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軌跡

明亮 (2009-02-19 11:37:56) 評論 (57)

陽光明媚,今天真是久違的陽光明媚,碧空如洗,白雲朵朵。這天氣就像我小時候去春遊的好天氣一樣,我出門的心情也就像小時候去春遊一樣高興,結果自然寫博客開頭寫得也就和小學生作文開頭一樣簡單高興。

最近我溫習了一下我從國內家裏拿回來的日記本,大大小小足有6本,有黃色塑料皮的筆記本裏麵畫著西湖十景的,有簡單的藍色大硬殼本子,開闊得能跑馬車。還有我用紫色日曆剪裁下來的包著普通本子的,那本頁麵枝葉橫斜,色彩瑰麗迷離,那本記錄的是我大學時代的一些生活。

我最早的日記是從十四歲開始寫的,是寫在那個藍皮大本子上的,主要那個藍皮大本是學校發的獎品。扉頁上鮮紅地印著我的大名,那年我在我們的那個不長莊稼的學校牲口一樣考了第一名。我媽一直反對我寫日記,見著就嘮叨沒完,讓我多務正業,要是正業務完最好多睡。這次回家,我捧著這些日記給她看,裏麵當然有某天我在白紙上泄憤地數落她的話,包括她的凶悍和阻攔我實現我一切自由化的理想。我問我媽,“當年你幹嗎攔著我寫日記?”我媽嘿嘿地笑著,“日記本太貴了。”這個回答裏麵多少水分多少真實就不提了。至少說明我媽的態度,她肯定是不會在這方麵撥款救濟和國會態度絕對不一樣。

可我離家這麽多年,這些日記我媽肯定沒有少翻。我清楚看見某年某月某天,劃著一個小勾,旁邊小字寫著“15歲”。這也就是我媽才這麽幹,她數學不好,即便知道我哪年生的她也算不清楚我當年多大。有了這個小記號她就一目了然了。我開始寫日記時候可不知道他們會看,雖然我單純我也知道日記是私人的,我印象中一般日記都是破案組人員調查被害者時才可以翻出來看的。

我小時候別說是個挺上進的孩子,比現在看著有出息,至少有有出息的潛力。不知為什麽一路走來總有人這麽繞著彎兒的誇我說我有潛力,直到現在還有人這麽說。她們不拍我腦袋了,改拉著我的手,眼神中透著期待,“你真的很有潛力。這話你記住了。”我從小就習慣了在大家的讚揚聲中繼續沉著地潛著,越潛越深,堅定地不冒頭,不管上麵有什麽誘惑,因為我知道潛著我還有潛力,升出去就泡沫了。

我當時每篇日記開始先抄一段名人名言,比如,“世界上最寬廣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下麵長長地拉上一道線,注明,雨果。這和我們教室牆壁周圍貼得標語極其吻合,這類話特別適用於各種議論文,用多了就和女孩臉上塗抹的閃粉一樣,盈盈發光檔次一下就上去了。

有天為了練習我的英文,我打算中文記一篇英文記一篇,這樣不是車軲轆話也能顯得更豐富多彩不是。寫完幾天後,我翻開日記再看,俺爹在我的英文日記上英雄用武開始批改作業了。他用得還好是鉛筆,他把錯的詞劃個小勾移到前麵,又在下麵建議用另外的英文單詞。這些不算,最後他老人家大筆一揮,“Good Job Keep Going  後麵一點沒吝惜都用了驚歎號。

嚇得我日記裏也不怎麽敢說他們壞話了,這還不算還真的就得一篇中文一篇英文寫下去了。即便這樣,我叛逆青春期的日記也充滿了生活煩惱和對家人的不滿,我用一些化學反應描述來代替家裏發生的事件。結果我現在自己也看不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麽,其實也不用追憶具體發生了什麽,基本就和做化學實驗一樣,小試管裏總是在嘟嘟冒泡,鈉在水麵轉著圈兒的自燃,火花四濺,沸騰極了。

有時候我也寫很煽情的,一般是,“我爸又病了,可他還是堅持給大家做飯吃了。他真好。”我再讀這些很慚愧,裏麵處處顯著我的不懂事。日記裏還有大量關於考試的描寫,比比皆是我又考砸了下次一定努力趕上之類的話。總體來說我還是個積極上進的乖孩子,生活重心全在學習讀書。

高中時候開始矯情了,那些日記很纏綿很自戀,動不動就是心碎了。當年捧著自己的小小孤傲的自尊心,伸出極其柔軟敏感的觸須來試探外麵的世界。基本結果是傷得一塌糊塗,我在青春的花季像小老太太一樣總結道,“人都是好人,也都不是好人。”之類的話。我的情緒起伏上體育課之前一個樣子,上完體育課之後又可以是一個樣子,就好像地球赤道北極來回在我身上打滾兒一樣。但外麵看不出來,我早學會了裹著自己,這樣就更加尖銳矛盾。那時除了日記,我喜歡做夢。我本來也多夢,於是寫,“不能入詩的來入夢,穿越現實不可實現的相逢。”每天對日記牢騷一通之後就心安理得睡覺做夢去了。

現在翻看這些日記,我好像整個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一樣。我看到一篇寫道和同學去聽錢三強的報告。當時寫,有兩類優秀人才,一類是特別精力旺盛開朗大方對生活充滿活力和激情的優秀人才,比如錢三強講到他的青年時代就給人那種印象。而另一類人是比較清高孤傲敏感的,他們不理時事埋頭苦幹,也一枝獨秀的讓人高山仰止。我自己覺得我自己有後一種的個性特點,還注明,至少先天有後一種的傾向,表明是脫氧核糖核酸的罪過,並羨慕和希望自己能是第一類優秀人才。現在看來,這些自我評價自我分類很井底蛙的可笑,非常不知天高地厚,非常不了解人性。

大量日記還隱隱透著青春初戀的酸澀甜蜜。我自然不能明目張膽寫哪天又去公園擁抱接吻了,但要是哪天的日記全是大量風景描寫,如“天微雪,斷橋冰涼”,“翠竹搖曳,微波蕩漾”,“大鍾幽深,刻滿了波羅密心經”之類,就已經是借景抒情了。而後三天內必然深刻痛苦一回,記錄下股市高漲後必然走大跌之心境道路。要是把我那個時期的情緒線連綿成K圖,比這些日子的股市可陡峭多了。我很慶幸就我這樣矯情的,竟然還有人愛我,這真的是個千古之謎。

好在我後來真聽了我媽的話,不再寫日記於自我折磨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開始自覺掙脫文青自戀的鎖鏈。我來美國以後,幾乎就沒寫過什麽日記了。日子呼嘯而過,我被現實磨煉出了錚錚鐵骨,那時沒有閑情寫任何東西。才知道我小時候滿篇滿紙的壓力痛苦,是多麽輕飄飄的其實連癢癢都不算上的。

可我現在也終於對風霜雨雪無動於衷了,我小時候寫著,“我那麽喜歡下雨下雪,天上下點兒不同的東西地上多點兒不同的東西都能讓我欣喜若狂。”一下雪我就“冰清玉潔,瓊枝玉砌”地從心裏往外咕嘟咕嘟冒形容詞,我下雨天不打傘騎車回家,不住校逃學和朋友去山裏看日出,看滿天的繁星看哈雷彗星,一朵白菊花描寫得跟天上仙女種出來的一樣剔透玲瓏,還寫詩,長短句,寫薔薇,寫小魚,寫小溪流,寫蘑菇,寫雨後春筍。而現在下雪,我多半隻會關心雪到底夠不夠大那樣公司就關門就不用上班了,什麽銀裝素裹,徹骨冰肌,那些清涼的驚喜是都早飄忽得無影無蹤了。

逝去的歲月都藏在這些點滴日記中了,我看這些,就像我坐了時間機器回去看到了那個時候的我,很陌生,也很熟悉。即便現在真發明了時間機器,我回到過去看我,又能怎樣呢?我又不能攔著我,對我說些莫名奇妙的話,我實在想不出來即便現在回去我會告訴我什麽,也就是這樣靜悄悄地看。生命一次又一次輪回,各人走著該走的軌跡,無數軌跡交錯橫陳,就像我畢業設計時候做的波形圖,各路信號疊加了減弱了,最後震蕩在一起,繁雜無比又各具生機。我走的這一路信號,不知是誰在分頻誰在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