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禁欲時期的愛情

禁欲時期的愛情

翟永明/文

  1976年,我高中畢業了。我們是文革後恢複的第一屆高中生,許多人以為,我們就此可以考大學了。那些有上進心的同學,早就在為這個目標做準備。像我這樣渾渾噩噩混日子,成天請假往農村跑的人,絕對沒有。但事實證明,我的消極,是有道理的。畢業來臨,我們知道了,政策不變,我們每個人都要麵臨“上山下鄉”。
  這對我,並不是什麽壞消息,可以說,在高中的最後一年,我是迫不及待地等著下鄉。我沒有我的同學那種離開城市就如喪考妣般的悲痛,更沒有另一些同學那種遠大誌向就此被埋沒的怨恨。
  我們的排長,他僅僅比同班同學大一歲,但好像他比我們大了整整一代。他一直在努力,一心就想考上大學,所以想方設法地裝病、托人走後門,終於以重病為理由,留了下來。順便說一句,整個高中期間,男生女生是不能在一起成雙入對的,隻要一男一女在一起多待一會兒,閑言碎語馬上滿天飛。弄得大家也一見異性,就馬上作端莊相。隻有我們排長,一直與副排長(女)公開地花前月下,傍晚午後,在一起談心。以“談工作”為名義,一直談到畢業後開假條之際,大家才發現他們倆談的是戀愛。而且談到最後,二人都談出病來,雙雙地留在了成都。真相大白後,一向把排長當成精神領袖的那些男生,氣得都與排長絕了交。而排長和副排長,忍辱負重幾年之後,雙雙考取了重點大學,後來,又雙雙出國去了美國。野心和愛情、成熟和獨立,加上成功地把握住機會,使他們成了高中班上最有出息的一對。
  我相信在那段秘密談心的日子裏,是早熟的排長啟發了副排長的愛情和上大學的野心,他們的每一次談話,都在向這個計劃奮進。這是另一段禁欲時期的愛情,也值得大書特書。但是,由於我高中期間,經常請假去梨花溝,此中的許多細節,也就無從知曉。
  我積極地爭取下鄉,不是因為我有多麽進步。梨花溝給了我最理想主義的想象,我從來就沒覺得下鄉是一件痛苦的事。恰恰相反,我覺得這可比上大學有意思多了。它幾乎就是一件浪漫的事。我甚至也沒覺得這中間的城鄉差別,在我看來,梨花溝的人,過得並不比城裏人差。那時,城裏人吃肉還要肉票。一個月一人才一斤肉票,農村人的肉吃不完,還可以賣給城裏的人呢。再說,我那時與家庭有著很大的衝突,我巴不得趕快離家出走,到廣闊天地去,那裏意味著自由。
  當然,我沒能去成另一座“花果山”,而是去了近郊的新都縣。比起梨花溝,我下鄉的地方乏善可陳。新都縣的農民那時,已經富了起來,心裏都打著各自的小九九。看著下鄉的知青,他們已經看到知青後麵的城市資源。他們對知青的態度,與梨花溝完全不一樣,有著一種互利互惠的、充滿民間智慧的方式。而下鄉到這兒的知青,也都各懷鬼胎,一心想著“爭表現”,為的是早點離開農村。因此,同大隊的知青,也都互相成了競爭的對手,並沒有想象中的知青中相互的扶持和情義,而是互相防範,表麵團結。
  梨花溝那種與世無爭的陶淵明式的生活,在這兒,一點都看不到。我們需要每年掙上足夠的工分,才能買足第二年的糧食。為此,我每天都在算工分。早晨天沒亮,我就跟著老鄉去砍萵筍,霜凍的早晨,手指都快凍掉了。大戰紅五月時,我連著三晚沒睡覺,在抱著麥穗,走向脫麥機的一百米的路上,我就能連打兩個盹。
  梨花溝知青那種大集體的感覺,在這兒,也一點也沒有。我感到沉悶和孤獨,大多數休息的時間,我都用來閱讀。後來我常常想,如果我也下鄉到梨花溝這樣的地方,我可能會像傅天林一樣,成為一個果園詩人,絕不可能在多年後,寫出《靜安莊》。
  1976年,四五運動在天安門廣場爆發了,我還記得在成都的天府廣場,也有人貼出四五運動中那些激動人心的詩詞。我在文革期間,就養成了看大字報的愛好,不是看其中的內容,是看誰的文采好。當我讀到著名的“我歌豺狼笑,揚眉劍出鞘”時,我被極大地震撼了。
  四五運動被鎮壓了,我最關心的是:寫出“揚眉劍出鞘”這首詩的人,後果怎樣?很快,各種小道消息傳來,說此人被槍斃了。直到今天,我也不太相信。
  過了沒多久,我上了大學,那是一所工科大學。我們班的人,人口混雜,最大的年紀已有三十七八,最小的隻有十五六歲;最遠的來自內蒙古、遼寧,最近的就是本校子弟。我們班的階層也很複雜,最多的是些高幹子弟,其中有一位還是成都市市長的公子。最少的,是來自偏僻的,我都未聽說過地名的山區農民。真是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
  上學的第一天,老師就交代了學校的政策:上學期間不許談戀愛。違者會被處分甚至於開除。都上大學了,還不準談戀愛啊。我估計年齡大的同學都得倒吸一口冷氣。但是,政策就是政策,政策不會去掉一個最高分,再去掉一個最低分。政策就是要把這個“最”字格式化,讓其成為普適真理。
  大學學校裏,不可能再辦學習班了。但是,老師也還是常常對個別學生,辦一些小型學習班,教育他們以學習為主。而大部分同學,考慮的都是實際問題,還有一些個人的小算盤。比如留校啊,農村來的學生,還希望學校能分配好一點的工作嗬,等等。所以,大家對老師也都很尊重和服從。
  我們的女生宿舍,是八個人一間房,上下鋪。桌子正中,是兩張拚在一起的書桌。吃飯和看書,都隻能有一半的人坐在桌上,另一半的人,坐在床上。每個人的空間,就隻有一張床。我們班外地女生占了一大半,她們的行李和箱子,都沒地方放。
  宿舍裏有兩個上海女生,她們倆的生活習慣比較相仿,人也合得來。平時,大家在一起聊天,她倆會突然改說上海話我們就知道,她倆正在說什麽不想讓我們知道的秘密。到食堂打飯,她們也一起去。上海人很會扳著指頭過日子,她倆把各自的飯票放在一起,買飯的時候,葷素相間。上海人胃口小,還可以節約一些飯票。到月底,她倆又把多出來的飯票,賣給了班上另一位上海男生。那時,我們的生活補助費隻有十四元,全都折成了飯票。飯票賣出去,可就變成了現金、變成了零花錢。十四元的飯票,對男生就不夠了,尤其是肉票,隻有一斤,男生更是成天都癆得慌。所以,肉票也開始在男女生中間交換了。當然,有的時候,交換的是現金,有的時候,交換的是體力;視雙方需要和經濟程度而定。
  一天,兩個上海女孩中的一個,把她的上鋪拾掇幹淨,把二人的行李往上一放,再把蚊帳往下一放;兩人就擠在一起睡了。在中國的70年代,人們腦子裏麵從未有過同性戀這個詞。大家的意識都純真潔淨,兩個女孩再好,也好不到那個“戀”字上去。一男一女,睡到一個床上,那是要經得起檢驗的;二女或二男,睡到一張床上,天經地義,沒人會說半個“不”字。我記得七八十年代,旅館都是二人間或多人間,男人和男人住一間房,也是天經地義。女人若想和男人住一間房,就麻煩多了。首先得有介紹信,然後,還得有結婚證。否則,想也別想。
  總之,同班的女孩們突然發現: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在這大學四年之中,可以有一個人陪伴你;生病了,會有人照顧。上晚自習時,有人幫你占位置。情緒不好時,有人傾聽。周末有人一起去看電影;不是愛情,勝似愛情。因為,還可以公開的肩並肩,甚至手拉手(視這二人的肉麻程度而定)地走在一起,不會擔心老師辦學習班,不會擔心受處分,也不會擔心畢業後,影響分配。
  於是,好像一場疫情,女孩們快速地成雙配對,尋找著愛情的替代品。而且,越到後麵越恐慌,因為,別人都配對完了,自己還孤獨著,那絕對是可恥的。最後的兩三對,幾乎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胡亂湊合的。總算有一天,我發現全班十八個女生,一個不落地配成了九對。我也不例外,幾乎是毫無爭議地就被本地一位女孩,主動地將我與她配上了。其方法,可以教一下那些有了意中人,還未成功的單身女孩:某一天起,我回到宿舍,發現我的飯盒被那位女孩拿走了,不一會兒,她就從食堂打回了香噴噴的飯菜。等我吃完飯後,她幾乎是搶過我的碗來,衝到水池洗碗去了。在享受了多次“田螺姑娘”的“柔情蜜意”之後,一向懶散的我,終於被“征服”了。盡管我一直不是個肉麻的人,但還是皺著眉頭,由她挽著我的胳膊,在學校裏招搖過市。不過,由於我倆都是本地人,下午下課後,就各自回家去了。所以,“田螺姑娘”的享受,也就限於中午。
  九對女孩配完後,總算太平無事。我後來常常想,幸虧班上女生是雙數,如果是單數的話,還不知要鬧出什麽事來。從那時開始,班上的女生都是出雙入對的。上課時的座位,也自動地調在了一起;複習時,兩個女孩頭挨頭,竊竊私語。男生想要插句話,不是那麽容易。當然,在周末的時候,也有男生邀請女生去看電影的,但一邀請就是兩個。更多的時候,鬧不清楚誰是誰的“電燈泡”。一天晚上,下雨,一個男生主動要借給我雨衣,後來我發現,他實際上是要借給跟我在一起的女孩。還有一次,我被一位女同學“盛邀”到峨眉山旅行,到那裏之後,才發現還有一位男生同行;回來後,班裏已經“盛傳”他倆的緋聞。到後來.“亂花漸欲迷人眼”,“二人行”有時變成“三人行”或“四人行”,男生們走馬燈式地與女生“友誼”過來,“友誼”過去。但始終不變的,卻是兩個女孩的組合。
  上麵這九對女孩的故事,今天的人看了,肯定以為是我編的,是為了搞效果。但事實上,這些全都是真的,裏麵的故事多了,要寫,可以湊成一部長篇小說。可惜,我從來不記日記,記憶力也日漸衰退,記住的,隻是這些事情的輪廓和大背景。那些軼聞趣事,全都隨風消逝了。
  終於,生活和學習,都翻過了七十年代這一頁,我們畢業了。在畢業和就要離開學校之際,我們班的男女組合,突然發生了巨變。九對假鳳虛凰中,起碼有一半,這時公開和某位男生出雙入對;公開地和他肩並肩甚至於手拉手(也視這二人的肉麻程度而定)地走在一起;和他在公共食堂中,同在一個飯盒裏吃飯。現在,開始能夠看到他們和她們的組合:哦,原來是這樣。讓我疑惑的是,他們到底是在何時何地,使用何種手法,成功轉型?看來,我不在校的那些夜晚,在這些貌似雙胞胎進進出出的背後,其實一直是暗潮湧動嗬。而那位一度與我同坐同行的女孩,也在畢業不久後,飛快地、正常地結婚生子,與我漸離漸遠。
  嗬嗬,禁欲時期的愛情,如同戰爭時期的諜戰一樣,都有自己的一種方法,那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禁欲時期的戀人們不用人教,全都深諳此道。

  本文選自《畢竟東流去》,翟永明/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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