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我忘不了他,忘不了我和他的交情,更忘不了他的一輩子(盡管他的一輩子我隻是東鱗西爪地知道些)。
當兵初始,分配到醫院大灶(工作人員食堂)當火頭兵,接受再教育。每天就是給一群職工打下手,洗菜切菜,洗鍋洗碗,打掃廚房,日子過得很沒勁兒。半年後,掉到到醫務處,管統計管圖書館。整日裏和沒有聲音的數字和書籍(都是醫書0相伴,獨往獨來,依然沒勁兒。時常沮喪,覺得這個兵當得極其窩囊。
醫務處隻有五個人,主任不在,說是支左去了。隻有一個副主任帶著兩個助理員,外加我一個小兵幹活。如果是複員前的幾年在醫務處工作,會覺得很自在,輕鬆。但是對於我一個滿懷著子繼父業,要在部隊大幹一場的新兵來說,失望不已。機關是一個支部,早上出操時,跟在科室的後麵;晚上,各科室都有各種各樣的活動,機關裏冷冷清清,無事可做,百無聊賴。
一日,聽說是主任回來了。於我,這也算是風平浪靜裏的一起漣漪了。我立時打定主意,要向這個從未謀麵的主任要求下臨床科室。第二天,開科務會。回來的主任坐在上座。我直愣愣地打量了好一陣這位主任。根據我當時所具有的社會經驗,他年紀不小了(現在想起來,他絕不到五十歲),穿著一身發白的軍裝,胖墩墩的。大概是胖的緣故,感覺他的眼睛總是眯縫著,像是沒有睡醒。正琢磨著主任的形體,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有點共振的感覺。他說話慢悠悠地,挺幽默。當他說些令人發笑的詞句時,隻是微笑著,卻讓人想大笑。他講的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會後,他特地把我留了下來。自然,主任要認識認識我這個處裏的新卒子。沒有說幾句話,我就提出要下科室。記得他微微一笑,既不否定也不許諾,隻是說,等等再說。等什麽?我心裏琢磨著。
就這樣,我認識了這位姓徐的主任,開始了我們幾十年的交情,淡如清水,又相互惦念的交情。
醫院裏的人們都叫他“徐老頭”,我想是因為他走路慢慢騰騰,說話不慌不忙。
那時,正是中蘇邊境打仗,林彪發布了一號命令,全軍準備打仗。半夜裏緊急集合,夜行軍,在山洞裏給狗做手術什麽的,成了家常便飯。在我的記憶裏,行軍時,他常常走在全院的最前麵,我呢,自然是跟在他的後麵。大概是因為我個子高,喜歡爬山,不喜歡下山。所以,上山時催著他,下山時就總要拉下幾步。他呢,總是邁著不緊不慢,穩穩當當的步伐,好像每一步都用著一樣的力氣,邁出一樣的距離,即使是到達目的地的最後一步。好像每次演習,都是徐老頭作計劃寫總結。經常是他寫,我抄,他是一筆規規矩矩地蠅頭小字,我說他的字像蒙古文,他總是嗬嗬地笑,然後反攻我幾句。
一天,他對我說,你去護訓隊吧。於是,我就離開了醫務處,進了護訓隊。護訓隊結束後,我分到了內科。以後,又作了護士長。他呢,終於在所有和他同級的人都提拔了之後,也作了副院長,負責全院的醫療。
作了護士長之後,隻要科裏一有搶救,我就要到場。調整護士值班,製定護理計劃,協助醫生搶救病人。我發現,院領導中,隻有徐老頭很快地出現在搶救室,一次不落。了解情況,協調科間會診,解決具體問題。那時,臨床科的醫生護士都知道徐老頭每天晚上都要邁著他那四方步,風雨無阻地到各科看看。在那個大講革命,不講業務的年代裏,徐老頭的行為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由於我曾經是他氅下的卒子,和他說話比較直接,也很隨便。那時,我這個護士長是很不安心工作的,一點不喜歡護士工作,一心想上大學。但是,因為不是軍區的直係子女,我們這些非軍區後裔,讀書無望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唯一可反抗的就是發牢騷。除了和朋友發發牢騷,徐老頭也是我發牢騷的對象之一。一次,他和我談話,說有人反映我學外語,想當翻譯,不安心工作。我很氣憤地說,難道要我業餘時間聊大天?不讓我上學,還不容許自學點兒什麽?徐老頭一聲不吭,沒有批評我一句。以後,也沒有人在我的麵前提及此事。我很感激徐老頭的一聲不吭。
當我脫下了軍裝,經過考試,終於如願以償地走進了醫學院的大門之後,我給徐老頭寫了一封信。說心裏話,有一種解氣炫耀的目的。自然,也對他同意我複員表示一份感激。 徐老頭給我回了一封信,祝賀我了幾句。從那時起,每年春節,我總是給他寄個賀年卡,他給我寫封信,有時夾著張相片。通過一年一封信的來往,我知道他調到了分部的另一所醫院,終於當上了院長。大裁軍時,醫院撤銷了,他又被調到了廣東武警總院當院長。以後,又隱隱約約地聽說老頭當上了全國人大代表。那年,正準備出國,徐老頭從北京飯店給我打了個電話。他還真是來開全國人代會的。他說希望見見我。記得晚上下班急急忙忙地趕到飯店,卻隻見老頭的一紙留言,一行熟悉的蠅頭蒙古小字告知,被武警總部的頭頭們召去了。沒有見到他。
出國四年之後,第一次回國,去了趟廣州。不知為何,那時真是很想念部隊的朋友和同事。在徐老頭家住了幾個晚上。老頭已經離休了,不過還在忙。他說在幫助省裏辦醫院管理幹部培訓班。一早就去上班,晚上回來和我聊天。其實,就聽我和她的妻子說話了,他隻是靜靜地聽著,微笑著。說到可笑的地方,我們笑得前仰後合的,他和以往一樣,嘿嘿地笑,好像就不會開懷大笑似的。言談話語間,可以感覺出他對我的來訪很高興,但又總覺得他有心事。
一個晚上,他和我坐在書房裏聊天。老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看他臉色,有些臃腫晦暗,眼睛更成一條縫了,一種疲憊不堪的氣色。我有意想問個究竟。無奈,老頭竟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隨後,就去睡了。
我剛回大棚我的房間坐定,老頭的妻子吳醫生就走了進來。吳醫生是我們醫院婦產科的醫生,性格和徐老頭正相反,大嗓門,多言多語,直來直去。在醫院裏那會兒,我是一門心思地想讀書,聽不到院裏的閑言閑語。就是如此,我也記得當年醫院裏的人都說她說話沒有遮擋,淨給老頭找事兒。好像還說她是歸國華僑。
那晚,吳醫生坐到我身邊,打開了話匣子。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心裏話沒人說,也不敢說,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信賴,也不會也沒有機會外傳的人。就是那個夜晚,我有了一個走進徐老頭感情、事業、和家庭生活的機會,不再把他當作一個院長來了解他的機會。
徐老頭是東北人,從小就沒有了爹娘,也沒有兄弟姐妹,是個名副其實的孤兒。很小年齡就參軍了。自然,是四野的隊伍。跟著隊伍,一直打到海南島。等打到了天涯海角,新中國成立時,他已經在醫院裏工作了。以後,組織上送他上了軍醫學校。
五十年代,組織上派他到廣州進修,住在軍區的一個門診部。就在那裏,他遇見以後相濡以沫的妻子,吳醫生。
吳醫生是在東南亞的一個國家裏長大(瞧我這腦筋,忘了是哪個國家。),家裏挺富有,是個大家族。聽說新中國成立了,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她的表姐立刻宣布要回國,為參加新中國的建設出力。吳醫生那時正在上中學,二話沒說,積極響應。於是,姐妹二人立即踏上了回國的輪船。吳醫生把她家的相冊拿來給我,看她們在回國的船上照的照片。照片上的吳醫生,就和電影裏的那些投向革命隊伍裏的年輕人一樣,穿著布拉吉,高昂著頭,海風把短短的頭發都吹了起來,臉上一副純情,一副向往,笑著。這位風華正茂,懷著炙熱的理想的小姑娘,自然無法知道她以後的人生會多麽地曲折。
待到徐老頭在廣州見到吳醫生的時後,她剛剛從東北的軍醫學院畢業,分到了廣州軍區。聽著吳醫生說他們兩個人談戀愛的事兒,感覺有些不可想像。一個是苦難的孤兒,從小到了部隊,經曆的就是打仗行軍救護之類的事兒。而吳醫生一個華僑大小姐,生活在海外,對中國的事情有多少親身經曆呢?一個是地地道道的東北孤兒,性格內向,少言寡語,一個是百分之百的廣東籍的大小姐,開朗直爽,年輕活潑。而兩個人竟一見鍾情,一拍即合。如今活到七十老幾的人,我明白了,這世上最難說清楚的就是男女間的事情。
至於怎麽談的戀愛,誰向誰求的婚,怎麽結的婚,我還真是問了個詳細。可惜我是全不記得了。隻記得當時我自己冒出來的念頭:嗬,沒想到徐老頭還是這麽一個浪漫,激情的人!要是吳醫生不說,我還以為他們是上級拉郎配的呢!我真真實實地感覺到了徐老頭這個人。
然而,當年的熱戀幸福的開始,並沒有為他們持續了一生的婚姻帶來一帆風順。吳醫生告訴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發生的事情。我很驚奇,因為很多事情都發生在我複原前的時候。我一直認為,那時的部隊,就像南極人說的“那時的世俗幹淨,那時的官也幹淨”。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純情的日子。現在看來,我對部隊的印象大概有一部分是年輕純情而導致的一種自我感覺,未必完全真實。
記得有一段時間,好幾個資曆差不多的科主任級的幹部都提作政委院長之類的。徐老頭是最後一個提的,作醫療副院長。那時,我們這幫年輕人,誰也不在意這些時。當副院長了,那就改叫副院長罷了。其實,這裏還挺有故事的。
吳醫生說,文化大革命中,就連我們這個大山中小小的駐軍醫院,也是挺熱鬧的呢。熱鬧的不是我們這些小兵小卒,而是那些幹部們。徐老頭的事兒,還真是徐醫生惹出來的。不過,她那張嘴隻是罪加一等的緣由,真正的不幸是她的出身 - 華僑。從華僑二字引出的禍害,凡是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大都可以想象出來。不過,禍水都湧向了徐老頭。據吳醫生說,黨委會上對徐老頭的批評就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好像還提到過離婚的事(記不大清楚了)。不過,這徐老頭還真是像他行軍時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自己的路,一心一意要和吳醫生作夫妻作到底。至於徐老頭頂住了多大的風浪,就說不清了。徐老頭不在了,妻子一輩子連個黨也入不上,那些當時參加黨委會的人自然閉口不談。
盡管當時我並不知道所有這一切,但是那時我們這一群女兵都挺同情徐老頭和吳醫生的。他們隻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一對早產兒,一對智力體力發育不全的孩子。老大癱在床上,不會說話,基本的生活能力。老二走路不穩說話不清。那時,動不動就是下鄉下部隊,我記得很清楚,徐老頭攤上這種事的時候特多。吳醫生是婦產科唯一的老醫生,半夜三更叫起來作手術接生孩子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飯。記得那時他們家請了一個老婆婆管家。如今,我也是有孩子,經曆過事情的人了。這兩口子真是不容易,再加上那時他們麵臨的政治上的壓力。能扛得住,一個家沒有散,還兢兢業業地幹事,就是鐵夫妻了。
那一夜,我們兩個女人,盡管年齡懸殊,經曆大相庭徑,卻談到很晚。吳醫生走後,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還是不明白老頭子的心事。
第二天,我要去看曾經一起工作的朋友。徐老頭非要親自把我送到那朋友的單位,搞得我真不好意思。等老頭車走了,她告訴我了徐老頭的事。
長話短說。徐老頭調到武警總院不久,就趕上裁軍。我們那個醫院撤銷了。很多人找到他,想調到他的醫院。於是,老頭把當年手下幾個看得中的得力的科主任調了來。又過了幾年,要提高級職稱了。徐老頭是個外科醫生,即使作了院長,也沒有放下手術刀。自然,在提職稱的名單裏有他的名字。不久,北京總部派來了調查組,說是有人寫信搞了老頭子的狀,告的是他不搞臨床了,靠職位給自己提了高級職稱。在調查會上,他當年的得力幹將們,不是慷慨激昂的聲討,就是一聲不吭地默認。隻有一位原來的內科副主任一反群情,實事求是地替老頭說了話。自然,人傳人,話就到了徐老頭的耳朵裏。可以想象到,這對他是一個多麽大的打擊!事實上,他當年調來的外科主任領頭告了他,而那個替他說話的主任是他唯一沒有幫忙調來的一個主任。
我想,這不僅僅是一個被人告了黑狀的打擊,更重要的是對老頭曆來識人用人標準的一個決定性的否定。尤其是到了這把年紀,這就是對自己一生識人標準的否定。說是頭腦太簡單?太幼稚?太愚蠢?或者喜歡順從下級的懲罰?總之,這種否定怎麽說也不過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對自己作人的一種最大的嘲諷。當時我就想,他信任的一群人如此徹底地背叛了他,老頭的晚年過不好了!
我從廣州去深圳。徐老頭又親自把我送到車站。他用長輩的口吻,和我說,別忘了再來看看我們。然後,向我揮揮手,說走吧!我說,你先走。他笑笑,然後就帶著司機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徐老頭。
以後的這些年,我們還是一年一張賀年卡,一年一封信。不知從何時起,他的信裏總是夾著一張照片。他的小女兒長大了,雖然說話還是有些不清楚,但是智力正常,是個善良的女孩子。有了一份工作,結了婚,還生了個漂亮可愛的小女兒。相片裏的小孫女一天天長大了,長得甜甜的,美美的。學習好,還學跳舞。相片裏的徐老頭和吳醫生,一年年的見老,但是和小孫女在一起的他笑了,笑得幸福了。我對自己說,老頭終於走出了陰影。
一年春節,吳醫生寫來的信,說老伴走了,隨信還寄來了一張徐老頭端端正正的穿著軍裝的照片。以後,聽別人說,老頭抽煙抽的太多,是肺部感染控製不了走的。病重時,一直念叨著讓那位公正地待他的內科主任來救他。聽到這裏,我黯然無語,徐老頭的心被傷的太重了,最終還是沒有走出那被人背叛的陰影。晚年被命運否定的痛苦,唉,換了誰也不容易呀!
這就是我知道的那個徐老頭,那個曾經出現在我豆蔻年華裏的徐老頭,那個珍惜了浪漫愛情一生的徐老頭,那個晚年被人背叛過的徐老頭,那個親自把我送到火車站的徐老頭。
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也有缺欠的人。起起伏伏地走完了人生,帶著浪漫,帶著眷戀,帶著遺憾,大概也帶著些痛苦,離開了這個世界。
每年春節,我還是寄去一張賀年卡,還是收到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徐老頭走了,留下了他的妻子,女兒和小孫女。
這張賀年卡,我要一直寄下去。“人走茶涼”的滋味我嚐過,我作不出那樣的事。老頭走了,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著他。
寫下這篇文章,是要讓徐老頭在天看到,世上還是好人多。讓看過的人知道世上曾經有過一個徐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