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好秋

天涼好秋 名博

她在炕頭上度過了後半生

天涼好秋 (2025-07-30 15:14:23) 評論 (13)
那天,記憶的閘門被不經意打開,一發不可收拾,把我帶回那座塵封的老房子,又看到端坐在炕頭上的她... ...

她是我爺爺的母親,我叫她“老奶奶”。她住在老房子最大的一間屋子裏,屋子裏有整整一麵牆的大通炕,而她,就日複一日地坐在那個炕頭上。

老奶奶是一位裹過小腳的老太太,但她個子高,骨架大,並不瘦弱。用我們老家的話說,是個“很排場”的老太太——身板挺直,麵容端莊,氣質體麵。她頭發總是盤得整整齊齊,打扮得幹幹淨淨。她不下地幹活,卻總是坐在炕上,看起來氣色很好。那炕成了她的天地,她的王國。

她的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天,奶奶會把做好的飯菜親自端到她炕頭上。炕上堆著一大摞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炕頭靠牆,幹淨溫暖。爺爺奶奶帶著我和弟弟睡在隔壁屋子裏,空間遠不如她住的那間大。她在那炕上,度過了生命最後的歲月,直到生命的盡頭,也沒有離開那鋪通炕。

小時候,我的任務之一就是每天給老奶奶端尿盆。那時我還小,卻早早知道“孝順”這個詞的意義。她很感動,說我懂事。有一次,爺爺奶奶下地幹活去了,她偷偷用小鐵勺在蜂窩煤爐上給我煮了個雞蛋,還沒煮到全熟,七八分火候就急急忙忙讓我吃了。那是我記憶中最特別的一個雞蛋,也是我和她之間某種無言親密的見證。

她其實是典型的封建禮教下熬成婆的婆婆。聽家裏人講,她年輕時對待兒媳十分苛刻。爺爺一共娶過三房太太,頭兩位都是被她逼走或被她逼垮的。爺爺的第一任太太,聽說長得漂亮又能幹,卻因為得不到老奶奶的歡心,被逼著寫下休書趕走;第二任太太也就是我爸爸和姑姑的媽媽,我的親奶奶,性格柔弱、逆來順受,長期被老奶奶壓製,鬱鬱寡歡,二十幾歲就患上肺結核去世了。

直到爺爺迎娶了我現在叫“奶奶”的那一位——我真正親近、從小把我看大的那位奶奶,老奶奶的“統治”才被慢慢打破。奶奶是爺爺從外村帶回來的,性格潑辣,能幹利落,不畏強勢。她照顧老奶奶,也敢頂撞她,成了唯一一個能讓老太太閉嘴的人。從那以後,老奶奶雖然依舊高坐炕頭,卻少了指手畫腳的力氣,多了被照料的安靜和安詳。

老奶奶活得長,八十多歲去世。她在世時,幾乎沒有得過什麽大病。最後幾年,身體雖然逐漸虛弱,但依舊精神矍鑠,隻是在炕頭上偶爾打點滴。她就這樣,在家人的照顧下平靜地老去。奶奶每日三餐親送,像對待一尊祖像一樣把她供在炕上,也讓她的氣色一直都好。我從沒見過她真正虛弱的樣子。

小時候,我還用奶奶紡的棉線,給老奶奶織過一條褲腰帶。那是我第一次拿針線做東西送人。她收到以後愛不釋手,天天用著,嘴裏總說著我這小孫女真乖真巧。

還有一個小小的記憶片段,一直印在我心裏:爺爺那時是村裏的會計,大隊會議經常在我們家院子裏開到很晚。夜深了,老奶奶就會隔著窗戶朝院子裏喊爺爺和大隊支書的名字:“這麽晚了,你們還聊什麽呀?趕快睡覺吧!”我常常是在她一遍遍的催促聲中,進入夢鄉的。

那幾年我們家鄉常有地震,爺爺在院裏搭了個地震棚,全家都睡在外麵。隻有老奶奶不肯出來,她說:“我這把年紀了,死就死了,躺在炕上舒服。”她從不掩飾對死亡的平靜態度,也許是因為她在炕頭上已活得足夠久,夠安穩。

她的一生沒有遠行,沒有變化,沒有跌宕。她的後半生都在那鋪炕上,在炕頭的一隅看四季更替、日子流轉。她的生活如同那被褥一般,被疊得整齊、鋪得安穩。

如今再回憶起她,我的腦海裏是冬日的午後,她坐在炕頭上,閉著眼,不知是在打坐,在思考,還是在回憶。陽光透過方格的窗欞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她的頭發一絲不亂在腦後盤成低低的髻,我們老家把這種發髻叫作“轉”。她身形高大而莊重,神情安詳。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閉著眼睛,仿佛在遊曆一個我們無法抵達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