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後,開始有已婚的女人出門做客。我奶奶年紀大了,出門不方便,她的娘家有侄兒侄女來看她。奶奶妹妹的女兒我叫表姑,但別人都叫她劉嬸,也從清河鎮帶著她的養女小蘋果,走了半天路來給我家給奶奶拜年。
轉眼就過了元宵節,沿河各村的農民都開工了。他們將去年從河底挖上來,沿河兩岸堆成近二米寬的淤泥土,從中間挖開大約尺半寬,裏麵塞滿了幹牛糞和枯枝敗葉,再覆蓋上半幹的淤泥,兩頭露出口子,點火漫漫地熏燒。因此沿清河兩岸那一長串的灰黑色的土堆,一天到晚都在冒煙,遠望有點像是峰火台被點燃的畫麵,非常的震撼。等到煙消雲散後,村民們將煙熏過的淤泥堆挖開,敲碎土塊後再灑在麥地裏當肥料。
又是春光明媚的日子,暖暖的春風兒陣陣地吹過來,令人心曠神怡。我忙著在院子裏追逐蝴蝶,天邊突然飄來一片烏雲,黃豆大的冰粒跟著 “ 劈劈啪啪 ” 地從天上劈頭蓋臉地掉下來,打得我的臉蛋子生疼,冰粒掉在手腕上,又被反彈重新斜飛到空中,然後掉在地上蹦噠著,未了都滾在院子裏的花叢深處,紅花綠葉中夾著雪白的冰粒,讓我看花了眼。
我奶奶出身於大地主家庭,她上過私塾,能識文斷字。在春天的時候,奶奶望著門外春雨綿綿,信口念了一首詩:
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
跌倒解學士,笑煞一群牛。
“ 解學士是誰啊?” 我好奇地問奶奶。
奶奶笑著說:“ 解學士就是解縉,明朝有名的大才子,主持纂修《 永樂大典 》。解縉天生聰穎,四歲讀書時就過目不忘,七歲就能做詩,十二歲時四書五經倒背如流,有神童之譽。解縉後來被奸人灌醉,活埋在雪中凍死,真是可憐啊。”
我不懂詩歌,頭次聽說解縉,加上自己玩心大,又不求上進,不知錯過了多少跟奶奶學習的機會,如今想起來真是太遺憾了。
在我們的家鄉,春秋季是多雨的季節,清河兩岸的地勢又都高過清河,加之水又喜歡往低處流,因此春天來了,清河裏的水也滿了。那時候清河裏還沒有機帆船,隻有公家的小汽船開始在河裏跑。
每天早上和下午各有兩班小汽船,早上從南邊清河鎮出發,往北去色湖農場的總場部,沿途大概停四站,反過頭來又從色湖總場到清河鎮,小汽船每次大概能搭載百來人。
大概是我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因到江州出差,帶我第一次坐小汽船去清河鎮。
在清河鎮唯一的一條街上,擠滿了人和三輪車。我緊跟著父親的身邊,穿街走巷地走到江邊。父親買了船票,拉著我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沿著斜坡下江堤,斜坡上的泥巴被路人的腳踩得坑坑窪窪的。在江邊上渡輪的時候,要經過並排兩張飯桌大厚厚的鐵板,這鐵板被眾多人的腳踩得 “ 梆!梆! ” 地怪叫。
正是夏天的時候,長江上遊的水排山倒海地衝下來,隻見江上波濤洶湧,白浪滔天。渡輪搖晃得很厲害,渡輪下層擠滿了挑著擔子的菜農和自行車等。我們去了上層,誰知道座位都坐滿了人,隻好靠邊站。我被渡輪晃得頭暈目眩,心裏惡心得想吐,便雙手抱著船舷邊的鐵柱子。父親見狀,護著我下到渡輪的下層,他認為渡輪底層應該晃的不那麽厲害。
一聲長長的汽笛聲響起後,機器的轟鳴聲夾著嘈雜的人聲,渡輪慢慢地挪到波濤洶湧的江中,一路逆水而行的巔波著向對岸江州駛去。江水渾黃,滔天的巨浪咆嘯著迎麵席卷而來,江水一波又一波的濺到渡輪的甲板上,又從另一邊衝刷過去。龐大的渡輪如同一片樹葉般的在江峰浪穀之中被拋上和跌落,渡船劇烈的搖晃著,幾乎將我的肚腸都給晃出來了。我望著江水後浪推前浪滾滾向東去,忍著惡心,心驚肉跳的抱緊眼前的鐵柱子,心裏暗自後悔不該來。
父親站在我旁邊,指著對麵高聳入雲的青山說:“ 快看對麵的南山。晩上我們在家門口乘涼時望到山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其實是南山牯嶺街上的燈火,山上很涼快。五四年我們這裏發大水,村裏的房子都淹到屋頂了,村裏的人就在離南山不遠的山上挑白土謀生,白土是景德鎮的窯廠做瓷器的原料。”
渡輪晃得太厲害了,我的胃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想吐出來又擔心髒了人家的甲板。我頭一次進城決不能丟人現眼,隻好強忍著,哪裏還有心思望南山啊?父親見我不做聲,且臉色蒼白,神奇恍惚,情知不好,摸著我的額頭說:“ 蘭兒!船快靠岸了。你心裏要是太難受了,想吐就吐吧。”
我忍著惡心不做聲,將湧到喉嚨口的酸水強迫自己咽下去,我害怕自己一張口就會嘔吐岀來。隻是惡心的酸水猶如波浪般地不斷地湧到我的喉嚨裏,將我折磨得眼淚汪汪的。
渡船終於晃到岸邊了。父親拉著我從嘈雜的人群中擠出來,拔腿就往岸上跑。麵對著江堤壩上大片的雜草,我心一寬,張開嘴巴,“ 哇 ” 地一下嘔出來了,感覺連腸子都吐出來了,心裏這才好受一點。 父親在江州街邊的小吃店買了幾塊米糕安慰我的肚腸,我隻吃了半塊,不敢多吃,擔心回去搭渡輪時又會吐出來,浪費糧食。
第一次進城的我瞪大眼睛地看著,江州城撲麵而來的是高高的樓房,長長的街道上跑著公交車和汽車。在我稚嫩的眼裏,那時候的江州就是最大、最繁華和最令人羨慕的大都市了。城裏人住的那叫什麽屋哦,上看不到天,下看不到地,還用鐵絲網將窗戶都圍起來,活脫脫的像個鳥籠子。但我依舊非常羨慕城裏人住著樓房,心想他們的樓上樓下肯定有電燈和電話,街上的城裏人看上去個個都衣著光鮮,臉皮白淨又紅潤,大概天天有肉吃吧,他們已經過上了共產主義的好日子。那像我們的鄉下的雞鴨豬狗們到處亂跑,我們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粗糙,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鄉巴佬的憨氣和遲鈍。在江州城裏,我的眼睛看見什麽心裏就羨慕什麽,因為從未見過世麵啊,從來就不知道世界還有這麽美好的另一麵。
如果我從未見過城市,也許我可以終生忍受鄉下貧困的生活。就像我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從未見過光明那樣。不幸的是,在我小小年紀的時候便親眼目睹了城裏人過的日子,比我們鄉下人不知好多少倍。當年幼的我站在世界的另一麵,知道了天外還有天,村外還有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心裏從此種下了一粒希望的種子。
眼前的城裏這麽多好的東西,我卻不敢開口問父親買,我知道家裏沒錢也就不為難他了。從小到大,我和哥哥從來就沒有盼著過生日,也沒見過生日蛋糕是什麽樣子,從來也沒有收到過任何生日禮物。媽媽要是有空想起來哥哥或者我的生日,頂多是下碗陽春麵,在麵條的下麵臥著一顆荷包蛋,然後讓我們端到臥室裏去吃。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心裏一直都沒有忘記:想要過城裏人那樣的好日子。
卻說父親辦完正事後,帶我逛南門湖裏的周瑜點將台。我們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橋,走進紅牆綠瓦的古院,眼前但見雕欄畫杆,飛簷翹壁,綠柳低垂,三間垂花門樓,四麵抄手遊廊,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其間。
穿過庭院,走上台階,迎麵的大廳正中供奉著身穿戎裝、威風凜凜的周瑜像。在大廳的院門外是青石鋪地,青石欄杆圍成的周瑜點將台麵對寬闊的青綠色的湖水,細小的波紋在陽光下如魚鱗般閃爍著。父親告訴我,三國時期的南門湖是和長江連在一起的。
後來,父親帶我去看望江亭(潯陽樓),並小聲地告訴我說,這裏就是水滸傳裏宋江當年題反詩的地方。那時候的望江亭隻是個江邊的小亭子,隻有屋頂,四麵透風。我問父親:“ 宋江的反詩題在哪裏呀?”
父親說望江亭在水滸傳裏叫潯陽樓,當然有牆有壁還有宋江題的詩,後來被人拆了,再後來又在原址上造了一個亭子,名字也改成望江亭。也不知道父親是聽誰說的?我天真地以為這是個有靈氣的地方,想起奶奶欣賞的大才子解學士,就自作聰明的對父親說:“ 我們也在這裏望望江,回去好作首詩?”
我父親嚇了一跳,趕緊捂住我的嘴巴,並且一邊神情緊張地東張西望,一邊低聲的斥責我說:“ 別胡說八道!作什麽狗屁詩?宋江作詩是想造反哩。我們趕快走吧!走吧!”
幸好回來搭渡輪的時候江上的波浪小了很多,我的肚子也頓覺平靜下來,心也安了。下了渡輪,父親在清河鎮鬧市裏的路邊灘上,買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清湯(餛飩)。我差不多是餓了一天,學著父親的樣子蹲在路邊,雙手捧著碗一邊吹散熱氣,一邊小口地喝,隻覺清湯美味無比。可我父親卻不滿地敲著碗沿,滿腹牢騷地說:“ 餛飩皮包的肉隻有眼屎大,連塞牙縫都不夠。”
回家後,我追不及待地爬到閣樓上翻奶奶珍藏的舊木箱子,裏麵是滿滿一箱卷了毛邊的線裝書。有《紅樓夢》、《楊家將演義》、《水滸傳》、《三國演義》、《三俠五義》和《隋唐演義》等等線裝書。這些古書在文革破四舊時,都被奶奶當寶貝似的藏在家裏的地窖中。奶奶常對我說:真三國,假封神,西遊記逗死人。小時候,我看不懂《三國演義》和《楊家將演義》,但卻非常喜歡看西遊記,至今還不改。
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鄉村裏的孩子除了和小夥伴一起玩遊戲,還有就是每月一次的電影,連小人書都罕見。我家裏的這些古書也就成了我童年時的精神糧食,雖然這些書都是繁體字,我有很多字都不認識,但我奶奶認識,她教我認字。奶奶經常給我講楊門女將的故事,楊家的八姐和九妹是我小時候的偶像,當然穆桂英也是。
卻說我在家裏閣樓上的木箱裏翻出《水滸傳》,找到宋江的反詩。隻因我年齡小,經曆少,認的繁體字也不是很多,以至古書中很多詩詞都是一知半解,我不明白反詩的意思,就去問奶奶。她老人家說宋江是吃飽了撐的,是胡說八道。我想自己再追問下去,也是吃飽了撐的,不能替古人擔憂了,老實說暑假時我也是挺忙的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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