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巷和《一把青》

如斯 (2025-06-14 08:29:46) 評論 (5)

台劇《一把青》第一集,長大了的墨婷畫外音:“抗戰勝利那年,我們住在南京大方巷的仁愛東村”。她家住在台北的仁愛東村。



找出白先勇的《一把青》原文,念第一句:“抗日勝利,還都南京那一年,我們住在大方巷的仁愛東村,一個中下級的空軍眷屬區裏。”

如同念《蝴蝶夢》第一句,“昨天夜裏在夢中,我又回到了曼德利。”

大方巷是一條東西方向的窄巷。且當它作一根竹竿,竿子上原先掛著四條南北向的巷子,跟曬掛麵似的,二條巷、三條巷、四條巷、和五條巷。從二開始並非一被跳過去了,城裏有頭條巷的,不在這裏。這些是很古意的巷名,在京都遇見二條城、三條駅、四條通,就想,有五條沒有?一查,果然也有。

1928年,筆直的孫中山迎梓大道斜著修過來,如同拿刀劈掉四方桌的一角,將二條巷和大方巷斷開了。從此後去二條巷要借道中山北路,出大方巷的東口,右轉彎,在中山北路上走十幾二十米才能遇見二條巷的巷口,在右手邊。馬路對麵的建築曾經是外交部,也做過岡村次寧的司令部。為何我知道的這般清楚?二條巷的巷子裏有個市屬第三人民醫院,我在那裏出生。

白先勇的小說是個短篇,被擴展成三十集的電視劇,2015年拍成。導演說,“有些故事現在不說,以後就沒人再說了。”依我看以後怕也沒人說得出來了。2014年的《北平無戰事》也拍那些航校畢業的飛行員,是共軍拍國軍,和國軍拍國軍的這部劇一比就知道孰假孰真。假的原因之一在共軍實在不了解國軍的事,隻好臆想一番人家怎麽擺酷。《一把青》裏三個大高個兒長腿的飛行員,誰也沒像大陸的那位那樣擺,最酷的是那個最蔫的,他最man。假的其他原因姑且略去。

國軍飛行官的眷屬宿舍並不在大方巷,但是白崇禧的家在。白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就是在大方巷拍的,紀念七七抗戰九周年。劇中的那個仁愛東村簡直是巷子裏廣東新村的翻版,一道鐵欄大門,內裏一條甬道,排列九幢磚木結構的兩層小樓和四幢平房。我小時候沒見過鐵欄門,估計和我家的鐵門一樣命運,都在五七年進了大煉鋼鐵的土爐子。現在那幾幢樓成了民國建築群,大門又照著電視劇裏的樣子給安了回去。

大方巷很窄,民國時記錄巷子僅寬3.5米,卵石路。我小時候也那樣,雖有數幢公館,但兩側多為低矮的民房,住窮小之戶。我很少穿行那條巷子,自行車在卵石路上顛簸,住家喜歡把小飯桌放在屋門外圍坐著吃飯,加上板車和行人來往,一路得不停地按車鈴,牽牽碰碰的不方便。巷子裏住過白崇禧還住過李宗仁;還有過日本《朝日新聞》辦事處和蘇聯大使館。除了白先勇還有黃穀柳寫過大方巷。黃1939年的小說《幹媽》寫親身經曆,37年南京城破時他和幾個廣東籍的下級軍官藏在大方巷煤店老板娘的地窖裏幸免於難。黃穀柳逃回廣東後參加了共軍遊擊隊,寫有《蝦球傳》。

小說裏朱青是女中學生,劇裏成了金陵女大的學生。小說的朱青更青澀更單薄,之後的變化顯得更強烈。劇裏的朱青需要擔綱更豐富的戲份,得有一口英語,來日替美國人收集情報。她應召墨婷的家教而得以進入仁愛東村展開劇情,金女大離大方巷不算太遠,沿寧海路朝北走,走走就到了巷子的西端。巷西口是一座橋,一百年前叫周家橋,哪一個周家現在沒有人說得出來了。橋架在金川河上,過橋就進到了巷子裏麵。我童年時橋底下是有水的,城裏的河,無波。現在也沒有河了,河已被填平變成馬路。周家橋以西還有一座西橋,橋邊住的都是低收入戶。保姆竺阿姨會在下午悄悄帶上我去那裏看她的朋友,明知我母親不允許。劇裏秦芊儀獨自去訪從前流產的小破屋,朱青悄悄跟隨其後,她們去的地方大概就是西橋。我跟在她倆後麵,看到的卻是六七十年代那裏的貧窮,好似再現。

戲看了很壓抑,可還是一直追下去。太慘了,當片尾曲最後一次唱起,默默地想,那場為主義而打的內戰真正是罪惡。不是說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嗎?飛行員們經曆八年的正麵戰場不願意再打了,那被推上戰場的無奈,和《北平無戰事》裏的意氣奮發形成對比。某種程度上這是一部反戰劇,它展示戰爭對人心的蹂躪。它也是一部反省劇,48年的經濟壞到了秦芊儀囤積為陣亡飛行員燒化用的紙錢,紙錢比錢更值錢,何等的諷刺。大隊長自殺以後借美國軍人之口設問,他做錯了什麽?回答是他生錯了時代。在時代的悲劇中個人也有不容推卸的責任,芊儀和小周為了保全自己的丈夫聯手陷害朱青坐牢,人性真有如此的一層。劇中人是中華民國的人,劇作者也是。觀劇感到他們和大陸上的,已經是截然兩種人。墨婷說,“民國三十八年,我跟我爸媽離開南京,運輸機上,有人帶著房契、地契,等再回來的時候當證明,我連課本都沒帶,但是帶走了中華民國。”的確是這樣。

“東山呐-,一把青;西山呐-,一把青。”Youtube上有白光灌的唱片曲,可以聽聽。 Youtube播老唱片,回放從前那種四五人組成的爵士小樂隊製造出來的、舞廳裏的歡樂氣氛。白先勇形容那演唱,“一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是為一個真正去過百樂門的人的導讀。如今大陸人把周璿的曲子分析成意大利詠歎調一般,白光的歌,一樣也論述氣質啦、魅力呀,bula-bula。什麽都別說,去親耳聽一聽那從老唱片裏轉出來的歌好了,感受一下那股氣質魅力,叫懶懶的浪蕩。

白光唱的是電影《血濺海棠紅》插曲,她在電影裏扮演飛賊馬三的太太。馬三在江湖上綽號海棠紅。丈夫金盆洗手後出身妓院的她陷害其入獄,勾上舊相好重又投入歡場。“東山一把青”便是在那一刻唱起的:“東山呐-- 一把青;西山呐-- 一把青,郎有情來姐有心”,是姐不是妹。第一段末尾一句活脫脫是妓院裏的挑逗,“郎呀,尋花要趁早。”白先勇為何選了這一首?朱青對小顧也是姐不是妹。

什麽是一把青?我也不知道。讀著大陸流行的解釋是墳頭一把青草。不嫌荒唐嗬,那白光,有那一丁點兒墳前訴衷情的意思嗎?她倒是有點自艾自憐,在第二段裏唱,“今朝呀走東門,明朝呀走西門,好像那山水往下流,郎呀,流到幾時方罷休。”從前的女人自己沒有一技之長謀生而要靠丈夫,白光是,芊儀和小周又何嚐不是。等到朱青來唱“郎呀,流到幾時方罷休”, 她已經從美國大兵最愛的北投溫泉流到了台北,正在想法子流到美國去。郭郎已經殞命東北,顧郎拿自己的命成全了她。小顧是小說裏有的人物,劇裏參加進中情局主導的秘密偵察行動。自知可能有去無回的他在登機前要美方保證會把朱青從牢裏撈出來,美軍官三個字作答:soldier  to soldier。這一句寫的超棒。

齊邦媛寫飛行員,“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裏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郭軫新婚即別,闔上,落地;小顧從美國受訓回來,闔上,落地。和張大飛一式的綻放和闔落,不是什麽義無反顧,是使命在,縱然千般想顧也顧不得。有正常人的正常情感,成仁的花才“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小顧參與的行動在劇裏沒有明說,他們在執行對大陸核武器與導彈研發的高空偵察。

每一集的開頭和結尾,白衣藍裙的朱青望向天空。那時她還是金女大的女學生,站立在校園中,清純的像白雪。金陵女大有中國最閨秀娟麗的校園,美國人設計的,中式古典的教學樓之間以回廊相連,怕小姐們淋雨。電視劇選了個修道院似的小校園,長的是棕櫚樹,顯出來國民政府在台灣的局促。白衣藍裙是金女大在抗戰前的校服,抗戰結束從成都回來以後不再穿了的。另外,秦芊儀雖是浙江的大戶小姐,可老家牆上亡父的照片赫然見蔡元培先生,是借同鄉一用嗎?芊儀、小周和朱青坐吉普車去機場,機場在明故宮,她們都穿素色旗袍,過市但不招搖。小說裏朱青坐郭軫的摩托車,戴一塊黑絲頭巾。服裝考究耐看是此劇的一個看點,民國良家婦女怎麽穿衣,沒看過的去看一看吧,推薦。如果將《上海灘》看成港劇的天花板,那麽《一把青》可以作台劇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