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2024
16號一早,郵輪停靠在了我們本次航行的最後一站:半月灣(Half Moon Cay)。這裏是荷美公司的私人島嶼,不上她家的船,可能無緣得見。
站在郵輪頂層,遠遠望去,隻覺得小島乏善可陳。據說,這裏的海灣形狀像弦月,故名半月灣。隻是,頂層的高度說低不低,說高又不夠高,我看不出月亮的模樣。
一家人照例磨磨蹭蹭,靠岸後兩個小時才上樓吃早餐。之後回房,洗澡,取泳衣,噴防曬霜。我以為可以出發了,一家三口又排隊上起了廁所;妹妹忙著從後宮團挑選隨行玩具;哥哥翻箱倒櫃尋找泳鏡;蔣先生把櫥櫃門開了關,關了又開,猶豫著要背哪一隻背包。。。
等裝備齊全,一家人下了大船,又坐小船。到達半月灣時,已近中午。
走近了看,才發現,沙灘美若天仙。
海是醉人的藍,深深淺淺;沙子純白細膩,是白沙公園那種沙,摸起來帶些石膏粉的質地。
海水極清澈,因白沙墊底,所以顯得格外純淨。若靜止,水麵飄隻船,應該可以在水底看見船的倒影。可惜我們到得有些晚,水中早已嵌滿粼粼波紋。
岸邊的沙灘椅全讓人占了,藍色帳篷更是座無虛席。我們隻能拿著荷美的藍白條紋沙灘巾,在一眾椅子後麵席地鋪上。
這一天,除了我們的鹿特丹號,不遠處海麵上還漂著另一艘荷美的郵輪,叫新史特丹號(Nieuw Statendam)。兩條船同樣的噸位,同樣的造型,看著似孿生姐妹。
而兩條船的客人同時登陸,半月灣就鬧忙得如同清明上河圖。
我和蔣先生一致認為,這是我們見過的最美的沙灘了:水清沙幼,又安全,一直走到隔離帶,小孩子都可以直立水中。而且,水這麽清,就算沉底,也能輕易找到。
簡直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下次再來的話,一定起個大早。
上船後,又是三頓。
這可是最後的晚餐了。我和蔣先生決定,飯後泡熱水池,坐看八點檔的電影。
把孩子們送去俱樂部,我倆坐在甲板上開啟了最後的狂歡。吃第五份甜點時,甲板上來了一對老夫妻。他倆和我們一見如故,說著說著,竟然同坐在了一桌。
話說郵輪上,陌生人之間搭訕是尋常事。在船上那幾天,幾乎每天都有老太太走過來,誇我的裙子好看,哪怕我穿件二十年前的灰藍布褂。我明白,不是我的衣服有多好,是她們內心裏有著滿溢的善意。大概,常坐郵輪的老人家,多數物質富足,歲月靜好。他們內心裏知足快樂,投向世界的眼光也就友好無比。
又有一次,我們在餐廳吃飯時,有個老人家特意繞過幾張桌子,隻為告訴我們:看見我們拖家帶口上郵輪,他很為我們高興,也很羨慕我們。他說,多希望自己年輕時也帶著孩子們坐一次這樣的郵輪,但那會兒總覺得沒錢,所以想要拚命多掙。等有閑有錢了,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再不願意跟他們一起玩兒了。他說,其實啊,活到他那個歲數,就會發現,錢永遠也掙不完,夠用就行了。倒是與家人相處的時光,說錯過就錯過了。
所以,我們已經習慣了搭訕,與被搭訕。隻是,這一次,我們遇見的是一對特別健談的老人。他們沒孩子,愛旅遊,常年都在郵輪上。遇見郵輪小白的我們,責任心爆棚,想要傾囊傳授他們的郵輪心法。
一聊就快一個小時。眼看已近八點,我想著即將開場的電影,就跟蔣先生低聲解釋了一番,起身與老夫婦告辭,回房換泳衣去了。
我以為,這也給了蔣先生一個告別的借口。沒想到他臉皮薄,由得那位老先生滔滔不絕,傳授如何搜索皇家加勒比最新deals的心得。
後來蔣先生告訴我,他以為我那會兒遺棄了他,留他一個人與陌生人周旋,所以生起了悶氣。等我換完泳衣回到甲板上,他剛跟那對老夫婦告別。看到我,他臭著一張臉,說:“回房見。”
扭頭真就下樓去了。
這可把我氣壞了!明明說好要一起看電影的。
我決定,他不看,我看!新時代的女性了,又不是離開老公過不活。誰要去房間見他?
郵輪最後一晚的甲板上,空空蕩蕩,三個熱水池由我獨享。我走到正中間那隻大池,挑了個正對銀幕的位置,太上皇般入座。我決定,我要在池中坐滿兩個小時,不困決不回房。
坐下不到五分鍾,從泳池爬上一個人來。他朝著熱水池的方向走了過來。
那人看著很年輕,二十歲左右,長得人高馬大,身高起碼六呎。他臉上布滿青春痘的印記,唇邊長著細密的胡髯,像頭茬胡子。
那年輕人掠過兩隻空蕩的小邊池,徑直把一隻腳踏入我所在的大池。他問:“你介意我和你坐在一起嗎?”
說話間,我注意到他的兩隻門齒間豁著一條縫,看起來有種卡通式的憨傻勁兒。
這個要求有點奇怪。通常陌生人來到熱水池,心照不宣的做法,是首選沒人的池子。但是,我想,他人高馬大,手長腳長的,可能比較喜歡泡大池吧?那就隨了他吧,過幾分鍾我自己換去小池就好。
我微微笑,說:“當然不介意。”
沒想到,他說的坐一起,真的是要坐在一起。他徑直朝我走來,在離我右手邊很近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讓我略感不安。我也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萬一他哪根弦搭錯了,想要動粗,我不會是他的對手。
我假裝不經意,朝左側挪了挪,給他多騰出一些空間。
再一次沒想到,他也跟進著往左挪了挪,離我更近了。他甚至還用腳丫碰了碰我的腳丫,像是用身體打了個招呼。
我不喜歡陌生人碰我,按摩師都不行。他這麽一碰觸,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簡直有種尖叫的衝動。可是,他臉上憨憨的笑容,分明又特別友好。
我強自鎮定,不知該不該起身離開。那人倒是自我介紹開了。他說他叫傑森,他認為我是個迷人的女士,想要認識我。說著,還站起身,鄭重伸過一隻手來,要與我握。
我不得已,跟他碰了碰手指。我拿不準該怎樣得體地介紹自己。我很想亮明自己中年婦女的身份,告訴他,我已有娃有老公,不在約會市場上。甚至還想說:如果我和我先生娃生得早,孩子都快你這般年紀了。
又覺得這麽說比較唐突,甚至刻薄。人家年輕人也許隻是嫌郵輪悶氣,想找人聊聊天。我這麽急吼吼地劃清界限,倒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傑森。我叫番橋。請問,你多大了?”
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對忘年男女看對了眼,開始交換個人信息了。
傑森說:“我今年十六歲,快十七了。”
謝天謝地,他還是個孩子!
我的神經鬆弛了些。我等著他回問我的年紀。我相信,隻要他禮尚往來問我一句:“番橋,你今年多大了?” 我給出的答案,準保一劍封喉,他聽完就會乖乖爬回泳池裏去。
對方卻安靜得猶如一尊石雕,身體倒是又朝我這邊挪了挪。
我隻能另辟話題:“傑森,你怎麽不去Kids Club呢?我記得那裏有個專為青少年設置的區域,裏麵有不少teenagers。我的兩個孩子比你小一點,他倆現在就在俱樂部。他們可喜歡那裏了。”
還是忍不住,把孩子們拉出來救場,跟他劃出一道明晃晃的楚河漢界。
可傑森好像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他說,他不太喜歡兒童俱樂部,那裏都是小孩子。說話間,他朝我又靠近了些,這會兒,差不多是用他的左胳膊貼住我的右胳膊了。
這讓我又緊張起來。我知道有些青春期的孩子,荷爾蒙超標,做事全憑腎上激素支配,就算是孩子也得防範。可能,這條船上銀發老人居多,在他們麵前,我算是年輕的,他不會是把自己無處安放的荷爾蒙投注到了我身上,想要撩撥我這個老阿姨吧?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一刻,我決定不再跟蔣先生賭那一口氣,找準時機就回房去。
就在我思忖該如何離場時,一位中年男人從天而降般,也走進了我們的池子裏。
傑森一見他,眉頭就緊皺起來。他說:“爸,我正跟這位很奈斯的年輕女孩聊天,你跟過來做什麽?你可不可讓我們單獨待會兒?”
那感覺,像是說,老爹你走遠點,我們跟你有代溝,我們在談我們年輕人的話題。
看來這孩子是真迷糊。他用了“young girl”這兩個詞。如果泳池的蒸汽讓他看不清我的皺紋,坐這麽近,他至少應該能夠瞧見我的白發。
我很希望這位爸爸能留下。至少,有爹在,傑森不至於更進一步,讓彼此難堪。
也如我所願。盡管聽出了兒子語氣中的嫌棄,傑森爹掛住一臉尷尬的笑,還是堅定地坐在了兒子身旁。我注意到,他用手拉了拉傑森的胳膊,讓兒子離他坐近些。
跟同齡人聊天就輕鬆一些。傑森爹說,他們來自Tampa,父子倆趁著學校放春假,上郵輪來渡個假。我跟這位父親聊了聊Tampa的天氣,Tampa的海牛,Tampa的橄欖球隊,還有柚子聯盟的春季訓練賽。感覺把自己對於Tampa的所有了解,都拿來當作了話題,卻總還有種沒話找話的尷尬。這種時候我知道,我永遠也成不了蔣小詩那樣的社牛。跟陌生人多待一分鍾都覺得煎熬。況且這段時間裏,傑森雖沒插話,也沒閑著,他時不時用腳在水中與我問候。
我決定告辭。
我剛站起,還沒說話,傑森也站了起來。他急急問我:“你喜不喜歡Taylor Swift?”
我浮起一臉尬笑,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孩子,我與你爹差不多年紀,對泰勒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感覺了。”
傑森愣在原地。父親替兒子解圍:“傑森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Taylor Swift?”
我說:“哦,算知道吧,我在電視上見過她。今年的超級碗,她男朋友在踢,所以電視給了她很多鏡頭。之前我沒關注過她,看了一場球,倒是看成熟人了。”
我一心想要離開,並沒有給他們再次發問的機會,隻說:“對不起,先生們,我有點事,先告辭了。”
傑森張開雙臂,看著我問:“擁抱一下,可以嗎?”
我覺得應該給他一個擁抱,可是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大寫的想要離開。立刻馬上。
傑森爹應該是感覺到了我的遲疑,他阻止道:“傑森,那就不合適了。讓這位女士走吧,你跟她說再見就好。”
我簡直是逃出泳池的。我拉起岸邊的毛巾,胡亂擦了幾下,就跑上了電梯。
站在電梯間的角落裏,看著泳衣上未來得及擦幹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一地,不知怎地,我心裏慢慢難過起來。
我想起了大核。
大核和傑森一樣,也是個缺乏邊界感的孩子,看見自己喜歡的人,不由自主會想要靠近。在維多利亞的社區泳池,他總想去牽救生員小姐姐們的手。有些姑娘當他是小孩,由著他牽。有些就高冷,看到半大不小的孩子伸出手,會轉身離開。
他現在還是個“孩子”,做出些奇怪的舉動,大部分人尚能諒解。再大一點怎麽辦?
學校裏的同齡人,就是炎涼小世界的縮影。我知道大核很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努力尋找話題與那些孩子們溝通,可是,他說出來的話,他表達友好的方式,就像泳池裏的傑森,總讓人感覺怪異,甚至抗拒。在學校裏,他沒有真正的朋友,他走不進他們的世界。蔣小詩隻是上了一年JK,已經參加了五次生日派對,大核上完二年級,還從未收到過來自同學們的生日邀請。每次我們送小詩去同學派對,總得偷偷摸摸,也不許她在家談起派對上有趣的事。我們不想讓大核知道,有一種小朋友間的快樂,他被排除在外了。
他是個孤獨的孩子。雖然他如此渴望與人親近。
在一樓的電梯口,我遇見了蔣先生,他正準備上樓尋我。我跟他走回房間,一路說起這對父子的故事。
我說,那個孩子,和大核一樣,應該都是帶了點社交障礙的孩子。他們會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做出些讓人尷尬的舉動。但如果,大核看見一個自己喜歡的陌生人,貿然走上前去,不懂分寸不知輕重地與人搭話,或索取擁抱,而對方又給出如我這般抗拒的反應,迫不及待想要“逃離”,他會不會感覺很受傷?作為母親,假想自己旁觀這一幕,心裏已經難過得要死。而我,竟然如此愚蠢地從泳池跑了出來,連個擁抱都沒留給他。。。
蔣先生說:“那個男孩如果和大核一樣不諳世事,他可能不會意識到你的異常,隻會覺得有些失望。但是他爸會傷心,這個我能想象得到。你如果覺得內疚,那我們現在回去,跟他們好好聊一聊吧。我們要告訴孩子的爸爸,我們也有一個像傑森這樣可愛到犯傻的兒子。”
蔣先生回房換上泳褲,我們一起上樓。
這一次,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擁抱這個孤獨的孩子。
可是,池子裏已空無一人。那對父子離開了。
我坐回池中,看向父子倆剛才坐過的位置,心裏有些傷感,更多是愧疚。“對不起!”我在心裏默念,“希望你們父子忘掉我的無禮。希望歲月善待傑森,希望他的人生平安,順遂。”
也同樣祝福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