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古鎮甚多,常常聽聞有不少新造老城,所以每次出遊,就特別挑剔。到訪黎裏古鎮,幾乎隻是受了一個人的影響。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寫《繁花》的作家金宇澄。
金宇澄在一次訪談中,曾跟主持人許知遠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如果年輕時,沒有遇到一位朋友對他說,“你是能寫作的”,他就不可能去寫作。要真是這樣,這世上也就沒有了《繁花》,更不要說得茅盾文學獎。人對人的影響,就是這樣的平常而又無常,碰到了對的人,它可以影響到一個人,一代人,甚至是好幾代人的人生。
金宇澄的老家就在黎裏,《繁花》中的很多細節,也出自黎裏。趁端午長假剛過,芒種即將來臨,說走就走,去看個好奇。
到達黎裏,日頭已高照,早晨的太陽早已一一拾盡昨夜遺落的珍珠。橋上青石板凹陷處,仿佛盛著幾代人的足印,像極了一個個小小的碗盞。當下雨時,路人的鞋底撫過這些積滿雨水的微小碗盞,分明就是在品嚐著前人用時光釀成的米酒。於是,沿著涓涓小溪,順著青石長街,跨過一座座石板橋,循著繁花書房而去。
繁花書房,是一座清代四進的老式建築改建而成,這裏曾是金宇澄的老宅。稱其為書房,自然少不了書。除了《繁花》的各種版本,就是他的各種其他作品和部分手稿畫稿,還有琳琅滿目的各種書籍——皆來自金宇澄和父母的藏書。

碩大的書房,靠窗一角,擺放著一對小小的黑色皮沙發,與左右兩麵磚牆上,一整牆的落地白色書架相呼應,形成了整個書房的基本格調。難道金宇澄就是想借此提醒來訪者,“知其白,守其黑”,世間萬物都相互依存?
書房前廳的正中央,並排放著兩對布藝方形扶手沙發,一對黑一對白,間隔相背而置。更為奇妙的是,一對黑色的朝著東麵的牆,一對白色的朝著西麵的牆。這看似相背而放,當一對戀人坐下時,居然是如此近距離地靠近,麵對麵說話時,自然而然,就拗出一對陰陽魚太極圖的造型。
沿著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樓梯上樓,是一個小小的露天陽台。陽台上還有一個螺旋形的鋼鐵樓梯,亭亭玉立,通向書房的屋頂。
屋頂上還有什麽歌?不得而知,隻因那旋轉樓梯口,有一根黑色的圍欄擋住了去路,仿佛寫著“非請莫入”。我猜想,站在屋頂上,一定能看到石板橋對麵的廊坊長巷,古鎮口長長的廊橋,乃至整個黎裏的百家燈火。但是,此時此刻,透過螺旋形樓梯的一層層踏板,偏偏看到的是隔壁鄰家老屋,尚未翻修的一片片充滿歲月滄桑的磚瓦,仿佛就是這古鎮的皺紋。這邊新漆的樓梯與對麵斑駁的磚牆依偎,就像兩代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對望。
走出金家老宅,回首一望,金宇澄親手刻製的“繁花書房”門牌,赫然掛在門前,與老宅原來的“中金家弄”門牌相互依存,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平和、安穩”。
朝河對岸望去,那邊就是詩人柳亞子紀念館。這座清代乾隆年間的建築,原為清乾隆直隸總督、工部尚書周元理私邸,落成於1780年前後,宅名“賜福堂”,前後六進。1922年到1927年,柳亞子先生向周氏後裔典租了這座深宅大院的第四、第五進,在此居住並從事愛國文學活動。
沿著長廊西去,隻見老牆根下坐著一位七十來歲的修鞋手藝人。一張矮凳,一架老式補鞋機,幾隻舊木箱盛著釘錘線蠟之類,便是他全部的家當。在他十指間,白色的新蠟線在黑色的舊皮鞋底遊走,像銀魚穿梭於百年河道。他說這些老物件會認主,鞋隻有穿在自己的腳上,才知道合不合適。“老物事成精哉”,一位阿婆坐在一旁,細聲回應著。
忽然,河埠頭傳來搗衣聲,木杵與青石相擊,震飛了柳樹上嬉戲的小鳥,也吸引了路人好奇的目光。目光所及對岸,穿黑色和白色汗衫的老人們,早已支起了小茶桌,擺起了龍門陣。他們用紫砂壺續著光陰,茶垢在壺口積成琥珀色的年輪。他們聊著市場的米價,聊著街坊的八卦,一定還會聊到人世間的《繁花》。不知當年,金宇澄的先輩們,會不會也是這樣,和柳亞子先生和街坊,坐在石橋邊,喝著茶,聊著天,說著話。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跨過了梯雲橋、進登橋、道南橋,百步之外,就是望恩橋了。忽見橋邊的石護欄旁,擺著一副沒有下完的圍棋雕塑。兩邊對壘者的石凳空著,而棋盤上分明是廝殺正酣。左下角,黑棋的一條大龍正在被白棋圍剿,氣數已盡,回天乏術。而白棋的腹地,被一支黑棋尖兵成功突破,眼看就是一瀉千裏,乾坤顛轉。真可謂,煙柳畫廊遠,楸枰枕水軒。一棋星子落,千載問乾坤。
再抬頭一看,一位中年男子,懷裏抱著一個小童,正從望恩橋上緩緩走過。此時,一艘烏篷遊船,從橋下穿過,船櫓斜斜地垂著,在水裏滑過,倒影把河水裁成深淺不一的翠綠色緞子。
古鎮的石板橋在風裏雨裏站立了三百多年,石板上每一道皺痕,每一個凹坑,都似乎係著人與物的密語。我仿佛明白了:人世間黑白既乾坤,乾坤包萬象。就是在這多彩的世界裏,黎裏人每天從這石橋上穿越,才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不平常的平凡人。
原載:《華僑新報》公眾號,2025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