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阿姨走了，媽媽自告奮勇幫我帶兒子，為了讓她輕鬆點，我拿了一些假期，也盡量早點下班。過了聖誕新年，媽媽該回國了，我又該找保姆了。
媽媽不接受保姆。但她愛玩好奇心強，對麵試保姆很有興趣。這個不難，我去法拉盛的職業介紹所時，帶上了我媽。根據我們的需求，介紹所推薦了一位女士，她是一位知識女性，隻接受通勤的工作，住得離我家不近，但地鐵可以到達。看我們不反對，介紹所電話那位女士，請她過來麵試。
這位女士姓範，和她一同來的，還有她的先生。這對夫婦來自北京，年齡在50歲上下，看上去默契恩愛。先生持H1B簽證，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太太雖然身在美國，卻放心不下留在北京的兒子。說起兒子，不苟言笑的媽媽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兒子帥呆了，是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
以我的直覺和前幾個保姆的體驗，我對範阿姨有些顧慮。首先，範阿姨的狀態可以說是矜持，但也可以解讀為冷淡，這樣的個性，是不太適合做保姆的。第二，範阿姨的先生讓我感到有壓力，他對工作條件，上下班時間等，問的很仔細，還提了一些進一步的要求。但是，媽媽喜歡範阿姨，覺得她家庭幸福知書達理，把家交給她比較放心。一時間也沒有第二人選，我就和範阿姨簽了協議。
範阿姨來的時候，媽媽還沒走。她一進家，就直奔廚房。她說，我家鍋子的鍋底都熏黑了，她看不過去，想把它們擦幹淨，並特意問我要了Heavy Duty的橡膠手套。頭兩天，範阿姨大部分時間都在廚房，我家那幾隻不算舊的鍋，經她擦洗，亮閃閃的像新的一樣了。
媽媽很滿意，在她看來，這才是合格的保姆，對待家務事一絲不苟，但我，卻覺得哪裏有點不對。範阿姨她似乎有意在躲避我們，即使廚房清潔完畢了，她依舊大部分時間待在那裏。更讓我不舒服的是，她一直戴著那副厚重的橡膠手套，隻在和我兒子親近的時候，才摘掉手套。我自我安慰，也許主人在家讓她感覺不自在，過兩天媽媽走了我也上班了，她不覺得拘束了，狀態應該不一樣。
媽媽回國了，範阿姨開始獨立工作，但是，事情並沒有像我想象得那樣。每天，她來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上橡膠手套，晚上我下班回家，她準備離開時，才摘下手套。那副黃色的，長及手肘的橡膠手套，不時在我眼前晃動，挑動我的神經，讓我感到厭惡甚至有些恥辱，但我沒想好怎麽和她談。
紐約的冬天是寒冷的，因為室內和公交的暖氣充足，大部分人都不會穿的很臃腫。範阿姨是個例外，她是短棉衣外套著長大衣，長大衣外麵圍著圍巾，還戴著帽子和口罩。範阿姨每天都來得有點遲，她進門後，像剝粽子一般，先脫去口罩帽子圍巾，再脫掉兩層外套，然後，係上圍裙戴上橡膠手套，才算進入工作狀態。她這套動作做得不緊不慢，而且神情專注，我隻能等她裝束完畢，跟她簡單交接再匆匆出門。
隨著範阿姨的遲到，隨著她專注的慢動作，還有那讓我厭惡的橡膠手套，一股邪火在我的體內不斷積蓄，以至於驟然間爆發。那天，大概是地鐵延誤，範阿姨整整遲到了一個小時。我陪著兒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看著她慢騰騰地脫去層層疊疊的外衣，就在她戴上橡膠手套的那一刻，我爆發了。我告訴她，她已經遲到了一個小時，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工作態度。我要求她脫下手套，聲明沒有一個家庭，會接受一個全天戴著厚重橡膠手套的保姆。我憤怒地指責她，你戴著手套在我家晃來晃去，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你是想告訴我我家很髒，到處都是細菌嗎？
範阿姨顯然被我罵懵了，她站在門廳處不知所措。我回過神來，我還需要上班呢，我還敢把兒子交給她嗎。我冷靜了一下，告訴她自己有些失控，希望她不要介意。範阿姨很平靜地對我說，你放心去上班吧，我會好好帶孩子的。範阿姨解釋說，她戴手套，是長期養成的習慣，北京冬天的自來水冰的刺骨，不戴手套根本受不了。她沒有考慮我的感受，希望我不要介意。
那天之後，範阿姨不再遲到了，也不再戴手套了。範阿姨依舊不冷不熱，依舊不苟言笑，但是，我完全可以確定，她沒有因為我的指責而遷怒我兒子。兒子已經一歲半多了，雖然不會說話，卻會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感情。他和範阿姨的關係，有一種平和的鬆弛感，說不上依賴，但也看不出恐懼。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範阿姨辭工的時候，在我家做了差不多兩個月。範阿姨說，她之前在郵局的招工處報了名，剛剛收到了郵局的考試通知，她需要辭工專心準備考試。我祝福她，但並不看好她，在我眼裏，範阿姨動作慢說話慢反應慢，再加上英語不靈光，哪裏端得起郵局的鐵飯碗。
幾個月之後，我們舉家搬離紐約，離開之前，我電話範阿姨跟她話別。範阿姨告訴我，她已經通過了筆試，正在學著開郵政車。取得郵政車駕照之後，她都可以申請郵局的職務空缺了。範阿姨的逆襲，是最讓我大跌眼鏡的，祝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