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韻》120.《旅夜書懷》杜甫

《旅夜書懷(1)》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2)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3)文章著(4),官應(5)老病休(6)。

飄飄(7)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1.  書懷:書寫胸中感觸和情懷。

2.  危檣:高高的船的桅杆。

3.  豈:豈能,怎麽能(因為)。

4.  著:著名。

5.  應:應當是、肯定是。

6.  休:完結。

7.  飄飄:此處指飄零、漂泊。

 

杜甫(712 - 770年),字子美,號少陵野老,後世稱其杜拾遺、杜工部,也稱杜少陵、杜草堂等,他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被尊為“詩聖”。杜甫家族出於襄陽杜氏,是京兆杜氏的分支、西晉軍事家杜預的後裔,家族自襄陽徙居於河南鞏縣,杜甫也出生於此。杜甫的外祖父母均為李唐皇室之後,他的祖父杜審言為初唐著名詩人。杜甫自小好學,七歲能作詩,青年時代曾先後遊曆吳越和齊趙。杜甫在34至43歲(746—755年)期間客居長安十年,多次應試不第,後通過獻賦、投贈等方式以求仕途。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此前杜甫曾短暫入仕。756年長安失守後,杜甫為叛軍所獲,翌年(757年)逃出,輾轉至鳳翔投奔肅宗,拜左拾遺。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罷官入川,此後數年生活相對安定。杜甫病逝於大曆五年(770年),享年58歲。

杜甫的詩在中國詩歌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他詩作的體裁、風格多樣,特別反映了盛唐由盛轉衰的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同時抒了發憂國憂民的情懷,所以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杜甫詩作“沉鬱頓挫”的風格特別為後人所稱道。此外,他的詩語言窮極工巧,律詩格律嚴謹,字裏行間感情真摯、細膩感人。故早在北宋時期,蘇東坡就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王定國詩集敘》)

杜甫共有近1500首詩歌傳世,大多集於北宋寶元二年(1039年)王洙編的《杜工部集》。清初錢謙益編有《箋注杜工部集》。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10

 

宋雨:《旅夜書懷》是杜甫晚年所作的一首五言律詩,它寓情於景、含義深刻、章法嚴謹,是杜甫乃至整個唐代最好的五律之一。它寫於杜甫離開成都以後,這一點是沒有什麽爭議的。然而,具體的寫作時間和地點卻有不同意見。

唐風:主流的觀點是,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春,杜甫的恩公嚴武去世後,杜甫在成都失去依靠,於是攜家由成都乘舟東下,經嘉州(今四川樂山)、渝州(今重慶)至忠州(今重慶忠縣)。杜甫是秋天在忠州創作了這首詩。然而這一看法卻有疑點,主要是詩中“星垂平野闊”一句,與忠州一帶的峽穀地貌不一致。此外,“細草”一般象征春天,似與秋天不符。

宋雨:日本著名漢學家鬆原朗先生經過研究考證,認為本詩可能寫於大曆三年(768年)春天。那時杜甫離開夔州,向江陵航行。當船穿過三峽後,地貌變得平坦開闊,與詩中的描述相吻合。我個人傾向於這種看法。杜甫是借景抒情的,他不至於無端想象。

唐風:我也傾向於後者,我另有一個根據,後麵分析詞句的時候再說。除了探討寫作背景之外,就這首詩而言,我認為再次探討一下杜甫為什麽離開成都,對於我們理解好這首詩也很重要。我們上次在賞析登高的時候,也討論了這個問題。

宋雨:杜甫在成都的幾年是他晚年比較安穩的日子。他的老朋友、劍南節度使嚴武對他十分關照和提攜。唐代宗廣德二年(764)三月,杜甫受邀入嚴武幕府。嚴武還向朝廷上書,表奏杜甫為節度使參謀、校檢工部員外郎。朝廷恩準,並賜緋魚袋。杜甫被後人稱為“杜工部”,就是這麽來的。

唐風:可是,關於杜甫離開成都(即“出蜀”)的原因,《舊唐書》和錢謙益的《少陵先生年譜》 都認為嚴武在代宗永泰元年(765年)4月下旬病逝,杜甫隨後在5月出蜀。然而,不是所有文獻都持這種看法。比如早在唐代範攄的《雲溪友議》中,就寫明杜甫出蜀先於嚴武去世。

宋雨:近些年,複旦大學的陳尚君教授考證認為,嚴武是在杜甫出蜀後才去世的。杜詩無作於嚴武死後的短時間內的悼念詩,有悖人情。《哭嚴仆射歸櫬》及《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都是後來在峽中所寫。而且嚴武卒於農曆四月二十七,假如杜甫是因為“失去依靠”而離開,全家不太可能五月份就安排好各種事宜並買船離開。當時的蜀中較為安定,杜甫也有較好的生活。如此倉促如“逃難”一般,不合邏輯。

唐風:若是這樣,就引出另外一個問題:杜甫主動出蜀的目的是什麽?陳尚君教授經研究分析,特別是通過對杜甫在雲安的長詩《客堂》進行逐句解讀後認為,杜甫年前被征召為檢校工部員外郎,並不是僅僅是獲得一個榮譽職位。他出蜀的目的是要去長安赴任。

宋雨:入嚴武幕府與朝廷授校檢工部員外郎是兩件事情。杜甫入嚴武的幕府,並不需要朝廷的批準。嚴武奏其為檢校工部員外郎,這是府職務以外的職稱。員外郎本為京官,如前麵加“檢校”二字,中唐一般是作為虛銜或榮譽稱號封給地方人員。

唐風:然而,員外郎這樣的六品中級官員,在代宗年間可能還保留著實授。嚴武為杜甫爭取來的,並不完全是榮譽稱號。特別是杜甫在玄宗朝和肅宗朝都擔任過官職,被授“檢校”官職後,若回到朝中可以“轉正”。可能當初嚴武為杜甫爭取這個職位,目的就在於此。

宋雨:由此也可以推斷,杜甫在代宗永泰元年(765年)正月初三辭去幕府職位,恐怕也是全力為出蜀做準備,與嚴武有共識。杜甫之所以辭職,並非像有些人認為的,是因為覺得在幕府裏為官不自由,或者是他與嚴武間有芥蒂。

唐風:我們上次講過,從成都去長安,越秦嶺這條路對於杜甫這個年齡的人過於艱難。而沿江東下,再經江陵北上,則是比較明智的選擇。於是杜甫買了船,從岷江入水,一家路過嘉州(今四川省樂山地區)、渝州(今重慶)、忠州(今重慶忠縣),秋天到了雲安(今重慶雲陽縣)。不幸的是杜甫到雲安後病倒了,無法前行。他在雲安住了數月,第二年的春天到夔州住了約兩年。

宋雨:因為到朝廷赴任是有時限的,杜甫一旦在雲安病倒,就知道及時赴任的希望要破滅了。比如在《客堂》中他寫道“幕府初交辟,郎官幸備員。瓜時猶旅寓,萍泛苦夤緣”,“瓜時”指到京任職。入京為郎的時限眼看過去了,自己還困居漂泊。《夜雨》中有“通籍恨多病,為郎忝薄遊”。這些都是哀歎因為生病,入朝做郎官的機會落空了。

唐風:對比一下,我們今天賞析的《旅夜書懷》中,詩人的情緒基調是與上麵類似的。所以我前麵說,我同意本詩可能寫於代宗大曆三年(768年)春天。那時杜甫離開夔州,穿過三峽。他可能在船接近江陵的時候創作了這首詩。而過去認為本詩是永泰元年(765年)夏秋杜甫在忠州創作的看法,似乎不太有道理。此地在雲安之前,那時杜甫還沒有生病,他在赴任的行程中,心情不應該是詩中表達的那樣。而且季節和忠州的地貌也與詩不吻合。

宋雨:好,我們來逐句賞析一下這首七律。“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描述夜間的近景。習習微風吹拂著江岸上的細草,豎著高高桅杆的小船停靠在江邊。“危”字此處作高解。我們在過去賞析過的《八六子·倚危亭》(秦觀)和《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柳永)中的“危”字,是同樣的意思。

唐風:這兩句,勾勒出一幅夜景。但詩人在此不是單獨的寫景。“細”、“危”、“獨”這樣的用字,是寓情於景、以景喻人的,反映的是詩人在漂泊之中的孤獨、脆弱和不安寧感。這頭兩句已經給全詩定下了基調。

宋雨:接著,詩人把目光投向月光下的遠方。星星垂掛在天空,顯示出原野的遼闊;月光在江麵湧動,一派水天一色的蒼茫。頷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雄渾博大,是杜詩的名句,曆來為人們所稱道。“垂”和“湧”兩個動詞用得極為傳神。你覺得詩人這樣寫景,表達了怎樣的心情呢?

唐風:我看過多個解讀。一個典型的理解是,把此聯展現的曠遠博大的景象與首聯的細草、孤舟相對比,凸顯人的渺小,反映了詩人孤苦、悲愴的心情。這樣的解讀顯然是很到位的。但我也認為,如果在此不做過多解讀,認為作者僅是抒發對天地之浩渺的感歎,就像他年輕時說“一覽眾山小”那樣,也是可以的。

宋雨:腹聯“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意思比較深刻,也有不同的理解。首先,從本詩的總體結構來講,都是以詩人自己為中心的。前四句寫景,後四句是寫自己,不是泛泛而談。比如有人說這兩句的意思是,一個人豈能靠文章出名,做官做到年老體衰的時候就該退休了,這樣的理解恐怕是不到位的。

唐風:對於“名豈文章著”,一個典型的理解是:“有點名聲,哪裏是因為我的文章好呢?” 這與清初學者仇兆鼇的“屬自謙”理解一致。然而我卻認為這樣的理解恐怕有偏頗。與李白、王維等不同,杜甫在他的生前其詩文是沒有太大名聲的。到了中唐,因為元稹等人的大力宣傳,杜詩才被世人所了解。結合杜甫一直有入仕為官的理想,所以這一句我認為杜甫的意思是:人的名氣不應該靠詩文而獲得。也就是說,他希望一個人的名聲是從為官和政績方麵得來。

宋雨:而“官應老病休”,有人的解釋是“做官,倒應該因為年老多病而退休。”說這是一句含蓄的反話。劉學楷先生認為,杜甫雖然知道自己又老又病,做官已經不現實,但壯心不已,依然希望為國效力。話語中暗含著對朝廷的牢騷和憤懣。也有人的解釋是杜甫覺得自己的政治理想未能實現,詩句中透出不服氣但也無奈的語氣。你怎麽理解呢?

唐風:我的理解角度稍不同。我對這一句的理解,是跟詩人出蜀後病倒,無法及時趕回朝中赴任的理解相聯係的。我認為作者隻是表述自己當時的狀況:我回朝授官的夢想,肯定是隨著我的衰老和疾病而破碎了。此處“應”的意思是“肯定”、“應當”,又比如“應是良辰環境虛設,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

宋雨:嗯,你對腹聯兩句的理解的確跟前麵談的背景串在一起了。寫到這裏,詩人用這樣兩句結尾:“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是用沙鷗作比喻,總結自己的狀況,即在天高水遠的江湖裏孤獨地漂泊。三百年後,北宋蘇軾被貶黃州時,作《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以“縹緲孤鴻影”來形容自己的狀況。相比而言,杜甫的狀態更要淒慘得多。

唐風:我與詩友前一段討論杜甫律詩“沉鬱頓挫”的風格。我開玩笑說雖然我喜歡杜詩,但它尾聯的“頓挫”,盡管婉轉深刻,氣勢上卻常有“掉鏈子”的感覺。這至多算是個見,甚至是偏見。然而,我卻比較欣賞本詩的尾聯。它既深沉,又輕靈,既主觀,又博大,是一個令人回味的結尾。

宋雨:本詩是杜詩五律的傑作之一。它寫景、陳事、抒情三者相互交融又層層遞進。在情景交融之間,詩人塑造出一個懷才不遇、羸弱飄零的自我形象。它既雄渾壯闊,又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寓意深刻,感人至深。

唐風:在對仗和平仄等諸方麵,本詩也反映了老杜晚年技巧的爐火純青。本詩仄起首句不入韻,四個韻腳字“舟”、“流”、“休”、“鷗”押平水韻“十一尤”,整詩無一字出律。詩前三聯皆為工對,盡顯用字功力。尾聯不求對仗,使得全詩在工整之外顯輕靈。

宋雨:另有一件有趣的事,即自古以來人們就把這首詩與李白的《渡荊門送別》相比較。兩首詩同為是五律,而且可能是創作於同樣的地區、地貌。明朝詩評家胡應麟在《詩藪》中說:“‘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太白壯語也;杜‘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骨力過之。”對此你怎麽看?

唐風:這確實是唐詩雙子星李杜之間,在近體詩上最可比的地方。“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寫白天,是動態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寫夜晚,是靜態的。“垂”、“湧”二字的確不同凡響。僅就這一聯來講,我感覺杜詩略高。但是有三點不應忽略:第一,李詩寫於他23歲剛出蜀時的年輕時代,杜詩寫於他56歲、技法已經爐火純青的時候。第二,作為李白的崇拜者,杜甫大概率是讀過李白這首詩的,某種借鑒是可能的。第三,“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充滿了李白的豪邁和“仙氣”,非常人能比。所以說,兩首詩總體上誰好,恐怕不同讀者各有所好。我認為兩者難分伯仲,均是五律中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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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廣陵兄光顧寒舍。
廣陵海陵延陵 發表評論於
謝謝唐兄呈現多方位解讀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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