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命運讓我進了工廠,接觸到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盡管當時煩,過後品嚐獲益無限,之所以在德國仍舊能夠火眼金睛識人,都是在工廠丹爐裏冶煉而來,僅當年我所在的那個小班組,就讓我懷念至今。尤其李明書師傅,值得為他作傳。
李師傅,河北省人,父母早逝,姥姥把他帶大,年輕時入伍,轉業後在機床廠工作,娶青梅竹馬的表妹為妻,和諧恩愛可謂美滿。李師傅個頭不高,腦門卻比一般人大,雖然沒上過什麽學,卻對科研技術獨有情鍾,跟愛迪生似的總有發明創造,對其它文化領域亦是興趣盎然,才氣普及,難怪他有個碩大的腦門。文革前,為了一項發明他寫了一本書,傾注全身精血寫得廢寢忘食,以至於原本就不結實的他累倒了,患上了男人最不願啟齒的不舉之症,如果說這本書毀了他的後半生也不為過。
依我之見,如果他慢慢調養一定會好的,可惜命運捉弄人。那時他們還沒有孩子,表妹倒是善解人意,和風細雨的安慰著,但李師傅心裏的焦慮可想而知。我不知道他們熬了多久,聽文革前進廠的老師傅說,李師傅高估了和表妹的情深意長,硬挺著表現了一次高姿態:
“別為我耽誤了你,另尋旁人吧。”
表妹便真的舍下他走了。
我很不以為然,李師傅當年的心裏一定矛盾爆滿,他愛表妹,不願苦了她,撒手放表妹走,其情亦是有假有真,他選擇獨自吞苦果,獨自舔傷口。
表妹的工作是列車員,與一名火車司機再結連理,並且有了自己的孩子,李師傅萬念俱灰之下精神恍惚以至失常,他病倒了。病中的他不再料理自己,不知道髒,不知道餓,每天跑到北京站的天橋上看進進進出出的火車,無聲的淌著淚。火車站,從來就是悲喜交匯處,可憐他被劃入心碎的那一邊,也把我弄得好難過。
我進廠時他已正常,說笑吃喝工作,晚上回家睡覺,隻是從不洗澡。我所在工段是當時國內的新工藝,為了節約鋼材,機床上不受力的零件用塑料的代替,生產這些塑料零件的模具都是李師傅設計的,從畫圖到製造到修理,全盤大掌櫃。因為他長年不進澡堂,上下班也不換衣服,永遠油膩膩的味道自然不美,當模具出了問題請他來看,與你近在咫尺,那味道便愈發不美,我都堅持不在乎,憐憫與敬重堵住了我的嗅覺。為了讓他重新幹淨起來,師傅們真下了功夫,強行把他綁架到澡堂,但還是讓他逃脫了,久而久之大家都放棄了,隨他順其自然。
李師傅除了個子不高,卻也是個標致的男人,頭發曲卷,聲音磁性,眼睛大而亮,透著股聰明,誰要是說話失了分寸或是裝模作樣,他張口就來的幽默高詞懟得你無言可回。我倒是老洗澡,但個性也不是讓人省心的,李師傅卻沒煩過我,我倆其實挺有一比,都是好奇心強。他什麽機床都會開,這很讓我眼饞,尤其是車床,就像個大玩具,我纏著他讓我試試,猶豫了一下他居然答應了,看來對我的信任超出了違規的責任。有一次,廠裏徒工技術考核,大家都在用功準備對付,他對我說:
“你不用複習,不學你也考103分。”
我立刻麵呈得意,覺得自己跟千裏馬似的,隻是不懂為什麽比滿分還多出個3。他假裝無事人般輕描淡寫:
“你無理狡三分啊。”
我倆頓時大笑!從小我家就稱我為“常有理”。
李師傅和我有一個共同處,就是不諂上,多大的領導不合理都不勉強,但他錯了能夠認,我值得他佩服的是,啥錯都能攪和出理來。有次在食堂吃飯,他從飯盒裏挾出隻光禿禿的麻雀放進我的飯盆,說是給我加點營養,看著被煮熟的小麻雀我一陣肝顫,隨手給了另一位師傅,他吃得津津有味,在那個物品匱乏的年代,麻雀雖小也是肉啊。
與工人們相比,李師傅是富人,他的工資相當於一個六級工,一人飽了全家不餓,還無需洗理費,在那個集體貧窮的時代,他可以說是黃金萬兩啦。記得市麵上剛有進口摩托出售時,他就買了個日本的雅馬哈,一般工人隻能望其項背。我又開始纏他了,求他讓我開一圈,他還真同意了,我臉皮厚,把一圈延長到二十多裏地。回來後他沒罵我,瞪了一眼而已。但我也想著他,朋友從德國帶回來一套附帶作發卷的吹風機,我拿給他看,他十分興奮,給拆了個零七八落,吹風機除了熱電阻,其他零件都是塑料製品,他很想試著做一套,給了我二百塊錢,算他買下了。那時一馬克等於三元人民幣,好幾個有德國吹風機的來找我,都想從李師傅那裏賺錢。2005年,我在華商報上讀到一條消息,我曾經工作過的廠買下了德國科堡的一家機床產業,我立刻想到了李師傅,要是他來德國參與管理,可鑽研得太多了,豈止一個吹風機啊!
我離開機床廠很久了,最後一次聽到李師傅的消息是他已作了故人,一個人以什麽新技術新發明為由,騙走了他所有的積蓄,他連急帶病離開了這個世界,解脫啦。
李明書師傅,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和一個短暫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