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目驚心的一刹那
觸目驚心的一刹那:他從三樓窗口墜下,砰的一聲,摔在堅硬的水泥台階上。
他足踝跌斷,雙目緊閉,殷殷鮮血立即從麵額湧出……
離他墜地處兩米的水泥方柱上,刷著醒目的紅地白字大標語;“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時間——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一點四十分。
地點——上海華東師範大學麗娃河邊的數學館。他從三樓“301”階梯教室最末一個窗口墜下。
華東師大震驚了,上海震驚了。
當天,一輛小轎車急急地駛出華東師大校門,把一份報告送往上海市“革命委員會”。
白紙黑字:“我校黨內頭號走資派常溪萍與黨與人民為敵到底,競於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跳樓自殺身亡。”
“常溪萍”這三個字,曾被寫成比今還大得多,打上紅“×”,貼在上海的高樓大廈上,貼在公共汽車上,或者用石灰水刷在柏油馬路上,幾乎家喻戶曉。他是中共上海市委教育衛生部部長、中共華東師範大學黨委書記兼副校長。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的目擊者,是當時華東師大數學係的學生俞珠屏、湯惠娟。在發黃的檔案裏,有著她倆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九日寫下的目擊記錄的原文;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中午,我倆在九·一五廣場騎自行車。大約一點二十分左右,我們看見大叛徒常溪萍由西麵走進數學館。一點三刻校廣播站響音樂後(約五分鍾)我們剛巧在數學館前的馬路上,這時我們看見數學館有一個人臉朝下掉下來,然後就聽得一聲響,這個人就掉在數學館台階最後一格。我們看到這情景遲疑了,一下,就推著自行車走過去,看到這人臉朝數學館,頭朝西(翻身下來的)。我們中的一個先走上台階看了一下,認出是常叛徒,這時周圍還沒有人。過了一會,數學館裏出來一(3)班的三個女同學,以後人就逐漸多了。
另一目擊者、教師孫建英,回憶如下:
那天中午,我去地理館審定一期大字報刊稿,走近地理館,見有一人從數學館上跌下來。由於我不要看跳樓自殺的現場,所以就站定了。此後聽說是‘常溪萍自殺’,才跑過去看。當時約有四、五個同學在場。常溪萍在地上為俯身,有輕微的‘哼’聲。以後有兩個同學(數學係的)跑上樓去,看樓上有沒有人,為什麽不小心讓常跳樓了?不一會兒下樓來說,一個人也沒有,真正麻痹大意,並有一人去校部找人報告。此時已有近十人在場。後來來了一個數學係造反大隊的同學,說常死有餘辜,並把常拉著手臂翻過身來。此時,常開始發出‘啵啵啵’的聲音,並兩次想把眼睜開,口角有血,不多,下頦有些跌開,血也不多。額上有擦傷,估計是腳著地後,向外撲出去的結果。以後人愈多,有人看到常的頭在台階上不好受,把他拉在地麵。有人用腳踢踢他,看他還活著否……
造反派頭頭Z跑來了,校醫趕來了,救護車開來了。人們七手八腳,把常溪萍放上擔架,抬上救護車。鮮血染紅了擔架上的帆布。
救護車在寬闊的中山北路急駛,直奔華東師大的勞保醫院——上海第六人民醫院。
造反派頭頭Z親自押車,緊坐在擔架旁,用他那烏雞眼凶狠狠地注視著常溪萍。此人乃是華東師大“最早起來造反”的“老工人”,有著“校革委會委員”榮銜。
校醫李榮武大夫曾作如下回憶:
當時Z搶先上車,把門一關,迫我坐在前麵,其目的是控製我,不讓我靠近常溪萍,但我仍然注意常溪萍的傷情和叫喚。我摸他脈搏,跳動較弱。當時汽車開得很快,搖動較大。這時常溪萍靠外邊一隻手掉下來了,我看見Z拎起常溪萍的手一扔,還惡狠狠罵了兩句:“你還想找死?死不了!”
那年月,醫院最忙碌,特別是外科,而外科中要數骨科最忙。
就在常溪萍被送進第六人民醫院之前一個多小時,也是一輛華東師範大學的校車,急匆匆駛進醫院大門。司機陸永洲清楚記得:
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五日中午,我開了福特小汽車去第六人民醫院,送一個跳樓自殺的學生。過了一會兒,我在走廊裏看到我校司機周孔謙。我問:“你怎麽來了?”他說,送常溪萍來的。“常溪萍怎麽啦?”“跳樓了!”這時,我就快步衝向急診室去看,發現他已睡在一張活動床上,頭部向進門處,醫生正在給他縫頸部的傷口,嘴巴裏還發出輕微的叫聲:“啊呀,啊呀……”正在這時,旁邊突然有人罵起來:“他媽的,還裝幾,老實點!”我一看,原來是Z!當時,他眼珠突出,緊握拳頭,殺氣騰騰,還對醫生說,“他就是大叛徒常溪萍!”
有Z這尊凶神在那裏,看來常溪萍隻能在那裏等死。因為那時的醫院,把“大叛徒”、“走資派”之類當賤民,往往見死不救。
然而,居然出現了奇跡:醫院委派名揚世界的骨科專家陳中偉大夫親自出馬,和吳道權、王爵鵷、陳堯南、王智金、王琰、卞蓉仙、薑錫英等,共同搶救常溪萍。
是哪個“菩薩”忽然發了慈悲?
原來,“市革會”有令:“盡力搶救常溪萍!”
為什麽呢?“為了運動的需要,不能讓常溪萍把材料帶走!”
哦,是這麽回事!這是“市革會”接到華東師大造反派電話以後,作出的“反饋”。
當然,第六人民醫院接到如此重要的電話“指示”,不敢怠慢。
以下是陳中偉等八位參加搶救常溪萍的醫護人員在當天下午共同簽署的《常溪萍救治經過》,可以說是一份珍貴的史料:
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時二十分,患者由數人送至本院急診外科。
急診體檢:痛苦病容,神誌清,蒼白冷汗,脈細弱,96~120次。”分,血壓測不出。
頭麵部染有血跡,鼻根及頷部皮膚裂傷二處1~2cm長,瞳孔對稱,對大光反射存在。
右尺橈骨下端閉合性骨折,左肱骨下端及尺骨上端閉合牲骨折,左跟骨骨折。
診斷:(一)創傷性休克(重度);
(二)多發性四肢骨折;
(三)頭麵部軟組織挫裂傷;
(四)呼吸循環衰竭。
救治經過:(一)搶救休克,補液、輸血、升壓藥物;
(二)擴創縫合皮膚裂傷,T.A.T,注射抗菌素;
(三)骨折夾扳固定;
(四)給以氧氣吸入;
(五)呼吸循環興奮藥物;
(六)死亡前積極救治措施:氣管插管控製呼吸,胸外心髒按摩,心內注射腎上腺素,胸腔切開心髒按摩,心內輸血,心內注射異丙腎素,均未獲效。
自下午2:20搶救至下午4:25,無效,患者死亡。
“常溪萍專案組”一位成員在下午三點多趕到醫院。他的工作筆記本如今尚在。下麵是他當時的現場記錄:
3:10到醫院常:氣悶
多發性骨折“不是自殺”
創傷性休克
處於危險期
3:20會診骨科
左手手臂骨折
右手手腕處骨折
陳中偉:
“血壓聽不出,有危險。”
3:53瞳孔大
希望不大,脈微弱
腳跟著地
3:53腦外科參加搶救
心跳已停
3:56心跳已停,決定切開心髒按摩
4:00按摩無反應
4:08無反應
4:14停止搶救
就這樣,常溪萍離開了人世。他才五十一歲,正處於年富力強的時候!
常溪萍含冤死去——墜樓而死,這是毫無疑義的。然而,留在那專案人員筆記本上的常溪萍垂危時講的一句話,卻是極為重要的:“不是自殺”!
這是“常溪萍專案組”成員在現場親筆記下來的話。他不可能聽錯,不可能記錯,更不可能偏袒常溪萍。
如果常溪萍不是自殺,那麽就有兩種可能:或者是他殺,或者是不慎墜樓。
常溪萍之死,究竟是什麽原因?
焚屍揚灰慘絕人寰
宣傳機器操縱在權勢者手中。常溪萍臨死的辯白“不是自殺”,被淹沒在“常溪萍畏罪自殺,死有餘辜”的一片“大批判”聲浪之中。
常溪萍含冤屈死,本來已是人世間一樁催人淚下的悲劇。然而,他屈死之後,仍不得安寧。
就在他含冤死去的翌日,屍骨未寒,華東師大的造反派們居然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批判大會”。
有人聲嘶力地高叫:“常溪萍死了好,少浪費國家的糧食!”
有人紮了稻草人,掛著“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常溪萍”黑牌,當眾燒掉,象征著“焚屍楊慶”!
兩天之後——五月二十八日、《上海紅衛戰報》登出大字標題:《把常溪萍焚屍揚灰——怒揭常溪萍的反革命翻案罪行》。
作者:“華東師大遵義兵團、工農兵突擊兵團”。
這篇文章,加上了黑體編者按,對常溪萍切齒痛罵。今日的讀者已很難有機會讀到那樣的奇文了,故原文照錄於下。雖然牛轉星移,那字裏行間騰騰殺氣猶在:
編者按:臭名昭著的常溪萍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了。這人出賣北大社教運動的大叛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死不悔改的走資派以自殺向革命人民作了最後的一次反撲。這是當前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無產階級革命派務必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切不可鬆懈麻痹。
常溪萍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的死硬分子在臨死之前以十倍的仇恨,百倍的瘋狂,進行了猖狂的反攻倒算;常溪萍的陰魂還在作崇;活著的常溪萍們還企圖為死去的常溪萍翻案。無產階級革命派的人們,切不可以為太平無事了,一定要高舉革命的批判旗幟,把常溪萍這具政治僵屍連同他的主子、夥計、奴才批深批透,鬥倒鬥臭,讓革命大批判的烈火把他燒為灰燼。
別以為這隻是紅衛兵們的語言。就在同一天,“上海市革委會文教組”的一份報告中,便定下調於:“常溪萍用自殺未對抗偉大的無)“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證明他是個頑固不化的走資派。”
一九六九年四月兒日,駐華東師大工宣隊、軍宣隊和校革會的《關於死不改悔走資派常溪萍的定案報告》,作了這樣的結論:“常’溪萍跳樓自殺,向黨、向人民作最後的反撲。”
就這樣,常溪萍“自殺身亡”仿佛已經蓋棺論定,毋庸置疑了。
不,不。如果說“蓋棺論定”,常溪萍死後,不僅談不上“蓋棺”,連個骨灰盒都沒有!
他,真的被焚屍揚灰了!
當時奉命處理常溪萍後事的經辦人——華東師大總務處一位工人寫下了真實情況:
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L講:常溪萍死了,你們去個人到龍華辦理火化……後來L說找人造反派明大問去。
第二天,一個穿黃穿軍裝的學生和我到陳波浪家(陳波浪為常溪萍之妻——引者注)。他對陳波浪的十七歲的外甥女魯江說,要火化常溪萍,把戶口薄拿出來,打埋葬證。當時陳波浪同誌受折磨躺在床上,呻吟,為心難過,講不出話來。爾後小魯江出戶口薄……當時造反派在旁邊。陳波浪同誌當時未作決斷。片刻,那個造反派講:“燒掉算了。”我說,要得家屬同意簽字才行。最後,造反派氣勢洶洶地對魯江說:“你簽字,骨灰不要,和大叛徒劃清界限。”當時魯江被嚇呆了……
造反派逼迫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簽字,使蒙冤而死的常溪萍,連骨灰都不知去向!慘絕人寰!
就在常溪萍死後,遭到撻伐,被誣為“畏罪跳樓自殺”的時候,他的妻於陳波浪也被栽上“畏罪跳樓自殺”的可怕罪名,仿佛常溪萍夫婦倆都“愛好”跳樓!
幸虧陳波浪九死一生,劫後猶存,能夠揭露事實的真相。
她邁著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問沙發,坐了下來。她用帶著山東口音的普通話,強忍著心中無限痛苦,向我訴說著她所謂“畏罪跳樓自殺”的真情……
她所謂的“畏罪跳樓自殺”,發生在常溪萍之死以前三個多月———一九六八年二月一日,農曆正月初三。
差不多跟本文中敘述的常溪萍被送進醫院的情景一樣,也是一輛汽車,也是一群造反派戰士呼擁著,也是向醫生聲稱患者係“跳樓自殺”。所不同的是:她是在早晨進院——上海第一人民醫院,她沒有得到“為了運動需要,不能讓她把材料帶走”之類“恩典”。
經檢查,她的七根肋骨斷了,其中兩根插入肺中,把肺部刺破了。右腳小腿骨龜裂。血壓降到零。她已昏迷不醒。
所幸的是,主持手術的是王道民大夫——一該院原副院長,“走資派”。他傾注了極大的同情。一聽見她的心髒還在跳,王大夫就決定盡力搶救。
輸血。當鮮血源源輸進她的血管,血壓回升了。
切除了斷裂的肋骨,代之以不鏽鋼。
縫好了肺部的兩個洞洞。
她,終於被穿著白大褂的“走資派”從死亡的邊緣救回來。
然而,離開手術台,推進病房,她卻落在一個“造反派”醫生手中。他得知她是“大叛徒常溪萍的臭老婆”,射來了冰冷的目光,不許家人看望,不準家人送東西給她吃……
她受到病痛和冷遇雙倍的折磨。
她十幾天大便不通,向那個“造反派”醫生要幾顆通便藥片,他都板起麵孔:“不給!”
手術後才半個月,就逼她出院!
她躺在家中,奄奄一息,斷絕醫療,生活無著落……
她的曆史清清白白。她在上海財經學院擔任黨委辦公室主任多年,工作向來認認真真。僅僅因為她是“大叛徒常溪萍的臭老婆”——這十個字寫在大字標語上,寫在她胸前的黑牌上……
華東師範大學“常溪萍專案組”一個成員,對於她“自殺”那天的情況,曾作如下回憶;
一九六八年春節,常溪萍放假回去過春節。我於年初三晚上八點多鍾回到學校。剛到宿舍放下東西,有人就來告訴我,財經學院來通知,陳波浪“自殺”了,現在在市一醫院搶救,常溪萍住在家裏,怎麽辦?當時我和這人就到辦公室,找學校領導匯報。記得幾人常委在場。他們已經知道陳波浪“自殺”了,當即要我們到財經學院、醫院去看看,了解一下情況,然後到常溪萍家裏,把他帶到學校裏來住,當時打電話,派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我和另外兩人一起上車……汽車到財經學院時,發現財經學院兩派對立很嚴重……
我們從財經學院出來後,就到××路常溪萍家裏。當時已十一點鍾光景……我對常說,陳波浪自殺,你知道嗎?常回答說,知道,小孩去看過了。我又說,自殺是什麽性質的問題,你知道嗎?常說:自殺是判黨,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我又問常的態度,常說決不走她這條路。我當時告訴他,學校要他住到學校裏去。當時常溪萍拿了一包被於,就和我們一起上車……
就從那一天起,常溪萍再也沒有回家。
也就從那一天起。陳波浪“自殺”的消息,傳遍了醫院、學校,傳到了許多地方。令人吃驚的是,迄今,在我采訪的時候,許多人還在說陳波浪“自殺”!
法西斯蒂希特勒的宣傳部長戈培爾說過:“語言重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陳波浪被謠言潑上一身汙水,迄今還未洗刷幹淨!
她用憤怒的聲調,痛斥那無恥的謠言……
一九六八年,那是非常“革命”的年頭,春節也“革命化”了:學校不放寒假,隻在春節休息三天。
她被關押在學校。
就在年初三晚上,來了一群凶神似的紅衛兵,用棍棒對她進行“審問”。
她的腿骨是被一群凶神似的紅衛兵打斷的。她的七根晌骨也是被打斷的。她被打得失去了知覺。
紅衛兵們不得不把她送進醫院。為了遮掩自己的罪惡暴行,他們就放出了謠言:“陳波浪跳樓自殺!”
她以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病痛,在棍棒下活了下來。她斜靠在沙發上,那用不鏽鋼支撐著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終於說出了謠言的來由。
她說,那和她一起被隔離的,還有上海財經學院的組織部長和人事科長。人事科長被打得下肢殘廢,組織部長被打得尿血。她是挨打最重的一個。
就在她被驅出醫院,躺在家裏,生死維艱之際,傳來了丈夫的死訊!
就在她如刀剮心、痛苦難言之際,那個“穿黃軍裝”的“造反派”逼著魯江簽字,不要常溪萍的骨灰……
暫且把常溪萍是不是“自殺”這個問題放一下。耐人尋思的是:為什麽常溪萍夫婦一個死、一個殘,蒙受如此殘酷的迫害?常溪萍最大的罪名是“叛徒”,而常溪萍一生從未被敵人逮捕過,怎麽會成為“大叛徒”?……
這一個個問號的答案是驚歎號。一旦把一個個“?”拉直成“!”,常溪萍之死那錯綜複雜的政治背景,也就明朗化了。
上海是個海,這個海很深。當年的常溪萍一案所及,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