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爺爺,兒子和我

總想和誰說說過去和現在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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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爸,爺爺,兒子和我

                                                                   作者    地中海阿明

         開著王大胖子老婆送給他的這輛寶馬z8,每天接他上酒店耍大勺做中餐,晚上送他回家,不知不覺已經六年了。這六年聽他說東道西的,我好像也學到了不少東西;有時一說話帶上幾句,讓人常常會誤以為我也是個知識分子呢;其實就是個刷碗工。

         昨天晚上下班後,經理皮特說,明天下午有一個大型聚會,讓大家連夜加班,整整忙了一個通宵。今天上午總算可以歇半天了。回家睡覺。

         “這幾天不知為什麽,總會不知不覺地突然想起已經去世二十多年的老爸。”老胖子今天略顯深沉,一上車,又開講了。

        我老爸是一個開朗樂觀並經常妙語連珠的人。年輕時,他是一名製藥廠的技術員;因為工作努力,人又聰明,很快就被提升為車間主任。

         有一次,車間突然著火了,大家慌作一團,不知該怎麽辦。老爸一把抓住一個身體最強壯的工人:“守住電話機!誰也不許給消防隊打電話!”說完就帶頭衝進火海,領著大家把火撲滅了。年終點評的時候,老爸的車間被評為‘全年無事故優秀車間 ’,每個工人都分到了一份獎金。

         我問;“您為什麽不讓工人找消防隊呢?”

“消防隊一來,車間的年終獎金就沒了。更主要的是,我知道什麽樣的火我能救,什麽樣的火我救不了。”老爸說。

     ‘父愛如山。’每當聽到這句話時,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地震時的情景;窗外黃沙飛舞,房屋突然像篩糠一樣地晃動起來;“地震了!”老爸一把把我抓過來,“快站牆角!”我站在門後的牆角邊,老爸用自己的整個身體把我罩住了。

         老爸教我下象棋,下圍棋,遊泳,滑冰,自己做芝麻糖,薄荷糖,打羽毛球,打乒乓球,自己製作半導體收音機,組裝機鐵玩具,他還會彈奏曼陀林!這個我一直沒學會。

         老爸被提升為一個化工廠的廠長後,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老爸和作為教師的老媽都成為了革命的對象,被關在了牛棚,不準回家。每天掃廁所,被批鬥。

         一天,放學回到家中,正要進門,忽然看到老爸從遠處走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一臉喪氣的中年工人。

“爸!爸爸!”我緊跑了幾步迎過去。

“看見了吧,你也不用總陪著我了,今天晚點名的時候,我肯定到。”老爸對那個工人說。

“萬一你跑了呢?”那工人說。

“站在毛主席像前說的話,不兌現就是反革命。行啦吧?”老爸對著毛主席的畫像說。當時滿大街掛的都是毛主席像。

         我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把房門打開。進屋後,老爸環視了一下冷清的屋子;“你媽多長時間沒回來了?”“三個多月了。”我回答。“爸,您喝水。”我從大瓷壺中給老爸倒了一碗水。那隻大海碗,是我早晨喝完豆漿從豆漿房順過來的。天氣實在太熱了。我用已經飛了邊的大蒲扇給老爸扇著扇子。老爸一口氣喝幹了碗中的水;“以後,不是自己的東西,別往家裏拿。”老爸把大海碗輕輕地放在了大瓷水壺旁邊。“嗯。”我輕聲答應著。

“今天作業多麽?”

“我們每天隻讀《毛主席語錄》,沒有作業。”

“我帶你去釣蛤蟆吧!”老爸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光彩。“他們讓我回家拿換洗的衣服,我看還是先陪我兒子玩玩吧。”

         一根長長的納鞋底子線,一根長長的從路邊折下的荊條,細線一頭綁在荊條上,另一頭係上一隻在路邊隨手抓到的小蚱蜢;當青蛙死死地咬著蚱蜢不肯撒嘴,被爸爸高高挑起再放入我撐起的枕頭套時,田間地頭的上空飄蕩的都是我和爸爸歡快舒心的笑聲;直到有一隻小青蛙跳了出去,爸爸衝過去追它時,我才看到,爸爸後背上那一道道帶血的鞭痕……

         爸爸帶我釣蛤蟆,是我一生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次戶外活動;它教我懂得了什麽是父愛,什麽叫心痛!

         衝擊靈魂觸及皮肉的文革風暴,席卷全國的每一個角落;有錢的人就是罪人,當權派就要被打到!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破四舊,立四新,文攻武衛!砸爛公檢法!上至國家主席,將軍元帥;下至幼兒園教師,財務室會計!任何職稱都可以成為批鬥你的理由!你敢反對,你就是反革命!當時,整個中國社會就像是一個喝醉酒的瘋子,無法無天!

         要飯的當上了造反派的頭頭,每天都在打砸搶;有錢有權的人和有職稱的知識分子,隨時都可能厄運當頭。                          一個人的自尊心是最值得敬重的,同時也是最可憐和可悲的;有上吊的,有跳樓的,有抱著石頭投入湖中的,有喝敵敵畏的,有一家人堵嚴門窗,用濕煤封火,卻故意打開爐蓋兒,讓煤氣來解脫恐怖的。死後還要遭到瘋狂的唾罵;‘心中有鬼,自絕於革命群眾!’如果被救活了,那就要遭受加倍的革命洗禮了;‘你還用死來威脅革命群眾?!呸!’接著就是無以言表的百般侮辱!

         鄰居家的李大爺上吊自殺了。“他解放前是靠收房租生活的。”我爺爺像是在自言自語。第二天,爺爺把我二姐叫到樓上;整整一手提箱的香港股票和英國債卷!“燒了吧,現在是保命要緊啊。”躍進爐子裏的火焰,從下午一直跳蕩到後半夜。

“我這裏還有六根金條,三個兒子三個女兒,過兩天把他們都叫來,一人一根趕緊分了吧。保命要緊啊!”爺爺的眼眶濕潤了。

         晚了一步。當天夜裏,抄家的造反派和紅衛兵,就把家中的財產洗劫一空。幾天後,奮鬥了一生的爺爺,連氣帶嚇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爺爺去世前的一天下午,奶奶對我說;“多兒,你爺爺叫你去一下。”“哎。”我答應著,來到了爺爺臥病在床的後屋。

“爺爺,您叫我幹什麽啊?”我當時大概是八歲吧,一心隻想著下樓和鄰家的小夥伴們去玩彈球兒。

“你坐這坐一會吧。”爺爺靠著被垛坐在床上,我坐在爺爺腳下的床邊;雖不是心甘情願,但也還算聽話。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現在想起來,爺爺可能是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孫子就是自己對未來的全部希望!真想好好地再看上幾眼!家產已經不複存在了,但家族的生命還在延續!自己努力一輩子,不就是為了讓子孫好好地生活下去嗎?真希望能看到他們未來幸福生活的樣子!子孫們生活的好了,自己這輩子才真正算是沒有白活!

         如果我當時能稍微理解爺爺一點,我肯定會多坐一會,也許還會和爺爺多說點話,也許還會為爺爺做點什麽,也許……,“爺爺,我想下樓去玩彈球了。”我說。

“去吧。”這是我聽到爺爺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爺爺去世的那天,爸爸說,他看到夜空中劃過了一道流星;很大很明亮。

         十年浩劫總算結束了。因為酷愛文學,熱心表演,工作後我依舊經常參加一些文藝演出和影視配音;這樣就免不了偶爾在廣播和熒屏中展示一下。雖然本職工作已經完成得很出色了,但單位仍然有一些人想找我的麻煩;總想給我扣上一個‘不務正業’的名分。

         當時老爸因為心腦血管的問題住院治療。文革後,老爸因為忘我的工作精神,被提拔為技術副局長;住院時被安排在有電梯的高檔病房,以示國家對老一輩技術工作者的關愛。

         蘋果皮已經削的差不多了,可是該怎麽跟老爸說呢,我還是沒有想好。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老爸問我。

         我把削好的蘋果在盤中切成如意塊兒,插上兩根牙簽,端給老爸。“您最愛吃的國光蘋果。”

“是不是你們的小品被淘汰了?”老爸接過果盤,閉上眼睛陶醉在濃鬱的果香之中。“真香啊。”是啊,長時間的住院輸液,總會讓人感到煩躁;大自然純淨的氣息則能夠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清新感。

“沒有,我們已經通過兩輪選拔,明天就要決賽了。”我說。

“好啊。”老爸用牙簽紮起一塊蘋果送入口中,用似乎有些不解的神情看著我。

“可是,明天應該由我來陪床。我,……”我心中實在是非常矛盾。

         “演藝界有一句話,叫做‘戲比天大’;我現在已經穩定多了。無論什麽項目,能進到決賽都是很不容易的事。別忘了;好的演員是讓角色借助演員自己的身體在生活;差的演員是借用角色的語言和行為來表現自我。一定要愛我心中的藝術,而不要愛藝術中的小我。努力吧!”老爸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我記住了。”我認真地答應。

         參加決賽的小品有六支隊伍,其中有兩組是專業團體的。但我們的小品《老交通》毫無懸念的獲得了冠軍。

         決賽結束後,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我連妝都沒卸,裹上防寒服,抱著道具組送給我的半個西瓜,騎著自行車,頂著漫天大雪,直奔老爸的醫院。

         住院部的樓道裏早就靜的沒人了。我和中心站的小護士打了個招呼,便輕輕地推開了老爸的病房門。

“爸爸 ,我們贏了!”我盡量把聲音壓低,以免影響其他病房的人。

“好啊。”老爸把半導體的耳機從耳中取下,充滿欣喜地望著我,“我怎麽聞著有一股西瓜味兒呢?”

         當我把布袋打開,取出那大半個鮮靈靈的西瓜時,整個病房立刻就被甜美清香的西瓜味陶醉了。我用不鏽鋼勺從西瓜中間挖出了一顆完整的紅心,放在白磁盤中,端到了老爸的麵前。

         吃西瓜,真的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但這是在冬天!冬天啊,北方城市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患心腦血管疾病的父親,收到了兒子演出取得冠軍後,冒著大雪送來的無籽紅壤大西瓜;這不僅僅是一次小型的慶祝,這更是一次父子之間愛的心靈碰撞!

         老爸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塊西瓜,送入口中,高興的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這涼絲絲,甜甜的,沁入心脾的芳香;享受著兒子獻上的深深的愛!

         忽然,老爸張開眼睛,學著我小時候經常模仿電影《地道戰》中日本老鬼子的模樣;大拇指一挑,眼睛一鬥,嘴一撇,‘吆西’!說完我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趕緊捂住嘴!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今天,你們單位的同事來了。”老爸一邊享受著涼絲絲的甜西瓜,一邊說,“兩個主任,兩個組長,一進來就問你去哪兒了。”

“您怎麽說的?”我心中忽然感到有些緊張。

         老爸微笑地看著我,“我說,‘哎呀,他剛走,你們應該見著了吧?’”

“沒有啊,”那個主任說,“我們從樓梯走上來的,沒見著啊。”

“這孩子啊,他準是坐電梯下去的。快去存車處,準能追上。哎,你們也坐電梯下去,就說是三十六床老郭的家屬,沒問題。”

“不用啦,”那個主任說,“我們主要是代表單位來看看您的,怎麽樣啊,好些了吧?”

“嗨,人老了,每天有個兒子在身邊陪伴著,心裏就覺得踏實多了。”

“爸爸!您太棒啦!”我由衷地讚美著老爸。

         自己已經病的臥床不起了,卻依然能夠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保護孩子。這就是父親,這就是偉大的父愛!我常常慶幸自己能夠擁有這樣一位好父親!

         昨天,星期天一大早,家裏養的小荷花開了,粉嘟嘟嬌滴滴的;我趕緊端著相機左拍右拍俯拍仰拍,不停地拍,生怕不能把她的柔美表現出來。兒子突然來看我,手裏還提著一個鱷魚店的禮品提袋。

“你這是幹什麽?又亂花錢了是不是?”我說。

“今天是父親節,父親節快樂!”兒子把禮品袋交給我。

“你看,我不是說過了麽,給我買禮物,超過十塊錢的就別浪費了。你這是,……  ”

“哎呀,”兒子一把抓過袋子,,從裏邊掏出一隻禮品盒,“您一直都是戴別人用過的墨鏡,這鱷魚店正好大減價,石英晶片,鍍金鏡框,才二百塊錢。快戴上試試。”

         我無比心疼地讓兒子給我戴上墨鏡,“哎呀,太帥啦!”兒子驚呼著。“來來來,我給您拍兩張,抬頭,看這!(相機快門一陣歡笑!)哎呀,哎呦!哎——呀!”兒子一邊看著照片的回放,一邊讚歎著。“媽,媽!您快看,我爸多帥啊!到底是鱷魚的眼鏡,誰戴誰漂亮!”

        父親節,原來是父親節!怪不得我這些天總想起我的老爸呢!看來,每個節日都有它自己應有的意義,都有它自己應有的位置!真想念我的老父親啊!

         王大胖子到家下車了。看著他三千多平米帶遊泳池的豪華大別墅,我想,他已經生活的這麽奢華了,可是一提起他的父親,還是那麽情真意切,足見父愛在他心中的分量。我出國已經六年了,一共就回過兩次家,隻記得老爸的頭發已經變得花白了;真該回去看看他了。不過,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個對象,要不然,將來誰給我過父親節呢?

         “當當當,”有人敲車窗的玻璃;我把車窗放下;“請問,是中國人麽?”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姑娘問我。

“沒錯。 ”

“太好了。我是剛到馬耳他的中國留學生,走迷路了。您能送我回馬大的留學生宿舍麽?”

         我稍微有點猶豫;倒不是嫌麻煩,主要是這位小姑娘的氣質太優秀,人也實在太漂亮了。

“我付您二十歐元的油費,可以吧?”小姑娘從錢包中抽出一張二十歐元的紙幣,遞給我。

“我不可能收你的錢,上車吧。”我忽然覺得臉上有點發熱。

“在馬大是學醫嗎?”我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媽呀,這雙大眼睛漂亮到每眨一下,都要引發我一次心跳間歇。我趕緊收回目光,死盯著前方的路麵。

“我是來學英國文學的。”柔美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家庭女教師‘簡愛’。“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還是毀滅)也不知怎麽的,我突然從嘴裏流出了一句英文!

“行啊,看著您土了吧唧的,還知道‘莎士比亞’!”小姑娘舒心地朗聲大笑。

         我忍不住向後視鏡中又看了一眼,剛好那美麗的大眼睛眨了一下,得,我的心跳又間歇了!

         人生大戲的重場戲,有時就是從一次偶然的邂逅開始的。估計再過個三五年,就會有人給我過父親節了。

                                                  完

                                                             2025年06月23日

                        

地中海阿明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感謝菲兒老師的鼓勵!敬佩您的才華!謝謝!
地中海阿明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感謝可可老師的鼓勵!您的長篇才真是了不起的大作!向您學習!
菲兒天地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1

真是套中套,讚!:)
可能成功的P 發表評論於
父愛無邊,有時候就在最普通的惦記當中。故事套故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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