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 —— 7

劉費明 (2025-08-12 15:20:35) 評論 (0)

四 北京 

移花接木

雖係滬上舊事,亦為京中餘音,且將這些文字姑置於此。

禮進到北京之後,其他戴家人去天津,去蚌埠,先後離開上海,唯有聖初執意留下,他說:“我的朋友都在這兒,我不走。”

聖初正派自律,一個人留滬,住在朋友家,當無大礙。但畢竟年僅十幾歲,禮進還是放心不下。翌年,她帶著聖徽前往上海,一探究竟。

自打識字,聖初便迷上了《七俠五義》一類的武俠小說,私下還修煉什麽藏傳“虹化神功”。他說練成後,隻需發功念咒,仇人化作一道彩虹,世間再無此人,隻餘雙履為證。聖徽聽得毛骨悚然:“難道這世上真有虹化神功?”

小姑歎息:“這孩子,完了。”

1956年,聖初高考在即,禮進再赴上海督戰。哪知考前一日,他才從華山返滬。禮進見他背著寶劍進門,當場就打破世界跳高紀錄。

沒考上大學,上了專科,幾年後分配到飛機修理廠當技工。工資有限,租不起房,仍寄住在朋友家。又過了幾年,修理廠設立民航技校,招募的教師進廠。新來的李欣,安靜隨和,溫婉知性,年紀略長,尚未婚配。

技校設在修理廠內,未婚男子甚眾,覬覦目光如熾。看這陣勢,要是不盡快把自己嫁出去,後背的“三度燒傷”是遲早的事兒。可縱覽周圍,盡是些身量不過五尺的歪瓜裂棗。待見一玉樹臨風,英氣逼人的技工,眼睛一亮;聽說他叫戴聖初,毛筆字寫得好。初有好感,一起在食堂吃飯,逛街看電影;深度了解後,才知他表麵孟浪,實則沉穩,雖非大賢大德,過日子應當不錯。就這樣,簪纓門第的閨秀,放下身段,從油泥中撈起這個落魄公子。兩人都不小了,彼此都覺得對方“過得去”,於是一拍即合。

聖初長年寄人籬下,如今在淮海中路的李家安身。闔家額手稱慶,唯獨禮進暗想:誰不是一路磕碰,為何他這一灘爛泥,偏偏能糊上淮海路那堵高牆?

旅遊結婚    

奶奶一年總有小半年要在北京陪伴單身的小女兒禮進。

北京冬季燒火,屋裏溫和;春節前後,跟家人一起去長安大戲院看戲,散戲再去東來順、全聚德吃個宵夜,有滋有味;禮進在全國婦聯上班,從燈市口出發,穿過史家胡同就是祿米倉,相距不過二裏,她每個禮拜要騎車來家看看,周末天津家人也會帶著煎餅果子,大餅油條來北京熱鬧,並不孤獨;總之在北京過冬還是挺舒服的。

奶奶這個十全老人唯一的遺憾的是聖初,要說這長子長孫,三代人的寶貝,他十來歲上了歪道,練功走火入魔,誤了青春,二十多歲仍隻身一人、居無定所。

1963年金秋,聖初偕女友李欣到訪,著實讓人驚喜。

白天兩人出遊,晚上回來打牌。

打橋牌,奶奶跟李欣當對家,成心出最不應該出的牌,輸得一塌糊塗。李欣卻說,要是她坐對麵,也會打同樣的牌。“白相”嘛,何必太認真?

打麻將,奶奶是李欣的下家,經常能吃到最想要的牌。一次手上有四、六,打順子就差五,李欣偏偏出了一張五。“胡了!”奶奶高興得大叫,小姑說成心喂牌,不算。李欣攤開自己的牌:“小姑您看。我的牌真‘退板’,我哪裏是喂牌呢? ”

牌品即人品,李欣在牌桌的表現讓奶奶覺得受用。李欣說的“白相”、“退板”, 在上海多年的奶奶都懂,沒覺得不適。可聽說李欣自己為入鄉隨俗,學了一口合肥話,準備旅遊結婚時來北京顯露,更靠期盼她的造訪。

李欣給聖徽寫信:“……長年困在上海,真饞天津麻油炸的耳朵眼兒炸糕。奶奶生日快到了,我們要去北京湊熱鬧。你陪我晚間去一趟天津可好?吃上剛出鍋的炸糕再回北京,神不知鬼不覺。”

得到的卻是聖徽母親二媽給她的信:“李欣,歡迎。白天吃席,夜裏打牌。不著痕跡地喂牌,讓老太太贏得暢快,就是盡孝。” 


李欣捏著信紙,指尖發涼——聖徽沒回音,看來溜號計劃泡湯了。麻油……她舌尖泛起渴望,那婚後絕跡的油香,喚起心底的饞蟲。

下午抵京,李欣跟聖初走進小院,她摘下駝絨圍巾,抖掉身上的雪花,凍紅的臉頰漾著兩個深酒窩。門裏是暖爐烘烤的麻餅,還有冒著熱氣的六安茶。

李欣放下為奶奶和二媽買的凱司令的哈鬥,跟大家一起吃著合肥點心,說了一會兒閑話,二媽起身:“你們慢慢聊,我去燒飯。”

李欣跟進了廚房。

“哎呀!儂哪能來了啦?”二媽一驚,“撈麵便當,覅弄齷齪衣裳!” 一口徐匯區的上海話——最能讓人感到親切的是,對方用你的方言跟你說話。


“勿搭界個”李欣笑問:“二媽,儂有麻油?????”

“有!前兩日黑市推車來,三塊六一斤!貴煞人了!”

“吾……想吃一口。”

“吃”油?二媽微微一怔,遞過油瓶和小碗。

琥珀色的瓊漿玉液傾入碗底,李欣仰頭,一飲而盡。

她閉眼,一聲無限滿足的感慨:“這一口……等得吾心焦煞脫了!” 她用紙巾擦了擦嘴角,“阿拉嫁過去,屋裏相一滴麻油啊嘸沒——伊勿吃,也勿撥吾吃。饞癆蟲爬進爬出小半年……二媽,吾這吃相難看伐?”

“自家歡喜就好,有啥難看?”


廚房裏吳儂軟語如糖似蜜,客廳的合肥土腔卻像大蔥辣醬。

祖孫對坐在麻將桌兩側,奶奶攥著聖初的手說:“哪天你小姑去法國找你大姑。她走,別說你高祖五房百十口子,就是你爺爺這支二三十老少,靠誰把散板箍在一起?”

聖初冷笑:“怎麽也輪不到我。”

“你是長子長孫!今日請你來,就是要你摸著香爐起誓,接族長這個班!”

“我的親奶奶!”聖初的聲音陡然拔高,顫抖地說,“您看不出來嗎?就因為我媽賣過麻油,我天生就比人矮一頭!我憑啥當族長?”


“不管你怎麽說,你明天就是戴家的桶箍。” 

“吱呀”一聲門響,小姑下班歸來,客廳、廚房的兩席對話戛然而止。

熱騰騰的炸醬麵和色彩繽紛的菜碼端上來,門外北風呼嘯,屋裏歡聲笑語。

麻將風雲

飯後聖徽擦桌掃地刷碗,媽媽拉開麻將桌。

李欣說:“奶奶、小姑跟二媽、聖徽,母女對母女,正好一桌。” 新近學了合肥方言,把“奶” 說成“賴”,“母”的說成“猛”,引來一片笑聲和讚賞。

聖徽說:“大嫂,還是你來吧。你們四個人打牌,我端茶倒水。”

聖初也說:“我管端瓜子南糖,收小賬。”

於是奶奶、媽媽、小姑和堂嫂四人坐下。

奶奶說:“咱們說好,玩的是真金白銀,輸了可不作興賴賬啊。”

小姑看了她一眼說:“都知道誰賴賬!”

大家都笑, 奶奶也笑, 她說:“規矩從來就是長輩給下人定的嘛。”

媽媽拿出四卷五分錢的硬幣,每人一卷,100枚硬幣。

奶奶接著說:“咱得說清楚,門前清多少錢?一條龍多少錢?清一色多少錢?同花順多少錢,定好規矩再打牌。”

奶奶手氣奇佳,碰、吃、杠、擠兌、垂釣得心應手,贏得手臂發軟。

新的一局開始,奶奶唱牌:“打掉南,沒有難。” 打出一張“南”。

小姑接著唱:“白皮出征,寸草不生”, “啪”地一聲,打出一張白皮。“這個白皮像不像56年那張白卷!” 沒人接話茬,接下來話鋒卻如脫韁野馬,衝進四十年代紙醉金迷的上海灘,風靡一時的張愛玲寫的《黃金鎖》,接著又說到賣麻油的曹七巧,這些聖初最忌諱的話題。

人說“打架沒好拳,吵架沒好言”,打架戳疼,吵架揭短,都可以理解,好端端的沒事找事,莫非就見不得別人幸福?

退一步說,就是看在自己侄兒贅居李家矮簷之下,處處陪著小心的份上,也不該當著他妻子麵,戳他心窩呀。

要是李欣哪天悟得這麻油和曹七巧的隱喻,回想到此景,情何以堪?

芒刺在背,聖徽坐立不安,小姑又翻出《紅玫瑰與白玫瑰》:風流成性的佟振保既貪戀紅玫瑰的炙熱,又舍不得白玫瑰的溫順。明議小說,暗藏話鋒:“隻有佟振保那種爹,配上曹七巧那種娘,才養得出你這個混賬東西!”


這不帶髒字的惡言,除卻懵懂的李欣,其餘都緘口不語。

聖初的臉早漲得發紫,牙關緊咬,青筋暴跳:又是曹七巧!這纏繞他半生的詛咒!縱使母親千般不是,亦是生養他的親娘!候補族長?奶奶的許諾真是天大的諷刺,他是“賣麻油的曹七巧的兒子”,是家族中帶著原罪的畸零人。

小姑的笑罵如冰雹砸落,嚇得奶奶心驚肉跳,桌下尖尖小腳輕碰了碰鳳起。奶奶心裏清楚,隻有她能打破這尷尬;再說,禮進與她,姑嫂情深,鳳起一兩句重話,也不致翻臉鬧得不可收拾。

鳳起拈起一張牌,聲音平穩:“張愛玲與我同歲,同出皖地大家。才情雖好,……卻少了幾分寬厚。”

李欣接口:“可伊筆頭老結棍????!”

鳳起手裏拿著牌懸在半空,沒有打,劍拔弩張的氛圍,這牌沒法打。她語調沉靜,似有所指:“文品即人品。世間之筆,或溫潤如玉,或劍拔弩張,張愛玲心靈受創、飽經炎涼,方寫出《黃金鎖》那般犀利而傷人的大作。” 


這話如淬火的針,精準刺向離經叛道、終身未嫁、飽受冷眼、性情乖僻之人——難道在暗指小姑因自己心態扭曲而借題發揮,宣泄怨毒?

空氣驟然凍結,落針可聞。

麻將是沒法再打了,奶奶沉吟良久後說:“聖初,穿上大衣,送你小姑,順便看看她宿舍藏的香爐。”

聖初好像沒有聽到一樣,紋絲不動。


聖徽起身:“小姑,我送您回宿舍。”

 

兄妹夜語

聖徽陪小姑走進婦聯,在大院盡頭那二層灰樓前停下。看著小姑進了樓道大門便快步往回走,晚上10點多了,全家人都在等著她。

史家胡同多是深宅大院,居民不多,深更半夜更是冷清,一個人夜間經過還有點害怕。好在走了一會兒就看見南小街上的車人,不由得加快腳步。

胡同口有個人影朝她走來,雖看不清麵貌,但她知道:來人是堂兄。

遠遠的就聽聖初說:“走得挺快,我還以為咱倆要在燈市口碰見呢。”

“我害怕,一路小跑。” 聖徽說著露出釋然的微笑。

“送小姑本來是我的活兒;讓你跑這一趟,我於心不忍,出來接你。”

胡同兩側高牆隔音效果奇佳,堂兄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他接著說:“咱倆命運太不一樣了:你多幸福,有二媽這樣的母親。她年輕時多美啊,你們搬到天津後,我經常去淮海路人民照相館,她的結婚照還擺在櫥窗裏。

相由心生,二媽姣好的容貌因為她有顆寬宏的心。她一生幫過許多人,做過無數善事,卻從未聽她背後說過任何人的一句不是。戴家幾十口,最讓我敬重的是二媽。”

“她對我,對小四姐的關愛就不說了,單說今晚那番義正詞嚴的重話,戴家沒有第二個人敢當麵鼓對麵鑼對小姑講。爺爺說得不錯:吳鳳起是戴家的品牌,她代表了戴家的誠實、渾厚、古樸和擔當。”

“你們說我母親不好,我不愛聽;可讓我自己說……”聖初頓了頓,語氣坦誠而帶著一絲無奈,“我媽有脾氣,沒文化……她這輩子太苦了。”

聖徽說:“奶奶和二媽都說你媽不容易,一手養大十個孩子。快別這樣苛責自己的母親了。”

“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跟我換:下輩子我給二媽當兒子, 你給大媽做女兒。”

“換就換。”

“一言為定, 下輩子我給人見人愛的二媽當兒子。”

“我給大媽當女兒,把她那顆冰冷的心捂熱。”

兄妹倆走出胡同,南小街上北風凜冽,一輪滿月灑下慷慨的清輝。聖徽心裏清楚,這看似尋常的寒夜,將永久印在她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