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昨天心情低落，拒絕了穀雨的陪伴。她一大早就開車去了舊金山的跆拳道道場，換好衣服，一個人揮汗如雨地練習，直到把自己累得癱軟在墊子上。
想起來上一次這種帶著鬱悶和傷痛的練習，是在Patrick離開舊金山灣區，去哈佛念書的那天。後來心煩意亂，還撞壞了自家車庫的門，是Mike趕來處理的。沒想到一年多之後，物是人非，而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那麽消亡了......
Patrick，自己的初戀，聰明溫柔，笑容迷人，努力上進，曾經是自己的驕傲。可是他們沐浴著同樣的陽光雨露，卻漸漸長成了不再相依的兩個樹枝，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蓬勃自己的青春。按理說，這也正常。可是，他怎麽就死了呢？他這種決然的離去，仿佛在立夏心裏挖掉了一塊肉一樣。雖然不再愛他，可他依舊承載著立夏關於青春特別美好的回憶啊。再想想他的父母家人，該是多麽傷心欲絕......
立夏後悔把那一箱子所謂的“貴重”物品還給Patrick了。對於他來講，那點東西不值幾個錢。當時立夏的想法就是把保留下來的東西送走，也把他們之間先前的關係壓縮庫存。
是不是選Mike交還那箱東西也是個錯誤？可是，Mike這麽溫和的一個人，怎麽都不會讓別人難堪的啊，應該不會刺激到Patrick的。當時立夏和小姨還別扭著，所以隻有Mike是最佳人選了。
立夏渾身汗水坐在地板上，把頭埋進了臂彎。她覺得好累。她不想見人，可是一想起來穀雨的邀約被自己冷冷拒絕，心裏又一陣刺痛。
淋浴之後，立夏換了幹爽的衣服，漫步街頭，信步之間就來到了那家文具店，又看見了櫥窗裏吊著的各色水果橡皮。其間那些可愛的草莓橡皮讓她不由自主掛上了微笑。她走進去買了一打，揣進口袋，一邊走，一邊把手指伸進小紙袋裏，輕輕觸摸那些小橡皮，任由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感知它們的芬芳。
立夏收拾心情，去看了幾處房子，選定了海邊不遠處的一個三層公寓樓的頂樓，居然能看見一點點海景。隻有一間臥室，租金不便宜，但她毫不猶豫地決定要搬過來。在這孤獨的一天，她希望對自己好一點。這個世界上，她已經是沒爸沒媽的孤兒了，她必須好好愛自己。
想到這兒，她去咖啡店吃了自己喜歡的蛋糕，然後收拾心情，開始工作----- Frank又給了她一個舊金山的賣房生意。房子在太平洋低崗，地區很好，不過房子裏麵住的老人家一直不肯搬走。她在這裏住了七十年，因為舊金山房租管製，她一直付低於市價很多的房租，讓房東無法貼補自己的貸款金額。最後房東給了高價補償，才得以收回房屋。
立夏工作了一下午，晚上決定自己去喜愛的餐廳吃飯。她希望自己忙碌，希望自己平靜下來。但是，工作和美食終究沒能徹底拯救她。她飯後行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再一次感受到了無邊的寂寞和悲傷。
而穀雨的一天也是同樣難耐。寫了一天的報告，效率很差，直到傍晚才完成。大個子Eric今天參加特別訓練，要挺晚才回家。穀雨坐在客廳看新聞，發現那舉世關注的哥倫比亞起訴的加拿大機組人員和乘客涉嫌販毒，最終被無罪釋放了，理由是證據不足。
穀雨按下遙控器按鈕關上電視，沒有開燈的房間瞬間陷入黑暗。地麵的車流和路燈的光影，在到達高層公寓窗口的時候都減弱了七成，失去了溫暖的色彩，毫無安撫的誠意，仿佛在敷衍獨坐黑暗的人。
心情不好，穀雨也不想回家，於是決定出去吃飯。他下了樓，上了車，不由自主開到了列治文區----那個他們初來美國的落腳之地。行經立夏的道場和那個文具店，都讓他心裏發悶。
街上很熱鬧，腳步匆匆的占大多數，但也有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的慢行者。他們看起來那麽放鬆那麽愉悅，仿佛是另一個空間的生物一樣。
一轉頭，穀雨看見了一個首飾店，掛著結業傾銷的招牌。他信步走進去，一眼看見了一個鑲著一粒小小假鑽石的銀色草莓項鏈吊墜。
“先生，好眼光啊，這個情人節送女孩子最棒了。草莓甜美鮮嫩，銀色的又很素雅，小仙女一定喜歡！”一個看起來像是高中生的女孩拿國語推銷。
“小仙女”？這個詞是穀雨從來沒想到過的。立夏是不是自己的小仙女？嗯，有點仙，也有點“野”，當然後者隻是表現在跆拳道的道場上和搖滾樂的架子鼓後麵。
想著這些，穀雨不由得笑了。
“今天打八折呢！”小姑娘賣力推銷，穀雨立刻掏錢，很快懷裏揣著那個小小的禮品盒，走到了依舊熱鬧的街頭。
有了這個小小的草莓，街上的人流仿佛都有了色彩和溫度-----那是心底的希望做出的渲染，也是給自己小小的撫慰。
Mike也沒有開燈，坐在窗口前，遠遠看見鄰居老太太Barbara終於在夜色漸冷的時分把自己挪回了室內。Barbara自從和警察說過話之後，一見到自己就興奮得兩眼放光，攀談欲爆棚。真是的，怎麽就招惹上了她呢？
偵探帶著兩個助手，在晚飯時分來搜查，當時Mike嘴裏還含著半口辣子雞丁，開門的時候生生地硬吞了下去。
“Mr Xue，晚上好！不好意思，打攪你吃飯了。這是搜查令，我們需要針對Patrick死亡案件對你的住所進行搜查。你可以繼續吃飯，如果你願意的話。”David把搜查令遞給了Mike。
Mike接過來看看，說：“請便。我還有幾口就吃完了。失陪。”他說完就回到廚房邊的小早餐桌接著吃他的辣子雞丁------從山下中餐館買來的外賣。
David的兩個助手進到臥室開始搜查，David則在客廳慢慢踱步子，然後來到廚房，微笑著問：“在山下中餐館買的？看起來不錯嘛。雞肉還是豬肉？我們收工以後可以去試試。”
Mike點點頭，吞下食物，說：“雞肉的。的確不錯。”
“喔，我不吃豬肉，你呢？”David貌似隨意地問。
“我都吃。”
“我喜歡中國菜。不過，很多菜的調味料都差不多，尤其是辣的，都吃不出來是雞肉還是豬肉了，嗬嗬。”David隨口嘮叨，低頭想了一秒鍾，又問：“老店嗎？”
“開了有幾年了吧？我搬來兩年，他們比我早。”Mike擦擦嘴，開始收拾餐具。
“你經常去？”David隨口問。
Mike笑笑：“以前倒沒有。最近比較忙，去外賣比較多。”
“噢，以前你自己煮菜的？”David在廚房裏轉悠，眼睛掃視著抽油煙機和台麵，手指從櫥櫃表麵劃過。“你也很愛清潔啊，廚房很幹淨。搬來兩年了？像新的一樣。”
“我自己加工一下半成品而已，沒有華人那種爆炒，嗬嗬。搬進來之前他們剛裝修了廚房，的確是新的。”Mike把盤碗放進水槽，拿毛巾擦了擦手和台麵。
David順手打開冰箱，看見凍箱裏很多速凍食品，於是笑著說：“嘿嘿，我也是個喜歡速凍食品的人。我自己過日子，覺得速凍食品是偉大的發明。我在警局的廚房總是留幾個冰凍pizza。”David率先笑了起來，又加了一句：“比外賣還簡單呢。”
Mike跟著笑，沒接話。這個David讓人不舒服，好像一隻年老的獵犬，故意擺出來因為年齡帶來的寬厚，但那雙眼睛還是賊亮賊亮的。
“聽你的鄰居說他們幫你修車了？”David自己換了個話題。
“不是修車，就是幫我給輪胎打氣。”
“怎麽輪胎就扁了？可以帶我去車庫看看嗎？”David禮貌地問。
Mike心想：都有搜查證了，車庫當然要搜查，假客氣什麽呢？“來吧。”他帶路。
“雙車位呢，在連體別墅裏麵不多見啊。”David走了進去，四處看看。
Mike沒接話。
“Patrick那天來家裏，也把車子停進來了嗎？”David問。
Mike點點頭，說：“對。立夏要還給他的箱子挺重的，裏麵有一個金屬雕塑。我的車道很短，從門口走到街邊挺陡的。停在車庫方便搬東西。”
“鄰居說他本來停在街上的，是你幫他把車子倒進車庫的，對吧？”
Mike心想，這是明知故問啊。“是的。別看Patrick這種孩子功課好，車技可是一般，尤其是退進狹小的空間裏。他們家的車庫可是寬敞很多呢。”
“他自己把東西搬上車的？”
“是啊。”
Mike推了推眼鏡腿，沒再說話。
David繼續轉悠，在一堆地板材料旁邊停下來，問：“你在裝修嗎？”
“沒有，不過，冰箱漏過水，地板壞了，我就自己換了幾塊。”Mike信步走過去，說：“後來打算把整個客廳的地板都換了，還沒搞好。”
David戴上手套，拿起來幾片舊地板，看了看，問：“我們要帶走這些舊地板，可以嗎？”
“當然。”
David站起身，看了看四周，指著牆上掛著的自行車，問：“你的？”
“是。”
“你還喜歡什麽運動啊？”
“沒什麽了。”
“車子很專業嘛。猜你是好手。”David笑得有點真誠：“我年輕時也喜歡。”
“噢，真的？我的確成績還不錯。不過，最近幾年太忙，一直沒騎遠，就是運動一下而已。”
“有騎車去海邊嗎？”David問。
Mike猶豫了半秒鍾，說：“沒有。隻是在這附近騎車。”
David點點頭。
“我可以去後院看看嗎？”
“請！”Mike打開車庫旁門，有一條小磚路通往後院。
Mike走在前麵，說：“幾乎沒有後院哈。山上的房子就是這樣。”
“風景不錯嘛！”David看著圍欄後麵的山色帶著夕陽餘暉，由衷讚歎。“山下就是高爾夫球場啊。你是會員嗎？”
“不是，很貴也很難進。”Mike笑笑。
“還好你們在山上。我有個朋友家在高爾夫球場旁邊，後院經常有球飛進來。不過，他們地勢低，高爾夫球場澆水的時候，滲過來的水都夠他們的草坪吃的啦，而且是有肥料噠，哈哈哈！”David的幹笑讓Mike有點不知所措。
David走到圍欄邊，探頭看看，說：“這裏還有條路呢。”
Mike上前解釋：“對，不過，沒人走。應該是PG&E的easement（提供給電力公司的借過路徑）”
“你的圍欄有門啊，你可以走下去偷偷打球呢，哈哈哈。”David又笑了。
Mike跟著“嗬嗬”兩聲。
David問：“能打開門嗎？”他指了指門上的鎖。
“哦，我從來沒打開過。鑰匙應該在車庫，我去找找看。”Mike立刻轉身去了車庫。他看見兩個助手正在搜索廚房和客廳。他們拿著特別的燈具，估計是要查看地麵和牆麵是否有血跡吧，這個Mike從偵探影片裏見過。
Mike拿來鑰匙，David撥開門上的藤蔓，打開了鎖。推門出去，對Mike說：“我自己去走走。”
“那好。”Mike自己在後院的一把太陽椅上坐了下來。天已經開始黑了，遠處出現了第一顆星。他忽然感到說不出的孤獨，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把原本挽起來的袖子放低，Mike盯著自己緩慢揉搓的左右兩手，不由得開始思念立夏。自打她從香港回來，還沒有機會好好和她見麵說話呢。她說自己剪了短發，讓Mike一陣心疼。仿佛剪掉的，不是可以繼續生長的青絲，而是他們之間的緣分。
想到自己從小夾著尾巴做人，努力學習，拚命工作，掙到不多不少的一份家業，爬上不高不低的事業台階，到底是為了什麽？孤家寡人啊...... 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也許永遠不應該愛也永遠不會屬於自己的女孩，為什麽？
正想著，David從後山回來了。他臉色比來的時候明亮了很多，帶著不合乎年齡的略顯幼稚的雀躍感，說：“後麵風景不錯呢，你真的應該常去走走。”
Mike苦笑了一下。
David很快走進屋內，鳴金收兵。屋子裏一下子又恢複了寂靜。Mike上前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坐在書桌前，瞪著黑暗的電腦屏幕發呆, 周身疲憊不堪。他決定去洗個澡，然後早點上床睡覺。
David帶著兩個助手在修車鋪關門之前再次拜訪了老板。David伸出手，給他看手心裏的一枚釘子。老板點點頭說：“那天輪胎裏的就是這種，一般不常見這種釘子紮在輪胎裏。”
他和老板又聊了幾句，然後招呼兩個助手：“走，去旁邊的中餐館吃飯！”
David興致勃勃地說：“我請客哈。來一份辣子雞丁、芥蘭牛、蛋炒飯、炒麵、酸辣湯。”
兩個助手其實今天一無所獲，看David這麽開心，都被搞糊塗了。
David笑笑說：“多吃點。晚上也許要加班。我還想再去一次Patrick家，檢查一下他的車。”
他們三人正吃著飯，David的手機響了。他接到報告：在發現白骨的海灘附近發現了Patrick的夾克衫----雖然很破爛，但是符合描述，應該是他生前最後一天穿的那件。
David往嘴裏扒飯，點頭說：“晚上加班。”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