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戴乃迭和楊憲益結婚
翻譯家楊憲益,他生前幾乎“翻譯了整個中國”
1940年,在牛津大學學習已達六年的楊憲益,接到吳宓和沈從文的來信。他們邀他回國教希臘文學和拉丁文學,並附寄來西南聯大的聘書。楊憲益欣然啟程。正值二戰緊張時刻,他繞道加拿大、美國,經香港終於抵達重慶。1934年漂洋過海時他獨自一人,此次回國,卻帶回來一位女朋友——英國姑娘戴乃迭。幾個月後,他們在重慶舉辦了婚禮。為他們做證婚人的是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和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
從此他們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
一對堪稱中英合璧的夫妻。在以後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楊憲益、戴乃迭連袂將中國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從先秦散文到《水滸》《紅樓夢》,達百餘種。雖然沒有加入中國籍,戴乃迭卻一直把婆家的國家當成了自己的國家。戴乃迭學會了中文,會寫一筆正楷小字,還能仿《唐人說薈》,用文言寫小故事。寫得文字簡秀。戴乃迭在努力融進中國。
戴乃迭的確成了中國生活的一部分。她與楊憲益相依為命,一同走進中國傳統文學的寶庫,當然,也一同走進生活中的快樂、滿足、苦難、遺憾。最讓他們刻骨銘心的是“文革”中的經曆。戴乃迭是英國人,楊憲益本人留學多年,與外國人、特別是英國人有著密切聯係,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就是因為這一原因,楊憲益與戴乃迭招致了牢獄之災,雙雙在北京半步橋監獄苦熬四年。他們在獄中互不知道對方下落的時候,唯一的兒子也因頻受打擊而精神失常,最後竟死於自己點燃的烈火中。
他們卻堅強地生存著。一同播種,一同收獲,一同走過快樂與痛苦。
此文根據我和楊憲益先生的談話錄音整理,並經楊先生審定。
——整理者李輝附識
少年楊憲益
楊憲益就讀英國牛津大學
李輝探訪楊憲益就讀的牛津大學Merton學院,2014年
楊:1968年五一前夕。那一年開春以後,江青提出來:有很多我們過去沒有發現,現在知道了的人可能是潛伏的特務,這些人都是外國派來的特務,許多是解放前就到大陸來潛伏的。所以,不要看解放以前來的外國人都是好人,也真有好的,可是有很多是那時候帝國主義派來的特務。自從她說了這個話以後,就開始抓了一些早一點來中國的外國人。
楊:住在百萬莊的院子裏。那天晚上,我們倆開了一瓶白酒正在喝悶酒,那瓶白酒喝了一小半,她困了就去睡覺了。十一點多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喝酒,突然,敲門了,我們單位的一個辦事員就來了,辦公廳的一個年輕人,他來了要我跟他一塊出去。前幾天他已經找過我好幾次,就是要我揭發《中國文學》裏的一個編輯,要我提供一些材料,他們想把那個人打成反革命。他要我跟他到辦公室去,我想還是這樣的事情吧。我穿了個大而無當的拖鞋,踢踢踏踏的,也沒換皮鞋,我就和他一塊出去了。他把我帶到《中國文學》的辦公室,一進去屋子,裏麵漆黑,隻有一個台燈,電燈也沒有開,一屋子人黑鴉鴉的,我也看不清都是誰。後來旁邊出現了幾個解放軍,解放軍就抓住我的手,怕我反抗,就問你叫什麽名字,我說楊憲益,你多大歲數,我回答多大歲數。
楊:1968年我五十歲。問我哪裏人,我說完以後,他們果然臉變了,把我手抓緊了。他們挺緊張地說,現在奉北京市軍管會的命令,將你逮捕,然後就打了手銬。我後來才看清,屋子裏麵站了一大堆人,有的是我們《中國文學》裏的一些年輕幹部,有的是解放軍。然後,給我一張紙讓我簽字:“我同意檢查我的東西”。以此作為法律的依據吧,就可以到我家搜查我的東西。然後,他們彼此看了一下,看我也沒有抵抗的意思,說還有什麽事。我當時唯一的遺憾是酒,那天晚上還沒有喝夠,還剩了大半瓶白酒沒喝完,還有穿那雙拖鞋,我早知道要把我帶走的話,我就穿上皮鞋了。結果我踢踢踏踏穿了一雙很大的拖鞋,就把我弄上一輛吉普車。摁下腦袋說低頭不許看。我從燈光方向看,是向西單方向走,宣武門還往南,那一帶地方叫陶然亭。我從來沒到陶然亭那邊玩過,從方向看我知道向陶然亭那方麵走,到了自新路白紙坊那兒,前麵有個大鐵門,鐵門是電動的沒有人,我們去了,大概通知了一下,門就開了,我們就進去了。
楊:當天晚上,把我抓上車不到半小時,另外一個車就把她帶走了。
楊:我一個人,還有兩個兵。抓就抓我一個人。那個時候去了先到一個房間裏,把身上可以自殺的、殺人的一些危險東西都要去掉,把皮帶、鞋帶拿掉,我鞋帶沒有,但褲帶必須拿掉。我這個人的褲子是靠皮帶的,沒有皮帶褲子總是用手扶著,不過,他們也不管那個,隻是把皮帶卸掉,東西都收了給我放在一個地方。然後,他們就讓我到一個地方,他們把那個地方叫八角樓,是一個建築,鬱風寫過一篇文章,也談過這個八角樓。八角樓是監獄裏麵的一個主樓,它分成八個樓角,中間有一個望台,大概有機關槍,表示要有人逃跑的話,上麵可以注意到,有三四層吧。帶我上了樓,到了一個房間裏。那是抓人抓得很凶的時候,所以,我們那個牢房裏抓的人已經擠不下了,預備要把人弄走,但是那天晚上那些人還沒有弄走,房間裏相對的兩個炕擠滿了人,其實,炕上隻能躺十幾個人,那天晚上躺了二十六個人。一個靠一個,和沙丁魚罐頭一樣很擠了,雖然那麽擠,監管人員又讓他們往裏麵挪了一點地方,我就在夾縫中間躺下。因為已經晚了,他們大概是晚上九點一定要關燈睡覺的。已經快十二點把我抓進去了,擠在那兒睡覺,大便小便有一個大鐵桶子,我就躺下睡覺了,也沒有被子,我穿著破棉襖,旁邊的兩個老頭子看著我醉醺醺的樣子,我一躺下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旁邊的人說,你晚上在街上鬧事了,喝多了吧?我說,沒有。那幹什麽把你抓起來?我說,我也鬧不清。他以為我喝醉酒了在外麵鬧事。你喝的什麽酒呀,那麽香,真香。
楊:你喝的什麽酒?真香。我說大概是瀘州大曲吧,他說好酒,多少錢一兩?我說不是按兩買的,買了一瓶。他說一瓶你都喝了?我說喝了半瓶。他說,那半瓶多可惜呀!我們三四年在這兒,都沒有聞到這麽好的酒味了。
楊:過了大概有三天吧,才第一次提審我。頭一次提審還要做個下馬威的樣子,半夜提審我,下了八角樓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到了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們坐的地方高一點,看起來居高臨下、很威風的樣子。去的時候,有兩個解放軍都拿著刺刀押送,看起來就像是拖出去槍斃的樣子,去了以後就說:楊憲益,你知道你的罪名嗎?你的事已經是鐵板釘釘,我們這兒你的材料一人多高了,你說你不知道什麽事,你好好老實交待,你的事是瞞不過去的,一兩天內就要公審了。然後就說坦白從寬那一套話,還跟我講,前一段也有像你這樣的特務,有一個死不改悔,本來是個小特務,沒有什麽要緊的事,結果他就是死不改悔,拿去公審,到酒仙橋那邊槍斃了;還有一個大特務,但是他揭發了,他自己坦白,然後給他一個機會,就放了。給我講了一堆大道理,還有恐嚇,就你們屋裏住的遇羅克,我們就把他斃了。
楊:是。他說是說了點話,也沒有別的事。他們還說,他就是死不改悔,我們就把他斃了,你好好想想吧!然後就問我,你到過揚州、蘇州、宜興沒有?我說去過。他們又問,幹什麽去了?我跟朋友一塊喝酒。什麽樣的朋友?我說一個英國朋友。他們問,那你們到那兒談什麽問題、講什麽事?你還不好好交待。後來,我才知道,把我當成英國的特務了。後來他們讓我回去,給紙和墨水,說好好寫交待:限你三天,不老實交待的話,要把你拉去公審。我也沒什麽可說的,我就把過去怎麽認識朋友,怎麽樣和朋友一塊喝酒、玩兒寫了幾句。過了三天以後,他們來拿材料了,看了非常不滿意,拍桌子,恐嚇了一陣說,再考慮考慮,再給你一個星期。弄了那麽兩三回,看我說不出東西來,我說的就是些喝酒、玩兒的事,沒有大事。後來他們就說,把你所有認識的人、你認為是有點問題的、中國人、外國人都給交待出來。給我一大疊子紙,我想就等於給大家寫傳記吧!中國人我寫了一百五十人,包括親戚、朋友。我把他們一個人寫了一段。比如:我的妹夫羅沛霖,比我大一歲,上海交大畢業,學電機的,去過一趟延安。我都說的是好話。就一個人一個人那麽說,一個人寫了二百字左右。外國朋友我寫了一百個人,也是寫了厚厚一疊。他們看了以後也是很不滿意,後來就把我擱著,也不審問了。過了差不多兩年,林彪事件出來了,就寬鬆多了。林彪事件以前,我們的生活就是給一份《人民日報》,另外,毛主席有新的指示來了,大家學習一下,除此以外還有毛主席語錄,要背老三篇。每天早晨起來有學習時間,給了早飯兩個窩頭吃了以後,就是學習,我是念過一點書的,要我當學習組長,管別的犯人,讓他們背老三篇。那時候,我老三篇背得蠻熟的,就讓我帶著別人。滑稽事也不少,有一個老頭,一背老三篇就緊張,越緊張越說錯話,鬥私批修他總弄錯,該說資本主義的,他就說共產主義;該說共產主義的,他就說資本主義。說完後他就怕別人打他,牢人管牢人嘛,嚇得哆嗦,越哆嗦越說錯。
楊:提審就是剛來時、林彪威風時多,頭兩年就是三四天或一個星期左右提審一次,就是罵一頓,給下馬威。後來,1971年林彪事件出來後就沒有了。還有,造反派在外麵忙兩派鬥爭,就輕鬆了,好像林彪死了以後就緩和了,後兩年差不多沒什麽事,就是十天左右放一次風。放風是到另外一個廣場,是一個四麵有牆的、類似於天井的那樣一個地方,因為我們坐得太久了,怕我們身體不行了,就讓我們跑步,然後再把我們領回去。洗澡也差不多是一個星期一次,也有時候十天一次。那是一個普通的大浴池,大家一起跳進去,也有時間限製,每天大便也有固定時間。
楊:坐牢的時候,別人對我都還尊重,反正是不要亂說話,客客氣氣的,背書、背老三篇比其他犯人都背得熟,每天早上要讀一篇報紙,我讀得比他們順口,也沒有錯誤,他們對我都挺客氣。當時,每個犯人都在做一些無聊的事,我們那時候不許有針線,針、尖刀這些鐵器都不能帶,有一個年輕犯人很能幹,他把地板破損地方的木頭撕下來,做了一個木頭針,又在衣服上拉了一根線,做針線玩兒,他還在我的手絹上刺繡了一棵鬆樹,還很像,可惜我後來拿回去,他們給扔掉了,要不做個紀念挺好的。
楊:得意的事,比如說,“文革”坐牢期間不給我們書看,就給我們一個小紅本,還有《人民日報》。那個小紅本前麵是林彪的幾句話,我就越看越討厭。1971年秋天,看《人民日報》,覺得有點變化,先是陳伯達下台了,又是林彪的幾個大將,黃永勝、吳法憲等一個一個名字不見了,大概黃永勝是最後一個。到了國慶節,根據前一年的情況,林彪出來用吵啞的嗓子喊一頓,這一年不但他沒有出來,而且,外國來的賀電也沒有林彪的名字。我就注意到,西哈努克是和中國比較熟的,他的賀電頭一個名字寫的是毛主席,第二名一般是林彪的,可是沒有了。毛主席,下一個是周總理。根據前麵陳伯達、吳法憲、黃永勝從報紙上一個一個不見了,我就覺得大概是林彪垮台了,我就把紅寶書的前言給撕掉了。我們被關在裏麵,當然不知道林彪飛機出事摔死的事情,我們在裏麵隻覺得外麵很沉默。結果,沒有過三四天,忽然有一天,那個管監獄的同誌進來了,收我們的紅小書,因為每個人都有一本,有的他都收起來了。他看我的一本上的前言給撕掉了,又翻兩遍,覺得很奇怪,人家的都有前言,就我的沒有,就扔給我了。坐牢的那些牢友們就奇怪了,說我們的紅小書沒收了,你的一本就不沒收。我沒多說什麽,笑笑:這裏麵當然有他的道理,你們過幾天就會知道的。過了大概不到一個星期,就有新抓進來的年輕人吧,那個人還挺知道些消息,他告訴大家說林彪出事了,完了。結果大家就說你怎麽知道的,我說,我猜的唄!
楊:那件事做得非常得意。還有一個事,大家在一起說好吃的:冰糖肘子怎麽好,越說越高興,就拿著地下的木頭茬當作筆,弄點黑的就寫菜單,大家傳著看,評論這個菜怎麽好吃,過一陣子外麵監視的解放軍就過來搜我們的東西,那個菜單子寫了幾天就被抄走了。
楊:我沒有,一般都是些年輕犯人講這個事。我那時候閑得沒什麽事,就是睡覺,我還自己背莎士比亞的那幾句話,或者英國文學裏的一些東西。
楊:自己在那兒想這些事兒。後來也有年輕的犯人想學點東西,讓我教他唱英國歌,我就給他唱英國歌,他跟我學。
楊:一些唱酒的歌,還有的知道我古文知識淵博一些,也要我背點唐詩,我就給他背過白居易的《長恨歌》,他們聽得津津有味的,以前他們都沒念過,“……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邊想著一邊背,他們也就背《長恨歌》。後來還有一個調皮犯人看我人緣好,大家玩兒得挺熱鬧,他揭發我說,楊憲益教大家念《長恨歌》,他恨什麽,恨共產黨。結果別的犯人都同情我,倒把他給鬧了一頓,我一直人緣很好。平常我們也不勞動,有一次,監管問大家有什麽要求,有人說悶得慌,給我們一點輕的勞動吧!他們答應到院子旁邊的地方去撿煤渣,我們就去撿了。又讓我們休整了一次,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撿點煤渣也算不上勞動,此外再也沒有勞動,就一天兩頓飯,早上一頓是十點鍾,晚上是五點多鍾。
楊:一頓兩個窩窩頭。我兩個窩頭都吃不下,吃一個半,剩下半個給年輕的小夥子,他們有的兩個窩頭還不夠,另外,一碗菜湯,用的都是當時最便宜的蘿卜、白菜,一般沒有什麽油,有時候給幾滴油。後來,別人告訴我,這油都是痘豬的油,吃了以後有人還中毒了,身上長了一個皰一個皰的,我還告訴他們,一般的痘豬油在他們那兒還是保險的,都是經過衛生消毒的。除了這個以外,到過年過節給一兩片肉,一年到頭就是這樣。夏天有一點西紅柿,冬天一般就是大白菜、蘿卜。
楊:過了些日子以後,他們問我有什麽要求,我說,老婆不見了,不知道怎麽樣。這兩年挨鬥情緒不好,我怕她出什麽事,會不會自殺,他們說沒有,也關起來了。我說孩子們呢?他們說孩子們也沒事,有人照顧。
楊:兒子是最大的。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在湖北黃岡分配到一個工廠。我們一坐牢,變成了反革命特務,他本來是極“左”分子,後來反革命分子的兒子就要鬥,一鬥他就想不通。
楊:不允許。坐了四年牢,衣服當然是破破爛爛了,半年的時候,允許你寫個條子,要幾件換洗的衣服,通知家裏送到監獄門口,也可以要求牙膏、牙刷,但牙膏、牙刷都需要檢查,怕裏麵藏著東西。而且,也是有人常常藏東西在牙刷、肥皂裏,放點辣醬、果子醬或者是黃油,每到半年他們都讓你跟家裏說。
問:那你在裏麵一直穿著那雙拖鞋?後來也沒要求送鞋來?
楊:一直是那雙拖鞋,我也沒讓家裏給我送鞋。後來要求送過一次棉製服,出來時也破破爛爛了。
楊:沒有。年輕犯人都調皮,想辦法從窗戶的縫裏往外看,說有外國女人從這兒過去,她們去洗澡。
問:男監、女監是怎麽分開的呢?是分樓層,還是裏、外之分?
楊:女犯人在另外一棟樓。女犯人比男犯人情緒化,在那兒吵架、打架,哭哭啼啼。男犯人這種事比較少,男人找些無聊的事做,沒有多少哭哭啼啼的事。
楊:好像不寫,好像也逼她認錯,認罪的事比我少。我那時候有過七八次,她也就有一二次。吃飯也比我們好,有時候有餃子,有時有炸醬麵。
楊:單間悶得慌,她整天就是搞清潔、糊箱子,待遇比我們寬鬆得多,有外國雜誌,都是極“左”的,還有一本《資本論》,她過去沒有讀過《資本論》,這樣把《資本論》好好的通讀了一遍。
楊:1972年5月間放的,整整四年。出來之前,不到一個月的時候還有一個驚險的節目。有一天讓我出去,帶我到一個大廳裏,在台子上坐下,給我掛了一塊寫著“楊憲益”幾個大字的牌子,下麵是照明燈,給我照一個大照片,照完後我就回牢房了。回去我就告訴大家,今天給我照了相,大家都說這事不妙,可能是快槍斃了,事前給你留個檔案。後來我想,該死就死吧,好久也沒有審問我了,結果不到一個月,放了。
楊:我沒要。他們說你要就都還給你,我沒要,就燒毀了。我想,都是我在監獄裏麵寫的交待材料,也沒有什麽值得保留的東西,出事前誰揭發的什麽材料,我後來也都知道情況了,沒什麽值得保留的。還有照片,就都沒要。後來想想,把檔案、照片都不要,挺可惜的,照片可以留作紀念的。
楊:那天,是放人還是拖出去槍斃事前都不說,一開門就說,收拾行李。我也沒有什麽東西,就是兩件破爛不堪的被子,卷了帶走。他們把我帶到一個房間裏說:楊憲益,你的問題我們是跑了二十一個省,你的事情已經弄清楚了,你沒問題了,可以回去工作了。你的過去我們也了解了,給黨做過好事,可是也做過錯事,一個人,本著一分為二的態度嘛,希望你以後多為人民做好事,不要做錯事、壞事。好了,走吧!
楊:隻簽個字。進來時候的東西還給你,最後又說,你們家搜查的東西我們就沒收了。那個時候沒收了兩本書,一本是羅馬詩人奧非特的《愛經》,裏麵有點關於性交的黃色的東西,他們覺得好玩兒,拿去了;還有點日記本,不是我的,是我兒子的,都用過的也沒用了,就不要了。我說《愛經》這本書給我帶回去好嗎?還有一本是瞿秋白的《多餘的話》。四大名著他們全拿走了,我說那就算了。
楊:後來我就到了門外,外文局來了個吉普車接我的,來了幾個辦公廳的人。我那時候算是一個錢也沒有,他們臨時給我幾十塊、還是一百塊錢,說要我先拿去用。然後我到屋子裏一看,我的房間一切還照常,就是灰土大得不得了。封了四年,結果耗子都做了窩了。我看見書櫃裏麵一大堆耗子,見我來了都很不高興,都跑了。我再看衣服,上麵一個洞一個洞,全都不能穿,都讓耗子咬爛了。四年都做了耗子窩了!
楊:我回了家後,戴乃迭一個星期以後就回來了。我先把房間整理一下,不然戴乃迭回來她會傷心的,家裏弄成了這個樣子。我用了三兩天的時間剛把屋子擦幹淨弄好,把大部分破破爛爛的都扔掉,外文局的人告訴我,戴乃迭回來了,你得買點酒,買點巧克力、蛋糕招待她。
楊:那半瓶酒還在,蓋子沒蓋好,顏色變黃了不能喝了。
楊:屋子裏麵本來有棵仙人掌,四年了,仙人掌長得很高。一直也沒有人澆過水,我以為還活著,我一碰,嘩一下全變成灰了,幹透了。戴乃迭過了一星期回來,我把屋子都收拾幹淨了。
楊憲益,1915年1月10月出生於天津,楊父曾是天津中國銀行的行長,也是中國當年最為傑出的金融家之一。楊憲益自小讀私塾至12歲,進入天津法租界內英國教會學校TACC上預科。1936年春天,楊憲益在英國通過考試進入牛津大學學習。1940年與英國一位傳教士的女兒戴乃迭訂婚並且共同返回中國。四十年代主要在四川、貴州和南京等地度過了顛沛流離的“文人”工作與“平常”生活。1952年,楊憲益進入北京外文出版社。楊先生的學術作品豐碩可人,中譯英文的主要有《離騷》《紅樓夢》《儒林外史》《長生殿》《牡丹亭》《宋元話本選》《唐宋詩歌散文選》《魏晉南北朝小說選》《十五貫》《魯迅選集》等等。曾任《中國文學》雜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