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作者簡曆
彭小蓮
彭小蓮(1953年~2019年),曾在江西插隊9年。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畢業後分配到上海電影製片廠。作品在國內外獲得多項嘉獎,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上海紀事》《假裝沒感覺》《美麗上海》《上海倫巴》《我堅強的小船》《請你記住我》等,其中《上海紀事》曾獲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美麗上海》獲第24屆金雞獎最佳導演。
十年過去了,《他們的歲月》又一次再版,對於我依然是那麽重要,不僅是創作上的一個支持,更重要的是,它繼續幫助我在走完這個艱難、漫長的思考。當初寫《他們的歲月》的衝動,是為了認識自己的父母,去理解他們的人生,也是在努力為彌合我們曾經有過的隔閡和誤解;可是寫著寫著,我卻再一次進入“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噩夢中。原以為完成了這本書,就可以結束這伴隨我一生的噩夢,殊不知在完成了這本書以後,我有了更多的疑惑和無奈,於是我又重新上路,拿著《他們的歲月》作為敲門磚,開始采訪那些依然活著的“胡風分子”的叔叔、阿姨們。
我想,我已經是下一代人了,特別事隔半個世紀以後,人們是可以對自己的行為有一份思考,特別是經曆了那麽多的政治運動之後。於是,通過牛漢叔叔(他是“胡風分子”中唯一和舒蕪還有往來的人),提出希望對舒蕪進行采訪的要求,舒蕪答應了。父親的朋友聽到這個消息,對我的行為非常質疑,他們問我,你這樣的態度,何滿子先生能原諒嗎?我說,我為什麽需要他的原諒?我不過是想正視一段曆史,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話語權,我更願意是一個沒有“是非”的邊緣人,我想把曆史和盤托出,不給任何行為答案,我也不想站在任何人的一邊。赴京之前,我去看望了何滿子先生,並告訴他我出行的目的,何滿子先生平靜地說:“好啊,我倒很想聽聽他的聲音,看他能說點什麽。”
可是等我趕到北京的時候,等牛漢叔叔給舒蕪打電話去約定時間的時候,舒蕪拒絕了,他在電話裏說:“我重新看我以前寫的東西啊,我就覺得除了那個,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沒有這個必要。”我在電話機旁聽見了回答,我站立在那裏發怵,他所指的“那個”又是什麽呢?後來舒蕪的好朋友,朱正先生說:“我跟他(舒蕪)說,你寫文章就寫文章嘛,你拿個信出來幹什麽?他說:‘你不知道,我從廣西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馮雪峰找我談話,說你調來以後你願意做什麽工作?我聽了這個問題覺得很奇怪,你馮雪峰不是知道麽,我一直是搞理論的。你問我這個問題,大概就是把理論這一塊給排除了,不讓我接觸,才問這個問題。那麽我就說,我到古典文學編輯室去吧,於是去了古典文學編輯室。所以批判胡風開始以後,他們讓我寫文章,我想從理論上寫呢你們也不歡迎我講,那我就把他給我的信裏流露出來的情緒寫個文章吧。過了一段時間呢,那個編輯(《人民日報》記者葉遙)就來了,說這個文章我們要發,我們要核對一下,我就借給她了。誰知道,她把這個信就拿到林默涵那裏去了!’他說:‘我又不知道了。’所以有些批判文章說他是主動交信,他說不是那麽回事。”
隻是在北大教授王麗麗的研究中,卻有另外一種解讀,她說:“胡風先生在給綠原先生的信中,大概是1952年左右的信中,他其實非常痛苦,大家都知道他對文藝特別有責任感,看著文藝領域像他說的‘往灰色時期發展’,但是他卻沒有資格去阻止和改進。他說,他就好像看著瘟疫流行,而沒有資格動用藥品,因為他還沒有考取醫生執照。跟這個相反的,非常有意味的是,舒蕪進京之前對別人說:‘北京拿他沒有辦法,這次讓我去,做主刀大夫。’我覺得這種說法是非常有意味的。”
在經曆了這些采訪之後,又有很多人批評我,說:“都是那麽一個老人了,過去就過去了,為什麽你老是要在那裏糾纏不清?做人,為什麽就不能有一份寬容?”
我想,我不是不寬容,實際上任何事情都是會過去的,即使你不寬容,一切也都將成為往事。關鍵在於,當你麵對一段曆史的時候,我們必須在他麵前有一份敬畏,要把曆史的真實麵貌留給下一代。寬容是必需的,但是寬容是有前提的,任何一次寬容,都像是在上帝麵前,你是要下跪在神父的小窗口前懺悔,你需要對著神聖的上帝有一份反思,你更需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自己的良心有一份誠實的叩問。隻有在這些基礎之上,才會有寬容出現。無原則的寬容,是對罪惡的庇護,是欺騙的延續,更是一次對曆史的褻瀆。何滿子先生覺得最惡劣的是,因為有了舒蕪的行為,“以前還沒有,頂多我檢查我自己,理論上批判你而已。拿隱私、私信出來檢舉的,還沒有。他第一個,他創造!”確實,舒蕪是否主動交信,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胡風先生給他的私人信件中,他利用“情緒寫文章”,然後斷章取義,將它們上綱上線,設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小集團,最終將文章在《人民日報》上公開發表。於是,這一招成為後來曆次政治運動的範本,“揭發”這個詞,也就成為運動中的關鍵詞。舒蕪文章的措辭和敘述方法,逐漸形成了後來運動中的語境。
我喘著粗氣從驚恐中掙紮出來,2010年6月我跑到廣東海豐縣參加丘東平先生百年誕辰的紀念會。正是從丘東平的作品中,我真正理解了胡風先生提倡的“主觀戰鬥精神”,他的作品就是這個“精神”的體現。他的作品非常有個性,他的文字和敘述,也區別於當時的“抗戰文學”,但是他的人物卻在抗戰最前沿,他本人就是在1941年的戰鬥中犧牲的。魯迅先生把丘東平的作品,放在30年代作家的前三名。聶紺弩伯伯說:“看了東平的小說,我們還寫什麽小說啊!”他又把東平稱為“中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父親說,那時候黃源把丘東平的遺作《茅山下》交給他保存,他覺得簡直是交給他一顆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責任太重大了。他上前線,都不敢把稿子放在司令部,而是背在自己的身上;行軍的時候,衣服、生活用品都扔掉了,可是稿子還是緊緊地貼在身上。丘東平的稿子上是沾滿了自己的鮮血,那稿子還存有我父親的體溫。一個作品,卻聯係了那麽多人的命運和情感,一直到文章發表了,父親如釋重負,於是那顆炸彈在戰場上發揮了效率,它轟然炸裂的時候,誰都會被震動的。
可是1950年3月14日周揚在文藝創作會上說:“丘東平作為戰士犧牲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是胡風小宗派裏的人,所以作為作家,死了就死了。”當我讀到這段冷漠的文字時,我想起1979年秋天,我看見的周揚,那個跟我說:“我現在沒有什麽權了……”他顯得有點疲憊,但也顯得是個非常善良的老人,我很難把這個形象和這些話語聯係在一起。我看見了權力對人的腐蝕,看見了權力對人性的異化,我更加感受到一種,在權力之下,人心、文學都喪失其原有的價值。其實當初正是周揚發現了丘東平,把他的作品推薦給魯迅先生,可是不久丘東平就不能接受周揚的霸道,他把稿子投給胡風先生創辦的《七月》,甚至在戰爭中,他都與胡風先生有著密切的通信往來。
20多年後,已經沒有人再記得這個天才的年輕作家,這個死難烈士。這時,漏網“胡風分子”聶紺弩伯伯竟然在1964年,從北大荒勞改返京之後,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千裏迢迢跑到廣東省海豐縣,一個非常偏遠且閉塞落後,連公路都沒有通車的鄉村,看望丘東平80多歲的老母親。那時候丘東平的妻子在1950年鬥地主的運動中,被作為地主婆批鬥(因為當年作為烈士親屬,農會分給她兩畝地,她和老母親都種不了這個地,雇傭了一個長工),批鬥之後,她受不了這個委屈自殺身亡。聶伯伯拿出100元錢交在老人手裏,然後輕輕地跟她說:“以後有什麽事情,就直接給劉少奇、陳毅寫信,東平過去做過他們的秘書。”誰也不會想到,兩年後,劉少奇和陳毅都被逮捕了。
我就是這樣漸漸地走入這個“圈子”,漸漸地在了解這些人和事,漸漸地明白文學在他們的生命裏是占有多麽神聖的位置,而情感又曾經是多麽刻骨銘心地留在他們的友誼之中!也是漸漸地認識到,政治運動是如何在摧殘著我們的文化,摧殘著我們的人性,摧殘著我們的良心!
在這些“分子”中最讓我難忘的是阿壟先生。他畢業於黃埔軍校,在“八一三”淞滬戰役中負傷,轉入地下後,為共產黨做情報工作。阿壟是“七月”派的代表詩人、理論家。當他被關押了十年後,才被提審判刑。宣判的當天,法院四周如臨大敵,站滿了警察。因為隔夜在找阿壟先生談話的時候,他依然不服從判決,堅決不在判決書上簽字。但是,在法庭上,當他看見年輕的作家林希也被卷入胡案時,他決定承擔全部責任。
林希回憶說,當他作為證人出庭的時候,“我進去之後就站在旁邊,這時阿壟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們兩個人的目光交錯,這一下對我的震撼太大了。啊呀,我違心地做這個,這個他媽的不是人的證,我又看見了我所最尊重的前輩,我的感情簡直沒法控製。這時候法官提出,‘林希麵對法官!’我就冷靜下來,說我和阿壟是怎麽認識的,他對我說了哪些話,使我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所有的證詞都是按照官方審定的。然後休庭十幾分鍾,一會兒宣判,我們就進去坐在邊上。阿壟重新出庭,阿壟確確實實是挺著胸膛,抬著頭闊步走到他的位置上。法庭宣判這個那個,判處有期徒刑12年。‘阿壟你有什麽說的?’我可以一字不差地給你重複阿壟的話:‘我放棄上訴,一切責任在我,與任何人無關。’完了。那在我的印象裏,那是永遠不會消退的人格力量!”
宣判結束後的第四個月,阿壟先生在監獄裏給審判員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說:“從根本上說,‘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全然是人為的、虛構的、捏造的。所發布的‘材料’,不僅實質上是不真實的,而且恰好混淆了、顛倒了是非黑白。一方麵歪曲對方,迫害對方,一方麵則欺騙和愚弄了全黨群眾和全國人民!我認為這個‘案件’,肯定是一個錯誤。一個政黨,一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行崩潰了。這顯然是政治迫害,政治欺騙,別的解釋是不可能的。我也多次表白:我可以被壓碎,但是絕不可能被壓服。”
信,是最後從公安部的檔案室裏退回給阿壟家屬的,信紙的抬頭上,標寫著檔案館的登記號碼。那已經是這個世紀的事情了,阿壟先生已經在監獄裏患癌症,於1967年3月15日去世。當我從阿壟兒子陳沛的手上,看見這張用鉛字打印出來、泛黃的信紙時,我看見的是一個站立的靈魂,是用鮮血寫下的最後詩句。我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的眼淚往下淌,我覺得在阿壟先生麵前,我的眼淚太輕,太微不足道,也太廉價了,以至於它淌落下來,會是對阿壟先生的褻瀆。
04
隻有在賈植芳叔叔麵前,我敢大膽地追問他,因為他是最隨和的一位老人。我要賈叔叔親口告訴我,他交了胡風先生這樣一個朋友,他後悔嗎?賈叔叔連思考都沒有,接著我的提問就說:“從不後悔!”我再問,“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朋友,作為一個大教授,你的生活會是怎麽樣的?”
“不會比這個更好。文化大革命劉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揚四條漢子也進了監獄。我說毛澤東,55年把我們抓進去了,66年我們都差不多都出來了,把四條漢子抓進去。文化大革命以後,把四條漢子放出來了,把四人幫又抓進去,監獄大家輪流坐。我們是勞改第一期畢業,是老資格了。你說,我怎麽會感到幻滅?人生就是遊戲,我說我中學念書的時候,是美國教會學校,隻想回家Marry(結婚),就是想回家娶個媳婦。這個時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滅,這叫虛無。後悔沒有後悔……小蓮,我大學也沒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學,我在高中念了三個月就被開除了,我隻有初中文憑。我那個不安分,我在一二·九運動被抓進去,但我不是黨員,我和他們沒有關係,我當初就是要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封建統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戰的時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學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時候,受日本警察監視。後來,回來參加抗戰,在國民黨那裏當個編輯。後來逃難,內戰的時候,我又給國民黨抓進去。終於解放了,你都看見了……”
哀勇毅美好小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