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愛情（小說）
他有一句口頭禪，“這世上的愛情啊……”，然後停一下，隨後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這一聲歎息裏包含著無盡的幽怨、惆悵和難以描述的滄桑，使人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感到悲涼……不認識的人不知道他受了多少愛情的打擊才如此。
他的第一個愛情是一位甜美清純的少女，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不知愛情為何物卻愛得如癡如狂，愛情的一切過程他們都水到渠成地體驗了。其實也沒有那麽水到渠成，他很是花費了些心力去得到少女最寶貴的。愛情從讓人怦然心動傳導電流的手指尖，到甜蜜清香花瓣一樣柔軟的嘴唇，再到觸摸那繃緊的似乎還未發育完全的神聖身體……這些都還算順利，但是到打開最後的那個最神秘的愛情禁區，頗讓他費了些周章。他也什麽都不懂，但是身體的渴望幫助他懂得自己的需求，於是他向少女索取，軟磨硬泡了半年之久，說了無數甜蜜的話，做了無數鄭重的承諾——至少在那時他應當是鄭重的充滿十分誠意的，他也無法預知未來呀——那扇神秘的門有一天終於向著他打開了，仿佛被一道光倏地透射，恰似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的亞當，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能看見他之前看不見的——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無限旖旎，品嚐了一個少女可以私藏的最寶貴最清甜的果實。
那粒珍貴的果實他的確珍惜地品嚐了很久，很久，但是終究沒有做到他承諾的永遠。這世上有一顆果實可以品嚐一生而不厭倦的嗎？他從書上或者旁人的故事裏看到的結論是，永遠是一個偽命題，真實的答案是永遠的指代隻是一個時期，而他自己的經驗也是如此。現在他的眼睛比以前明亮了——這世上有這麽多不同的果實，他怎麽可能隻食用一顆而不嫌膩？
他背著少女品嚐了第二顆果實，有些果實是自己長著腳的，會自己貼到你的唇邊去。他心中是有著罪孽的自責的，然而縱使自責，不同的果實到底有著不同的清香和甜美呀，一個人不可以同時食用更多的果實，那會多虧！他不想虧欠自己。為什麽要虧欠自己呢？何況那是自己送到他嘴裏的。
他已經長得玉樹臨風了，而經驗讓他可以順利地摘取不同的果實，這些果實多半比他的少女的果實更容易得到——畢竟他已經算是半個果農了。
當愛情變成了一張嘴，而對方，無論是誰都變成了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實，這張嘴多麽幸福！
可是果實畢竟不是果實，她們是一個個女子，她們有她們的嘴巴，耳朵和小手小腳，風聲會傳遞她們之間的喁喁細語。少女終於得知了他的背叛，“你真讓我惡心！”她哭泣著從他的身邊邁開腳步就走出了他的視線——事實是那個少女像張開了翅膀，等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忍受失去她的失落時，她已經像不存在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深深懊悔挽救了他。他覺得自己對少女仁至義盡了，他是愛她的，他隻是好奇其他果實的滋味，其實他也隻是額外品嚐了三兩個而已。當然他並不是為自己辯護，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不是一再請求複合了嗎？是少女不肯給他機會，他們的結束錯誤不在他。
假如沒有這懊悔或許他到現在還背著心靈的十字架。但是那從未泯滅的良知下鑽出來的春天的青草般的懊悔給予了他救贖。他消沉了一段時間，然後卸掉了第一份愛情帶來的一切覺知，重新投入火熱的生活——生活的果園裏裏到處都是果實呀，假如他為了一顆果實而放棄這整個誘人的果園該是多麽愚蠢。
他愛上了第二個女孩。這個女孩比少女成熟很多，優秀很多，她美麗端莊富有智慧，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風情，他徹底迷上了她。這份愛情跟他的初戀不一樣，這是成熟的愛。如果說初戀對象往往是我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棵樹結的青澀的果子，有著無法選擇的命中注定的緣分，那麽第二次戀愛對他來說就是深入果園之後慎重的選擇了——他現在知道了自己的愛的品味，人類的愛情總是有所偏愛的，她就是他最偏愛的那類女孩。
他的誠心和執著終於打動了她，贏得了她的芳心。他們戀愛上了彼此。這的確是與初戀的青澀不同的愛，初戀的果實會有點澀口，但這第二枚果實的甜度和清香恰恰好。如果說初戀時他有點如癡如狂，那麽第二次愛情他就是如火如荼了。他是那麽愛這個女孩，以至於想把她時時刻刻抱在懷裏含在嘴裏——她是那麽美麗誘人，多少男人在盯著她妄想品嚐她！他有義務保護好她不被那些虎視眈眈的臭男人們染指。
可是她偏偏好像不知道男人到底有多危險。他們開始為不同的男人爭執。不同的男人都有一個共性，他們想追求她得到她，當然這是他眼裏看到的真相，而她看不到這一點。她總覺得那些男人並不像他想的那樣齷齪。既然那些男人不齷齪，那麽就是這樣想他們的他齷齪了。他們開始相互指責。他說她虛榮招搖不知道跟那些心懷叵測的男人拉開距離不知道潔身自好，她則不甘示弱地說他小心眼心思肮髒，她還一陣見血地指出他太自私嫉妒心太強占有欲更強，“我不是你的私人物品！我有我的思想和自由！你讓我喘不上氣了！你這個小心眼的男人！”她衝他大吼。
他的自尊心一瞬間碎了一地。他覺得自己渾身赤裸的樣子太難看——是她，殘忍地剝去了他保護著自己的那層自尊的堅殼。她根本不愛他，不尊重他。他看著她，他還愛她，他多麽愛她呀，她卻不知道珍惜他的愛。沒有理由繼續停留在這裏了。想到這裏，他一個轉身就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另一個世界裏自然沒有這個女孩。
他一直自認為自己放棄得很瀟灑。“這次不是我的錯，是她不懂得珍惜。”他安慰自己。他在這個“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不懂得珍惜的想法”裏住了很久，然後終於徹底說服了自己：他沒有任何錯，他那麽愛她！當徹底說服了自己，他就沒有任何愧疚的感受了——他對女孩說過永遠愛她，是她不要這個永遠了。
很自然地，他遇見了另一個讓他心動的女人，這個世界隻要你想，就是果實累累的果園，你隨時隨地可以摘取可心的那顆果實。
這是他的第三次正兒八經的愛情了。其實他一生中何止三次愛情，假如心動算上，假如把那些充滿曖昧的試探的摘取都算上：曖昧能激起曖昧，情欲能激起情欲，被激起情欲的，算不算愛情？他沒有仔細琢磨就把那些露水情緣的女人們輕輕抹去了。他是慎重的男人，並非饑不擇食。
這是一個看上去非常沉靜的女人，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山澗水，藏在人跡罕至的山中，因為沉靜，從不喧嘩鼓噪，所以她不被人發現她的美，因此完好地保存了她的美。他飲她的清冽甘甜仿佛飲香醇的美酒。“多麽讓人沉醉的一個女人呀！”他在心裏讚歎。他專心致誌地飲她。
可是即便如此，有一天她還是提出了分手，他驚訝了，這一次他沒有第二個女人，也沒有瘋狂地占有她控製她，怎麽，難道他這樣還不行？
“愛情是付出，不是索取。我感覺到累了。我想要的愛情你給不了。”她不吵不鬧，淡淡地說。“你想要什麽樣的愛情？”他絕望地問，心裏卻有個聲音在喊：“女人真是多事。女人的要求怎麽這麽多，這麽奇怪！”
她笑了，“當你這樣問的時候，就說明你不了解我。你的心思隻用在自己需要什麽，你知道自己想要的，從我這裏得到了滿足，但是你卻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你想過為什麽會這樣嗎？我其實跟你提出過我想要的，但是你隻是滿足了我一次。然後你就再也沒有給予我想要的。你說我如果向你索要什麽就是功利，當然你的話不是這樣說的，但你的意思是如此。所以我無法再開口向你索要我想要的了，我一直等待著你的主動給予，可惜…… 愛情是相互給予滿足的。你無法給予我的那部分我想要的地方就會是空洞，它會慢慢變大，大到吞噬我對你的愛。我不再愛你了。因為我發覺我已經給予你足夠多的愛，我現在更需要愛我自己。”
她說完了這番話就走了，像一片雲那樣飄走了，那個清冽的深潭從他的生命裏蒸發走了。他在原地琢磨她的話：“愛情是相互給予對方滿足的。我對愛情的需要不被滿足，我對你的愛就會消失。” ——她到底是功利的，他恨恨地想，她愛他隻是為了從他這裏得到想要的好處，一旦得不到她就不再愛他。
“她的確太功利了！分手了也好！”他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大聲對自己說。從大聲告訴自己這句話到低聲私語，慢慢地，他終於被自己說服了，接受了愛情再次結束的事實。不過這一次他好像大徹大悟了，他也該大徹大悟了，經曆了這麽多愛情，竟然都是失敗——可他明明是用心愛著她們的呀，她們為什麽不懂得珍惜他！
這次愛情的結束讓他心灰意冷了很久。他仿佛被誰拋棄在冬天深處，像棵似乎已死去的樹那樣，孤零零地站在人世裏。
然而春天總是會回來的。
“這世上的愛情啊……”此刻他目光朝向窗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把他一生的人世所見都擠進這一聲長歎，然後從胸口延綿不絕地放了出去……
窗外現在是春天了，到處是清香的氣息，美麗再次占據了整個世界，他看著窗外的新世界，頗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看得久了，他諳熟的春天的火苗在他心裏終於跳動起來，最後跳進他冷漠的眼睛裏忽閃著光彩。
他一邊小聲嘟噥了一句，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一邊打開門，陶醉地深吸一口風中的清香，便邁開大步，姿態嫻熟地走進屋外那枝頭掛滿甜美果實的果園裏去——現在隻是開花期，但他的經驗已經讓他看見琳琅滿目的果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