這個夏天我重溫了李娟的《冬牧場》。一天一章,與每日清茶一起細細品,時常會被書中那些驚豔無比的語句所折服。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啊 – 恐怕隻有那年冬天生活在冬牧場上的李娟吧。
2010年冬,李娟隨著哈薩克人居麻一家進入阿勒泰南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裏的冬牧場,在那裏生活了近四個月,記錄了遊牧民族接近尾聲的轉場生活。千百年來,牧人們“服從自然的意誌,南北折返不已。春天,追逐著融化的雪線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驅逐著漸次南下。不停地出發,不停地告別。”這就是牧人的生活。
冬牧場悄寂深暗、荒涼貧瘠,我通篇看到的都是寒冷和寂靜,而牧民們“用雙手撐開一小團溫暖與安寧”又溫暖了很多人。所以李娟說她的文,夏可以消暑、冬可以禦寒。
感謝作者為我們記錄下了“這綿延千裏的家園,這些大地最隱秘微小的褶皺,這每一處最狹小脆弱的棲身之地”,以及這終將消逝的生活方式。
作家麥家說李娟的文章有一種懸崖一般的拔高的能力,像一道光照耀下來,我深以為然。文章一開始以及其輕鬆質樸的語言講述去冬牧場前的準備工作,而第二章駝隊轉場途中的景物描寫突然耀眼無比,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讓人瞬間深陷其中。
“太陽未出時,全世界都像一個夢,唯有月亮是真實的;太陽出來後,全世界都真實了,唯有月亮像一個夢。”大概很多讀者都是因為這一句話入坑的吧。
李娟說,“在冬牧場之前似乎我的所有寫作都在尋求出口,到了冬牧場才順利走出,趨於從容。”對於所有寫作遇到瓶頸、或者不擅長寫景的作者來說,李娟的冬牧場同樣會是一個出口。
李娟的景色描寫不單純寫景,她更像是擁有了上帝視角,寫晝夜更替、寫鬥轉星移、寫四季輪轉、寫命運宿命 – 是冬牧場給了她這樣的力量。想想看,當你極目四望,隻見荒野茫茫,當你屏息靜聽,卻隻能聽到自己微弱的呼吸聲,沒有了現代社會的嘈雜喧囂、五感不為俗事所累,想象力才會無限馳騁。
以下是駝隊趕往冬牧場途中以及冬牧場的景色描寫:
- 一個人牽著駝隊,孤獨、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麵大地空空蕩蕩,天似穹廬,唯一的雲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團台階狀的梯雲。前後無人,四顧茫茫……那感覺既非淒涼也非激越,說不出的悵然,又沉靜。千百年來,有多少牧人們以同樣的心情孤獨地經過這同一片大地啊。
- 隊伍在蒼茫曙光中朝著西南方向沉默行進。漸漸的,東方發紅了,並且這紅色越來越深厚、寬廣、愈演愈烈。最後東麵的天空從南一路燃燒到北。六點半,太陽從紅色雲海中央平穩升起,陽光平直地橫掃大地,把我們的身影在曠野上推得無比遙遠。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裏,這影子漸漸收回來,漸漸回到我們身後,又漸漸投向東北方向。於是一天就過去了。
- 無論如何,寒冷的日子總是意味著寒冷的“正在過去”。我們生活在四季的正常運行之中——這寒冷並不是晴天霹靂,不是莫名天災,不是不知盡頭的黑暗。它是這個行星的命運,是萬物已然接受的規則。鳥兒遠走高飛,蟲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無不備下厚實的皮毛和脂肪。連我不是也囉裏八嗦圍裹了重重物什嗎?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卻理所應當,寒冷可以抵抗。
- 走在這樣的大地中央,才感覺到地球真的是圓的——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麵八方微微下沉,我們的駝隊正緩緩移動在這球麵的最高點。
- 天空永遠嚴絲合縫地扣在大地上,深藍、單調,一成不變。黃昏斜陽橫掃,草地異常放光。那時最美的草是一種纖細的白草,一根一根筆直地立在暮色中,通體明亮。它們的黑暗全給了他們的陰影。它們的陰影長長地拖往東方,像魚汛時節的魚群一樣整齊有序地行進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 有時候是一大團占據了整整半個天空的放射雲,放射源在北方。壯觀極了。有時候像一大鍋元宵從北方湧出來,一團一團圓滾滾的。而傍晚時分,雲總是會突然積聚在晴朗無物的天空,並且聲勢越來越浩大。到最後積聚成幾條並行的巨大河流,從東往西流。盡頭是落日。
李娟這樣描寫下雪天:
- 雪停後的晴空,明朗燦爛得無從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給了大地。從此天空不再沉重了,不再那麽辛苦了。
- 地窩子頭埋得低低的,一動也不敢動,蜷縮在冬天的縫隙裏,看起來窘迫、寒酸,但其實是寬容又有力的。它不單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蟲子們的棲身地。這個溫暖的洞穴庇護了多少寒冬裏幸存的生命啊。
- 每當我獨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裏,看著輕飄飄的圓月越來越堅硬,成為銀白鋒利的月亮。而這銀白的月亮又越來越凝重、深沉,又大又圓,光芒暗淡……一天就這麽過去了。長夜緩慢有力地推上來,地球轉過身去,黑暗的水注滿世界的水杯…
- 最大的痕跡是路。哪怕是一條輕飄飄的、痕跡淺淡的路,也會令世界為之傾斜 - 傾斜向這路指向的地方。在空敞的天空下,一片片戈壁纏繞著一片片沙丘,永無止境。站在高處,四望漫漫,身如一葉。然而怎麽能說這樣的世界裏,人是微弱渺小的?人的氣息才是這世界裏最濃重深刻的劃痕。人的氣息——當你離他住居之處尚遙遙漫漫之時,你就已經感覺到他了。你看到牲畜腳印漸漸淩亂、焦急。看到這些腳印漸漸密集,漸漸形成無數條小路。這些小路又漸漸清晰,漸漸向著他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攏。一切都指向他,一切都正馬不停蹄向他而去。是的,“傾斜”,整個世界都向著他傾斜。他就是這荒野的主人。
- 那些堆積如山的浩蕩朝霞,有月暈的混沌夜空,陰沉沉的清晨……雪不知藏在哪裏慢條斯理地醞釀著,還在左思右想……足足有一個月沒下雪了。隻在一些陰霾天裏飄一點點輕薄的六角形雪片。有時會在深夜裏就著星空漫不經心地灑一陣。就那麽點雪,稍稍吹點風就沒了,真是小氣。
- 傍晚,陌生的馬群在上弦月之下奔騰過曠野。滿目枯草,卻毫無蕭瑟敗相。誰說眼下都是死去的植物?它們明明仍是繼續生長的姿態,枝枝葉葉,完完整整。
- 我不能形容黃昏的漫長。從夕陽沉甸甸地墜在西天時世界的金黃,到太陽完全陷沒地平線後世界的清亮,再到星鬥浮顯並且越來越明亮時世界的越來越幽深。
- 當太陽完全落山後,一塵不染的天空倒扣在大地上,天與地的嵌合之處從青色過渡到紅色,再往上是白色,再往上是最後的白晝的藍。再往上,是陡然明月,和單獨的一顆喬裏潘星。
- 看到夜色繼續從大地向天空升漲。小半個月亮斜擱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雪地晶瑩閃亮。天上是深藍的星空,地上是白色的星空。
- 太陽完全沉沒後,夜色從大地向天空升漲。在幾近滿月的月光下,還是什麽都看不到。月光隻照亮了天空和雙手。側耳傾聽,什麽都聽不到。
- 東麵最高的那座沙丘是什麽樣的舞台呢?世界是怎樣的幕布?……我總是站在上麵,轉身四望。看到西天最激動,滿天雲霞像條條大河,全部湧向夕陽沉沒的地方,仿佛那裏是世界旋渦的中心。而夕陽已經沉沒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