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元旦剛過的一天下午,當我照例去位於“桅樓”書店(La Hune)﹑“雙偶(Les Deux Magots)”和“花神(Café de Flore)”咖啡館對麵的報亭買《世界報》的時候,往日總是坐在報亭旁邊一把折疊椅上一邊看報一邊心不在焉地向過往行人要“兩至三個歐元”的流浪漢(“SDF”–按時下“政治正確”的說法,叫做“無固定住處者”!)讓—馬克象個大明星似的靠在桅樓書店的玻璃牆上正接受好幾個記者的采訪呢!我開始以為,這可能是因為這個周末薩總統帶他的新歡去約旦作私人訪問了,全法國媒體頓時鬧起新聞荒,閑得無聊的記者們想隨便找個“可抗辯住房權”之類的時新話題,拉個流浪漢聊聊,做個應景見證訪談而已。然而,當走到報攤跟前,迎麵看到一張被賣報姑娘特地高高掛起的《巴黎人報》(Le Parisien),我才忽然恍然大悟:流浪漢讓—馬克要競選市長了!這是當天《巴黎人報》的頭版頭條新聞,通欄大號標題,還配了一張讓—馬克坐在那張折疊“交椅”上的大幅彩照!
那是2006年冬季,一個名為“堂詰柯德的孩子們(Les enfants de Don Quichotte)”的協會為了喚起社會和政府對無家可歸者命運的關注,向流落街頭者分發帳篷,並在巴黎市區聖馬丁運河(Canal Saint-Martin)旁設立了一個流浪漢“帳篷”村,引起法國媒體和公眾輿論的極大關心,也迫使政府在解決極度貧困人士的住所方麵加強了幹預的決心和力度–這便是剛於2008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的關於“可抗辯住房權(Droit au logement opposable)”的法律的出台背景。這部由法國議會朝野政黨於2007年3月5日一致表決通過的法律,把公民的“住房權”納入國家必須予以保障的基本人權,並規定:任何在法國國土上合法生活的人,如遇到這一權利受到侵害,即可以通過司法途徑追究政府責任–。讓—馬克那一陣也去聖馬丁運河的“營帳村”住了一段時間。“堂詰柯德的孩子們”協會在拆除營帳時經與政府和其它相關部門交涉,幫助一部分“營帳村”的無家可歸者找到了安身之處。命中注定要留在巴黎高尚區的讓—馬克居然在6區最昂貴街區之一的布希街(rue de buci)的一幢剛被皮埃爾神父創辦的埃瑪於斯(Emmaus)協會接管的大樓裏分到了一間房間。
而這棟成為讓—馬克新居的大樓的來曆也是非同一般,值得在此作一簡略交代:它在2006年初以前一直是法國國立行政學院(ENA)的學生宿舍(Foyer de l’ENA),一代又一代的法國政界高級官員和社會精英曾在這棟外表即能給人以某種威嚴與華貴感的七層宿舍樓裏住過。2006年國立行政學院徹底搬遷至斯特拉斯堡,騰空了這座一定在不少管治法國的精英的記憶中留下過深刻印象的大樓。其時這一街區的房價已漲至每平米平均1萬歐元之上;而美國的各類退休基金會也正趁機在巴黎大規模地從事被法國人稱作“整買零售(vente à la découpe)”的房產投機交易,不僅把一批又一批的中產階級家庭逐出巴黎市區,而且更使大量的低薪階層人士因付不起高昂的房租而流落街頭,成為象讓—馬克一樣的“無固定住處者(SDF)”。左派主政的巴黎市政府從國立行政學院收回這棟大樓,首先考慮的並不是趁房市看好之際“大撈一把”,而是決定把大樓改造成一座專門接納無家可歸人士的“驛站之家(Maison Relais)”,並委托給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就呼籲社會關注解決窮人住房的埃瑪於斯(Emmaus)協會進行管理。就這樣,經過四個月的整修改造後,2007年3月份,28戶共有35個成人和20名兒童的流浪者家庭,在周圍高雅鄰居的一片格格咬牙聲中,搬入了這座他們連做夢都不敢奢想的大樓。讓—馬克就是其中的幸運者之一。
不知是因為受這座樓房裏長期沉積未消的精英之氣的感染影響之故,還是由於別的什麽原因,讓—馬克不僅有了“安家”的感覺,而且還忽然萌發了“參政”過問公共事務管理的意願。新年之前,讓—馬克在“營帳村”結識的“窮小子(Salauds de pauvres)”協會主席雅克•戴羅(Jacques DEROO)打電話告訴他準備在2008年3月份巴黎市議會選舉時,在各區推出代表“貧困受害者”階層的競選名單的設想,他二話不說,立即表示要在“他的第6區”領頭參選,與現任右派區長競爭下一屆區長(法文為“maire”,巴黎市內20個區的區長相當於其它市鎮的市長)!
讓—馬克可不是隨便說著玩的,而是動起了真格兒!2007年12月29日,活到54歲還從未參加過一次選舉投票的讓—馬克換了身幹淨衣服,來到6區區政府辦理這輩子第一次選民登記。當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接待他的區政府女辦事員說,他要參加競選,與卸任區長勒高克(Lecoq)競爭時,把那位女辦事員逗得好一陣樂。而讓—馬克卻從此一板一眼地作起競選準備來了!他和雅克•戴羅他們一起,成立了一個叫做“廢除一切特權”的團體(Collectif Abolition des privilèges),準備以此名義參選,堂堂正正﹑大張旗鼓地代表巴黎一無所有者的利益。
讓—馬克的穿著模樣雖然與在巴黎高尚區打選戰拉票的傳統政客不一樣,但他卻擁有許多參加地方選舉的政治家們不一定有的優勢:那就是他的“知名度”。讓—馬克27年寸步不移地“扼守”的這個報亭,位於巴黎聖日爾曼德普萊街區中心的中心,不僅僅是個賣報之處,而且可以說是全法國,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文化要地和全球各路明星和要人行蹤的最佳觀察點。與報亭正對的“桅樓”書店是巴黎唯一一家半夜12點還能買到《存在與虛無》的書店。隔聖日爾曼大道與它遙遙相對的“裏普咖啡餐廳(Brasserie Lipp)”就象法國作家萊翁–保爾•法爾格(Léon-Paul FARGUE)所描寫的那樣,是一個“隻要進去坐上一會兒,花一杯啤酒錢就可以把法國議會兩院、總理府和政府各部(包括僅幾步之遙的國防部)當天的議事內容打聽得一清二楚”的地方。而在大道這側與它緊挨的“雙偶”和“花神”咖啡館,則更是自上個世紀受薩特(Jean-Paul SARTRE)和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等一代巨人青睞之後迄今還一直彌漫著濃烈而神秘的“文化氣泡”。讓—馬克每天所在的,就是一個你怎麽躲都難以躲過名人的地方!設想一下:讓—馬克在這個地方站了整整27年,該遇見過多少個大大小小的明星和名人呀!
聖日爾曼德普萊的名人們之所以都認識,並大多願意“幫”讓—馬克一把(包括平日以給他照例要的“兩至三個歐元”的方式),主要是因為讓—馬克人緣好,而且很有修養。他是很少見的用法文條件式倒裝句式(auriez-vous deux ou trois euros)向行人乞討“兩至三個歐元”的人(怎麽貴的地價,開口要兩三歐元也不算過分!),而且不管人家是否已經聽到或理會,後麵總是緊接一句“謝謝,祝您白天好!”我想這大概就是他敢於,並且也能如此長期在聖日爾曼德普萊這個文化聖地立足的秘訣了!有一位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前兩年寫過一本研究法語語法的書,曾經談到法語條件式倒裝語句不僅聽起來悅耳舒服,而且很性感,能刺激聽者,使其產生某種給予的欲望,甚至獻身的衝動……!這一論斷的科學性如何暫且不去計較,可以肯定的是,讓—馬克的“條件式倒裝句”在聖日爾曼德普萊可是用對了地方。這個“從二樓窗口扔下一個蘋果被砸的一定是某一法蘭西學士院院士或某一作家畫家藝術家”的彈丸之地,恐怕也是法國已經為數不多的還流行“條件式”的地方之一。無論從“桅樓”夾著索萊斯(Philippe SOLLERS)或BHL(貝納爾–亨利•萊維)或雷米(P.J. REMY)的新著出來的書生,還是獨自或攜著伴侶準備跨入“雙偶”或“花神”咖啡館的文人,誰能抵擋得住讓—馬克的一個“條件式倒裝句”?所以,讓—馬克總是樂嗬嗬的,也總是有人願意駐足倚著“桅樓”,和讓—馬克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