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君: 一個80後京劇青衣的現代鏡像

我的京戲園 (2010-03-23 14:35:21) 評論 (1)

         從梅蘭芳到丁曉君,一代代京劇青衣有不同的熱鬧、寂寞和悲喜。 


        梅蘭芳那一代,他的敵人是戰亂,是政治,是家國仇恨。筱燕秋那一代,她的敵人是命運無情,時運不濟。而丁曉君這一代,看不見的敵人是時代,是歲月流轉中大眾視線的遠離。在喧鬧的21世紀,京劇的舞台顯得冷清而寂寞。一代代青衣,相同的,是對京劇舞台的瘋魔和迷戀。
 清越的京胡聲淩空而起,鑼鼓鏗鏘。她站在幕布後,凝視著琴師,流水樣唱出“祥雲冉冉波羅天,離卻了眾香國遍曆大千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世界仿佛一下安靜下來,鴉雀無聲,隻有她的唱腔清越嘹亮。她緩步出來,目光迷離,仿佛踩著雲端降入舞台。
 那一瞬間,她不再是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女孩,也不叫丁曉君,她的名字是天女,是落入凡間的一個仙女。周遭一切,絢麗的燈光,穿著時尚的觀眾,偶爾響起的手機鈴聲,那所有代表這個時代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心靜如水,飄渺而來,輕盈離去。直到掌聲響起,她才醒過來,知道自己不是天女,是一個參加京劇比賽的北京戰友京劇團演員。  

 
      天女身上所穿的戲服圖案,是她和服裝師細細揣摩,最後定下來的清雅的蓮花,天女的所有小配飾都是她和一個老師一起跑遍北京大街小巷淘回來的,為了讓天女飄逸起來,她和她的合作者們幾乎窮盡了所有辦法。 


 而這一次,她獲得了2005年CCTV第五屆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青衣組銀獎和“觀眾最喜愛的演員獎”。 

 2006年春節,她再次以《天女散花》節目,參加了2006央視春節戲曲晚會。被網上票友評價“造型俊美,氣質雋永,長袖翻飛,舞姿曼妙”。 

 不瘋魔不成活 

 她穿著嶄新的軍裝,斜挎著一個活潑的ESPRIT的包包,身上散發著蘭蔻奇跡香水的淡淡香味。她愛聽流行歌,愛看音樂劇,和其他女孩一樣,怕胖,愛上網。隻是,她聲音清脆,偶爾會不經意地現出柔媚的蘭花指,這才會提醒你,她選擇了一條和其他現代女孩不同的路。
 她11歲開始學京劇。開始不過是因為有好嗓子,想學唱歌。不料,京劇的舞台是個巨大的磁場,有無窮的魔力,進去了,就再也不想出來。更何況,她的成長階段中遇到的,都是對京劇迷戀到瘋魔的老師。在遼寧省藝術學校,一個叫李國粹的老師一直教她,她是梅蘭芳先生的弟子,一個鍾情京劇到癡迷程度的青衣。 

 丁曉君的偶像,是梅蘭芳的大弟子杜近芳。而72歲的杜近芳,更是個戲癡。現實生活中,她跟人說話都像足在舞台上唱戲,眼神、動作、語調,都足舞台式的。她甚至分不清舞台和生活。她的生活簡單到極點,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京劇。參加京劇大賽之前,丁曉君塑造一個人物,隻注意眼神、姿態和聲音。但杜近芳不指點她這些,她跟她講對人物的理解。她說天女是心靜如水的,她眼神飄渺,遠離一切世俗。丁曉君懂了,因為在她眼裏,一代代最優秀的青衣就是這樣的:她們的眼神在庸常的現實生活中是迷離飄忽的,在舞台的燈光下,才是閃亮的。 

 “隻要你愛上京劇,你肯定就跑不了。”這是她的總結。電視連續劇《青衣》裏的幾代青衣也活在現實當中,除卻命運的大悲大喜,一朝與京劇結緣,生命就永遠與之糾纏在一起的情節,就是丁曉君所認識的前輩們的寫照。 

 比如張火丁,那也是一個執著的青衣,瘦瘦的身體,卻能唱出魔力非凡,堪比男旦的聲音。 

 比如李維康,她曾是第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卻是在出演了根據老舍名著改編的電視連續劇《四世同堂》,獲得1986年大眾電視金鷹獎“最佳女主角”獎之後,才獲得了廣泛的知名度。但她毫不猶豫選擇放棄電視劇,回到京劇舞台。 

 不瘋魔,不成活,這是頂尖青衣的宿命。 但丁曉君也茫然。認識杜近芳,讓她仿佛看到京劇藝術的微光,覺得京劇的路還能走下去。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杜老師的生活太單一了,和社會、和生活幾乎是脫節的。在杜老師家待兩個小時,走出來,站在北京灰蒙蒙的天底下,高樓大廈之間,丁曉君都有點恍惚,要適應一下才能從剛才那個京劇的世界中走入現實。
 
但一個80年代出生,二十幾歲的年輕青衣,京劇的她和現實的她如何能融合起來,又能截然分開?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像杜近芳那麽純粹、完全和時代脫節。她要上網、看電視、看碟,也聽流行歌。如果生命中僅剩下京劇兩個字,對於一個京劇演員,那也許很幸福,但,對於一個年輕女孩,那也許又太殘酷。
 “矛盾,我挺矛盾的。”這並非她一個人的矛盾。她和其他年輕的演員們經常在一起聊,大家都很茫然,他們喜歡傳統戲,但也知道這不符合現代人的口味,太慢也太悶。想保存國粹,又想吸引更多的現代人,這實在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我要唱 

 丁曉君喜歡梅派雍容、大方的風格。在她眼中,京劇有種挺奇怪的魔力,四大派別的演員都被深深烙上那一派的個性和特點。程派的淒涼委婉,尚派的剛烈,荀派的小家碧玉。雖然演員本身各有各的特點,但共性卻很明顯是存在的。比如丁曉君自己。“原來我是一個很爭強好勝的人,很自信,總認為我就是第一的,但學了梅派青衣之後,好像把什麽都看淡了,無所謂結果,努力到就夠了。” 


       從11歲到現在,漫長的十幾年時間裏,她被梅派藝術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戰友評價丁曉君說話都像在唱戲。丁曉君自己一點也不覺得。有天晚上和幾個女孩聊完天,她說“我要上樓去”。一個女孩說:“你別動,你看你的手。”她低頭一看,還真是一個標準的蘭花手。
 戰友中間流傳著一個關於丁曉君的經典笑話:中午吃飯時,丁曉君突然冒出三個字:我要唱。老師逗她:“那你就去唱吧。”沒想到丁曉君真的站起來,麵對著牆大聲唱起來。大家都愣住了,幾秒鍾後,都笑暈了。
 

        和丁曉君聊天,她似乎總在說服你去喜歡京劇,告訴你它一切的好。“它很含蓄,但表達的東西太豐厚了。扮相、個頭、嗓子、台風、悟性、感覺、台緣,太多的東西匯集在一起,才有可能站在舞台上光彩照人。” 


         也許正因如此,她癡迷於唱戲和舞台。但她碰上的,是她的前輩梅蘭芳、杜近芳們都不會遇到的難題:登台機會太少。能穿上全套戲服,扮上妝,唱一出戲,一年之中隻有寥寥幾次。她所在的戰友京劇團又趕上軍隊的合並大勢,與戰友歌舞團、戰友話劇團合並成一個戰友文工團,原先的京劇團隻能保留十幾個人,組成了一個京劇隊。今後,幾乎不可能有機會唱一出大戲了。光彩照人地站在舞台中間,成了一個奢侈的夢。
 

        她去找任何能唱戲的機會。報名參加京劇大賽時,她想的根本不是去拿獎,而是盤算:如果參賽,團裏就能給她機會排練、唱戲,而且,初賽、複賽、決賽,起碼自己能全心投入演三場來過癮。
 當然,他們經常有機會去部隊演出,但那時她是在唱民歌,唱《兵哥哥》、《東西南北兵》,唱現代戲。但她心底最愛的,還是唯美浪漫、韻味十足的傳統戲。 
           
 即使是清唱她都很珍惜,周末她常去京劇票房唱,唱她最愛的梅派傳統戲《天女散花》、《貴妃醉酒》。那些票友熱愛而且很懂行,對著行家裏手唱的感覺,緊張但極富成就感。在那裏,她最愛唱《貴妃醉酒》,那是她認為最完美、最過癮的唱段,似乎梅派青衣的感覺全都積壓在心裏,隻有唱,才能放射出來。 
       
 但也有味道唱不對的時候。有一次在湖廣會館,還是她拿手的《貴妃醉酒》。因為之前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機會唱戲,她很感慨,唱之前,忍不住說了一段話:“我唱戲的機會其實很少,所以我特別珍惜站在這個舞台上的感覺……”說著說著,她突然覺得心裏特別悲涼,想流淚。結果那天的《貴妃醉酒》完全變了味兒,原本應該歡快的唱段,唱得滿是悲涼。細心的票友一下就聽出來了,說怎麽聽你唱完那麽壓抑啊?和經驗豐富的前輩相比,丁曉君還沒有學會控製自己的感情。一出《貴妃醉酒》,她唱得心底熱淚縱橫。 
        

 她也沒學會怎樣把戲和生活截然分開。2003年,丁曉君參加全軍小品大賽,排那部讓她獲得個人表演一等獎的《搶水》時,她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高昂得多,愛狂笑,整個人變得張揚起來。拍完之後,她甚至不相信那是她自己。排《天女散花》時,有6個月時間,她讓自己與現實世界脫離:不上網,不看新聞,不看電視,不聽歌,生活裏隻有天女。
 京劇青衣的唯美、浪漫甚至影響到她的愛情觀。《呂布與貂蟬》中的呂布那麽狂妄,《貴妃醉酒》裏的李隆基會讓女人傷心。而現實中,今後會選擇一個什麽樣的愛人呢?“他必須喜歡京劇吧,要不他怎麽能理解我?京劇演員本來就很少有人理解。” 


     她知道京劇的好,但現實卻讓她悲觀。有次去參加一場綜藝晚會,節目單裏唱歌、跳舞、小品都有好幾個,但京劇隻有她一個。講好唱兩段的。她唱完第一段,底下開始有點冷場了,觀眾席裏有人說話,有人起身離開。在一種說不明白的強烈情緒之下,丁曉君突然站在舞台上說了這樣一番話:“在這台晚會上,隻有我一個人唱京劇。我希望你們喜歡我們的京劇,喜歡我們中國的京劇。京劇決不會讓你們失望,隻要你真正愛上它。” 
 

     這一次,觀眾是我們,地點,是在北京SOHO現代城一個完全現代化的辦公室裏。她還是選擇了唱那段梅派的傳統戲——《貴妃醉酒》,落地的大玻璃窗,冬日的斜陽正慢慢落下去,不開燈的屋子裏,漸漸昏黃起來。她唱得很投入,聲音清亮得似乎能穿透整層的辦公樓。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免,玉免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我知道,她希望她的觀眾能懂得《貴妃醉酒》,懂得京劇,也懂得她,一個21世紀年輕的京劇青衣的執著、矛盾、快樂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