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蛟與龍 上

回答: 卷一 五至八玉珠2015-04-02 13:50:31



八月的長安,秋雨連綿,落葉滿街。在這種天氣,曲江一帶便冷冷清清,少見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後來的玄宗時才建起芙蓉苑,成為皇家禁苑,在崇尚節儉,不喜繁華的貞觀時期,前朝建起的園林大多荒廢,隻是長安人春日踏青遊玩的所在。而每年的這個季節,草木凋零,長安人便圍爐而坐,吃著牛羊肉,享受天倫之樂,很少有人會到這兒來,不用說是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邊一個小亭之中,兩個人正相對而坐。坐在下手的是個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則是個青衣大漢。這大漢滿麵虯髯,一手拿了個酒葫蘆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漢忽道:“道法,來一口麽?”

老者雙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漢笑了笑,眼神中帶著三分戲謔:“二十年了,你仍是這般拘謹。”這大漢的目光極其銳利,氣度非凡,身材也並不極其高大,卻讓人覺得此人偉岸無比。

老者低下頭,道:“是,二十年了。”

大漢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來。高聲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風飄蓬飛,載離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別。”

這是三國時曹子建的《朔風》詩,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這大漢衣著樸素,但虎踞龍行,一派王者之風,吟來更是蒼涼無比。老者心中一動,心知這大漢是為己吟此詩的,他抬起頭道:“主公……”

大漢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嚐於此飲酒,吟的卻是魏武《觀滄海》,啖的是不義人之心肝。轉眼二十年,已讓李家兒著先鞭,故友也凋零殆盡,唉,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身子一顫,道:“其實,主公……”他說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漢轉過頭,微笑道:“道法,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老者頓了頓,道:“主公,依小臣之見,如今天下已定……”他話未說完,見那大漢眼中神光一閃,嚇得一下伏倒在地,磕了個頭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對這大漢敬畏無比,見他此時神情,正是當年手握重兵,麾師殺伐時的樣子,驚得氣息一滯,連說完這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大漢忽然又歎了口氣,眼神轉和,道:“道法,你說得也並非無理。當年在太原汾陽橋邊,我見李家小兒,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師兄與他手談一局,便心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極玄子當年之言猶在耳邊,隻是我還是不服。李家小兒確是真龍,張三郎亦是滄海之蛟,二十年後頭角崢嶸,難道還不堪為敵麽?”

這大漢張三郎眼中先前還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時卻是目光炯炯,神采飛揚,竟有氣吞山河的氣概。老者隻覺背後如遭千鈞巨石所壓,幾乎喘不過氣來。

天子英武絕倫,掃蕩群雄,開大唐基業,確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過後不久,突厥頡利可汗以為大唐突生大變,定然有機可乘,領兵殺至長安附近,長安人心惶惶,隻道兵災定難逃過。天子單騎與頡利隔渭河相望,嚴辭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無此神武者。”這是頡利當時對身邊人所說的話。果然,四年後的貞觀四年,大唐便以六總管統十萬兵,西伐突厥,生擒頡利,一舉解決了邊患,這一年,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號。這等武功,秦漢以來未有,大唐國勢,也如旭日東升,光照萬裏。

如果說有人能與天子匹敵,大概也唯有眼前這張三郎了。但他自比為蛟,喻人以龍,氣勢上已遜色一籌,顯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尚有不及,一旦真個刀兵相見,此人多半會一敗塗地。但這些話老者自不敢說,隻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張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為我所言是螳臂擋車麽?”

“不敢,主公英雄蓋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然天無二日,望主公三思。”

張三郎的眼中突然現出一絲殺意,老者見到這等目光,更是遍體生涼,心道:“我說錯了什麽話麽?當初……當初主公可是從諫如流的,不然也不會如此輕易就遠走海外了。”他一身法術武功皆是不凡,尋常人畏之如虎,但在張三郎跟前,他卻連大氣都不敢出。見張三郎已動殺機,也隻有驚惶之意,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他正在惴惴不安,卻聽那張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來!”聲音並不大,老者卻覺入耳有若驚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響。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跟我說的麽?”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個花。湖畔長滿了蘆葦蓮荷,此時秋深,蘆花已白,蓮荷枯槁,一副破敗景像。在那些枯枝敗葉間,一團水花正在冒出,汩汩有聲,刹那間水中躍出一個黑影,手中是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張三郎咽喉。

這黑影動作極快,又是從水中衝出,事前絕無預兆。老者吃了一驚,一手極快地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喝道:“疾!”隨著他的喝聲,水中忽地躍起一道白影,一下擋住了這黑影去路。兩個影子極快地擅在一起,“啪”一聲,白影被擊得粉碎,紛紛墜落,竟是無數小蝦,那黑影去勢不減,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張三郎的喉頭。

這刺客來勢之快,直如電光石火,張三郎也眯起了眼,一手蓋在葫蘆口。那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許,他忽地喝道:“呔!”

舌綻春雷,直如平地起了個霹靂,張三郎蓋在葫蘆口的手猛地一揚。從葫蘆口處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攔腰截向那黑影。此時那黑影已在半空,但這道白光封死了各個退路,哪裏還擋得開,隻聽裂帛一聲,黑影登時裂為兩段,直直墜入水中。

老者此時才站起來,搶到張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張三郎手中撚著的,是一把長長的弧形彎刀。這弧形彎刀是從葫蘆中抽出來的,卻比葫蘆要長得三四倍。他將刀身湊到鼻下聞了聞,道:“好厲害的馭屍術!廢了我小半葫蘆美酒。”

他手一場,那柄彎刀忽地無火自燃,眨眼間便已燃得一點不剩,原來竟是葫蘆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驚心動魄,又是敬佩,又是畏懼。

張三郎晃了晃葫蘆,道:“道法,馭屍術是你門中不傳之秘,除了你,還有誰會?”

老者心中一寒,道:“稟主公,本門馭屍術,唯有最早的師兄弟三人得到傳授,後來幾個師弟都不曾修過此術,委實想不出究竟是誰。”

張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難道是你師兄?他還在世間麽?”

老者的嘴唇翕動一下,猶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隻是,極玄師兄似乎還有傳人在世。”

張三郎眉頭一揚,道:“果真?極玄子居然也會有傳人,嘿嘿。”他笑得甚是意外,似乎那極玄子有傳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點了點頭,道:“多半便是。不過那人是個弱冠少年,似乎不該有這等功底……”

張三郎歎了口氣,道:“果然人一走,茶就涼。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屬下,自然對我不會有真話了,嘿嘿。”

這兩聲笑讓老者遍體生涼,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個頭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道法絕不敢忘主公之恩,這馭屍術絕非小臣所為。”老者心知張三郎已開始懷疑自己,若不能分辯清楚,隻怕自己一條性命便要交待了。

張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欄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湖上。細雨濛濛,水汽彌漫,芙蓉池上時時吹過一陣晚風,將雨點灑進來,更顯得靜謐安祥,方才電光石火般的惡鬥便如從來不曾發生。半晌,張三郎方輕聲道:“起來吧。一諾千金尹道法,這名號也不是白來的。”

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樓子首領,專幹殺人越貨的買賣,許多年前卻是個江湖上頗有名望的青年英俠,外號便叫“一諾千金”,是說他極重然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尹道法聽得張三郎叫他當初的外號,心頭忽地一疼,道:“主公,當年的一諾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風亭一戰中死了……”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張三郎又坐到了尹道法對麵,眼中已和緩了許多,“從今夜起,你又是當初隨我東征西討的尹道法。”

尹道法抬起頭,慢慢道:“是,主公。”

殿下,抱歉了。他想著。雖蒙殿下知遇之恩,但主公既已複歸,我尹道法就隻能是主公之臣。

他久已枯幹的眼中也已開始濕潤,許多年前的少年熱血,仿佛又在胸中燃燒。他忽然想起了什麽,道:“對了,主公,還有一件事。”

“什麽?”

“您還記得當初的薩西亭先生麽?”

天將黃昏時,明崇儼剛走到明月奴藏身的小院門口時,天突然下起雨來。細細的雨絲仿佛帶有粘性,讓人感到又冷又難受。

門開著,明崇儼背著手,看著院子裏的一切。院中仍是一片狼藉,不成樣子,幾個木蜘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先前裴行儉召了南衙士兵前來收拾殘局時,幾個不曾完全破損的木蜘蛛忽然撲了上來。一旦被木蜘蛛抱住,便如上了重銬,根本掙不開,無奈之下,南衙士兵隻得將這些木蜘蛛盡數打得粉碎。

偃師門的傀儡術如此神奇,他們究竟為什麽要找上明月奴?明月奴曾說過,是因為肉傀儡,可是肉傀儡到底是什麽東西?他撫了下前額,將額上沾著的一些雨絲拭去,心頭卻是一片茫然。明月奴也不知下落了,十二金樓子同樣行蹤不明,唯一的一絲線索也已斷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正要走進去,卻聽得有人高聲道:“明兄,你過來了?我正想找你去呢。”

那是裴行儉正從屋中走了出來。昨日這裏天翻地覆地一通惡鬥,雖然沒死人,也把周圍的住戶嚇個半死。他是金吾衛街使,有巡街之責,出了這事,也要向兵曹參軍稟報。昨天他與高仲舒趕到此間,是聽一個自稱是金吾衛軍官的紇幹承基所傳消息,但前來增援的金吾衛卻說是裴行儉自己讓人前來求援,金吾衛中也並無姓紇幹之人。裴行儉直到現在還是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稟報法,因為明崇儼當時是便在現場,正要去找他問個究竟,沒想到明崇儼自己便過來了。

明崇儼行了一禮,道:“裴兄,原來你在此處,可曾發現什麽?”

裴行儉推開門,道:“我想再來看看,找找是不是有不曾發現的東西。先前曾找本坊裏司查看過此屋房契,見這屋子的屋主名叫薩文禮,二十多年前買下此屋,隻是這人後來便銷聲匿跡,平時隻有一個老者每月來打掃一次。”

明崇儼眉頭一揚,道:“問過這老者麽?”

裴行儉道:“當然問過了。他說這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個波斯客人買下這屋,付了他三十年傭金,要他每月前來打掃,不讓閑雜人等入內。”

明崇儼一怔,道:“他真的便打掃了二十多年?”

裴行儉也咋了咋舌,道:“正是。我也嚇了一跳,未曾想一介市井小民,也有一諾千金之風。他說當初那波斯客人給他一個銅鑰,說日後若有人拿出一般無二的銅鑰出來,便是這屋子的主人。若三十年仍無人前來,房子便歸他了。他掃了這二十多年,隻道這屋子一多半便歸他了,不料前些天有個波斯少年突然過來,拿出的正是這般一個銅鑰。”

明崇儼不由低低呻吟了一下。他原先也沒想到居然會有這等內情,看到屋子下竟然有條暗河,已有些懷疑,卻做夢都想不到這屋子居然遠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布置好了。他低低道:“明月奴來長安,到底有什麽目的?”

裴行儉道:“我也在想。有人如此深謀遠慮,實是可畏。”他看了看院中那些殘破的木蜘蛛,眼中閃過一絲憂色,又道:“明兄,你知道這波斯少年的下落麽?”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了。隻是,這人定然與十二金樓子頗有關聯。”

裴行儉忽地倒吸一口涼氣,道:“十二金樓子?”

明崇儼道:“咦,裴兄,你也聽說過十二金樓子?”

裴行儉點了點頭。十二金樓子極其神秘,偶爾一現形蹤,便是做下大案,裴行儉雖不曾見過,也聽金吾衛前輩說起,隻消十二金樓子插了一腳的案子,定是無頭大案。他喃喃道:“原來還有這些旁門左道的妖人插了一手。”

聲音雖輕,眼中卻是神光四射,頗有躍躍欲試之意。明崇儼道:“裴兄,你不怕他們麽?”

裴行儉嘿嘿一笑,道:“怕有何用。陛下養兵,正為用於危難。這些妖人就算再厲害,我大唐律法即是天條。”

他相貌相雅俊秀,談吐卻大有豪氣。明崇儼頗為心折,道:“裴兄英風,果然不凡。”他還待再說幾句拍馬的話,卻聽得邊上傳來“喀”一聲。

這聲音雖然不響,但此時周圍也沒有旁人。明崇儼一驚,看了看裴行儉,卻見裴行儉也有驚愕之色。明崇儼小聲道:“裴兄,你有同伴在麽?”

裴行儉將手按在腰刀柄上,也小聲道:“沒有。我向參軍大人稟報此事,參軍大人說不曾傷人,也不能立案,今天我也隻是獨自前來的。”

這時又是“喀”一聲響,他兩人已是全神貫注,循聲看去,那聲音是從一邊的壁櫥裏傳出來的,似乎裏麵有個人正要推開櫥門出來。這屋子的房頂已塌了大半,那壁櫥門前堆滿了殘磚碎瓦,自是推不開。但若說裏麵還藏著一個人,實在有些匪夷所思。裴行儉一把抽出腰刀,喝道:“是什麽人?”

明崇儼道:“當心,裏麵應該是個刀傀儡。”

裴行儉一呆,道:“刀傀儡?傀儡還能動?”

裴行儉看了看地上。這裏還不曾收拾過,金吾衛隻是將破損的地傀儡帶走,地上還有一堆花花綠綠的碎片,正是明月奴的刀傀儡被地傀儡踏碎後的的殘片。明崇儼喃喃道:“是啊,明月奴隻用了三個,應該還有一個。”

昨日明月奴隻動用了三具刀傀儡,而她共有四具,還有一具完好。那幾具刀傀儡都是從壁櫥中出來的,這第四具刀傀儡應該還在櫥內。明月奴控製刀傀儡,靠的是幻術,不須細線。隻是隔那麽遠居然還能控製,也讓明崇儼大為佩服。

裴行儉喝道:“管他是不是,看個究竟便知端的。”他手中腰刀在掌中一轉,刀尖在櫥門上一劃,櫥門木板如軟泥一般被劃了開來,裂成數片,掉在地上。櫥門一開,裴行儉隻覺眼前一花,一道白影直衝出來。他雖然聽得明崇儼說起刀傀儡之事,也有準備,卻也不曾料到那刀傀儡動作如此快法,驚叫一聲,手中刀已向那白影斫去。哪知手剛舉起,明崇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裴兄,等等!”

裴行儉怔了怔,道:“怎麽?”

明崇儼道:“這刀傀儡似乎有什麽話要說。”

裴行儉看了看那刀傀儡,刀傀儡並不能傳聲,自然不會說話,但看這副樣子,卻當真似乎要說話一般。他收刀入鞘,道:“難道是要傳什麽消息?”

這刀傀儡直直走來,走到牆邊,被牆壁一撞,忽地停住,伸出一手向前摸索著,在牆上劃動。這刀傀儡與人一般無二,模樣也極似明月奴,隻是動作有些僵硬,遠不如在台上舞蹈時那般圓熟。裴行儉看得莫名其妙,看向明崇儼道:“它到底要做什麽?”

明崇儼忽然叫了起來:“是要寫字!”他從懷中摸出一支筆和一個小竹筒,擰開了竹筒上的銅帽,將筆在筒中蘸了蘸,沿著那傀儡的手指劃動,牆上登時出現一條紅色印跡。這傀儡力量甚輕,手指在牆上劃動也劃不出痕跡,用筆畫過,這般一來便可以看出這傀儡寫的是什麽了。裴行儉苦笑道:“慚愧,明兄心思當真靈敏,我就沒想到。”

明崇儼沿著那傀儡的手指在牆上畫著,才畫了幾筆便暗暗叫苦。畫出來全如鬼畫符一般,他一個都不懂,哪裏是字了。他扭頭道:“裴兄……”正想說自己想差了,隻是刀傀儡在胡亂比劃,卻聽裴行儉喝道:“快寫下去!”滿臉俱是鄭重,他心中一動,道:“你看得懂?”

裴行儉緊盯牆壁,道:“這是波斯文!”

明崇儼雖然會說一點波斯話,卻不懂波斯文字,此時才恍然大悟。他心神一定,筆下更是流利,順著那刀傀儡的手指畫下去,心道:“萬幸裴兄懂波斯文。”若不是恰好裴行儉也在此處,就算自己把字全寫下來也想不到這傀儡居然寫的是波斯文。

刀傀儡畫得也並不多,畫出了十多個字符,手指忽地顫動,“啪”一聲,整個身體都倒了下來。明崇儼一怔,收起了筆,蹲下來拉了拉那傀儡的手。這傀儡方才還如真人一般活動,此時卻當真隻是個傀儡了,再也不動。

明月奴無法再遠距控製這刀傀儡了吧。以幻術遠程控製刀傀儡,定然極為傷神,難怪這刀傀儡動作遠不及時流暢。他站起身,正想問問裴行儉,一見裴行儉的臉,卻嚇了一跳。裴行儉向來鎮定自若,此時卻如看到了什麽可怖的東西,額頭已滿是汗水,身體都有些發抖。明崇儼道:“裴兄,你怎麽了?”

聽得明崇儼的聲音,裴行儉這才回過神來,道:“啊,啊,沒什麽。”他忽地拔出腰刀,在牆上一刮。明崇儼寫字用的是朱砂,此時還不曾全幹,裴行儉的手法卻極是輕巧,刀鋒過處,已將朱砂刮得幹幹淨淨。明崇儼未曾料到裴行儉會這麽幹,待要阻止,字跡已被刮得一個不剩了,他急道:“裴兄,你為什麽要刮掉?這上麵寫的到底是什麽?”

裴行儉收好刀,正色道:“我也看不懂了,隻是些不相幹的鬼畫符而已。明兄,我還要回衙回稟參軍大人,告辭了。”他方才還與明崇儼稱兄道弟,頗為投機,此時卻行同陌路,幾乎是在打官腔。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長安的秋天並不多雨,但下過一場雨,天就冷了一層,離冬天也更近了。

李玄通背著手走在花影廊正中,雙眼若開若合,正在調勻呼吸。雨天,這條長廊越發昏暗,影影綽綽似有一些白色的人影浮動。

那是些女子的身影,苗條曼妙,如同白煙,李玄通走過時,那些白煙登時被衝斷,盡被他吸入體內,又隨鼻息吐出,重又幻成人形。雖是白煙,卻又仿似生人,當李玄通靠近時便向兩邊閃去,隻是花影廊兩邊似有無形的屏障,這些人影根本逃不出去。當它們被李玄通吸入時,似乎還在微微抖動,似乎極其痛苦,卻又無路可逃。

走完了這條長廊,李玄通的臉上登時神采奕奕。他已是個年過五旬的老人了,但一張臉白皙如玉,幾如少年。站在花影廊的盡頭,回身看了看方才走過的這條長廊,他臉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隻是在夜色與雨聲中,這笑容也詭異如鬼魅。

已有五個,看來還應該多一些。

他想著,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走進了盡頭的一間小屋。屋中胡鼎正站在一邊,見李玄通進來,他連忙跪下道:“王爺。”

李玄通擺了擺手,道:“開門吧。”

胡鼎麵如死灰。他雖是李玄通親信,卻從來不敢走這條花影廊。他起身拿出一個小小金錘,在牆上一塊銅片上敲了兩下,地上一塊石板無聲無息地開了,露出一個洞口。李玄通正待走進去,胡鼎卻湊上來,小聲道:“王爺,餘先生方才剛回來。”

李玄通的雙眉一揚,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著臉,小聲道:“餘先生似乎還受了點傷。”

李玄通的手正扶著牆,此時五指忽然一顫,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別再出亂子。”他走進了這洞裏,石板又無聲無息地關上了。等李玄通一走進去,胡鼎這才如釋重負,長籲了一口氣。

餘七與成圓化,這兩人是王爺的得力助手,王爺倚若長城,但成圓化一著不慎,以至失手,結果當場便被除去。自己隻是王爺麾下一個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有人在,雖然成圓化之事王爺並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後會如何。他越想越怕,立在黑暗中,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條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臉色。這下麵別是一番天地,兩邊整整齊齊都是青磚砌成的小屋,便似一個小小客棧。此間離地麵足有兩丈許,地上的一切聲音都傳不進來,四周一片死寂,因為沒有風,掛在壁上的幾盞小燈的燈火也連跳都不跳。他走到這甬道盡頭,輕輕推開門,低聲道:“餘先生。”

門開了。裏麵也十分昏暗,隻點了一支蠟燭。一個人正坐在壁前,打了個赤膊,身上繪滿了符字。隨著呼吸吐納,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動,漸漸聚攏,成為一團。李玄通知道餘七正在運功療傷,不再說什麽,坐到了一邊。好半晌,那團符字越聚越攏,終於成為一點,便如溶化在他身體裏一般消失了。

符字一消失,餘七這才長籲一聲,拉過邊上的長衫披上了,行了一禮道:“王爺在上,恕小人無禮。”

李玄通道:“你與張三郎會過麵了?”

餘七的嘴唇顫了顫,方道:“是。險死還生。”他夜襲張三郎,本就是孤注一擲,本不想讓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還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認。

李玄道打量了他一下,道:“看來,你仍然不是張三郎對手。”

餘七默然不語。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這一點,結果險些喪命,若非張三郎遠赴海外,自己這條命也留不到現在了。隱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覺功力大進,當不遜於當年的張三郎,沒想到仍是不堪一擊。與這大胡子的差距,難道越來越遠了麽?餘七心中也在呻吟。他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餘兄,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張三郎術劍天下無雙,但你的煉魂大法他也不會。不必事事皆與人爭短長。”

餘七歎了口氣,道:“多謝王爺青眼。隻是臣廿載苦修,隻道縱然不能取勝,起碼也該能夠與之抗衡,孰料我的馭屍術竟然不敵張三郎一擊,唉。”

李玄通知道餘七心底一直以張三郎為平生勁敵,但相隔二十年兩番交手,都是一敗塗地,已是意氣頓銷,雄心懶盡。他也不想再說這些,看了看四周,道:“那石龍師關在何處?”

餘七道:“成圓化將他關在七號房中。此人還有用處麽?”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了,那不妨一用。雖是一著閑棋,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

餘七沉吟了一下,道:“隻是,連張三郎也在漢王手下了,我怕……”他向來膽大到狂妄,此時談吐卻似乎已有懼意。李玄通道:“張三郎豈是池中物,縱然在柙,元昌定在懼他反齧,哪會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來。”

餘七道:“王爺的意思是……”他約略已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玄通向來不喜心腹對自己猜得太透,有時不妨裝裝傻。

李玄通道:“這條計策,便是要借重餘兄的煉魂大法了。”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殺氣,道:“元昌這小子步步緊逼,也不能讓他自以為得計。”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遠處傳來禁夜的鼓聲也如沾上了雨水,濕重不起,帶著重濁之氣。禁鼓八百聲後,城門關閉,當最後一聲鼓消失在暮色中,也是金吾衛巡街之時了。裴行儉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背後的七截槍柄。邊上一個叫魏方的金吾衛士兵眼快,見裴行儉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道:“裴街使,你有什麽事麽?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們也要回去,這鬼天氣,想必也不會有人禁夜後亂走了。”

裴行儉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麽,走吧。”

他說得輕巧,心中卻沉重之極,腦海中盡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牆上寫下的字跡。明崇儼會說不會讀,不知寫下的是什麽,他卻是識得波斯文字的。一見到那幾行字時,他險些要驚叫出來,幾乎不敢相信。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誡自己。但叔父同樣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亦屢有言及。鄂國公在諸將中功居第一,貞觀八年,因為酒後失態,被貶歸故裏,天子便以此言告誡群臣。隻是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實在也讓人捉摸不透。

真有這樣的陰謀麽?他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如果這是真的,將是一件撼動大唐國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金吾衛街使,而主謀的一方卻是那種身份,這種話說出來,有誰會信?

巡視了一圈,雖然打著傘,夜雨還是把衣服打濕了。他們是沿著此時已走到了興化坊與崇德坊之間,這裏平時就不太熱鬧,此時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舊,再往前走吧?”

裴行儉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還是巡一趟。”

興化坊有好幾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後還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衛也甚是不好辦,因此大多時候到了這地方便裝聾作啞,索性繞過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驚,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麽辦?”

“秉公執法。”

裴行儉把手中的傘往上提了提,冷冷說著,率先向興化坊和崇德坊間的大道走去。看著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錯什麽藥了?這般給人臉色看。”但他沒有官職,縱然年長於裴行儉,也隻能聽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後三個金吾衛,道:“跟上了。”

這條路本不甚寬,因為住的大多是達官貴人,兩邊的院牆總在丈許以外,顯得這條路更窄了。魏方隻覺雨點不住撲向傘下,沾在身上,濕冷難捱,卻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塵。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聲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麽風聲?”

裴行儉忽地轉過頭,道:“魏兄,你聽到什麽了?”

魏方見他眼中竟然隱隱有些殺氣,嚇了一跳,道:“倒也沒聽到什麽。裴街使,你沒事吧?”

裴行儉大概也發覺自己有些失態,捋了把臉,道:“沒事。”

沒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樣。魏方肚裏尋思著,卻也不敢多嘴,道:“那,快些走吧。”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過走了一圈便是。唐時禁夜令極嚴,違禁犯夜者都被送到附近武候鋪嚴懲,有些狂妄之徒被金吾衛巡夜時發生衝突,甚至會被當場處死。武候鋪是唐代金吾衛在城門和各坊設有的一種士兵駐紮處,屬金吾衛左右翊府管轄,駐紮士兵人數也都不同,大城門有一百人,小城門則設二十人。而大坊武候鋪都有三十人,小坊則隻有五人。興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都是五人武候鋪。

這些小坊東西長約一裏,坊中也隻開東西兩門。興化坊崇德坊一帶因為大多是宗室和貴官的外宅,平時走的人就少,這種雨天走在街上,更顯得死寂一片。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這些王爺真喜歡住這地方麽?鬼氣森森,是人呆的地方麽。”他想著,嘴裏道:“裴街使,這兒可不會有人吧……”卻見裴行儉忽然站住了,他呆了呆,還不曾說話,卻聽裴行儉道:“魏兄,前麵有人!”

裴行儉的手已握住七截槍槍柄,把槍從背後扳到了腰間。魏方見他竟有動手的意思,急道:“街使,在這兒還是不要動手為好。”他自己槍法練得不算佳,見識卻也不少,知道這個年輕街使是大將軍蘇定方之徒,蘇將軍九尺龍吟槍名震天下,裴行儉的七截槍在軍中也很有點小名氣,槍法頗為高明,若是一時興起與人動起手來,別處還好,這兒卻盡是些宗室王爺的宅第,萬一犯夜之人是哪個宗室子弟,隻怕連京兆尹和長安縣令也要惹上一身禍事——唐時長安設京兆府,下轄長安、萬年兩縣,長安縣管轄朱雀街以西,萬年縣管理朱雀街以東,裴行儉這支金吾衛巡視的是長安縣所轄之地。

魏方說得已經很委婉了,裴行儉卻似充耳不聞,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叫苦,向後擺擺手,道:“弟兄們,快跟上。”自己腳下一快,趕到了裴行儉頭裏,一邊喝道:“金吾衛禁夜,前麵是什麽人?”他生怕裴行儉年輕氣盛,惹出事來,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讓那邊之人聽到,快快回避了也就是。金吾衛禁夜,雖說犯夜者嚴懲不怠,但多一事終究不如少一事。

魏方武功遠不及裴行儉,但他當了七八年兵了,腳力大為不弱,走得倒是很快,已搶在裴行儉之前,正與那人打了個照麵。暮色沉沉,興化坊一帶因為街較窄一些,更加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誰,隻知道那是三個人,都戴著一個大大的鬥笠。當先一個個子也不高,他身後兩人倒是又高又壯,比他要高出大半個頭去。

聽得魏方的聲音,當先那人抬起頭來看了魏方一眼。魏方隻覺那人鬥笠下忽地射過兩道目光,便如兩柄細細的利刃,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當兵已久,雖然沒有真個上過陣,但也自覺不至於被人兩道目光就看怕了的道理,可是這人的目光卻真個讓他覺得心寒,下麵本來還要再呼喝幾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來。

那人隻掃了魏方一眼,忽然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這人的聲音竟然有些稚氣,年紀看來還甚輕,隻是這話卻陰森森的,說不出的可怖。聽到這聲音,魏方隻覺背上像是有條毛蟲在爬,心中也大為氣惱,暗道:“我好意提醒你,你這小子還不領情,惹惱了我,送你去武候鋪過夜。”可是他畢竟要老成得多,見這少年說得如此囂張,出口傷人,終究怕他是什麽皇親國戚,陪下笑臉來道:“公子,我們是金吾衛,正在巡夜,公子還是速速回府才是……”

他話未說完,眼前隻覺一黑,一股厲風撲麵而來。他還不曾回過眼神,便聽得裴行儉喝道:“住手!”耳邊忽地爆豆一般響亮,眼前隻見火星飛濺,正是鐵器相撞發出的。細雨濛濛,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這火星閃過的微光,他看見那少年手中握著的是一個黑黑的鐵錘,正作勢要擊向他腦門,而裴行儉手中的槍正抵住了那鐵錘,還不曾連為一體,想心是那少年出手太快,連裴行儉都來不及出槍。魏方嚇得魂飛魄散,腳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嘴裏卻仍然威風凜凜地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殺人,還有什麽事不敢的,說這也是白說。

此時跟在後麵的幾個金吾衛也搶了上來。他們還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麽了?”魏方道:“這人居然要殺我……喂,公子,我們可是金吾衛,陛下禦筆朱批,欽點的巡夜之職。”他仍然怕那少年是什麽高爵巨公的世家公子,被嬌縱得脾氣太壞,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殺他,仍不敢出言不遜。

裴行儉以槍抵住那柄鐵錘,隻覺槍上受力也不輕,但與自己比起來仍是頗有差距,此人隻是借鐵錘的重量方能與自己相持,再過片刻,定然會被自己崩出。他也不動聲色,左手仍是打著傘,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少年平素與下人比試,從未遇過對手,人人說他本領高強,更是目空一切,自恃勇力絕倫,卻見裴行儉以單手之力與自己的鐵錘相抗,仍是從容不迫,行有餘力,不禁脹紅了臉,怒道:“混帳!”

裴行儉臉一沉,道:“若不是我認錯了,公子之錘乃是昔年趙王所用之物。”

聽得裴行儉說出“趙王”兩字,魏方他們幾個都是一震。趙王李玄霸,後來因為要避康熙帝之諱,民間改稱李元霸。太原李氏諸子,每個都是英武絕倫之輩,玄霸更是以勇力聞名,號稱天下第一條好漢,所用之錘名謂“雷鼓甕金錘”。玄霸早逝,十六歲上便已夭折,高祖對這四子愛若珍寶,自趙王夭折後,命人將這一對錘收入內府,後來將其中一個賜予漢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將軍,金吾衛的兩個統領之一。如果裴行儉所言不虛,那這個少年難道便是他們的本官漢王李元昌麽?

魏方沒見過李元昌,隻聽人說李元昌年紀甚輕,與這少年倒是相仿。他隻覺背後冷汗直流,越想越覺不對。裴行儉卻似根本沒想到這些,冷冷道:“公子,此錘乃是英雄之物,不知傷過多少英傑,殺氣極重,公子恐不能伏之。”

話中之意,自然說這少年不是什麽英雄了。少年臉上如同噀血,忽然喝道:“張師政,朱靈感,你們這兩個混蛋還在一邊做什麽?”

這少年向來狂傲,因此這兩人也不敢出手,此時聽得少年的聲音大有惶急之意,知道少年已是惱差成怒,當下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其中一個喝道:“住手!”右手握成鳳嘴拳,啄向裴行儉頸彎。

裴行儉自然無意真個將那少年殺了,他隻是見少年手中竟是李玄霸用過的雷鼓甕金錘,心中大為不忿。當初裴行儉的大哥裴行儼號稱萬人敵,也是用錘的,曾與李玄霸有過一戰,結果仍是不敵。裴行儉也聽家中人說起,大哥用的銅錘,右手錘重達四十三斤,左手錘也有三十八斤,兩個便有八十一斤,上陣衝殺,當者披靡。而趙王所用之錘單個隻有三十斤,個頭卻比大哥的銅錘要小一半以上。四平山一戰,二人曾以錘較力,結果裴行儼的銅錘竟被震飛,一條左臂也被震傷,以至於後來隻能使用單錘,最終失機與父親一同遇難與此事也不無關係。見李玄霸這少年英雄用過的錘竟然在這個狂傲少年手中,裴行儉隱隱中覺得正是許多年前大哥與李玄霸一戰的再現。見那大漢向自己出手,這人的本領與那少年自不可同日而語,裴行儉眉頭皺了皺,也不硬接,右手五指一拂,七截槍在掌中一陣響,人已如行雲流水般退到一邊,道:“好厲害的拳力。你們犯禁夜行,還要拒捕不成?”

隨著他五指拂動,七截槍在他手中如活物一般一晃,已連成一根長槍。魏方知道裴行儉是準備大打出手了,心中大急,正想攔住他,卻聽得邊上有人驚叫道:“住手,快住手!”



那是一個華服年輕人,看樣子不到三十,一臉的驚慌,連傘也沒打,衣服上已被雨打濕了一片,大概衝過來時太急了。魏方還不曾看清,裴行儉卻將槍擱到身後,行了一禮道:“上將軍。”

是漢王!魏方猛然間想了起來。這年輕人正是漢王李元昌!他伸手向後晃了晃,示意幾個士兵跟著自己的樣子,躬身道:“大王,小人等是金吾衛衛士,依例在此巡街。”

李元昌是太祖皇弟第七個兒子。因為年紀與當今天子差了許多,也不曾上陣打過仗,雖然身為左金吾上將軍,卻有工書善畫之名,頗顯文弱,但雙眼卻與他擅長畫的鷹隼一般,即使此時大為驚惶,仍是極其淩厲。他抹了抹額頭,道:“好,好,你們走吧,此間沒事了。”

李元昌是金吾衛上將軍,正是裴行儉和魏方他們的最高上司,有他發話,裴行儉和魏方他們自然沒話好說。裴行儉麵不改色,隻是行了一禮,道:“遵命。”那少年似乎還要說什麽,李元昌卻走到他跟前,低低說了句什麽,那少年抬起頭瞟了裴行儉一眼,不再說話,轉身跟著李元昌走去。

待這一行人消失在門裏,魏方這才鬆了口氣。他見裴行儉仍呆呆地看著李元昌和那少年走進的屋子裏,也不知在想什麽,便湊上去道:“裴兄,快走吧,我們可是碰上不好惹的人物了。”

裴行儉歎了一聲,將長槍收好,道:“魏兄,我真對不住你,把你也卷進來了。”

魏方苦笑一下,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麽。這少年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王爺,真夠囂張,隻望他別記仇就好。”隻是自己一介小卒,這種少王爺想來也事過即忘,不會屈尊來記這種小事的。

裴行儉忽道:“魏兄,你方才見那少年人走路時的樣子了麽?”

魏方一怔,道:“對了,他腳都有些跛,你是不是把他打傷了?”他想起那少年後來走時有些不穩,似乎有點一瘸一拐,隻怕方才不知怎麽被裴行儉打傷了。如果裴行儉真傷了他,那就頭痛了,隻怕裴行儉這街使之職也要保不住。

聽魏方這般說,裴行儉臉色突然變得極是難看,喃喃道:“果然是他……”他抬起頭,道:“魏兄,你快帶兄弟們離開此間,今晚的事誰也別說。”

魏方奇道:“咦,裴兄,你認得那人不成?那人到底是誰?”

裴行儉沒說什麽,隻是抿著嘴,又看了那屋子一眼。魏方見他不願說,也不再追問,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街使隻怕知道什麽,我還是別去攪這趟渾水,有事讓他獨自擔當便是。”裴行儉執意要到此間巡街,而李元昌和那個奇怪少年突然在禁夜後的街上出現,這些事都大不尋常,他實在不願牽涉進去,掉頭便走,省得裴行儉又要去巡視這條街。出了這事,他也無心仔細巡街了。照例還有通義坊和太平坊兩個坊要看,他也隻想快點走完,好回去睡覺,睡一覺便把這些都忘了。

一邊走,魏方一邊想著方才那少年。這少年用的錘嚇人,本身本領倒沒什麽了不起,可是那兩個保鏢卻大不尋常,那個不知叫張師政還是朱靈感的漢子一招鳳嘴拳,便不是尋常武師使得出的。有這等人物做保鏢,絕非尋常人物,最好還是別去攪這趟渾水。

他悶著頭向前走著,頭也不回,剛走出這條街,忽聽得身後一個士兵道:“老魏,裴街使不見了!”他怔了怔,不由站住了,回頭看了看,身後卻隻有那幾個金吾衛跟著,不見裴行儉的身影。他道:“裴街使沒跟來?”

“他一直沒來。剛才我回頭看了看,連他人影都不見了。”

魏方心頭一陣涼,咬了咬牙道:“別管了,裴街使也不是小孩,大概有事先走,我們再走一圈便回去吧。”

一進門,那朱靈感轉身將門掩上,少年便摘下頭上的鬥笠。張師政連忙走上幾步,將鬥笠接在手中。

鬥笠摘下,露出的是一張陰鷙森冷的臉。這少年年紀不大,眼神卻出奇的陰冷,相貌竟有三分似是胡人。他也沒看張師政,低聲道:“那小軍官是誰?”

張師政一呆,道:“這個……小人也不認得。”

裴行儉隻是一個小小街使,他自然也不認識。但在這少年積威之下,他竟是不寒而栗,李元昌聽得少年的聲音,也站住了,湊過來小聲道:“殿下,別想這個了,巡街本是金吾衛之責,也怪不得他。”

少年怒道:“那小子居然敢如此無禮,查清了他是誰,便誅他九族!”

李元昌嚇了一跳,知道這少年不是說說而已,說不定真會做出來。他年紀比這少年大得有限,卻遠比這少年老成,知道這少年極其任性,今日落敗,惱羞成怒之下,萬一驢脾氣發作,真個去和金吾衛糾纏不休。雖然殺個把金吾衛小軍官不在話下,但現在自己做的可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這些細枝末節的事要是糾纏下去鬧大了,隻怕會因小失大。

真是不識輕重。他想著,但仍是微笑道:“殿下,別想這不開心的事,稱心這些天服侍殿下還好麽?”

一說到這個叫“稱心”之人,少年臉上忽現霽色,道:“哈,七叔,你是不是又給我找到一個了?”

那稱心本是李元昌府中歌伎,生得豔冶異常,這少年上次一見便大為傾倒,向李元昌硬要了去。李元昌暗自苦笑,心道:“三哥一世之雄,怎麽生下這麽個有好色成癮的寶貝出來?”但他臉上仍是一副諂媚的模樣道:“殿下,稱心這般可人兒,譬如隋侯之珠,連城之璧,豈是易得之物。”

聽李元昌這般說,少年臉上倒也正經了些,道:“那七叔你夤夜喚我過來,有什麽事麽?”

李元昌看了看他身後的張師政、朱靈感二人,忽道:“秦道長與韋道長不曾過來麽?”

少年道:“他們在我府中另有要事。非要他們過來麽?”

李元昌微微歎了口氣,道“這個倒也不必了,方才我見你這兩個扈從本領不錯,想來就算秦道長與韋道長在此也不過如此。”

少年有些著急,道:“七叔,到底你找我有什麽事?”

李元昌頓了頓,道:“殿下,我向您引見一個人。”

“是什麽人?”

李元昌臉上浮起一絲苦笑,道:“此人若肯助一臂之力,事成無疑。但他若是另有圖謀,那我們隻怕是引狼入室了。”

少年見李元昌說得鄭重,哼了一聲,道:“什麽人這般厲害?我不信他能勝得過秦英與韋靈符兩人。對了,七叔,你手下不也有個什麽……什麽紇幹承基麽?他本事似乎也不錯。那個人叫什麽?”

李元昌道:“此人叫張三郎。”

少年臉上紋絲不動,道:“是麽?他是太常歌童麽?”

歌童名中稱“郎”都甚多,少年也不曾聽過這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歌童了。李元昌還未及答話,卻聽得一邊傳來“咯咯”兩聲,眼角瞟去,卻是那個叫朱靈感的扈從嘴裏發出來的。朱靈感臉上也有些異樣,想必是聽得這名字,不由自主地害怕。李元昌暗自冷笑,心道:“虯髯客之名果然了得,居然能讓人聞風喪膽。”他也不禁有些沮喪。這朱靈感方才雖未動手,但能當這少年的保鏢,定非弱者,居然聽得名字便嚇得牙齒打戰,此番與這人聯手,到底對不對,他也頓時沒了底。自己到底是在與虎謀皮,還是能借此人一臂之力,現在都不得而知。

不管別的了,至少此人現在有求於我。李元昌暗暗咬咬牙,手一伸,道:“自然不是,是個老人。殿下,請隨我上留仙閣。”

裴行儉輕身一躍,人如一片被疾風卷起的落葉,已輕輕落在留仙閣的第二層飛簷之上,隻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細響,比貓踩在瓦麵上的聲音更輕。

這等聲息,在這種雨夜裏自然根本不會有人覺察的。雖然夜探漢王別宅,實是不赦之罪,但他還是不由得淡淡一笑,心中頗有幾分得意。

留仙閣共分三層,已是甚高,每一層鋪的都是琉璃瓦。琉璃瓦本來就十分光滑,雨水打濕後,更是難以立足,裴行儉縱然本領高強,也要小心翼翼才不至於摔下去。

當看到明月奴用刀傀儡在壁上留字說自己被禁於興化坊留仙閣,裴行儉險些當時就要失聲叫起來。旁人還不太知曉,他作為將門後起的英傑,又是金吾衛成員,曾過來此間一次,知道這是漢王別宅中的一座小閣。若是別的地方,他還可借金吾衛的頭銜前去查探,但李元昌乃是金吾衛本官,縱然鐵證如山,也沒辦法搜查漢王的宅院。人人都說他曾在西市將明月奴之父捉走,偏生自己根本記不得了,而明月奴又不知所蹤。他實是極想找出這女子來好一解自己疑慮,又兼年輕氣盛,正在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年紀,根本不管一旦敗露是不是會以圖謀不軌之名治罪,一知道明月奴下落,便獨自來探個究竟。幸好漢王別宅中看來守禦並不森嚴,加上這般一個無星無月的雨夜,一直上了留仙閣也沒被人發覺。

這是第二層。他不知明月奴被關在第幾層,但想來定是最上一層了。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似乎有人在邊上窺測自己。裴行儉明知周圍並沒有旁人,還是扭頭看了看。他耳聰目明,方圓丈許,就算有隻蚊子飛過也逃不脫他的耳目,但看去仍然見不到什麽。

做賊心虛。裴行儉暗自好笑,解嘲地想著。正待推窗進去,忽然聽得下麵傳來一陣扶梯響動之聲,手還不曾觸到窗子便又縮了回去。

有人上來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哪知裏麵有個人忽道:“外麵有聲音!”

這人的聲音響起得極是突然,聽聲音與他隔著木板窗不過數尺而已,隨之便聽得窗閂被拔起之聲。裴行儉萬萬想不到竟然會出這種漏子,打定主意前來查探時他還躊躇滿誌,隻覺憑自己本事,縱然查不到什麽也不會被人發現,哪想到還未出手便已敗露行跡。到了這時候也沒別的法子好想,正準備不顧一切逃出去,暗道:“若是明日查起來,我就咬定巡完街回家了。隻消不動用七截槍,他們也看不到我麵目,便死無對證。”心中一急,胸中提起的一口真氣也是一濁,腳下登時踩不住琉璃瓦了,腳尖一滑,整個人便向下滑去。他嚇得魂飛魄散,心道:“死定了!死定了!”

這回連逃命的辦法也沒有。留仙閣第二層,離地麵足有三丈許,從這裏摔下去雖不至於摔死,但也會摔個七昏八素,而一摔下去,謀刺漢王之罪便坐實了,何況還有那人在,更得罪加一等。

他正在暗暗叫苦,卻覺手臂忽地被人一把抓住。裴行儉已是草木皆兵,被人這般抓住,三萬六千個毛孔齊齊冒出了冷汗。他心思轉得極快,心道:“要動手麽?”可是此人在這種地方一把抓住他,本事也大為不小,若一下料理不掉,那連分辯的餘地都絲毫不剩。

他隻這般頓得一頓,卻聽耳邊有個人低低道:“裴兄,別說話。”

那是明崇儼的聲音!

在這裏居然聽到明崇儼的聲音,裴行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張了張嘴,險些便要脫口大叫,但總算懸崖勒馬,不曾出聲。抬眼望去,卻見明崇儼人緊貼著留仙閣的一邊牆壁,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裴行儉大為驚奇,心道:“他離我這般之近,我居然不曾發覺!難道……難道我的本事沒我想得那麽好麽?”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得耳邊又傳來明崇儼的聲音:“裴兄,千千萬萬不要動,能不能逃過就在此一舉了。”

暮色昏暗,明崇儼的人幾乎要溶化在黑暗之中,但裴行儉眼光極利,隱約也看得到明崇儼臉上是一副驚恐之極的樣子。裴行儉心一橫,忖道:“就信他一次吧,反正就算被定為刺客,要斬首也有明兄陪我。嘿嘿,雖則剛認識,倒也有緣。”他武功不凡,得了明崇儼助力,身體立時一動不動,隻剩眼珠子瞟向明崇儼。

此時明崇儼也是心急如焚。他見過裴行儉與成圓化的地傀儡一場惡鬥,知道他槍法非凡,但今夜在裴行儉背後跟蹤,見裴行儉飛簷走壁,更是暗自咋舌,心道:“這裴行約果然好本領!”卻未曾想最後出了這般一個亂子。裴行儉若被捉住,隻怕自己也隱不了行蹤了,現在唯一的生路便隻有靠自己的隱身術渡過這個難關。隻是隱身術雖然聽來神奇,實際卻隻是些借助外物掩人耳目的幻術而已,若是對方燈火通明地搜起來,仍是無所遁其形。

不管了。他想著,又看了一眼裴行儉。隻見裴行儉抿著嘴,倒是鎮定自若,一動不動地立在他身邊,便如一根柱子。

也正是這時,“啪”一聲,裴行儉身邊的窗子被推開了一扇。



窗子打開了,一陣風夾著雨絲吹了進來。李元昌身邊那個少年打了個寒戰,道:“張師政,外麵有人麽?”

張師政看了看窗外。窗外暮色沉沉,將近中夜,整個長安城都已一片昏暗死寂。雖然看不出什麽來,但他心底仍然有些不安。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他心中有些惴惴,又仔細掃視了四周。留仙閣是周圍一帶最高的建築,站在窗前,周遭景致盡收眼底,如果有人的話定然看得到。但望去仍是空蕩蕩一片,並不見人跡。他有些不安,向那少年身邊的朱靈感道:“朱兄,你來看看吧。”

朱靈感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時向上瞟著,聽得張師政的話,才大夢初醒一般,“啊”了一聲,走到窗前,伸出右手拇指到唇邊沾了些唾液,便要抹到眼皮上。他以前當過道士,眼下雖已還俗,但一身道術還在,這一路“秋毫辨”練得極其精湛。秋毫辨能看破世間一切鬼物幻術,隻是使出來頗傷元氣,但為了看個究竟,他還是決定一用。

手指剛要沾到眼皮上,從樓梯上忽地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道:“漢王玉趾相顧,某家實是受寵若驚。”聲音爽朗,可是嘴上雖說是受寵若驚,卻根本沒半分受寵若驚的意思,倒似李元昌與那少年是來謁見一般。

聽得這男人的聲音,張師政一驚,忽地轉過身,卻見樓梯上有個滿麵虯髯的漢子正拾級而下。這漢子身材也不是如何高法,但看起來卻顯得無比偉岸,每下樓梯一步,張師政便覺迎麵有千鈞之力壓上來。他大為驚異,心道:“這人……這人便是張三郎?”他以前聽說過虯髯客張三郎之名,因為後來此人銷聲匿跡,也不覺如何了,此時一見,雖隔得丈許,恍惚間卻有不由自主便要下跪的意思。正想著,忽聽得身邊朱靈感嘴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扭頭看去,隻見朱靈感手指僵直著一動不動,嘴唇隻是不住地發抖,這聲音竟是牙齒打戰發出的,仿佛突然間中了邪,一個頭更是似要扭過來,又似被鐵焊住了動彈不得。張師政大為詫異,心道:“老朱本領不弱,法術也高強,秦真人和韋真人對他都客氣三分,怎麽會這般不濟?”

張三郎已經走了下來,朗聲道:“漢王殿下,今夜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李元昌也覺背上一陣寒意,低聲道:“小王前來打攪張先生,實是想問一下,那位明月奴姑娘可是答應了不曾?”

張三郎微微一笑,卻不回答,看向朱靈感的背影,道:“朱兄也來了。一別二十餘載,原來朱兄尚存於世間。”

朱靈感忽地轉過頭,李元昌暗暗皺了皺眉,心中一沉,心道:“不妙。”他知道朱靈感極是傲氣,本領也極其高強,張三郎此話實不啻挑釁,若朱靈感惱怒之下,二人火拚,實在不妙。正想說幾句圓場的話,哪知“撲通”一聲,卻是朱靈感跪倒在地,道:“髯……髯公,靈感昔年得髯公教誨,便不再修習血嬰咒了。”

朱靈感出自道家靈寶派。靈寶派傳自三國葛玄、葛洪祖孫,因此也稱葛家道。葛氏祖孫棲修於閣皂山,靈寶派傳到後世,便成為符籙三宗之一的閣皂宗。靈寶派也是道家名門,最重禮儀,但朱靈感少年時心高氣傲,隻覺靈寶派太過拘束,終於破門而出。靈寶派恨他欺師滅祖,派人追殺,但朱靈感本就本領高強,破門之後,多涉旁門邪術,本領更是大進,那些本門師兄弟居然沒一個是他對手。總算他尚存香火之念,對落敗的師兄弟並不下殺手。靈寶派長老無奈之下,也隻好忍下這一時之氣,當沒這個門下弟子。朱靈感下山後,正值隋大業五年,煬帝開大運河,他投到了開河都護麻叔謀麾下。當時他從西域學得一門叫血嬰咒的邪術,要取三十六個足月胎兒練符,投到麻叔謀麾下正是為練此術方便。哪知正好虯髯客雲遊天下路過此地,得知當地竟然發生數起孕婦被殺之事,出手與朱靈感鬥法,結果朱靈感不敵虯髯客水火刀,一敗塗地之下,跪地苦苦哀求,賭咒發誓說要痛改前非。虯髯客雖恨他行邪法傷平人性命,但也愛惜他一身本領,加上虯髯客自己雖然出身劍術名門,但少日因為多涉獵旁門雜學,將道術融入劍法,創出“術劍”一門,以至於受前輩側目,與朱靈感經曆也有相似處,心一軟,便放了他。朱靈感經此一役,已成驚弓之鳥,也不敢在麻叔謀手下呆著了,後來倒因禍得福,麻叔謀因罪被斬殺,他倒得脫大難。但二十多年過去,他對虯髯客之懼卻是與日俱增,盡管日日苦修,總覺仍比不了虯髯客的萬一。好在易代之後,虯髯客已絕跡中原,聽說是遠居海外,他才算放下心來,這才重新出山。哪知出山未久,卻又碰到了這個平生最懼之人,見虯髯客還記得自己,登時便跪下來,求饒的話險些便衝口而出。

那少年見朱靈感居然如此膽怯,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李元昌知道這少年心中定然已有怒氣,忙道:“張先生,那明月奴姑娘已答應了麽?”

他已是第二次問了,張三郎卻仍是不答,隻是對朱靈感道:“朱兄,起來吧,我知道你已廢了血嬰咒,否則你哪裏還能在此說話。”

他的口氣聽起來便如對晚輩說的一般,其實朱靈感年紀與他相去無幾,大概朱靈感還要大得幾歲。但朱靈感抬起頭,眼裏已是如蒙大赦的欣喜,道:“多謝髯公。”好像虯髯客不殺他已是天大的恩典。那少年越來越怒,一張臉已沉了下來,李元昌怕他發作,忙上前一步道:“張先生,此間寒氣中人,不妨前去暖閣相談吧。”肚裏卻尋思道:“真是糟糕,不要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大胡子原來如此威風,這些禮聘來的好手竟然都是銀樣鑞槍頭。若是被他反客為主,可不好辦。事過之後,定要想個辦法除了他!”他心中已動殺機,臉上卻仍是笑容滿麵,殷勤備至。

張三郎這才轉過臉,道:“漢王殿下,那位明月奴姑娘的先師與某家有舊,某家要將她帶走,代她謝過殿下恩典了。”

他也不問李元昌肯不肯,隻說謝過李元昌恩典。李元昌費盡心機方才將明月奴擒來,所謀之事,都著落在明月奴身上,哪知張三郎竟公然說要帶她走,心中怒火勃發,但他涵養深厚,臉上一如尋常,正要開口,那少年卻耐不住了,右手插入左袖中,在一邊喝道:“張師政!”

張師政聞言一凜,上前一躬身道:“小人在。”

“你將這個給這位張先生看看。”

少年從袖中取出的,正是那個雷鼓甕金錘。當初李玄霸恃此橫行天下,以至於後世說書人越傳越神,說是每個錘重達八百斤。其實戰場所用之錘,絕不能超過體重之半,否則縱然人有舞動之力,雙腳也根本站不住地麵了。李玄霸體重不過百餘斤,這雷鼓甕金錘個頭並不大,卻重達三十斤,尋常人根本舞不動,少年自恃膂力過人,手下也隻有張師政力量沉雄,本領出眾,方能使用。

張師政接過錘來,心中不禁有些躊躇。雷鼓甕金錘是武德天子親筆所封的鎮國神錘,持此錘者殺人勿論。少年平時將這錘交到他手中,便是要他將人打死。現在將錘交給他,難道是要打死虯髯客麽?

他心思還在轉著,卻覺身邊一陣微風掠過,手上便是一輕。定睛一看,手中竟然空了。他大吃一驚,抬頭看去,卻見那錘正在虯髯客手中,也不知他是如何過來將錘從自己手中取走的。身法極快之人,力量多半不大,而且使出這等鬼魅般的身法,取走的又是一個三十斤重的鐵錘,這等舉重若輕的本事,張師政自認遠遠比不上。他以前隻略略聽過虯髯客之名,畢竟不曾見過,並不覺得害怕,此時卻大生懼意。

他呆在那兒,張三郎卻將雷鼓甕金錘在手中顛了顛,道:“原來是雷鼓甕金錘,小哥,你也是李家子弟麽?”

那少年見張師政才將錘接到手中,卻不知如何一來便到了張三郎手裏,險些要氣破肚皮,喝道:“張師政!你是吃屎的麽?”

張師政被罵得狗血噴頭,不由一凜,心知再不出手,隻怕先要被這少年砍了。他打點精神,道:“張先生,請將神錘賜還。”說著,先束了束腰帶,腳下不丁不八,左手放到腰後,右手向前一伸。

張三郎又顛了顛雷鼓甕金錘,道:“原來你是岱宗派高足,這一式‘五大夫’也有二十多年的火候了,不錯。”

他伸手將雷鼓甕金錘向張師政一拋,張師政一凜,猛一提氣,左手也一下伸出來,準備硬接。岱宗派以拳沉力猛著稱,這一式“五大夫”也是他練得最為得意的,確有二十多年的功底。他見虯髯客將鐵錘拋來,錘本身有三十斤,加上一拋之力,隻道此錘擲來定有千鈞之力,單手恐怕接不住,便將渾身力量都運在臂上。哪知錘一入手,卻並不覺得沉重,反而覺得輕飄飄隻有十來斤而已,渾身力量全然落空。他武功高強,心知這等發力無著,最是大忌,連臂骨都有可能被自己這力量震斷。可是此時力量已然發出,收也收不回來了,他已聽得手臂骨節發出的輕微鳴響,馬上就有斷臂之厄,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卻覺雷鼓甕金錘忽地一沉,竟然重了好幾倍,已將他上托之力消去,這才鬆了口氣,看向虯髯客的目光已極是佩服。這自是虯髯客手下留情,否則方才便已廢了自己一條手臂了。

張三郎擲出錘去,也不再理睬張師政,道:“漢王殿下,昔賢有雲,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如今李二郎龍飛在天,某家還勸殿下葆素養貞,息心火,絕萬欲,方為正理,還望殿下三思。”

李元昌知道這少年手下,單論武功便數這張思政最為不俗,但張三郎卻如戲小兒,張思政根本沒半分還手之力,心頭更是驚恐,正在想著究竟該讓何人牽製張三郎,卻不料張三郎說出這等話來。他張口結舌,還未說話,那少年卻已勃然大怒,指著張三郎喝道:“張三,你若不願幫忙,何不早說!若想吃裏扒外,老子饒不了你!”這少年雖聽李元昌說麵前此人名叫張三郎,但這人一臉大胡子,實在與“郎”不沾邊。

張三郎斜眼看了他一眼,道:“小兄弟,張三郎既然受人所托,自當忠人之事。”

少年喝道:“你知道此理,為何事到臨頭卻又推三阻四?難道怕了不成?”

張三郎淡淡道:“正為忠人之事,某家才不忍見爾等身首異處。你們以為自己策劃周詳,萬無一失麽?太小看世民小兒了。”

少年還待斥罵,李元昌已踏上一步,走到張三郎跟前,道:“張先生所言之意是……”

張三郎眼中忽地射出兩道寒光,道:“你們的計策,早在世民小兒預料之中。可知袁天綱、李淳風二人明日也會去會昌寺麽?”

李元昌隻覺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周身都是寒意,道:“張先生是說,陛下早已覺察了?”

“豈但覺察,會昌寺禮佛,正是世民小兒拋下的香餌。李玄通自以為得計,其實他的性命,明天便會到頭了。”

明日陛下微服造訪會昌寺,那是李元昌設在內監裏的眼線傳出的消息。袁天綱,與李淳風二人都以善法術而知名於世,眼下正奉命巡察各處,李元昌正因為此二人不在長安,才覺得是行事的大好時機,但聽張三郎所言,此行是陛下設下的圈套。袁天綱工相術,李淳風工天文,二人也是道術之士,當初陛下領兵與王世充戰於洛陽,王世充手下有個胡僧伽羅婆帝,精擅西域秘咒,以咒術殺人,例無虛發。那次陛下曾中了伽羅婆帝咒術,多虧袁天綱李淳風二人守護在側,以六道圓輪大法護佑陛下魂魄不散,又以道家咒術破西域咒術,咒殺伽羅婆帝。袁天綱李淳風二人生性恬淡,不喜誇耀己功,此事少有人知,但李元昌幼日當故事聽也聽得多了,自然知道此事。一想到袁天綱李淳風二人的本領,李元昌心底已生寒意,道:“陛下……陛下他知道我們的舉動麽?”

陛下雖是自己兄長,但李元昌自幼對這個二哥痛恨之極。他城府極深,表麵上滴水不漏,看樣子陛下也並不曾發覺。可是如果自己的形跡早為陛下所察,那麽自己,連同這少年,隻怕早已落入陛下圈套而不自覺,這是他最為害怕的事了。

張三郎微微一笑,道:“漢王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便是李玄通,多半也不知殿下真實用意,這個倒不必慌張。世民小兒心狠手辣,明日不惜以身涉險,正是因為尚不知究竟起意之人是誰。既有李玄通出頭,殿下按兵不動,方為上策。蟲來齧桃根,李樹代桃僵,殿下,你命不該絕。”

李元昌隻覺背後汗出如漿,身上也越來越涼。他自覺設計天衣無縫,明日實是十拿九穩,但聽張三郎所說,那自己險些便要墮入二哥的引蛇出洞之計了。張三郎見他沉思不語,附到李元昌耳邊說了句什麽。

那少年見李元昌隻不說話,心中焦躁。李元昌是他長輩,二人年紀雖然相差無幾,他對李元昌卻極是服膺,覺得李元昌此計實是萬無一失,絕無失手之虞。李元昌說要借助這張三郎之力,他原本就大為不服,見張三郎三言兩語,李元昌竟有打退堂鼓之意,更是惱怒,喝道:“呔!”他也知道憑自己本事,不是這張三郎對手,但集張師政、朱靈感二人之力,給這張三郎一點厲害嚐嚐,好叫他再不胡言亂語。哪知還不曾罵出,張三郎忽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這也隻是尋常一瞥,這少年卻覺張三郎眼光如刀,直直刺入自己眉心,登時遍體生涼,哪裏還罵得出來,隻是張著口,連動都動彈不得,耳中卻是“嗡嗡”作響,連呼吸一時間都透不過來了,整個人都如泥塑木雕。

李元昌聽得這少年剛罵了一聲便嘎然而止,扭頭一看,已知不妙,忙躬身道:“張先生,請手下留情。”

張三郎聽得李元昌求情,這才伸手在眉頭一抹,道:“漢王殿下,某家告辭了。明月奴姑娘,走吧。”

明月奴從樓上款款拾級而下。她臉色也頗為奇怪,無喜無嗔,一張臉倒似刷了一層漿糊。朱靈感和張師政二人都吃過張三郎苦頭,見他與明月奴二人下樓而去,也不敢攔阻,隻是讓到一邊。

等他們剛走下樓,那少年忽地跳了起來,叫道:“七叔!你為什麽放他走?媽的,我馬上便去調集南衙,非將他捉回來不可。”

他正要向樓下衝去,李元昌卻一邊抓住他的手臂,道:“殿下,千萬莫要打這個主意了。”

“那波斯女子便這般讓他帶走算了?他媽的,我們可是費了這許多力氣才捉來的。你放走了她,那個傀儡就等若廢物。”

李元昌眼中卻隱然猶有懼意,輕聲道:“殿下,我們未到之時,張三郎若是要走,誰留得住他?他當麵告辭,那是有始有終之意。何況就算那波斯女子不走,張三郎不讓她為我們辦事,那傀儡還不就是個廢物。”

這少年也不再跳著腳罵了,想了想,道:“是啊,那他為何不早走?”

李元昌道:“張三郎自視極高,他本是一國之主,又受我千金禮聘,自占身份,不能拂袖一走了之,他也要為我辦一件事。”說到這兒,李元昌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殿下,此番定下之計已不能行,但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此番我們也不是勞而無功。”

少年道:“七叔,你是說……”

“欲對陛下不利者,南昭郡王也。”

李元昌嘴角的笑意更濃。他長相秀氣,也以善書聞名,時人有“漢王乃右軍後身”之評,但此時他哪裏還有羽扇鶴氅的王右軍風姿,倒似一條在洞口窺測外麵的毒蛇。那少年道:“可是,萬一他不知道陛下明天私訪會昌寺之事,那該如何?”

李元昌輕聲道:“他知道,當然知道。”

說著,嘴角的笑意越發陰險。那少年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打了個寒戰,心道:“這是七叔麽?”

李元昌在他麵前,向來殷勤備至,但現在麵前這個人卻似忽然變了個人似的。他越看越陌生,也越看越害怕,不由看向張師政捧著的那個雷鼓甕金鼓。

這時,從巷子裏傳來車輪轉動之聲,那正是張三郎帶著明月奴上了車離去的聲音。



“那少年到底是什麽人?”

明崇儼看著裴行儉,低聲問道。等漢王一行離開留仙閣,他們也趕緊落下地來,追尋張三郎的馬車而去。明崇儼的隱身術乃是一門幻術,並非真個能讓人無影無蹤,隻是將身形氣息隱於周圍土木竹石泥瓦之間,因此隻消一動身形,幻術馬上失效。他二人在細雨中一動不動地呆了許久,滿頭都已被雨水淋濕,但留仙閣中張三郎與李元昌一行人的一席話,卻都已聽在耳中。聽得明月奴竟被張三郎帶走,他們馬上便追了下來。但就算追上了,他們自覺也不太會是那大胡子張三郎的對手,遠遠跟在那車後不敢欺近。明崇儼越想越覺得那少年奇怪,說他是王孫吧,談吐低俗,舉止粗魯;說他是朝中哪位大將子孫,又不該身懷李玄霸用過的雷鼓甕金錘。他見裴行儉低頭疾行,也不說話,終於按捺不住心頭疑惑,問了出來。

裴行儉也不抬頭,隻是道:“明兄,你是怎麽會來的?”

刀傀儡所寫之字,他沒有向明崇儼說,照理他並不會知道明月奴關在這裏。明崇儼卻是一笑道:“跟著你來的。”

裴行儉暗自苦笑。他本來根本看不起術士,但這些日子來來去去老碰到這些術士,幾乎每見必敗。他哼了一聲道:“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聽裴行儉又這般說,明崇儼不禁有些惱怒,心道:“我救了你一命,你還不肯說。”他心知裴行儉性情沉穩,不似高仲舒那般聽幾句好話便會忘乎所以,裴行儉自己不肯說,那是絕對不會說的,索性也不問,暗自尋思道:“反正我跟著你。明月奴定然知道那少年來曆,隻是,這張三郎又要帶她去什麽地方?”

“明月奴姑娘,你真個不願意做這事麽?”

此時的車中,明月奴與張三郎正相對而坐。明月奴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方才抬起頭,道:“張先生,小女並不知呼影該如何用法,實難從命,還望張先生海涵。”

張三郎看了看她,忽然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某家雖與故人一別二十餘年,但薩兄的奇術,某家向來佩服。薩兄之女,豈有不會使用呼影之理。”

明月奴頭忽地抬起來,道:“張先生此話何意?”

張三郎見她臉色平靜如常,隻是這也太過平靜了,反倒露出破綻。他大馬金刀地將身體向後一靠,道:“想必,某家不曾和你說過薩西亭兄當初與我有過一麵之緣吧。某家也學過點相術,你的相貌,與薩兄分明一脈相傳。”

波斯薩西亭,是當初波斯王禦用巧匠,曾遠遊中原。張三郎少有大誌,正值隋末大亂,見識薩西亭的傀儡術後大為讚歎,便想將他收歸麾下。但薩西亭遠遊中原,正是不願聽從波斯王之命,將傀儡用於軍中。張三郎風度雖讓他歎服,但張三郎要他歸順自己,他也不願。當時張三郎讚歎這波斯胡人大有閑雲野鶴之致,便不強求,但對薩西亭這人已牢記在心了。雖然事隔二十餘年,但明月奴的相貌,分明有薩西亭的影子,張三郎一看便知。明月奴卻大是心驚,道:“原來……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張三郎仰起頭,慢慢道:“隻是有一事我甚是不明。你既是薩兄之女,為何竟然要毀去令尊大人的心血?”

呼影是薩西亭平生至高之作,他不願自己的心血被波斯王濫用,將此物藏到了中原,現在已被漢王李元昌所得。但這呼影太過神奇,李元昌雖然聽過傳說,根本不知該如何使用,當他查探到石龍師是波斯傀儡門門下,為掩人耳目,因此密令金吾衛的一個小小街使將石龍師捉來,誰知半道上竟然被人截走,連誰幹的都不知道,而那個自稱石龍師之女的明月奴也突然不知所蹤。好在尹道法終於將明月奴帶回,但明月奴卻不願聽從李元昌之命,李元昌正在手足無措,打著是不是該對明月奴用刑的心思,張三郎卻已到了長安。

張三郎一到,便點名要見明月奴。張三郎是李元昌望眼欲穿的強援,隻覺他一致,萬事必然如湯潑火,應手而滅,自然一口答應。張三郎卻是聽尹道法說起,將一個波斯傀儡門的少女帶到漢王府中,此人乃是主公舊交薩西亭的弟子。他一見明月奴,便知她是薩西亭之女,但她當時竟是準備毀去呼影,卻讓他想不通了。薩西亭珍愛自己的心血,雖然此物極其危險,他也不忍將其毀去,隻把它藏在了中原,難道他女兒萬裏前來,就是要毀去他二十年前的珍藏麽?

明月奴的嘴唇動了動,道:“張先生,你應是要問我這句話,才將我從哪裏帶出來吧?隻是您不怕我隨便說點什麽騙你麽?”

若明月奴當真將呼影毀去,李元昌惱羞成怒,定然將她碎屍萬段。明月奴固然有必死之命,張三郎卻不忍見故人之女死於異鄉,因此不惜忤了李元昌,將她帶了出來。他笑了笑道:“此世未有能騙得張三郎之人。”

這話說得極是狂妄,但明月奴知道,世上恐怕也隻有此人能說這句話。她低下頭,緩緩道:“明月奴是奉了父親遺命。”

張三郎眉頭一場:“薩兄去世了麽?他為何要你這麽做?”

原來薩西亭是波斯人,當時大食與波斯爭戰,波斯屢戰屢敗,波斯王無奈之下,便準備孤注一擲,刺殺大食王以挽回敗局,但刺殺屢屢失敗,此時有人獻策,說昔年的大匠薩西亭已回波斯,他有一種奇妙之極的傀儡名謂“呼影”,以此刺殺,大食王定然難逃性命。波斯王聽得這個消息,當真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薩西亭此時年事已高,不願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推說已無能為力,波斯王便讓他的弟子石龍師來大唐搜尋呼影。薩西亭心知一旦呼影遭到濫用,事態不可收拾,便讓晚年所得的小女明月奴隨石龍師齊來,卻要明月奴得到呼影後即刻毀去,不能帶回波斯來。

明月奴的中原話並不流利,這一段也說了有半天。張三郎正色聽完,拿過身邊的酒葫蘆喝了一口,半晌才長籲一口氣道:“薩公誠是忠厚人。”

薩西亭雖是波斯人,當初張三郎就覺此人妙術驚人,頭腦卻大是冬烘,身懷如此異術,當真拾富貴如草芥,卻一生都沒有野心。此等人本不為張三郎所喜,但這等特立獨行的性格,饒是張三郎也要敬重三分。聽得薩西亭直到死前想的仍是擔憂自己的心血會被人濫用,他口中不說,心裏卻大為佩服。“忠厚人”三字在張三郎看來不算什麽褒詞,但此時卻是三分嘲諷,倒有七分讚歎。

明月公抬起頭,正色道:“明月奴所說之話,已盡於此。張先生若也想要呼影,還是請你死了心吧。”

她知道張三郎這人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大唐忠臣,雖說與父親有舊,但安知他心裏打的不也是要得到呼影的主意。這話說出,說不定會讓他大發雷霆,但這是父親遺願,就算自己死了,波斯傀儡術一門從此斷絕,也不能讓他如願。隻是她話音剛落,張三郎卻笑了笑道:“明月奴姑娘取笑了,張三郎縱然不材,也不會打故人遺物的主意。”

他剛說完,車子忽地一晃。明月奴全沒防備,身體登時向一邊倒去。眼看要撞到車門了,張三郎一長身,輕輕一抵明月奴的手臂,道:“小心了。”明月奴隻覺一股柔和的力道湧來,正好抵消了那股力量,人重又坐直了,心道:“這個大胡子本事好大。”

此時車已停了下來,張三郎撩開車簾,低聲道:“道法,有人過來了。”

趕車之人穿著一件大蓑衣,戴了個大鬥笠,也根本看不出樣貌。聽得張三郎詢問,這人轉過頭,道:“是,主公,有兩個人。”

這人居然是十二金樓子的尹道法。他的聲音極是沙啞,在這等雨夜裏聽來,更是蒼涼無比,極不中聽。明月奴聽得是尹道法的聲音,大是驚異,嘴唇動了動,仍是不曾出聲,一雙大眼睛隻目不轉睛地盯著張三郎。

張三郎臉上也微微露出詫意,伸指在耳邊太陽穴輕輕一彈,他耳音絕佳,這招“鳴天鼓”使來,方圍十丈,就算牆根鼠啼,磚縫蟲鳴,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他側耳聽了聽,道:“是有兩人,本領都大為不俗。李元昌手下還有這等人物,了不起,當真了不起。道法,你認得這兩人麽?”朱靈感張師政二人已可算得一流好手,一身本事頗為難得,張三郎聽得追來兩人與朱張二人相去無幾,也不知李元昌從何處找來這許多奇材異能之士。

尹道法搖了搖頭道:“不是漢王屬下,多半是太子所遣。”他耳力遠不及張三郎,但半生東躲西藏,隱匿行跡的本事已是天下少有。那兩人仍能追蹤到自己,隻怕是從漢王別邸出來時便已在追了。

張三郎眉頭一揚,道:“太子?那跛腳小兒是世民的兒子麽?我想李元昌總還應該識點好壞。”

尹道法道:“那正是承乾太子。主公,要殺了他們麽?”

張三郎想了想,微笑道:“道法,你別出手了。殺了他們,你就沒辦法再回你新主人身邊。”

尹道法道:“稟主公,道法已決心追隨主公,不願再回漢王麾下了。”

張三郎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是麽?”他人生得豪邁,但這神情倒似一匹老奸巨猾的狐狸。他道:“你那兩個義弟似乎根本沒心思追隨我的。”

尹道法歎了口氣,道:“人各有誌,以前十二金樓子結義,共有十二人,一般有人身懷二心,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張三郎意若有所動,點點頭道:“也好。不過,還是我來出手吧,這兩人本領不俗,實是讓我技癢。”他眼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尹道法不敢多說,隻是低聲道:“是。”

此時那兩人已追到了車後三四丈許,見車停下,忽地頓住身形。那兩人原本如風馳電掣,停下來時卻幹脆利落,雙手在身前連變數個手印,一步步向前走來。這兩人手勢一般無二,倒如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張三郎皺了皺眉,道:“原來是《太上洞淵神咒經》,想必是西京西華觀的傳承了。”

他輕輕一推車門,明月奴幾乎不曾見到車門打開,張三郎的人已閃到車下,揚聲道:“兩位真人,遣鬼品奈何不了張三郎,請回吧。”

《太上洞淵神咒經》為西晉金壇馬跡山道士王纂所編,共有二十卷,有誓鬼、遣鬼、縛鬼、殺鬼、禁鬼、斬鬼諸品。能修到遣鬼品者,都已是此道有數的高手。那兩人是西華觀觀主秦英的弟子,已得乃師真傳,這《太上洞淵神咒經》也唯有誓鬼品未曾修成,用的正是遣鬼篇。李承乾在留仙閣被張三郎以禁神術定住,雖然身體毫無所損,李元昌也勸他忍下這口氣,但李承乾的脾氣哪裏是忍得住的。他手下以西華觀秦英、會聖觀韋靈符二人為最強,當即發羽書調這二人出手。隻是他沒說要對付的乃是昔年的虯髯客,秦英向來看不起朱靈感,更兼自己正在修習的緊要關頭,便讓自己的兩個弟子出手。這兩人已有秦英七八成本領,隻是年紀甚輕,也不曾聽說過張三郎這等名號。兩人見張三郎一語叫破《太上洞淵神咒經》的名目,心中有些詫異,倒也沒想別的,當先一個喝道:“管你叫三郎還是四郎,死吧!”

這人是秦英大弟子,遣鬼品修得比師弟更勝半籌,此時離張三郎的車還有丈許,他忽地一彎腰,五指分開,一掌拍在地麵。地上還有些積水,他一掌拍下,積水登時如水銀一般聚攏,卻成了黑色,正是遣鬼品的鬼殺咒。

照理鬼殺咒一出,地麵便有一團黑氣湧出,奔到敵人腳下,立刻便能將敵人擊斃。此時借積水發出,威力更大。但此人才發出鬼殺咒,卻覺積水如同凝膠,連催了兩下真氣,黑水竟然紋絲不動,便如凝在他掌底一般,倒有反吸入他掌心之勢,正是鬼殺咒反齧的跡像。此人大驚失色,一張臉登時也黑了下來。他師弟比他慢得一拍,此時見師兄失機,也來不及多想,一掌拍到師兄掌邊,喝道:“疾!”

他本想合師兄弟二人之力將鬼殺咒發出,但手掌一貼到地麵,卻覺這地麵如同一層極粘的膠水,再移不開,一股陰寒之氣直透掌心,一眨眼功夫,兩人的兩條右臂都已黑了半截。

張三郎看了看他二人,搖了搖頭道:“西華觀式微如此,唉,我本來還想留你二人之命。”其實這二人道術高強,原也不至於如此不濟,隻是他們有個名聲赫赫的師父,自己出手還未曾一敗,向來狂傲之極,此番前來,本以為手到擒來,哪想得到對手的本領遠超出他們的預想,甫出手便雙雙失手,本來的十分本領,連七分都未能發揮出來便已受製,心慌之下,更是顯得無能。聽張三郎話中大有輕視之意,他二人心中更慌,鬼殺咒更是循臂而上,兩人的右臂都已變黑。此時縱然張三郎解救他二人,也救不回他們的手臂了。張三郎本就動了殺機,更覺無趣,伸手一拍腰間的葫蘆,喝道:“疾!”

一道白光閃過。那兩人的右臂已被封在地麵上,動彈不得,見白光過來,驚得睜大了雙眼,這白光在他們脖頸間一掠而過,兩人的咽喉同時被斬開。

張三郎殺了這兩人,看了看手中的水火刀,歎道:“英雄之血,猶可令我陶然一醉,豬狗之血,隻是汙我美酒。”水火刀帶著一股極寒之氣,一刀砍開兩人咽喉,便已將血管凍住,連血都沒流出半滴,刀上也不見半分血絲。他伸手摸出一個銀筒,從中往兩具屍身上灑了些粉,那兩具屍首登時化成一灘血水。張三郎將手中水火刀往血水中一插,水火刀立化火焰。火焰來得快,燒得也快,隻一閃間便已將血水燒幹,而雨水仍在細細下著,轉瞬間,兩個活人便連渣都不剩了。

尹道法見虯髯客隻出一招,便將這兩個頗為不弱的西華觀弟子斬殺,再以化屍粉將屍首化盡,出手之狠辣,猶如昔日。他心中一沉,忖道:“主公仍是當年的性子,隻怕……隻怕……”雖然知道張三郎定然不甘雌伏,猶有逐鹿天下的雄心,但他仍然不敢想像一旦刀兵四起,天下紛亂的景像。

張三郎殺了那二人,卻仍是看著黑暗中。暗夜裏,雨細細地灑落,帶著一股陰寒之氣。尹道法見他仍是站著,低聲道:“主公,走了吧。”

張三郎“嗯”了一聲,卻是倒退到車前,道:“道法,再沒外人了?”

尹道法呆了呆,道:“主公,你覺得還有人麽?”

此時已經禁夜,街上再無人跡,周圍也是一片寂靜。張三郎掃視了一眼四周,道:“我總覺得似乎有人。不過連你也覺察不到,想必是我多心了,走吧。”

尹道法遲疑了一下,道:“主公,你真要去會昌寺?”

張三郎道:“二十年不見世民小兒,他的底,我終究要探一探的。”他見尹道法的聲音也有些顫,心知這個心雄萬夫的老下屬終於還是怕了,微微一笑道:“放心吧,你師兄的話,我總記在心裏。隻是世民小兒有這等不長進的兒子,想來也已今非昔比,此世界,未必非我張三郎囊中之物。”

他仰天一笑,拉開車門,重又坐回車廂中。明月奴見他身形一晃便又坐回車中,心中也是一沉,道:“張先生,你回來了。”

張三郎臉上仍帶著一絲笑意,道:“本來我也想你帶出長安,一刀兩斷便一了百了,隻是眼下改了主意。明月奴姑娘,你隨我去一趟會昌寺吧。”

明月奴聽張三郎坦然直承本想要殺自己,心一沉,道:“張先生,你要……”

張三郎道:“李元昌這小子,倒是遠遠在那小瘸子之上,這計謀頗為精細。隻是以他的實力,尚扳不倒袁天綱和李淳風兩人,才想借助某家之力。有李玄通做替死鬼,我也想看看世民小兒到底還有幾分能耐。”

明月奴遲疑了一下,道:“隻是呼影……”

張三郎嘿嘿一笑,道:“呼影麽?便在你座位下麵。”

明月奴吃了一驚,像被蛇咬了一口,一下站起,翻起了座位的蓋子。座位下,整整齊齊放了一些木製的人形零件。這種傀儡是薩西亭秘製,極為精致,拆開後隻是一個水桶大小。張三郎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薩西亭當初與某家也曾有一麵之緣,我雖然不懂傀儡術,這些拆卸的法門卻也略知一二。張三郎既然答應了李元昌的事,就不能食言。明月奴姑娘,此事了結,我答應你將呼影毀去,此後世間就再無此物。”他嘴角抽了抽,冷笑道:“張三郎平生,這還是第一次求人。”

明月奴心頭一沉。張三郎對李元昌其實也很看不起,方才也已與李元昌鬧翻,隻是她沒想到張三郎仍然要為李元昌辦事,此人行事,當真人所莫測。本來她暗自在打主意,要暗中做些手腳,讓這呼影再不能使用。但張三郎懂得如何拆卸,那麽定已動不了手腳了。而他說這話,自然在警告自己別出花樣。

難道,真的隻能聽這大胡子的話了?她心亂如麻,饒是足智多謀,一個個念頭走馬燈一般轉來轉去,卻總是打不定主意。正在思前想後,張三郎忽然將手按到了腰間,低哼了一聲道:“道法,那第三個人終於出來了。”她一怔,心道:“他來了?”

在李元昌府中,明月奴已經做好了死的打算。當她發現有人又發現了刀傀儡,心知定是明崇儼。雖然認得了沒幾天,她對這個少年又是忌憚,又是信任。明崇儼上了自己一回當,但她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一旦明崇儼知道自己陷入困境,定會來救自己,因此借刀傀儡向他說了自己所在之處。聽得張三郎的聲音,明月奴率先想到的便是明崇儼終於追來了,但抬頭一看張三郎的樣子,心頭卻是一涼,知道還是不可能。張三郎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以明崇儼的本事,還不足以讓張三郎如此看重。

究竟是誰?她正自想著,耳邊忽然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每個步子都似乎都連在了一起,直如天風海雨逼人,那簡直不是人在奔跑所發出的,幾如飛鳥掠過。

張三郎的手已按在腰間葫蘆口上。方才來的這兩人雖說本領不錯,但卻遠遠不在他眼裏,現在來的這人才是真正的對手。張三郎一想到此人居然能瞞過尹道法,心中也有些激動。

水火刀飽飲的,該是此等人物的鮮血才對。

他的右掌蓋在葫蘆口,五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明月奴在車中也覺得周圍突然冷了許多,她膚色本白,此時更是白得再無血色,也不說話,心道:“來的究竟是什麽人?”

尹道法聽得張三郎說有人出來了,他仍是不敢相信。他的五魅術修為不淺,方才秦英那兩個弟子雖然隱去行蹤,但他還是馬上便已發覺,可是現在不論如何察探,仍是覺察不出周圍還有旁人。隻是他更不信張三郎所言所差,那定是自己覺察不出而已。

覺察不出……

尹道法心底也在低低呻吟著。也許,正是那個叫明崇儼的少年追來了吧。也隻有這個同出一門的少年,自己才會覺察不到。這個少年實是他最不願麵對之人。他想起師弟曾經問自己為什麽要怕這少年,自己也怒斥了一句,隻是他也知道,自己確實是害怕這少年。

如果這少年真是極玄師兄的弟子,那麽借主公的手殺了他,大概是最好不過的事了。他將身體縮了縮,隻覺得有些想笑。而此時,他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聲又細又急,幾如一條長線,那是武功極其高強之人才會如此,每個腳步幾乎都與上一個步子緊接在一處。武功與法術,修為雖是兩途,卻也不易評判高下。習武之人不修法術者大有人在,但術士不習武功的卻百無其一。尹道法精修法術,自己武功一道不算如何了得,但眼光卻也是一等一的。聽到這腳步自遠而近,來得極快,心頭一凜,心道:“那明崇儼武功這麽出色?”

他還不曾回過神,卻聽張三郎低喝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木板裂開的聲音。那是馬車的後壁被來人撕裂,想必已與張三郎過了一招。隻是這人身形之快,當真令人歎為觀止,待尹道法扭頭看去,卻見兩個人影已在車邊絞作一團,動作實在太快,根本看不清哪個是來人,哪個是張三郎。他正想站起來施法助張三郎一臂之力,哪知剛要站起,雙腿卻是一酸,身體竟是粘在座位上一般動彈不得,耳邊聽得有個少年人低低道:“別亂動!”聽聲音,卻隻有三分得意,倒有四分的惶恐。尹道法心中一涼,暗道:“果然!他果然是極玄師兄的弟子!”

那正是明崇儼的聲音。他與裴行儉跟蹤著這車子,眼見有兩人追上車子,眨眼間便讓車中那個大胡子料理了,兩人都大為震驚。隻是他們都是年少氣盛,生就不服輸的性子,雖然見張三郎武功卓絕,卻更想鬥一鬥。隻是如果正麵上前,明崇儼也知道自己與裴行儉二人還比不上方才這兩個,貿然衝上,定要做張三郎刀下之鬼。他心思靈敏,心知自己武功不及裴行儉,便從懷中摸出紙筆來畫了兩道甲馬符放在裴行儉腳底。這路風火輪咒神行法雖然不能持久,但裴行儉本身輕功出色,有這風火輪助陣,短時間內更是快得不可思議,隻消能將張三郎引開,便足以解救車裏的明月奴了。隻是主意雖然打定,明崇儼心中仍是沒底,隻怕那趕車的也是個好手,卻不曾想到一出手,那老者竟是毫無察覺,被他一招得手。他卻不知尹道法與他同出一門,尹道法所學處處都被他克製,才會如此輕易地被他製住,隻道這老者沒什麽本事,隻是個尋常趕車的而已。

尹道法受製,明崇儼伸指在他前心封住了穴道,不讓他發出聲響。此時張三郎與裴行儉鬥在一處,已經被裴行儉引得離開大車足有十餘丈,趁這機會,明崇儼翻身進了車中。剛一進車,便見明月奴坐在車中。明月奴見他進來,一下站起來,臉上露出喜色,明崇儼也是心頭一喜,但馬上正色道:“明月奴,快跟我走!”

明月奴微微一笑,道:“明公子,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明月奴的笑容如春花乍放,明崇儼便覺心中一蕩,忖道:“該死,見到這閹人,我樂什麽樂。”但想歸想,心中卻仍是大大欣慰,道:“沒事就好,快走吧。”

明月奴聽他的話中大有關切之意,抿嘴一笑,正要上前,忽見明崇儼的臉一下拉長了,像是刷上一層漿糊。她一怔,心道:“他又換了主意?”自己騙了明崇儼幾次,在那暗河中,明崇儼大概還差點淹死,心中總覺得有些對他不住,也怕他會記恨在心。正想柔聲說句軟話,卻聽得明崇儼身後忽然響起了張三郎的聲音:“明月奴姑娘,現在想必你該答應了吧?”

明崇儼心中已是暗暗叫苦。他見裴行儉將張三郎引開,隻道以裴行儉武功無論如何總能支撐片刻,可是張三郎回來得也太快了,自己鑽進車來,反倒是被他甕中捉鱉。他身不能動,心道:“裴兄如何了?被他殺了麽?”但想想裴行儉居然一聲不吭便被殺了,也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所有跟帖: 

珠珠版主,還有下文嗎? 太好看了。很久沒看到這麽精彩的故事了。就象在腦子裏放電影一樣過癮。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104 bytes) () 04/03/2015 postreply 20:32:54

不客氣。現在我能上網的時間不多,每天貼不了多少。包涵。盡力而為。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03:58:08

卷二 蛟與龍 下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0944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03:56:03

卷三 魔都妖異 上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2648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04:04:42

卷三 下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69182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6:20

卷四 天魔蘇醒 上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71731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49:50

卷四 天魔蘇醒 中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0865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2:55:55

卷四 天魔蘇醒 下(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謝珠珠。先頂後看。昨夜我已經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著下麵的了。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這次遊玩回來,大約下周二、三這樣,再開始貼一篇燕壘生的?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歡的作者回國一定要去買兩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經買了流瀲紫的整套後宮。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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