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春光美》

DueProcess (2008-08-21 13:08:33) 評論 (51)



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

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裏

……


一年前沒事在網上閑逛,不經意聽到這曲子,當時感覺音樂很平常。奇怪的是聽到這平和的音樂我卻神經質地想哭,想哭卻又不知為什麽。更怪的是那晚就做夢了,便知道了答案。那張早被我遺忘了的臉,在夢裏清晰得觸手可及。



第一次認識那人的時候,是在一個春天。他為了塊饅頭正跟人打架。幾個人騎在他身上揍他一個。那些人打累了走了。他居然流著鼻血若無其事地從路邊髒水裏撿起那塊被撞飛的饅頭還要吃。我看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的飯給了他。

那人是個高我幾年級的學長。後來聽認識他的朋友說,他父母在郊區的鐵廠上班,收入不多,每個月給他很少的零花錢。他經常吃不飽飯。我自幼沒嚐過餓的滋味,奶奶那時候每天給我帶一大包早點,再裝上滿得蓋不上蓋子的一盒中飯。我經常吃不了就都扔了。但從那天起,我知道了人餓了會為一塊饅頭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就隻那次給了他點吃的,那人於是就每天跟著我了。一看到我就騎車跟過來。記憶中他的臉總是髒兮兮的,一條軍綠色的褲子卷到腿肚子,叉著腿騎自行車的姿態像隻蛤蟆,在街道旁一邊繞著八字與我的步行保持同速,一邊用那種讓我覺得有點流氣的聲音唱這首似乎是他唯一會唱的歌。時間長了我的朋友都開始調侃,見我就問“影子去哪兒了”。那不堪入耳的歌聲,也常在晚間鑽入我的耳朵,讓我噩夢連連。

他跟著我,卻從不和我搭訕,隻是自顧自地唱他的歌。從和他認識一直到我離開中國,他隻有兩次開口同我講話。第一次是為了那盒飯道謝,其後是在我即將出國時的道別,是最後也是唯一一次他主動跟我說話。

 

再見到已經是六、七年後的那個夏天。我回國度假期間在一家超市門口和他撞見,那時候的我已經沒有了小時候的矜持,“哎!怎麽是你呀?”意外的驚喜讓我異常興奮。他就那麽冷靜地看了我一眼,隻那麽一眼我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們本不是朋友,從來也不是。雖然他的眼睛告訴我他分明什麽都記得的。“來買點東西,”記憶裏他這樣麵無表情的說,隨後眉毛囂張地挑了挑,“我女朋友等我呢,沒事我能走了嗎?”我慌忙回了句便很窘地掉頭走開了,懊惱自己無趣更困惑他的不近人情。可幾秒鍾後我又回到了超市門口,潛意識裏隻是有點不甘心,但並不知道自己回去做什麽。

就在那時我看見了他獨自走開的背影,看見他的腿瘸了。看了幾秒鍾我的眼淚下來了。一個聲音,我的,透過模糊的視線對那一跛一拐的影子大喊,“你這是何苦來啊!”這聲音在我心裏被喊到聲嘶力竭,最終也沒出口。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後來我四處打聽發生了什麽,才知道在我走後不久他去了日本,他在日本打工的一個舅舅把他弄到那裏,靠力氣活賺些錢。有一天他從正在施工的樓頂摔下來,一根鋼筋從大腿穿了過去。那年他還不到十九歲。



在國外這許多年,我從西海岸跑到東海岸,又從東海岸跑回西海岸。上學,工作,再上學,工作,身邊的人像走馬燈不斷更新。一年前,是十幾年後第一次重新聽到這音樂,才又記起這個已經被我遺忘很久的人,一時間恍惚有隔世之感。那時候熱衷寫東西,寫得很來勁,卻沒力氣記述這件事,隻是告訴了一個朋友,大家唏噓了一通,以為就此可以把這故事放下了。

幾天前朋友送了我一張CD,裏麵是他選的一百首歌。這首也被選在裏麵。我不解,去興師問罪,“你明知道我聽不得這個為什麽還要讓我聽?”他說就是要我聽膩了,這樣才能徹底放下。我想想覺得也有道理,便沒再堅持。可當那前奏再次響起的那一刻,肚子像是被千鈞的拳頭重擊了一下,猛然間透不過氣來。那一刻我真被嚇到了。我被迫閉上眼睛,努力回想,想知道讓我有如此劇烈反應的到底是什麽。



每當我想起某個人,關於那人的記憶總是會定格在某個畫麵。我一直以為他的畫麵會定格在超市門口被眼淚模糊的,本應是極有震撼力的那一幕,他漸漸走遠的單薄的背影,像懸掛著寬大衣服在風裏搖擺的稻草人。可最終遺留的畫麵卻總是落在那年春天我出國前他來送行時的情景。那天他沒唱歌,氣喘籲籲趕來,汙垢的小臉爛漫而凝重。他嘴張得大大的,開始不停地笑,最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別走了,做我老婆。”我瞪了他一眼,然後倉皇逃走了。那年我十四歲,他也還隻是個孩子。



虛弱無力地道一句物是人非,十幾年分秒變換的人和事便被草率地隨口帶過。音樂再響起時,我腦海裏就隻剩了那張髒兮兮的咧著嘴的笑臉和整齊潔白的牙齒。這個手捧著滿掬初春的陽光,帶著他的歌走進我夢裏的男孩子,忽然讓我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想哭,不是歎這孩子命運堪憐,而是每次想起他時無法抑製的自慚形穢。被違心的生活不知埋了多久的我,如今身邊再也看不到那麽純淨,耀眼,不墜一絲俗世凡塵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