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絕不可能。以前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鄧安達,一夜之間成了病貓?依他的秉性,絕對是那種忍痛帶病也要鞠躬盡粹的人。輕飄飄一句“健康原因”,就辭職啦?
而且在目前的政鬥局麵中,鄧安達明顯是占了上風的啊。就差一口氣,他就能把自己看中的人選推上警局局長的職位,警局改革即將勢如破竹,勝券在握。他選擇在這個時候激流勇退,難道是他覺得自己有什麽事情敗露了?想盡快退下來,免得將來死得更慘?
那會是什麽事呢?
立初霜想不明白。但有一點她很清楚:想不明白的人是絕大多數。而且鄧安達的宿敵估計和自己的猜測差不多。那麽,這些人就會輕輕鬆鬆放他走嗎?
前一陣子的栽贓陷害案搞得沸沸揚揚,但也沒最終結案。是不是證據不足?私人手術室調查看來沒有波及葉叔,是鄧安達和葉叔達成了什麽協議?難道葉叔抓住了鄧安達的其他把柄?
立初霜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但隻是自己猜測是沒有意義的,還是要找Jeff。鄧安達辭職,Jeff下一屆競選市長就容易多了。雖然未必一路坦途,但絕對是MetaGlobe值得力保的人選。
至於要不要在鄧安達往下走的時候踹他一腳,讓他跌得更徹底,立初霜還沒想好。她雖然很討厭鄧安達,但她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
打電話給Jeff,居然幾次都沒人接。估計這個家夥也是應付變故忙暈了。鄧安達這麽一退,整個舊金山政壇都浮潮暗湧。立初霜判斷,爭奪代理市長的大戰即將展開。好,好極了,亂了就有機會。立初霜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機靈靈興奮起來。
到了晚上十點,Jeff終於回了電話。
“你要發達了。”立初霜笑了。
“沒想到啊。我到處問,到處挖,沒覺得這是個坑。”Jeff的嗓音比平時高了幾度。
立初霜暗自點頭,道:“是個好機會。知道他是什麽病嗎?怎麽先前一點風聲都沒有。他看起來挺健壯的啊,就是有時候頭疼,不是腦瘤吧?”
“不知道。不過,警局裏有消息,前天晚上那個Rain忽然查詢Adam行車路線,然後開著警車就跑了。回來報告的理由是Adam的車壞了,手機沒電了,老婆找不到他就求Rain想辦法。”
“太蹊蹺了。”立初霜的心被吊得高高的。“難道是前天他才知道自己得病了?”
“不清楚。不過,有個好消息,你最討厭的那個小警官這次被踢出了調查局,現在就是個普通巡警。看來Adam保不了他,Tim壓根兒就沒想幫忙。”Jeff濕漉漉的笑意都快從手機裏滴答出來了。
立初霜揚了揚眉毛,說:“哈,沒想到這麽快。希望後麵跟著的都是好消息哈。”
“早知道Adam這麽痛快地辭職,咱們都不需要費力搞那麽一出了。”Jeff嘟囔著。
“葉叔這次倒是沒被揪出來,他們的應急預案做的不錯啊。Jeff,你好好幹,資金肯定不是問題。下屆市長就是你的。”立初霜說。
“這次代理市長的推選也很重要。不能讓太能拿票的人上。現在占了坑,下屆競選就占盡先機。需要推一個不打算下屆參選的家夥上去。但又不能太草包。”Jeff頓了一下,說:“我現在就要開始行動了,所以,資金......”
“沒問題。”立初霜很快接話道:“從來都不是問題。”
穀雨沒有告訴立夏自己被降級成了普通巡警。他總是把厚重的防彈背心留在警局,不願意立夏看見擔心。
另外,穀雨開始巡警工作之後,聽從老巡警的建議,保留了襯衣下麵的薄款防彈衣。但是,裏外兩層防彈衣讓他的皮膚很難適應。舊金山雖然才是春天,但很多時候白天的溫度已經不低了。需要戶外活動比較多的時候,難免汗流浹背。兩天下來,胸前、肩頭和後背就發了紅疹,十分不適。尤其是到了晚上,奇癢無比,好多地方被穀雨不由自主地抓破了。
於是穀雨不留宿立夏的公寓,無論多晚都堅持要回去。很快,心細如絲的立夏就發現了問題。
這天吃過晚飯,看著男朋友不經意地輕輕扭動身體,伸手抓癢,她終於忍不住虎起臉:“怎麽啦?你有什麽事不告訴我?”
“呃?”穀雨呆呆地看著立夏,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了抓後脖子。
立夏丟下筷子,跑過去翻開穀雨的衣領,看見一片紅疹子。
“天呐,你這是怎麽回事?過敏嗎?怎麽不告訴我?你不肯留下就是因為這個?”立夏驚呼道:“看病了沒有?塗了藥膏嗎?還有什麽地方發疹子?”
穀雨急忙捉住立夏的手,拍拍,笑道:“沒事啦。怕夜裏翻來覆去影響你嘛。塗了藥膏了,那個......還是癢得很。看過醫生了,沒事沒事。”
“怎麽就忽然起疹子了呢?吃了什麽東西過敏?你一向不過敏的啊。”
“咁係啦,吃貨怎可以吃東西過敏呢?”穀雨一本正經,逗立夏:“就是想你想的哈。”
“少瞎說八道。想我還不留下?”立夏生氣了:“說過的,不可以瞞著彼此。一點點小毛病就不說實話,你這是不信任我。告訴你吧,我家有偏方,專門治各種奇癢無比的疹子。”
穀雨盯了立夏一會兒,哈哈笑:“你詐我?其實......”
“呤~”穀雨手機響了,接起來:“鄧先生!”
立夏瞬時掛上了好奇又擔憂的神色。
“好,有時間。噢,當然,當然。謝謝鄧先生的信任。嗯。等下見。”
穀雨掛了電話,認真地告訴立夏:“鄧先生說有事要和我談,而且他說,如果你願意,就一起去,因為他不想將來因為他的事情我對你有隱瞞。他說信任咱們。”
立夏半張著嘴,用力點了點頭:“好,我馬上去換衣服,等我一下。”
稍後,兩個人驅車前往鄧安達的寓所,進門一看,David也在。大家打過招呼之後,Mary端上來咖啡和熱茶,在鄧安達身邊落座,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鄧安達拍拍妻子的手,側頭和她相視一笑,然後對在座的客人說:“你們是我特別信任的人。所以,有關我的病情,今天和大家交個底。除了你們,李主任也知道。至於將來什麽時候讓公眾知道,我們還沒想好。”
立夏和穀雨坐在一張雙人沙發裏,不由自主往穀雨那邊靠了靠,心裏砰砰直跳。
鄧安達垂下眼睛,Mary捏了捏他的手。在短暫卻沉重的沉默之後,鄧安達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啞聲說:“基本確診是阿茲海默症。等待最後腦脊液檢查,確定病情程度。”
Mary也垂下來眼睛,沒有眨,眉頭一蹙,淚水徑直滴落。
立夏不記得是如何同穀雨從鄧安達家出來的。他們倆上了車,心情低落得一塌糊塗。阿茲海默症,老年癡呆?怎麽都無法和鄧先生精明、熱情、健康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穀雨沒說話,伸手摸了摸立夏的頭,發動了車子。
“我想上Twin Peak。”立夏說。
穀雨點點頭:“我也是。”
兩人駕車一路上山,停好車,在一片寧靜的星空下,俯瞰舊金山的萬家燈火,各自心潮澎湃,說不出話來。半晌,立夏才在穀雨的懷抱裏輕聲問:“真的就會忘記一切嗎?”
“也許吧。唉,鄧先生才不到六十。身體也還好,那麽將來如果病情發展速度快的話,會有好多年......”穀雨說不下去了。
立夏哽咽道:“太殘忍了。Mary還有孩子們,多難啊。”
“我都不敢想象鄧先生的煎熬和愧疚。直到他忘了所有,忘了自己......”
立夏轉身撲進穀雨懷裏,嗚嗚哭了起來。“沒有記憶的可怕我知道。可是鄧先生的情況還不一樣。我是片段式失憶,他將是看著自己的大腦萎縮,太可怕了。”
穀雨用力摟著立夏,張開手掌將她的頭護在胸前,也濕了眼睛。“人真的是要珍惜眼下,不知道哪天就......”
立夏慌忙抬手,捂住了穀雨的嘴,拚命搖頭。“不要,你不要瞎說。你保證,你我之間,不要有隱瞞。分分秒秒都要珍惜,不然......不要給將來後悔留機會。”
穀雨猛點頭。
“那你告訴我,剛才鄧先生說這次連累你,是怎麽回事?”立夏的語氣有點不悅。
“對不起,怕你擔心,我......”
“我不喜歡這樣的話。今後不可以!”立夏帶著哭腔和怒氣說。
“好,我保證。我......被調任巡警了。就這個,沒啥。”穀雨平靜地說:“那天Mary急著找鄧先生,我沒有報告就去查他的行蹤,還開了警車出去。”
“巡警?這等同降級了?是他們的懲罰?”
“算是吧。不過,基層曆練一下也不是壞事。別擔心,我沒事的。”
“你發疹子,是不是因為情緒問題啊?我聽說情緒緊張鬱悶會影響免疫係統,發那個.....那個什麽疹的?”立夏鬆開穀雨,關切地問:“可以吃點中藥。”
“嗨,不用。我就是......就是每天穿防彈衣,嗯......裏麵一層,外邊一個厚背心,比較重,不透風,身體還不習慣。背心是舊的,也不太合身。不過,有量過身,馬上會送過來新的。”穀雨說。“很多同事不穿裏麵的一層軟防彈衣。不過我怕死,每天都穿,雙保險哈。對了,胸前背後的盾牌插片我也一次不落地戴著,別......別擔心。”
立夏頓時心疼難耐,眼淚汪汪:“那怎麽辦啊?你要穿內衣、軟防彈衣、製服和防彈背心,這麽多層,當然難受。是不是還很重?不行,我明天就去給你買新的內衣,最新出的那種運動員穿的透氣散汗的緊身內衣,我在電視上看了廣告的。然後我給你配草藥膏。”
“好好好,我將是整個警隊穿最新潮內衣的巡警。嗬嗬嗬......夏神醫,我相信你的醫術哈,還有仁心。”穀雨摟住立夏的腰,溫柔地說:“病人的全身心都交給你。”
立夏緊緊地擁抱著穀雨,輕聲說:“從今往後,你我之間不可以有隔閡、有秘密。”
“嗯,嚴絲合縫,沒有空隙,就像這樣,好吧?”
夜空晚風之中,兩人的長吻酸甜交織,五味雜陳。
一個多禮拜之後,Mary開車送鄧安達去北灣醫院抽取腦脊液,做病情確診檢查。天氣很好。金門橋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發出亮眼的金紅色。
“等下回來,可以順道上山去看看。”鄧安達笑笑說。
Mary詫異道:“今天?你應該回家躺著休息吧?”
“沒那麽嚴重。醫生說有人當天就回去上班的。咱們就是開車上去,又不爬山。”鄧安達語氣平靜:“我就是......想和你再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把鎖。”
淚水突襲,Mary不敢開口,隻是用力點頭。
到了醫院,進入候診室。一個護士出來對他們說:“鄧先生,你可以進去了。鄧太太要一起進去也可以。”
鄧安達搶著說:“我自己進去就好。大概多久?”他轉頭問護士。
“嗯,四十分鍾左右吧。”護士回答。
鄧安達拍拍Mary的胳膊說:“你去走走,這裏座位有限,讓給別的病人吧。對了,我剛才上樓前看見他們的禮品部有孩子們喜歡的那款軟糖,你去逛逛,買一點?”
Mary點頭笑道:“好!”
鄧安達隨護士進到診室,換上病號服,在診療台上側臥。護士開始給他的後背消毒。
醫生來了,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醫生。他語調愉悅地說:“有健身啊?”
鄧安達笑著回答:“就是跑步而已。”
“好極了!無論如何,加強鍛煉,給身體打好基礎。來,弓起背,抱著腿,別緊張。打麻藥有點痛,不過很快的。我數一、二、三......”
鄧安達安靜地蜷縮在病床上。這是他不習慣的姿態,像是個嬰兒。從今往後,恐怕不得不習慣很多事情了......
整個過程十分順利。待鄧安達坐起來之後,開始頭疼。醫生告訴他這是抽取腦脊液之後的正常反應,讓他好好休息。拍拍病人的肩膀,醫生說:“我認識你。我去年才從舊金山搬過來的。我會為你祈禱。”
鄧安達抿嘴笑笑,說:“謝謝。”
出了診療室的門,Mary快步向前,扶住了他。
“沒事,很好,也不疼。走,咱們去山頂看看。”鄧安達摟住Mary消瘦的肩膀,用力握了一下。“買到糖了嗎?”
Mary點頭:“買到了。你看,我還買了一把鎖。”
“呃?為何?”
“我怕一會兒找不到咱們當年鎖上去的那一把。”Mary小聲說:“可以再鎖一把。”
“雙保險,我喜歡!”鄧安達笑了。
於是,夫妻二人開車上了金門橋邊的觀景台。晴空之下,美景環繞,遊客三三兩兩,和幾日前鄧安達入夜之後上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視線越過雄偉的金門橋那優雅的曲線,海灣另一邊的舊金山市中心看起來就是一堆閃爍著光輝的白色石頭。
鄧安達克製自己內心的波瀾,將目光收回,尋找那一片掛滿了鎖頭的鐵絲網。
“當年還沒有這麽多鎖呢。不知道是誰掛了第一把?”Mary感歎道。
“走,去看看。”
Mary扶著鄧安達,慢慢走過去。
頭依舊脹痛,後腰也開始疼起來,不過鄧安達顧不上。他全副注意力都在尋找當年掛上的那把鎖。可惜,如今鎖太多了,就像是在茫茫人海裏尋一個記憶中的模糊人影一樣,知道他就在那裏,卻不知如何能到他的身邊,很是無助。
“算了,還是你有遠見,買了個新的。”鄧安達在Mary額角親了一下,說:“來吧,掛上去。”
Mary笑著點點頭。
兩人把鎖掛了上去,鎖起來。Mary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她看著鄧安達說:“記得當年你給我講那句中國話,說拉住對方的手,就一起變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鄧安達也有點哽咽。“我記得。”
他遠眺金門橋,一邊是海,一邊是灣。人生當中,是否也有這種涇渭分明的時候?一旦跨過那條線,什麽都不一樣了。就像剛才說的“我記得”,以後會不會就慢慢變成了無數的“我忘了”?
一個多禮拜之前,從那個悲哀的無眠之夜醒來之後,鄧安達和Mary召開了家庭會議,對兩個老人和兩個孩子宣布了他們無法隱藏的秘密。那是鄧安達這輩子最為困難的一次談話。兩個天真的孩子,被這個消息驚呆了。他們沒有哭,沒有害怕,沒有問題,隻是呆呆地靠著大人坐著。
很久,Leon小聲問:“爸爸,你會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的,對嗎?”
“我盡力。”鄧安達無法隨口給一個無力的保證。
“會疼嗎?要手術嗎?”Lina問。
“不會。也許,會一直不斷出現新的藥物。所以,也許.....會有治療的辦法。”
“你還上班嗎?”Leon的眼睛閃爍著淚光。
“我想不會了。當然,我會找其他的事情來做,盡量過得充實一點。而且,會有很多時間和你們一起成長。”鄧安達看看Mary,又加了一句:“媽媽一直很辛苦,要工作,又要照顧家庭。我以前缺席太多,今後補上。”
Leon眨眨眼睛,沒說話。Lina小聲問:“會不會......很久以後,你不認得我們?”
鄧安達的嶽母哭了。Mary的眼淚也止不住。
鄧安達強忍心痛,說:“希望是很久很久以後。但是,你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我的血肉裏,哪怕我的大腦記不清,我也永遠知道,我愛你們。對不起……”
剛剛和妻子掛上的那把鎖,和周圍一片的鎖頭一起沐浴著陽光海風,承載著無數情侶的愛意和誓言,不知道每把鎖頭的主人們是否能永遠親密相守?他們是否還記得當初掛上鎖那一刻的感動和信任?
Mary轉身投入丈夫的懷抱,說:“今後你我成為一個人,我的大腦就是你的,我的記憶就是你的。”
鄧安達哽咽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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