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住在縣城裏,不知道母親會治療小兒驚風,左鄰右舍的也不知道母親有這一手絕活。把家搬到缺醫少藥的鄉下之後,是爸爸為了治病救人給泄露了機密。爸爸下鄉蹲點的生產隊,有新生兒患小兒驚風,才生下兩天的孩子,突然昏厥、抽搐,病情危急。離著公社衛生院有十幾裏遠的路程,那時候村子裏邊還沒有赤腳醫生,孩子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情急之下,父親也顧不得跟母親許下的保密承諾,派生產隊長騎兩匹快馬到我家,把母親接了來。
母親進了農家,摘下皮帽、圍巾,脫下大衣,坐在火盆邊上驅散了一身的寒氣,烤熱了雙手,這才湊到患兒的跟前,一邊仔細地觀察孩子的麵相,一邊輕輕地拉起孩子的小手,把拇指肚貼在孩子的手心裏,感受患兒的心律和體溫。幾分鍾的功夫,母親就確診孩子得的是小兒驚風。母親坦誠地跟人家交代,說我既不是專業醫生,也沒有行醫執照,隻能幫你們救救急,讓孩子脫離了危險,你們趕緊抱孩子去公社衛生院。
母親從兜裏掏出一個蛤喇瓢樣的塑料小包,打開拉鏈,拿出一根繡花針,要了一杯白酒消過毒。母親用拇指、食指捏著繡花針,毫不猶豫地在患兒的麵部驅風穴位上紮了十幾針,又抓起孩子的小手小腳,每個手指尖、腳趾尖都點了一針。那手法利落得幾十針紮下來一氣嗬成,那針法輕巧得看似剛剛刺破嬰兒那稚嫩的皮膚,凡是針尖刺過的位置都冒出細小的血絲。
給嬰兒針灸過後,母親又從小包裏拿出一個筷子頭那樣細小的玻璃瓶,倒出十顆小米粒一樣的藥丸兒,讓孩子媽媽擠出一羹匙奶水,融化了藥丸兒,給孩子灌下。隨後,母親告訴孩子媽媽,你的奶水都圈(juan)了一天了,孩子吃了不容易消化,趕緊都給他擠掉吧,不出半個小時,孩子該找奶吃啦!
見母親這樣說,眾人半信半疑。一根繡花針,十丸小成藥,能有如此神奇?都已經昏睡了一天多的孩子,立馬就會醒來找奶吃?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守在孩子的身邊,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孩子。隊長和幾個老鄉圍坐在火盆周圍陪著父親母親說話。隊長好奇,問母親那小瓶子裏裝的是什麽靈丹妙藥。母親告訴他,這小藥是七珍丹,是治療嬰兒雜症的特效藥。這七珍丹隻有貴州出產的才地道,俺家孩子他二叔每年都給我郵一盒。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這邊眾人正圍著火盆嘮嗑,那邊炕上的孩子突然哇哇地哭鬧起來。把孩子的奶奶樂得拍著巴掌嚷嚷,這位大妹子啊,你可真是個神人呐,俺孫子從打下生,就沒聽他哭過一聲,你聽他哭得多邪乎!母親攔住她,快別表揚我啦,孩子那是肚子餓啦,快侍候你大孫子吃奶去吧。
孩子吃夠了奶水,躺在媽媽的懷裏睡起了婆婆嬌。母親見孩子安穩了,囑咐孩子的奶奶,把這瓶小藥給你們留下,每次十粒,每日三次,奶水送下。如果孩子吃得好,睡得好,一直這樣平穩,就不用去衛生院啦。如果孩子有反複,趕緊抱著上醫院。
從這個孩子開始,母親治療小兒驚風、手到病除的神話不脛而走。1960年代,偏僻的農村缺醫少藥。熬了三年自然災害的困苦,人們的身體素質都很差,不健康的母親哪裏會生出健康的孩子呀!嬰幼兒患營養不良、佝僂病的成為普遍現象。所以那個年代初生嬰兒患小兒驚風的極其普遍,嬰幼兒死亡率很高,找母親治療小兒驚風的人家越來越多。
夏天道路泥濘,隔著山橫著大甸子的,牛車馬車的出行困難,人們就騎著馬把母親接走。嚴冬裏冰封雪飄,人們就趕著馬爬犁來接母親。為了解除孩子的病痛,母親頂著酷暑,冒著嚴寒,經常早出晚歸,一個往返就是幾十裏,她從來不叫苦,不怕累,不嫌煩。
記得是我考上初中的那年暑假,母親給附近村屯的孩子瞧病回來,疲憊得躺在炕頭上歇息。我忍不住問母親,就連醫院都把小兒驚風視為疑難雜症,您是咋學會這手絕活的呀?母親給我講述了1951年的那段往事。
母親生下哥哥之後,縣城老房子的北炕借住著一位高花先生,以小兒科醫道見長,慕名而來帶孩子瞧病的絡繹不絕。一次老先生試探著問母親,看侄媳婦的年紀不應該就這一個孩子吧!母親告訴老先生,我都生了四個孩子啦,那三個都踢蹬在小兒驚風上啦!高花先生惋惜,說這小兒驚風的毛病不難治,隻要診斷得準確,處置得及時,保證手到病除。母親懇求老先生,執意要拜老先生為師。老先生見母親一片誠心,便收下了這個關門弟子。
開始的時候,母親幫著老先生招呼病人,包藥拿藥。後來就隨著老先生為患兒望聞問切,熟悉小兒驚風的症候。再後來就按著老先生的指點,牢記小兒驚風的風道、穴位、針法。直到再來了患者,老先生坐在旁邊看著,任憑母親望診、處置。老先生驚歎母親的聰慧、好學,說這一個沒有文化的女子,竟然能有如此悟性,竟然能夠過目不忘。
1982年隆冬時節,二妹妹在鄉下的婆家剛生下的男孩兒,長了一身黃毛,整天昏睡不醒,急得孩子的奶奶給母親打電話,說你外孫子咋長了一身的黃毛哇,親家母趕緊來給看看吧。母親安撫孩子奶奶,聽你說的這個症候,孩子是得了黃毛風,眼下沒有什麽危險,你好生守著,我下半晌就到。
公社衛生院的劉大夫是母親老家的屯親,母親打電話囑咐他,抓這樣五味小中藥,用藥缽子研成極細的粉末,分成六小包,兒子幫我求的吉普車來了我就趕路,咱倆在姑娘的婆家會齊。母親坐著的吉普車剛停在親家母的門前,劉大夫騎著自行車也趕到了。母親讓親家母先給孩子灌下一包藥,待消散了一身的寒氣,近前看視自己的外孫子,果真患的是黃毛風,就連臉蛋兒都蒙了一層黃疸,胎毛都是焦黃的一片。母親不由分說,拿出繡花針,一氣兒紮了幾十針,紮得孩子奶奶直心疼。
母親和劉大夫還都餓著肚子,親家母擺上飯桌。兩個人的飯隻吃到半截,就聽孩子哇哇地啼哭起來,吃了一頓奶水,消消停停地睡得香甜。到晚上點亮電燈的時候,孩子滿身的黃毛褪得幹幹淨淨。
高老先生不但擅長治療兒科疾病,而且對那個年代流行的克山病有獨到的治療手段。克山病是當年在東北廣為流行的地方病,主要病因是營養不良、保暖不夠、衛生不好,所以人們把它叫做‘窮病’。每到寒冷的冬季都呈高發態勢,嚴重威脅著人們的健康。克山病發作最嚴重的症狀,被稱為攻心翻、虎列拉、羊毛疔,嚴重的、治療不及時的,會危及生命。老先生毫不保留地把診治這些地方病的絕活都傳授給了母親。
文革期間,我家後院住著的生產隊長突然病倒在炕上,赤腳醫生給他打針吃藥兩三天,病情不但沒有緩解,反倒越顯沉重。赤腳醫生沒轍,急三火四地拉著母親去給看一眼,是不是得了克山病。母親進了屋子搭眼一瞅,說隊長患克山病已有些日子,仗著自己身體壯實硬抗著,這都演變成羊毛疔啦。
母親這時已經有了一個比較像樣的診療包,是爸爸用過的草綠色帆布公文包。母親讓赤腳醫生幫隊長翻身呈俯臥狀,自己用酒精棉球給針具消過毒,拿一根三棱鋼針在隊長的第一個脊椎節上狠狠地紮了一針。拔下鋼針,三角形的針眼曆曆在目,卻沒有冒出一點血絲。母親從診療包裏取出一個精巧的玻璃火罐,用酒精棉球火頭熏熱,扣在紮過針的脊椎節上。隨著溫度的下降,火罐逐漸較勁,順著針眼拔出一坨紫黑色的血汙。母親讓赤腳醫生快去尋一隻山羊牽來,自己借著拔罐子的空檔,用不同的針具給隊長在前胸後背、在臉麵上針灸了一遍。
待赤腳醫生牽來山羊,母親讓他剪下山羊的胡須,放在鋁飯盒裏在火盆上焙得焦糊,研成一小撮細細的粉末,一半用溫水給隊長灌下,一半敷在拔過火罐的針眼處。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隊長哼呀嗨呀地開始呻吟。沒多大一會兒,隊長吧嗒著嘴在那裏自言自語,說覺著肚裏空落落地,就想喝一碗熱麵湯。。
我幾次同母親商量,幫她老人家把治療小兒驚風、治療克山病的經驗整理出來。母親總是給我潑冷水,說現代醫學流行掛點滴,迷信抗生素,把民間的偏方、驗方視為旁門左道,把掌握一技之長、身懷醫藥絕活的鄉土醫生當做巫醫,你整理我土郎中的醫案、經驗,那不是沒事找事嗎,就讓這些寶貴的東西在我這裏失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