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

很久以前，父親還在，我盛夏回國看他們。客廳裏有中央空調，父母不開嫌冷。我住的裏屋，有一個壁掛空調，多年不用，遙控丟了。我站上去手動，也沒反應。

我是在美國最冷的地方住慣了，受不了北京的濕熱。總是出汗，渾身濕漉漉，根本睡不著。我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找個電扇放在一米外對著我吹。電視開著，睡一會醒一會。第二天早起，對著電扇的左臂全部吹麻木。

父親夜裏醒來，看見我不睡，會非常不高興，怒氣衝衝說，你要睡覺，就像小時訓我一樣。我說，你去睡吧，我馬上睡。他已經老到想不起我熱，會有時差。

後來我接受教訓，選擇秋冬回國。去年回國，父親已經不在，母親身體還好，但是聽不見，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幾乎不交流。她有早期癡呆的症狀，夜裏會起來好幾次，在家裏轉，看門鎖了沒有，廚房的菜放沒放冰箱。

我在裏屋睡不著，會從書架拿本書讀，紅樓夢，梁啟超家書，丁玲傳之類。

我會聽到母親在外麵轉，試圖開我鎖住的房門，像小時候一樣。

這個家，折算成人民幣也許值點錢，可是條件沒法和我美國的房子比。出國前，我真想過，我是兒子，就在這房子裏結婚生子照顧父母終老。誰能想到一走這麽遠，現在回來，睡小時睡的床，讀小時讀的書，父母離去，我自己也是等死的年齡了。姐姐說，書架裏的書，喜歡你就帶走。我帶回來一台萬用表，我當年裝收音機用的，記得很清楚，甘家口商場，姐姐給我二十出頭買的。家裏的舊物，總有一天，會扔垃圾堆。

八幾年，從十二號樓搬到這裏的時候，父親麵對一屋亂糟糟的東西，輕聲說，我要死在這裏。

我當時馬上體會到他找到歸宿般的滿足。

那天天氣好，我在美國的家裏坐在沙發上，特別地安靜，仿佛聽到耳鳴。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我的腿暖暖地。我想起父親當年說的那句話，我要死在這裏。

一代一代就這麽過下去。我的孩子青春年少，在外地探索未來的生活，回來越來越少。也許她將來不會像我想父親一樣想我。

我感覺像我一樣念舊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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