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稚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照朝班。
本篇是子美以極為華麗的筆觸追憶並重構昔日長安之輝煌。這和第二篇表現詩人心境的重要詩句“每依南鬥望京華”相照應,首聯頷聯共四句恰好以東南西北四個方位輔以四處地標,勾勒出昔日長安之盛景。“蓬萊”在《錢注杜詩》注為“含元殿”,為唐大明宮外朝正殿,王維有詩曰:“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據考古發現大明宮占地麵積約三平方公裏之多,是現存明清故宮的四倍以上。《錢注杜詩》引唐代康駢《劇談錄》:“含元殿,國初建造。鑾龍首岡以為基址。彤墀釦砌,高五十餘丈。”此為文學誇張描述,意在彰顯其巍峨。南宋程大昌著《雍錄》:“東內大明宮含元殿基,高於平地四丈,含元之北為宣政,宣政以北為紫宸。地每退北,輒又加高,至紫宸則極矣。其北逐為蓬萊殿,自丹鳳門北,則有含元殿,又北則有宣政殿,又北則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遝,皆在山上,山勢盡矣。”程大昌此文揭示了唐代建造宮闕與元明清顯著不同之處,亦是漢古建築發展的重要裏程。唐代建築以雄大舒展著稱,鬥拱碩大,出簷深遠,單體建築的高度和體量並不遜於明清,據考含元殿的梁架跨度已經接近故宮太和殿,唐大明宮建築群是以木構為主,結合夯土牆和部分磚牆混合構成,重要的是它“依山而建”更顯宏大氣勢,現在還能看到“以山而建”的實例當以拉薩布達拉宮為典範,《雍錄》“地每退北,輒又加高”正是此意。由於西北多山多有地勢起伏,唐代建築又多以夯土築作為台基與牆體,為保護夯土結構免受雨水侵蝕,建築普遍采用碩大的鬥拱以支撐深遠舒展的屋簷,這種雄健開闊的建築風格,至今仍可在日本早期木造古建築中窺見其遺風。北宋以後,隨著人口與經濟重心南移,江南地區地勢平坦、雨水豐沛,建築多改用石材為基,屋簷樣式也逐漸演變得更為陡峭飛揚,呈現出與唐風不同的秀麗與靈巧。
首聯“南山”指長安城南終南山,詩人用“對”極妙,“對”者“齊高而相對”,彰顯宮闕之宏偉,這是曆代注家略筆之處。而“承露金莖”屬漢建章宮地標,傳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在宮內建多出銅人,手捧銅盤樣承接甘露。今考古發現漢建章宮遺跡距唐大明宮遺跡約十公裏,“承露金莖”已不是唐王朝禮儀之標,子美是否親眼目睹此古跡已不得考,因而留給後人諸多解讀空間。頷聯“王母”本意指神話中的西王母。後世注家多暗喻玄宗貴妃。《錢注杜詩》注有:唐人詩多以王母比貴妃。劉禹錫有詩:“仙心從此在瑤池,三清八景相追隨。”“紫氣滿函關”引典老子當年出函穀關有紫氣東來,乃道仙聖人降臨祥瑞之兆。


頸聯記朝禮之盛,“龍鱗”代指皇帝龍袍,“日”環繞著“龍鱗”,這是從人世間升格到宇宙級別的比喻,將皇帝置於宇宙中心陽光照耀其身,方能一睹聖顏。子美早年獻賦得玄宗賞識,後獲官職而得以列身朝班,一睹“聖顏”。“宮扇”“雉尾扇”出於唐朝禮儀製度,曆代史書均有《儀衛誌》,即當朝接送帝王,官員禮仗和侍衛製度。《新唐書 儀衛誌》曰:人君舉動必以扇,大駕鹵薄儀物。則有曲直華蓋,六寶香燈大繖,雛尾障扇。葉嘉瑩先生在此力薦“雲移”用字之妙:“雲”一樣儀仗隊之移動,雉尾扇緩緩打開,如“雲開霧散”中“聖顏”顯現。這種鋪墊和動態描寫堪稱詩聖天降神筆。
《秋興八首》第五篇中引用大量典故,如“蓬萊宮闕”、“承露金莖”、“瑤池降王母”、“紫氣滿函關”等,這些典故本身具有多重內涵,注家在解釋這些典故時,有的會側重其神話色彩,有的則強調其曆史象征意義,甚至將其與杜甫的個人經曆或政治抱負作緊密聯係。不同的側重會引導讀者對詩歌主旨產生不同理解。典故之模糊性和多層次性是導致闡釋爭議之重要原因。這些典故雖豐富詩歌內涵,然詩人在本意或不被後人所察覺,注釋者受其自身闡釋框架的影響,會強調這些典故的不同方麵,從而導致對詩歌整體主旨的不同理解。同時曆代注家站在各自曆史背景下,解讀出非常豐富的思想內涵,在杜詩注解中,考證與文學闡釋之間始終存在一種內在張力。過分強調考證可能導致“求深得鑿,求明轉繁”,甚至“鑿近於誣,繁易成蕪“,而詩之“真麵目、真精神”反而不易體會。而過分強調文學闡釋,若脫離文本依據和曆史語境,則可能流於主觀臆斷。注家在兩者之間如何取舍、平衡,是造成讀解異議之重要原因。而考證與文學闡釋之間之張力,亦是古典學術內部方法論一個根本性之分歧。不同注家對兩者有不同的側重,導致結論對詩歌尋求的“真相”類型也截然不同。這表明這些“爭議”隻存在於方法論層麵,反映不同學派在如何更好處理古典文本上之分歧。如何“理解”一首詩,是通過掌握所有曆史事實,還是通過感受其情感衝擊,這就決定了其注解路徑,而越是偉大作品賦予讀者越廣的閱讀空間,越多的注解路徑。

本詩的文本爭議最大的莫屬“幾回青瑣照朝班”一句,《錢注杜詩》在“照”字後注:一作點。宋本杜詩版本中“點”“照”並有,明清以“照”居多。“照朝班”含有詩人身處滄江,心卻觀照朝班。另有一種解釋為詩人回憶曾被青瑣門之光輝所照耀,表對朝政關心與思念,這裏有一個“旁觀者”視角。而“點朝班”則強調詩人曾多次點卯上朝,是今與昔時光之“詩化糅合”。“照”有憂鬱,凝望之感,“點”有積極,親臨之感,兩者在格律對仗分析皆無礙。綜上,筆者個人接受“幾回青瑣照朝班。”此句與“ 一臥滄江驚歲晚”銜接吻合,“驚歲晚”感歎時光不饒,年歲老去。“一臥滄江”似東晉謝安高臥東山有隱居之意。至於追溯杜詩原始本文恐不可考,這很可能是抄寫刻印中留下的錯誤,古人手書“照”與“點”兩字,在行書中字形相近,容易混淆。
< 待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