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春節在二月中旬。青杏在陰曆二十九才回到家鄉。離婚十年之後，她仍然單身一人。她回來的當天晚上，我們倆就去了姐姐家附近的萬達商城，那裏吃喝玩樂應有盡有。我們倆都喜歡吃烤鴨，所以進了一家春餅店，除了烤鴨，還點了我們都喜歡的酸菜粉絲，魚香肉絲等適合卷進春餅的菜，滿意地開吃。狼吞虎咽兩張之後，我們才放慢速度，邊吃邊聊。
青杏問：“你回來快兩個月了，都見誰了？”
我說：“隻見了秦嶽一個。”
她笑道：“我就知道你會見他。你們倆上次見麵是2014年那次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說：”沒記錯。那次我們高中同學來了個大聚會，能回來的都回來了，和其他班的一起，總共有七八十人吧。不過這次，我還真沒故意找他，晚上遛彎，碰見他在吃麵，就聊了一會兒。他調到附近的銀行當經理來了，你知道嗎？你和他平時有聯係嗎？“
青杏點點頭：”聯係不多，偶爾問候一下。我回來的次數也不算多，每年三次，五一，十一，和春節。去年春節，幾個關係比較好的聚了一下，當時叫秦嶽來著，他好像很忙，沒來。算起來我也有兩年沒見到他了。等我聯係一下其他同學，我走之前，初四吧，怎麽樣，我們再聚一下，叫上秦嶽。這個家夥，上次見麵還問起你。哦對了，你們見過了，聊得怎麽樣？“
我說：“還行吧。感覺他挺孤單的，老婆不在家，沒人照顧，自己不願意做飯，經常在外麵對付一口。我都陪他吃了兩次晚飯了。你見過他老婆嗎？好像他們的婚姻出了問題。“
青杏說：”見過一次，沒說什麽話，不是很了解。不奇怪，婚姻沒有問題的家庭，少之又少。怎麽，他和你說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了？和我可沒說過。你們倆互相喜歡過，看來關係還是不一般，哈哈。“
我輕描淡寫：”就是吃吃飯，聊聊天，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剛見麵還有點小激動，後來再見麵，就覺得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早就被時間和空間拉開了，我們的很多想法其實是不一樣的。算了不說他了，說說你吧，怎麽這麽多年還是一個人？不準備再婚了嗎？“
青杏說：”我對第一次婚姻太失望了，尤其是最後那幾年很煎熬，所以後來一直特別小心。也談過幾個，沒感覺，不合適。你知道的，我的原則是寧缺勿濫，所以不想將就著找個伴。其實一個人過挺好的，安靜省心，有大把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兒。我身邊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現在選擇單身的人挺多的。人們的觀念變了，尤其是女人的觀念變了，更獨立，更崇尚自由。你記得裴多菲的那首詩吧，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雖然我說的自由和詩裏麵的自由是兩個不同的自由，一個大一個小，但是仔細品味，我覺得用在現在單身的男女身上也挺合適，哈哈。你老公也過世一年多了吧，你有什麽打算？還找嗎？”
我笑道：“和你一樣，隨緣，不會刻意去找。愛情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是找來的。”
青杏說：”作為過來人，我給你一些經驗吧，省得你走彎路。“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但是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連忙收起笑容：”請賜教。“
青杏於是開講：“我之前和你說過我離婚的事兒哈，但是沒仔細說我的心路曆程，這次詳細和你說說。先告訴你我從我的第一次婚姻中學到的東西哈。第一，沒有長久的愛情，不管曾經如何濃烈如熾熱的火焰，最後都會變成微弱的火苗，甚至會熄滅。第二，男人和女人對婚姻的期望並不相同。女人想要一個溫暖的家，疼愛自己的老公，聰明乖巧的孩子，和男人相親相愛白頭到老，至少我結婚的時候是這樣期望的哈，為了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女人願意做很多，犧牲很多，而男人呢，不僅想要一個把自己像孩子一樣照顧的女人，還要女人漂亮會打扮，帶出去不丟麵，當然，還要能給他傳宗接代。所以當我們結婚了五年還沒有孩子時，他就開始各種挑剔，有一次吵架，他甚至說母雞還會下蛋呢。我氣得不行，要求我們倆去醫院檢查到底是誰有問題，他死活不去，非說他自己沒問題。和他賭氣，他不去我也不去。吵了幾年之後，我就提出了離婚。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有問題，那麽我走，成全你找個能生孩子的；如果我沒問題，你因為不能懷孕就對我每天橫眉冷對，那我對你來說，根本不是愛人，不是伴侶，不過是個生育機器而已，那這樣的話，我對你也沒什麽可留戀的。我提出離婚之後，他有點慌，自己偷偷去了醫院檢查，結果真的是他有問題。這個時候他不想離了，因為他也知道，他有這樣的問題，除非找個二婚帶個娃的，否則很難。我卻下定了決心，非離不可。不是因為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而是因為我們之間互相傷害的話說的太多，感情早已支離破碎，再不可能回到從前了。我是最不願意湊合過日子的，反正沒有孩子，也就沒有牽絆。而且這段時間我思考了一個問題，就是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問題，或者說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問題。以前一直想著，愛了，結婚了，就要一輩子在一起，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你閉上眼睛想哈，在這個星球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多得如同海邊的細沙。在這許許多多個人當中，我和他本是陌生人，機緣巧合碰上了，互相看著還順眼，就一起走一程，也隻能說，在這個時間段裏，我們的關係有改變，有加深，從陌生到熟悉，也許也到過相愛的階段，但是歸根結底，一段時間關係親密，不代表一輩子關係親密。事實上一段親密的關係也很難維持一輩子。因為人是在不斷地走著的，因為什麽都會變的。那些白頭到老的人，自始至終，關係也在不斷地改變，隻不過那些變化，並沒有到讓他們非分開不可的地步。我和他離婚了，也不過是重新變成陌生人而已。十年的時間，無數的煎熬和痛苦，我終於覺醒了。我認識到了獨立的重要性。上大學的時候，一個男生和我說過一些話，我當時沒在意沒思考，但一直記得。等我離婚之後，再想起他說的話，覺得太對了。他說，國家和國家之間的戰爭，都是因為謀求自己國家的利益，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分分合合，說到底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我記得當時我還反駁過他，說愛情就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人為了愛情，是可以為對方做出任何犧牲的。他笑了，說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後來有一天，我真的明白了，還得感謝我的第一次婚姻。你看哈，你找對象談戀愛，有一個標準吧，或者說有個期許吧，對方長的是不是好看，家境好不好，性格好不好，等等等等。你不會愛上一個完全在你期許之外的對象，對吧？這個時候你考慮的，或者說你體驗到的，完全是你自己的感受，你不會因為對方喜歡你，你就喜歡他，對吧？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單相思一說了。如果一個完全滿足你要求的人出現，你可能會愛上他，或者說，想把他據為己有，這個時候，你的感情或者感覺體現的是你的利益，而不是他的。當然這裏我們所說的利益，不是隻指金錢，也包括你的喜好，你的願望，甚至你的夢想。總結一下，一個男人滿足了你的喜好，願望，夢想，利益，你才會愛上他。別皺眉頭，那些專門喜歡窮光蛋的女人除外哈。而我之前提到的人們為了愛情願意犧牲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去做很多事的情況，是因為你犧牲掉一些利益，能換取更大的利益，或者，如果你不做那些事情，你可能會失去對方，從而失去你已經付出了很多心血才得到的利益。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端起杯子碰了碰青杏的，提醒她喝一口潤潤嗓子，同時拋出了一個問題：”那些為老婆擋子彈的老公，還有為老公擋子彈的老婆，怎麽算呢？“
青杏說：”老公是老婆的利益，老婆是老公的利益，他們犧牲自己， 去保護自己的利益。“
我笑道：”你可真能狡辯。看來你是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愛情存在了。“
青杏說：”不是我狡辯。你想啊，如果老婆背叛了老公，不再是他的利益，他還會為她擋子彈嗎？隻怕給她一顆子彈的心都有吧。被老公算計死的老婆，和被老婆坑死的老公，還少嗎？想當初都是相親相愛過的吧。這是人性，聽著很殘酷，但是你別不信。“
我說：”那些舍己救人的人呢？犧牲了自己救了陌生人的性命，怎麽算？“
青杏說：”親愛的，那些人有個共同的名字，叫英雄。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是普通人多，還是英雄多？你覺得我們這樣的人，是普通人，還是英雄？“
我一時竟無話可說。
青杏問道：”哎，回到我的問題，你明不明白我剛剛說過的話？“
我說：”明白。你的意思是，人和人之間都是利益的關係，不要輕易投入，要清醒，要謹慎，你就差說讓我下半輩子也單身得了。“
青杏滿意地點點頭：”聰明，一點就透。“
我笑道：”你那是一點兒嗎？我一句話都插不進去，說得我都替你嗓子冒煙了。“
青杏說：”總之，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才是最複雜的和最難的。愛情是危險地帶，最好繞著走。”
我說：“聽著好像你相信愛情啊。是不是後來又愛過，所以才有這樣的感歎？”
青杏說：“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我那個人間清醒的大學同學，就是和我說人和人之間是利益關係的那個，後來出家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真的上山當了和尚，每天吃飯睡覺念經，你信嗎？可能不是你認識的人，對你來說無所謂，我聽了以後當天晚上沒睡著覺，太觸動了。”
我問：“他為什麽出家？”
她說：“想開了唄。人生不過如此。人人皆過客，說的是人不僅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也是有緣相識的其他人的過客。你想啊，誰能陪誰一輩子？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出家。”
我一愣，本來想說，”那我豈不是再不能看見你了“，但看看吃了一半的飯菜，卻變成了“那你豈不是再吃不到人間美味了？”
青杏歎口氣：“這還不是主要原因。有一次我去一個旅遊景點，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和尚，我走到附近的時候，幾個和尚正好下山，從我身邊經過，離著至少兩米遠，那身上的汗味，差點沒把我熏死。我可受不了這個。我得過每天都能洗個澡的生活。可憐我那個大學同學，那個幹淨的一個人兒，不知道出家了是不是也這麽臭氣熏天......。”
我又氣又笑：“嚇了我一跳，還以為你真要出家呢。”
青杏笑道：“你還是這樣，人家說什麽你都當真，傻不傻啊你？”
我問：“你說的愛情是危險地帶，究竟什麽意思？是不是又愛過？”
青杏說：“什麽都瞞不過你。也不算愛過吧，是差點被忽悠，及時發現了。應該說，欲望是危險地帶。”
我問：“怎麽回事？說來聽聽。”
青杏說：“就是我之前工作過的一個公司，有一天來了一個新同事，長的帥，人也特別好，有紳士風度，是女人一見就喜歡的那種男人。那時我剛離婚不久，雖然對男人失望，也沒打算那麽快就找對象，但看到他，我的小心髒，還是砰砰的多跳了幾下。當然，結了婚的男人，我是不應該有非分之想的，但是工作總要合作，有時還一起出差，時間長了，開個玩笑什麽的，很默契，真是有點日久生情的那種感覺。他應該是看出來了我喜歡他，有一天突然對我說他喜歡我，問我想不想和他做情人。我一聽情人這兩個字，就嚇了一跳，當時沒答應，說別開玩笑。公司裏有個女同事，我叫她姐，人特別好，可能是看出了我和他之間有點曖昧，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暗示我，說那個男人離開原來的公司，是因為她老婆去鬧過，說他和公司裏的女同事偷情。我又嚇了一跳，感覺差點掉進了人家挖好的坑。你看，是不是很危險？這個社會處處是陷阱，一不小心，就可能掉進去，搞個體無完膚。”
我問：“後來就沒有遇見過靠譜的男人？”
青杏笑道：“好像還真沒有。有個男人第一次見麵就問我掙多少錢，我差點把他踢出去，感覺他是想找個有錢的女人靠一靠，真可笑。還有個更可笑的，我不僅要當後媽，還被男人要求發誓一定對他女兒好，我的媽呀，第二次見麵就要我發誓對他女兒好，是不是有病？你是找老婆還是找保姆？到後來我就不想找了。男人說女人麻煩，我覺得男人更麻煩，還是自己過最省心。當然，我不是勸你不要找哈，隻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可憐的青杏，生活中的傷害已經把她變成了一個戰戰兢兢的小刺蝟，外表強大，內心軟弱，還給自己披上了厚厚的盔甲。人和人之間真的隻是利益的關係嗎？我不敢苟同，但似乎也沒有有力的論據來反駁。不管怎樣，我再三保證一定好好領會她的話，她才滿意地笑了，繼續吃飯。
從商城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天空飄起了雪花。我們倆驚喜地對視，想起了青春年少的時候，曾手牽手在雪地裏散步，歡天喜地。往事如昨，人卻已到中年。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看著青杏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反駁她的證據：至少我和她之間的友情，不是利益的關係。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到了什麽年紀，我和她之間，隻和那些共同經曆過的純潔美好的記憶有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