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我的大學 (二)

山西簡稱晉,春秋時晉國所在地。其實晉國並不僅僅在山西,也包括部分河南河北地區,是春秋時期的大國,太原當時稱晉陽,但政治中心並不在晉陽,而是在山西南部的臨汾境內。後來晉國瓦解,分裂成韓趙魏三國,史稱三家分晉,從此中國曆史從春秋進入戰國時代。晉陽則位於趙國,跟邯鄲屬於兄弟單位,但我想地位要低於邯鄲。隋煬帝楊廣當上皇帝之前就被他爹隋文帝楊堅封為晉王。我是在中國曆史課上第一次聽說太原,講到隋末李淵從太原起兵,向西一直打到長安。

現代的太原已經是山西省會城市,也是山西省最大城市,她的最大一條街是迎澤大街,貫穿太原市區,寬廣平,據稱當時是全國第二寬廣的大街,僅次於北京長安街。我剛剛從長安街打過,盡管我的雙眼也丈量不出兩條街的寬窄,但是我還是相信一件事實:當時的迎澤大街沒有長安街氣派。太原火車站是迎澤大街的起點,直接麵對迎澤大街。一路汽車直接從火車站沿著迎澤大街,越過汾河大橋,可達太原工業大學和山西礦業學院。我作為新生乘坐校車從火車站出來,沿著迎澤大街,路過迎澤公園正門、湖濱會堂、工人文化宮,還未到汾河大橋就左轉進入新建南路,路過晉劇院排演場,就到了山西醫學院,路右側是西校舍,路左側是東校舍,也是主校區。如果沿著新建南路再往前走幾條街就是山西財經學院。

汽車開進主校門,映入眼簾的是主樓,主樓不高,隻有四層,但很寬,樓前是寬闊的主樓廣場,中央有四個大型花壇,至少占去廣場麵積的四分之一,當時正是鮮花盛開的九月初,花壇裏布滿了鮮豔的紅色小花。汽車沿著主樓廣場的右側開到主樓後向右拐,路過一個階梯教室入口,再路過一個丁香園,就到了六號宿舍樓,住的全是新生,衛生係所有男生住一樓。每間宿舍可住六人,擺放三張雙層鐵床,靠窗的兩張鐵床之間是一個大書桌,入門左手門後是另一張鐵床,右手緊靠著床頭的是一個六層鐵書架,實際上我們都不是用來擺書,而是用來擺放洗涮用具、暖壺和雜物。右手牆角有一個六層的鐵臉盆架。另外,我們每人發一個馬紮,也放在牆角。

衛生係共四個班,每班30人,男女比例1:1,有30個來自內蒙古、黑龍江和遼寧,其餘的都是來自山西本省。我被分在一班,班級編號是3861,“3”是衛生係的編號,86是年級號,“1”是班級編號。我們班有3名同學來自黑龍江,2名來自內蒙古,再加上我一個遼寧的,共6名外省的。我們宿舍6人都喜歡武俠,我們就商量著都命名各有特色的大俠,我是遼東大俠,也是宿舍裏最年長的。宿舍排行老二的介紹說他們老家是介之推死亡之地,故命名為介休,那他就是介休大俠。介之推這名字聽起來耳熟,但我不了解,他就給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原來,春秋時晉國公子重耳流亡時,介之推是其中的一個隨從,多年以後重耳返回晉國做個國王,史稱晉文公,就封賞當年的隨從,結果介之推拒絕封賞,帶著母親到介休境內的綿山隱居。晉文公就派人搜山,最後放火燒山,想以此逼介之推下山,結果介之推抱著母親被燒死也不下山。這故事有幾個不同版本,網上可查。山西省介休縣現在改稱介休市,是縣級市,綿山是國家5A風景區。

這位介休大俠非常聰明,象棋和圍棋都下的非常棒,我都是跟他學會下棋的。他高中時不好好學習,經常和一些校外的小混混們在一起打架鬥毆賭博,但照樣能考上大學。大學期間也是經常到校外賭博,經常向我借錢。我每個學期開學時就把一個學期的生活費都帶齊,手裏自然有錢,當時我也很不地道,每次他跟我借錢我都借給他,最多是我可以借給他100塊。後來我們很多同學都知道他賭博這事,就勸我不要借錢給他,理由不是斷他的賭資,而是擔心我借出的錢回不來了。但我相信他,仍然還借錢給他,甚至在畢業離校前一個月,我還借錢給他。最後一次還我錢的時候,是在我離校前一天,他感慨我還能這麽信任他,說永遠也不會忘記我。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從此沒有音訊。我和大學同學聯係時每次都想從側麵了解他的情況,但大家都沒有他的消息。工作後我和同事聊起過他,我也檢討是不是我不借錢給他,他就會戒賭。其實是沒有答案的,因為這就沒有假如,但我的同事們普遍認為他的賭癮不會因為我不借給他錢就戒掉了。

宿舍排行老三的來自黑龍江雙鴨山市。說來也巧,入學前不久我剛剛看過一部電視連續劇《槍口》,就是雙鴨山電視台拍攝的,結果現在就來了一個雙鴨山的同學加室友。他是第一個倡議全宿舍都叫大俠的人,他就是東北大俠,此人性格很有東北人的豪爽,每天都“哈,哈,哈”地揮拳踢腿,有時在來回教室的路上,有時在食堂的路上,大家都看在眼裏,所以他是我們宿舍最有名的大俠。我和他混的時候最多,我也跟著成為有名的大俠。他每天喜歡背誦一些詩歌,背誦最多的據他說是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一別之後,二地懸念,隻說是三四月,卻又似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九月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圓……”,可惜我隻學會這麽些,就再沒有機會聽他背誦了,因為他退學了

他心思很細膩,有時斤斤計較,偏偏又是心直口快,從不隱藏自己的想法,結果和大多數室友的關係很緊張,有的甚至到了拳腳相加的地步。盡管每天仍然極其活躍,背詩歌興趣也不減,但他對上課也提不起興趣,他不想繼續在山西醫學院念下去了。他父母都是雙鴨山礦務局的工程師,認為他是心理出了問題,就來學校看他,還帶來了控製藥物,並請求我來提醒他每天服藥。後來他說藥物副作用太大,服藥後身體不舒服,就停藥了。第一學期結束放寒假時他沒有回黑龍江而是去了秦皇島,因為他家搬到了秦皇島,寒假結束返校後他特別興奮,下定決心要退學了。室友們盡管和他有些不愉快的插曲,但他離開時大家還是很舍不得,有的還流下了眼淚。後來他給我來了一封信,在信裏給每一位室友都各自寫了一段溫馨暖心的話。多年後我到秦皇島出差,曾試圖順著他留下的地址找到他,但已經拆遷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當時山西的煤炭儲量占全國已探明儲量的三分之一,最為熟知的是山西大同的煤炭,其實太原也產煤。太原東西北三麵環山,形成U形盆地一直向南延申,東山和西山之間是汾河河穀,汾河從北向南穿過太原,太原的煤礦就在西山,叫西山礦務局。西山礦務局產煤,又有大型企業像太原重型機器廠和太原鋼鐵公司,加上其特殊的地形,太原的空氣汙染很嚴重。白天的太陽光照使溫暖的空氣向北山方向流動,晚上太陽落山以後冷空氣又從北山吹回來,這樣被汙染的空氣在太原的上空白天黑夜地來來回回,流連忘返。這是我們衛生係環境衛生教研室協同氣象局和其他單位共同調查研究的結果,我們的一次環境衛生實習課就是練習演算這些數據,老師介紹說當時是天上的直升機與地麵的所有監測點通過對講機實時聯係,當時是改革開放初期,各單位都搞創收,氣象局提供風向風速數據是收費的。在太原這幾年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太原的空氣汙染。比如,經常眯眼睛,衣服領口和袖口經常出現黑色斑跡,我們新建的八層衛生係大樓不到一年白色牆體就變黑了。

我們宿舍排行老四的就是來自西山礦務局,父親是西山礦務局負責安全的副總工程師,他就是西山大俠。他對我的影響很大,我是農民出身,按太原的說法就是“農二哥”,都是他給我介紹太原的風俗習慣黑話俚語。比如,怎麽識別在太原被叫做“大混家”的小混混,他們往往是身穿大襠褲、腳踏白邊黑板鞋,雙手插褲兜將褲襠橫向扯緊,搖晃著上身邁著八字步。再以後上街的時候看到一些人具有上述特點中的任何一點,我們都是繞開走的。當時社會上和廠礦企業裏請客送禮之風已經興起,而且也越來越嚴重,他對西山礦務局這些不正之風都非常熟悉,可能從他父親聽來的。我是當年的煤炭部委托培養的,將來要被分配到煤炭企業,所以他講的發生在西山礦務局的故事我還是很感興趣的。他說,如果就這麽任其發展下去,遲早是會出事的,結果兩年之後爆發89學潮,反腐敗就是一個主要焦點。那時我就感慨,一個尚未步入社會的青年學生就能看出來這麽嚴重的社會問題,上邊是沒看到嗎?還是假裝看不見,任其發展到這麽嚴重的地步呢?我這位同學20年前就成了衛生局長。

陽城大俠是我們老五,他來自晉東南的陽城縣,靠近河南林縣。流行病學是我們衛生係的一門主要課程,裏麵會講一些癌症流行病學的主要案例和高發地,例如雲南宣威的肺癌,廣東嶺南的鼻咽癌,江蘇啟東的肝癌,河南林縣的食管癌。其實靠近林縣的陽城縣也是食管癌高發,隻是比林縣稍低。當時認為吃醃製的酸菜和吃熱燙飲食是誘發食管癌的兩個高危因素。我的這個老同學還真是喜歡吃滾燙的食物,比較幸運的是我們食堂不會提供滾燙的食物給他,隻有他自己在宿舍開小灶時,才能吃上滾燙的食物,常常是吃得滿頭大汗,因抽煙而青紫的口唇變得暗紅。他喜歡音樂,帶著個口琴吹來吹去,後來買了一把二手小提琴,從拉出類似於開門關門聲的原始水平練起,進步很快,最終如願進入了校隊樂團。他爸爸是名中醫大夫,有一個拿手絕活就是治療支氣管炎,通過電流刺激特殊穴位配合針灸中藥治療,據說有效率幾乎100%。但這個絕活被他們醫院的院長學會了,召來山西日報記者采訪報道,結果這項成果就成了院長的了。他有個表哥是駐紮在太原某團的軍醫,89學潮後他帶著我去部隊看他表哥,結果意外發現了一個劉國庚紀念堂。劉國庚是這個團的一個士兵,64進京時犧牲的,被評為烈士。當時他的屍體在北京街頭被放火焚燒,後又被倒掛起來,肚子被破開,這在中央電視台都有影像圖片報道的。

我們宿舍年齡最小的比我小兩歲,來自山西長治市,屬於上黨地區,叫他長治大俠或者上黨大俠都不好聽,就索性叫他山西大俠,這樣我們就有了山西大俠和西山大俠。他是個文藝青年,有一個筆記本專門用來粘貼剪報的。另外他酷愛唱歌,其實剛入學時他的歌唱水平沒見得怎麽好,但他參加學校舉辦的課餘唱歌教學課,不斷練習提高,在宿舍裏拿著水杯當話筒,旁若無人地練習舞台表演和發聲換氣,結果功夫不負有心人,他進步神速,參加全校歌詠比賽獲得了個三等獎。當時一等獎一名,二等獎兩名,三等獎三名,所以他是相當於進入前六名。當時他選唱了兩首歌,第一首是故事片《漩渦裏的歌》的插曲《人家的船兒槳成雙》,在我們很多人聽來就跟電影裏唱的一模一樣。第二首就是《南屏晚鍾》,以前我從來沒有聽過,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麽一首歌,也許是先入為主,再後來聽一些著名歌星的不同版本,都不覺得比他唱得好。當時流行的歌曲,我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從他買的磁帶盒上看到了三個我們最喜歡的歌手的形象,覺得隻有齊秦看著和他唱的歌很匹配,而穿軍裝戴軍帽的崔健怎麽看著也不像是一個嘶吼的搖滾歌手,而聽劉歡的嗓音覺得應該是很清秀的年輕人,卻不曾想是一個脖子幾乎跟腦袋一樣粗的人,還奇怪為什麽不選一個好一點的照片,現在想來當時劉歡的照片還是很寫實的。後來他成了我們係的文藝委員,每年12.9運動全校文藝匯演我們係都由他創意組織,個人的組織能力得到鍛煉提高,畢業後留校,現在已經是一個分校的校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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