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裏是馬爾代夫南部的一個珊瑚島,我正戴著潛水鏡,腳上套上長長的腳蹼,浮遊在比自來水還要透明的淺海裏。珊瑚島的地形非常奇特,越過海島邊緣那一大片平坦的淺灘,海床像斷崖一樣突然下沉,海麵的顏色也從淺湖綠陡然變成深藍。對浮潛者來說,明亮溫暖的斷崖頂部才是最精彩的世界,那裏的珊瑚犬牙交錯,貪嘴的大魚被寄生的青苔吸引,花枝招展地前來嬉戲覓食。神秘莫測的海洋在此掀起了淺淺的一角,讓浮潛者一覽其祥和快活的圖景。
我在光紋變幻的白色淺灘上漂浮了半天,才鼓起勇氣越過斷崖的邊緣,撲麵而來的萬丈深淵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人吞噬進去,可轉瞬間,我就被一種奇妙的感覺迷住了,我陡然化身為一隻不受重力作用的大鳥,在灌滿海水的天空中緩緩浮遊,身下是陽光斑駁的陡峭山壁,山勢一直延伸到光線無法觸及的無盡黑暗,而四周是明亮而又迷茫的天界,陽光被撕成無數的絲絲縷縷在其間穿梭晃動。我驚訝地發現,清澈透明的海水中並非一無所有,密密麻麻的小微粒在陽光下現了形,正如空氣中的塵埃般飄來蕩去,浮遊輕舞,如小仙子般一閃一閃地發光。
我怔住了,眼前這一幕怎麽似曾相識?
“我漂浮著,裹夾在一團團的塵霧裏潛行,這些塵霧看上去已積聚了千萬年之久,當陽間的生物遇火成灰,入土為泥,如果不能投胎轉世,那就將殊途同歸進入永恒的塵界……”
——引自拙作《一場塵界的葬禮》
我就是在這時遇上了那條魚的,它一出場似乎就運用了蒙太奇的特效,由朦朧到清晰地顯影在我正前方的屏幕上,為效果起見身體還裹上了一圈太陽的逆光。按理說這條魚不應引起我的注意,在千奇百怪五彩斑斕的魚類裏,它屬於老實低調回頭率不高的品種,但是,它那對圓鼓鼓的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眼泡把我攝住了,在飄來蕩去的陽光中,它們像巫婆的水晶球般反射著神神秘秘的亮光。我隻在童話裏領教過水晶球的魔力,但注視這對大眼泡幾秒鍾後,我就不由自主滿心愉悅地要尾隨這條魚而去了。
它遊動時整個身體是靜止的,隻有橙紅色的半透明胸鰭時不時劃動一下,象跳蝴蝶舞的演員把兩扇漂亮的翅膀全幅張開又完全收攏。它遊得極其緩慢,貼著斷崖邊的珊瑚叢款款而行,沿途的美味青苔和嬉戲的同類似乎都沒有引起它的興趣,那神態恰如參破紅塵的老道,無所謂從哪裏來,也無所謂到哪裏去,世間的一切誘惑已全然不在眼裏了。它顯然是照顧我這個追隨者的,它把領航速度降低到能讓我輕鬆跟上,有兩三次還把身體橫在我的麵前,用一隻眼睛定定地看我,好像隻有這個角度才能把我的全景納入視野之中。在三目相對的奇妙時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水晶球裏有一個龍眼核大小的黑色瞳仁,我不知道魚的視力如何,它也能透過我臉上的潛水鏡,看到我的眼睛嗎?
我已經領教過馬爾代夫魚類的驕傲了,它們在我身邊穿梭往來,可無一例外對我視若無睹,好像靠咬著塑料管喘氣的動物都不配與它們為伍一樣,那眼前這條魚為何對我另眼相看呢? 我們造出“如魚得水”這個詞,表明人類對魚的遊泳技術心服口服,它們隻要一甩尾巴就可以消失無蹤,難道這條耐心陪伴我的魚也是《海的女兒》這類童話的讀者,想試試和人類打交道嗎?
好幾次它似乎厭倦了珊瑚叢,離開斷崖的邊緣向海洋的深處遊去,也許它想向我展示些更精彩的景點,比如蝦兵蟹將守衛的龍宮,沉船裏的一箱箱珠寶,或者秘密隧道連通的神秘空間。這條行動遲緩的魚不知在海裏居住過多少年頭了,說不定它就像雲遊的仙翁一樣,拂塵一指就能架起一座通往秘境的橋梁。可惜的是,水晶球的催眠功力還未達爐火純青,深不可測的海底依然像要吞噬人的大口,除了目送我的導遊漸行漸遠,我還能幹些什麽呢?
這條大眼魚似乎擁有360度的視野,又或者能聽到我默念再見的聲音,隻見它在塵粒飄浮的迷茫中越遊越慢,最後猛然揮動單側的胸鰭來了個180度轉彎......也隻有在此時我才看到它敏捷的動作,它的遊泳技術決不在其他魚之下,隻是為了照顧我沒有施展炫耀而已。
這真實一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它一而再地舍不得離我而去,它說不定是為我而來的吧?
我的眼神一定是柔和而蕩漾著溫暖波光的,我注視著陽光在它身上畫出的鱗鱗波紋,它胸鰭的每一次美妙扇動,還有那一對水晶球的忽明忽暗。有一個場景簡直美妙絕倫:在幽深暗藍的世界中,無數閃亮的塵粒在我們周圍浮遊漂動,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小魚突然像旋風般湧來,它們青中帶黃的鱗片在陽光下劃出無數道弧形的金光,在我轉頭四顧目不暇接之際,我的魚一身銀色的鱗片也閃亮起來,它依舊目不斜視地緩緩前進,像一艘老道沉穩的潛水艇般領著我在金光織成的時光隧道中緩緩穿行......
"......我那些故去的親人們很可能正漂浮在這空間的某處,而那一棟早在房產開發的推土機下碾為碎末的祖屋,也一定化身為一朵浮塵了吧……”
——引自拙作《一場塵界的葬禮》
我的魚突然猛烈地扭動起身體來,它是想和我海中共舞嗎? 我正模仿著它腰肢亂擺之際,一個碩大的團塊從它肚子裏掉了出來,那團塊和後續的絲絲縷縷在海水裏緩緩下墜,分崩離析,變成大大小小的顆粒混進漂浮經年的塵粒裏 ......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等待著這條魚繼續抖動,等待著它把自己也抖得像風化的岩石般層層脫落,分崩離析,最終化為一團懸浮於空中的不散塵埃 ......如果我沉得住氣耐心等待,這團塵埃終會像天上的濃雲般浮散變幻,時隱時現地顯露出它的本來麵目,一隻老貓,一張老人的臉,或者一座我曾無比熟悉的老屋......
潛水鏡裏滲進的水已快淹到眼睛了,在我匆忙抬頭清理積水的瞬間,貼著水麵傳來遙遠的呼喊聲,循聲望去,下水的棧橋已被拋在遠遠的身後,而茫茫的海麵上已空無一人。突然,一陣抽搐從腳掌傳來,我心下大驚,竟慌不擇路地折轉身向棧橋遊去......
當晚海島上的晚餐是海鮮大燴,那些神氣活現的水中生物都成了人類的美味。同伴打趣地說,你的那條魚給撈上來了!我趕緊跑到陳列台上看了一遍,才放下心來。我始終惦記著那條魚,我對自己的不辭而別有一種深深的愧疚,我甚至能想象它看著我打起的水花越來越遠而顯露的失落眼神。那個海島是如此遙遠,這注定是一場無可再見的訣別。我翻看了很多馬爾代夫魚類的圖冊,很想知道那條魚屬於什麽魚種,從圖片上看它比較接近鯛魚的形狀,但又有所差別。人的記憶真是經不起反複揉搓,辨認的時間越長越打皺起褶,唯有那對象巫婆水晶球般的大眼泡清晰如故,它散射的幽光至今仍令我目眩。
“有人不敢正視貓的眼睛,但我卻對之心生向往,那開合無常的瞳孔就像通向神秘空間的開口,隻要離得夠近,一股無形的吸力就會把我如微塵般攝入其中,一下子推送入無邊無際的荒朦空間裏……”
——引自拙作《一場塵界的葬禮》
我清楚地記得那條魚的瞳仁不過像一枚龍眼核,和貓眼的靈異變幻相比大為遜色,難道它也具有勾魂攝魄的功力?我不想再翻閱圖冊了,這樣也好,就讓這條在馬爾代夫邂逅的魚成為永遠的謎吧,那也許隻是一條老年癡呆的魚,我碰巧喚醒了它腦子裏某個殘存的片斷,又或者,這一切的確曾發生在一個異乎尋常的空間裏,那深藏浩渺時空中的重重神秘誰能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