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與等待
長年和狗走在路上,和許多人成了半熟臉,去學校的孩子,去上班的大人,晨練的男女老少,還有那些遛狗同事,要是有日子沒見到某個人,便會彼此惦記。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人老好比茶涼,被人真誠的惦記,是一種溫暖的感覺,冷茶都能感動得出汗。
幾個月前,我注意到一位年過八旬的陌生老人,步履蹣跚,走得非常費力,手裏拄兩根健步杖,不過是為了維持平衡,看氣質是受過教育的人,穿著也算整潔,但掩不住一股荒蕪,夏天穿著短褲,腳上卻是雙笨重的厚靴。
“他肯定孤寡,太太走前頭了。”我對先生說。
先生不以為然,這種相麵的事情我常做。
老者不僅走得慢,走得還短,步步帶著疼痛般的大約五十米就回頭,看得我於心不忍。他是自己開車來的,上下車亦是緩慢,坐進車後熟練駛去,一點看不出疼。我們幾乎天天遇到他在路上蹣跚,問候他,他禮貌地應著,但注意力始終放在行走上,似乎眼神轉了人就會摔倒。對他我很好奇,看樣子他也住在小鎮上,而我卻一無所知,這不應該啊,我差不多都夠上地頭蛇段級了。一天,遇到一位前遛狗同事,交談時正趕上老人往回挪步,我指著老人的後影問前同事是否認識他。
“他就住在我們旁邊不遠,新近動了股骨頭手術。”
難怪,他走得如此艱難。
慢慢的,他走得遠些了,甚至能上個緩坡,再互相問候時,還能看你一眼,但速度仍舊是慢,當他正在開車時,還在車裏向我們優雅地招招手。他總把車停在墓地前,然後開始走路,有一次發現他下車後先進了墓地,我見狀立刻對先生說:
“去看他老伴兒了。”
“有可能。”這一次,我先生沒有否定。
幾天之後,遇到克菲爾老夫婦,他們剛從北邊,我先生以前當兵的地方回來,大家聊了好半天。老人走過來了,那夫妻倆同時問候:
“早上好,維梅爾大夫。”
然後,我也就獲知了他的情況。
維梅爾夫婦都是大夫,太太以前的兒童診所就在小鎮上,克菲爾家的孩子們兒時都是她的患者,維梅爾先生則是放射科醫師。維梅爾太太不久前走了,撇下丈夫風燭殘年度日,手術後也隻能踽踽孤行,要不都說先走是福呢。
維梅爾大夫走得穩些後,每天早上開車到墓地,先看太太再走路,因為與我們的時間一致,我總能看到他的動向,每一次都為他所感動,這個少言寡語的人,以形體讓你意識到生與死的交道口。
墓地有牆圍著,我隻能看到半身的他,站在太太的碑前,手放在一根杖上,低著頭,口中喃喃自語,表情安靜似乎還帶些笑容,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就怕擾了兩個世界的交流。他跟太太說什麽呢?
你看,我現在恢複得挺好,能多走十幾米啦,也不怎麽疼了?
天天都是這樣,他輕輕地觸著那根棍兒,像撫摸著他的老太婆,嘴裏低語著他的狀況,然後默立聽太太說。
“我得進去看看那根棍。”我對先生說。我想知道為什麽他定要扶著棍說。
他不在時我進了墓地,在他每天站立的地方找到了他太太的墓,墓前種著些花草,還有一株向上攀的玫瑰,那根棍是用來支撐玫瑰的。玫瑰一定是維梅爾太太鍾愛的,否則不會種在這裏,花越長越大,碑前沒有可攀爬的地方,他也許想,等花長高時,他也該去了,墓將重新掘開,玫瑰也必須挖走,有他和太太結伴,玫瑰可以退了。
出來後,我對先生學了一遍所見,他說了句話讓我沉思。
“一般都是男人在墓地絮叨。”
“你怎麽知道?”
“你看影視上都是男人在墓前嘚嘚。”
想想似乎如此,可為什麽呢?大概是女人精神強大吧。記得有句話說,弱者的名字是女人,這個說法非常的一廂情願,你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男人本性的成色是怯懦,都說男人老時像孩子,孩子是要依靠人的。女人們打理好墓地拍拍土走人,活人世界裏有太多的事情要她們去做。
一次在墓地看見他的車在,卻沒有看到人,他是走不遠的,不在墓地也不在路上,還能去哪兒?我特地走到墓地門前張望,發現他坐在墓前,拿著把小鏟在種花,因為坐著,我隔牆看不到他。他抬頭看見了我,竟然朝著我燦爛一笑,太太一定表揚了他,“花種得真好”。
少年夫妻老來伴;不求同日生,隻求同日死,這些流傳下來的老話裏,融著多少代人的心願,能夠被成全的又有幾個呢。
維梅爾大夫每天都去看望太太,和她說著別人聽不到的話,看著他情真意切笑意迷離的樣子,我總是被感動得難過,尤其在這片漸漸蕭瑟的秋色裏。
守護著愛人,等待著自己的日子,是維梅爾大夫的每日常規,現在又多出一條,就是讓我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