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
一醉醒來春又殘。野棠梨雨淚闌幹(3)。
玉笙(4)聲裏鸞(5)空怨。羅幕香中燕未還。
終易散,且長閑(6)。莫教離恨損朱顏(7)。
誰堪(8)共展鴛鴦錦(9),同過西樓(10)此夜寒。
1. 鷓鴣天:詞牌名,又名“思佳客”、“思越人”等,雙調五十五字,上片四句三平韻,下片五句三平韻。
2. 殘:將盡。
3. 闌幹:流淌滴落的樣子。
4. 玉笙:笙的美稱。
5. 鸞,傳說中的與鳳凰類似的鳥。
6. 閑:安閑、淡然。
7. 朱顏:年輕的容顏。
8. 堪:1. 能夠,可以;2. 忍受
9. 鴛鴦錦:指繡有鴛鴦圖案的錦被。
10.西樓:此處指歡會的地方。
晏幾道(1038 — 1110年),北宋著名詞人。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文港沙河(今屬江西省南昌市進賢縣)人,宋真宗時期宰相和著名詞人晏殊的第七子。 晏幾道自幼聰穎過人,繼承了父親的文學天賦,7歲就能寫文章,14歲獲蔭賜進士。晏幾道年少時過著逍遙自在的富家公子生活,中年後家道中落。晏幾道不慕權貴,不利用父親的聲譽或其父門生故吏滿天下的條件以謀取功名,加之他性格孤傲,因此他仕途很不得意。一生隻任過曆官開封府判官、潁昌府許田鎮監、乾寧軍通判等一些小官。
晏幾道的詞工於言情,是婉約派的重要作家。晏幾道特別擅長小令(包括中調)。他的詞語言清麗,感情深摯,揉合了晏殊詞典雅富貴與柳永詞旖旎流俗的風格。晏幾道的詞改變了歌舞歡場上逢場作戲的豔詞的性質,更多地反映男女情愛中的感情共鳴。他的詞較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題材比較狹窄。晏幾道的詞風似父而造詣過之,與其父晏殊合稱“二晏” (世稱大晏和小晏)。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評他的詞“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晏幾道著有《小山詞》一卷,存詞260首,其中長調3首,其餘均為小令 。這些詞均收入《全宋詞》中。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4
宋雨:我原先與很多詩友一樣,不知道晏幾道原來是“太平宰相”晏殊的兒子。小宴自小聰明、家境又好,頗有些公子哥的派頭。但他17歲以後,隨著父親的去世,奢華的生活就逐漸失去了。
唐風:晏幾道的家道中落是逐漸的,而且他本人是晏殊在世時已被皇上賜進士。父親去世後,兄長努力為他在朝中爭取到官職。然而在他三十幾歲的時候,因為他有一位朋友繪畫諷刺王安石變法,被朝廷治罪,他也受到牽連進了監獄。後來宋神宗念及他是前宰相之子,姐夫又是前名相富弼,就赦免了他。
宋雨:這件事對晏幾道的打擊很大,他從一個心高氣傲的的公子哥,變成了心灰意冷的落魄貴族。他數年間沒有生計,甚至不得不投靠在南方做官的五哥。黃庭堅曾在晏幾道自著的《<小山詞>序》中列出晏幾道的“生平四大癡絕處”,其第一條就說他“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 意思是他父親在官場留下那麽多資源,他卻不知道去利用。當然黃庭堅說他迂腐,是帶著褒義的。
唐風:小晏的確很迂腐,且愛書如命。例如,由於生活愈發窘迫,他不得不數次搬家。然而他對溫飽問題似乎不太介意,但特別關心他的書。據北宋張邦基的《墨莊漫錄》記載,晏幾道的書很多,每次搬家都很麻煩。他的妻子譏諷道,他就像乞丐不肯丟棄討飯的碗。聽到這話,晏幾道並不生氣,回一首《戲作示內》:“生計惟茲碗,搬擎豈憚勞……願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宋雨:其實晏幾道後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元豐年間,宋神宗在宮中舉辦宴會,小晏因其詩才,也被招宴,得以一展才華。他即席寫下了《鷓鴣天·碧藕花開水殿涼》,結果“大稱上意”,神宗當即命教坊藝人演唱。不久他被授予潁昌府(治所在今河南許昌)許田鎮監的官職。
唐風:這雖是一個小官,晏幾道還是很高興。此時潁昌知府韓維曾是晏殊的弟子,算是老熟人。晏幾道上任伊始,就給韓維抄錄了一卷自己過去的一些詞作獻上。韓維閱後回複道:“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並希望小晏“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一副教訓人的道學家麵孔,毫無昔日晏家門生的溫情,讓晏幾道深感屈辱。
宋雨:此番受辱後,晏幾道放棄了對仕途的向往與追求,他一頭紮進詩詞的世界,潛心填詞,在詞藝上達到了更高的水平。後來,範仲淹的兒子範純仁到潁昌當知府,他對晏幾道的作品十分欣賞,鼓勵他將其結集出版。晏幾道以前寫的詞,多是一些即席之作,寫完就交給歌女歌唱。在民間是通過音樂流傳的。範純仁的鼓勵增強了他將自己的作品整理成集的願望。於是他耗時數年,於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編撰完成《小山詞》,並請好友黃庭堅作序。
唐風:晏幾道成長的經曆有幾分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他生於侯門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加之個人的素質的原因,使得他一生都對女人有著特殊的眷戀。他的絕大多數詞都與愛情有關,而且作品又反映不如意的身世,吟詠的多是失去愛情的感傷。這種題材,屬北宋典型的婉約詞,但一個詞人的作品題材如此集中,是不多見的。
宋雨:晏幾道眷戀的對象,都不是什麽大家閨秀,而多是身份低下、連戶籍都沒有的舞伎歌女。然而他對她們卻沒有輕視之心。他把歌伎舞女當成良家婦女和自己的戀愛對象去寫,在這一點上,他與其他許多文人的逢場作戲較為不同。他的感情、悲情、愁情都是比較真摯的。
唐風:晏幾道的詞盡管語言技巧上功力深厚,屬於宋代婉約詞的高水平,但格局顯小。在將父親晏殊的《珠玉詞》和兒子晏幾道的《小山詞》進行比較後,葉嘉瑩先生評價小山詞“遠較乃父為狹隘而淺薄。”而龍榆生則說:“《小山詞》從《珠玉詞》出,而成就不同,體貌各具。珠玉比花中牡丹,小山其文杏(即銀杏)乎?”你怎麽看這一點呢?
宋雨:拋開其他因素,詞風跟人生活經曆有密切的關係。晏殊少年得誌,仕途暢達。反映在詞風上,便是作品雍容華貴、閑情雅致,有的作品還富有哲理。晏殊的詞也傷春悲秋,但大多來自於他對生命的思考。小晏的詞雖然也是婉約詞,但與父親作品的風格不同。他經曆了由富貴到家道中落的過程,人生不得誌,因此在他的詞裏常常表現悲情,這就是為什麽黃庭堅說他的詞“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唐風:我也同意父子倆作品的差別至少部分是由人生境遇的不同造成的。雖然我對小山詞的狹窄題材並沒有特別的興趣,但從藝術水平來看,父子兩人是各有千秋的。而且大晏的作品,特別是言情詞,與其對象常有一種距離感。而小晏沒有這種距離感,他是全身心的投入的。在這一點上我倒是略傾向於小晏。我不太同意葉嘉瑩先生對他的“淺薄”的評論。本來在除了豪放詞這一旁支以外,主流的婉約詞就是言情的,不需要深刻與宏大。
宋雨:本首鷓鴣天的首句“一醉醒來春又殘”中, “殘”字可以有多種意思,但都與完美相悖。如溫庭筠的《更漏子》中“鬢雲殘”是說頭發亂。這裏“春殘”則是說春天將盡。李清照南渡後做過一首七絕《春殘》,抒發亡國之痛和對故國的思念:“春殘何事苦思鄉,病裏梳頭恨最長。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
唐風:易安好詩啊!謝謝你的聯想。晏幾道詞的首句,似乎說他一直在酒醉之中,連季節的變化都懵懵懂懂。暗示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借酒消愁的。作者在“春殘”二字中間加了個“又”字,有文解說釋“表明他對時光的荏苒毫無察覺。”我到是認為他可能說的是“又一春”,與“小樓昨夜又東風”中那個“又”是同一個意思,暗示自己過去幾年都在傷情中度過。
宋雨:你的這個理解好,也跟小晏多年不得誌的實際情況一致。第二句“野棠梨雨淚闌幹”,以“野棠梨雨”那種暮春的天氣,暗喻人的傷心流淚。這一句,是從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化用而出,它情景交融,奠定了全詞傷感的情緒基調。
唐風:下麵的對仗句 “玉笙聲裏鸞空怨,羅幕香中燕未還”,情深韻長。出句寫自己的心境。“玉笙”是笙的美稱,“玉笛”、“玉枕”是類似的表達。鸞是一種傳說中與鳳凰類似的鳥,在此指失群、失偶的孤鸞。古樂曲中有《孤鸞》曲,其曲哀怨。到了宋代,【孤鸞】又成了一個詞牌。詞人說“鸞空怨”,暗示自己的哀怨並不能得到任何結果。
宋雨:對句中“羅幕”即房中廳堂的帷幕。春天燕子從南方飛回,穿過簾幕,回到屋簷下的舊巢中。“燕歸來”常比作遊子回歸。此處的“燕未還”,則指離去的情人還未回來,或者再也不回來了。這兩句寫詞人在廳堂裏孤獨地吹笙,想念著離去的情人,心中充滿了哀傷。
唐風:下片前三句“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紅顏”,節奏輕快些,拓開一筆,寬解自己:(既然)終究會分手,不妨在悠閑中度日,不要讓離愁別恨損害了青春的容顏。不管這個目的能不能達到,是不是空洞的豪言壯語,它至少表明詞人在長久傷感之後,的確有振作起來的願望。
宋雨:詞人的情緒基調畢竟是灰色的,結句“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還是顯示了本色。“鴛鴦錦”本指繡有鴛鴦圖案的錦被,即夫妻共用的被子,這裏代指男女之間的愛情和廝守。此句中,“誰堪”後麵省去了一個諸如“空想”或“夢想”之類的詞。“共展鴛鴦錦”、與愛人在一起是求之不得的,隻是夢而不得才讓人不能忍受(“誰堪”)。
唐風:“西樓”在古詩詞裏常見,它可以指閨房、聚會的場所或一般住所,多與悲苦、寂寥、思念、失落等意向有關。晏幾道喜歡用這個詞。我們賞析過他的《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明知愛人歸來已不現實,但這位“古之傷心人”依然難以割舍,夢想著在西樓與愛人相擁。最終留下的,隻能是詞人的孤獨和憂傷。
宋雨:這首《鷓鴣天》與晏幾道的許多作品一樣,是純情的婉約詞,主要是追憶逝去的戀情,感傷人生的幻滅。從創作時間看,應是他青年晚期至中年的作品。但究竟作於什麽年代則不祥。對小山詞來說,這一點也不很重要,他的詞大多不同於那些反映現實的詩詞作品。然而我卻見到正式出版的一本圖書中說到本詞的背景:“北宋自神宗以後.無日不在內憂外患交侵之中,而朝中大臣猶不能同舟共濟以圖富國強兵……敏感的詞人早知大難將臨…… 濟世無路,救國無門,空懷一腔報國之誌,徒增滿心傷感之情。”
唐風:還有這麽說的?這既是對曆史的空洞描寫,也是對晏幾道其人的不了解。他在《<小山詞>自序》中說,“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 他又說自己“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因此,他一方麵謙稱自己的作品並無多大深度,同時也把它們定位於帶有悲涼色彩的“自娛”。我們今天隻要將這些作品作為細膩、動人的婉約詞去欣賞就可以了,實在沒有必要去過度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