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從破洞之中伸下了兩隻巨掌。這兩隻手掌形狀雖與人手無異,卻足足有人手的三四倍大,關節處用鋼索纏繞,一把便掀開了半個屋頂,屋中登時明亮了許多。從破口看出去,外麵竟是一個足有一丈多高的木人。說書人口中古之豪傑大多過丈,其實一般也頂多長到六至七尺而已,但眼前這木人卻真有一丈多高,站在窗外,頭都超過屋頂。明崇儼嚇了一大跳,明月奴喃喃道:“真的出動了地傀儡。”此時前後都已被封住,她手一動,一邊的櫥門又是“砰”一聲響,又有一個刀傀儡衝了出來。
這刀傀儡手中彎刀一閃,劈向那探進屋來的巨掌之上。地傀儡的動作遠不及刀傀儡那麽快,本也閃不開,刀正斫在那巨掌的五指之上,卻發出“當當”的聲響,斫之不入,那巨掌竟是包滿了鋼片。才斫了兩刀,巨掌忽地一探,已將刀傀儡一把抓在掌中。
刀傀儡的樣子是個美貌胡姬,被地傀儡抓在掌中,幾乎是種異樣的妖豔。明月奴“啊”了一聲,卻見那巨掌已一下收緊,“啪”一聲,這刀傀儡被握得粉碎,碎片灑得滿地,裏麵那些齒輪鋼片也四處亂滾。想必是機括之力未竭,彎刀仍不住斫在掌背。
明崇儼聽明月奴說偃師門有求於她,隻道偃師門的傀儡術定然遜色,隻不過倚多為勝。親眼所見之下,方知偃師門的真正實力。如果單以若以威力論,這地傀儡遠遠超過了明月奴的刀傀儡。刀傀儡華而不實,在台上跳胡旋舞時人皆不辨真偽,用於打鬥,卻與地傀儡相去判若雲泥。看到地傀儡將刀傀儡捏得粉碎,他心頭一凜,不由得看了一眼明月奴,仿佛捏碎的不是一個傀儡,而是明月奴本人,心中忖道:“偃師門的傀儡威力如此之大,他們還要明月奴幫什麽忙?他們到底是什麽居心?”
他原本不過想查探明月奴究竟與十二金樓子有無聯係,卻沒想到卷進了波斯傀儡門與偃師門的爭鬥。地傀儡太大了,除非將屋子全拆光,否則是進不來的。但地傀儡守在窗外,大門口又有十多個木蜘蛛守著,腹背受敵,同樣逃不出去了。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低聲道:“地傀儡是用什麽控製的?”
尋常傀儡一般都用細線控製,若是傀儡小,線可以細到看不見,若是將線砍斷,地傀儡再大也僅是個人偶而已。哪知明月奴隻是搖了搖頭,低低道:“沒有線。”
波斯傀儡術別有一功,不需細線,眼前這個地傀儡如果要用線控製的話,多半要用纜繩了,但在這地傀儡身上卻看不到有線牽引。明崇儼詫道:“用法術控製?”
波斯傀儡便是以秘術控製,方可不用線。地傀儡如果也是用法術的話,倒說不定真與十二金樓子脫不了幹係。明月奴卻歎了口氣,道:“不是的,有人藏在裏麵。”
明崇儼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明月奴的刀傀儡中裝的是機括,而這地傀儡中居然是人直接控製,難怪不必用線了。他道:“怎麽才能打倒他?”
明月奴忽地一笑,道:“你願意幫我了?”
她笑起來極是明豔,明崇儼隻覺眼前一亮,頭也一暈,道:“自不能讓你被他們抓去。”不知為什麽,就算明知明月奴是個閹人,但一看到她的笑容,明崇儼仍然心中一動。他心中暗罵道:“明崇儼,你也真是蠢,這可是個閹人。”
這時又是“嘩”的一聲,這小屋有半邊屋頂都被掀開了,那人喝道:“明月奴,你再不出來,休要怪我手下無情!”以地傀儡的力量,將這屋子拆成白地也不在話下,此人倒不是虛聲恫嚇。屋頂被掀開後,瓦片也紛紛掉下,明月奴拉著明崇儼的手向牆根靠了靠,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太多,不過地傀儡力量太大,關節便是弱點,你……”
她尚未說話,明崇儼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站到我身後。”他踏上一步,雙手在胸前極快地變幻手印,喃喃道:“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這是九字真言咒。隨著他口中的咒文,十指尖開始隱隱發亮。東晉葛洪《抱樸子》中有謂,祝此九字,“無所不辟”。那地傀儡正從屋頂破口處探下頭來,明崇儼雙手一送,喝道:“疾!”從他雙掌中忽地射出一道電光,正中那地傀儡的脖頸處。
“當”一聲,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飛刀刺出,那地傀儡的頭也晃了晃,卻不曾斷開,一隻巨掌卻如泰山壓頂,猛地向他蓋來。這手掌比明崇儼的頭還大,若是被壓個正著,定然成了一灘肉餅,明崇儼見九字真言咒居然無功,正自吃驚,隻聽得明月奴驚叫道:“當心!”他動作極快,猛地向後一閃,一掌壓了個空,“砰”一聲,將屋中的桌子壓得粉碎,餘力不竭,重重擊在地上,地麵雖是厚厚的青磚鋪就,卻也壓出了一個大大的掌印。
明崇儼心中駭然,卻聽得地傀儡中有人罵道:“妖女,居然還召了個護法。”話音未落,又有一掌壓下。好在那人也顧忌明月奴的性命,不敢靠得太近,這一掌離他尚有三四尺之距,力量也遠不及方才那一掌,但仍是震得地麵都顫了顫,想必是為了立威。
在操縱地傀儡之人定然也會異術。明崇儼心如亂麻,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己的異術原本對傀儡用處不大,明月奴的刀傀儡尚可用武功對付,但這地傀儡無堅不摧,武功再好也不是這等怪物的對手,究竟該如何是好?他正自沉吟,明月奴忽然湊到他耳邊低低道:“明公子,這人叫成圓化,他的傀儡術你是對付不了的,快走吧,他要的是我,你逃出去,是不會追你的。”
她吐字雖不甚是清晰,卻更有一種柔膩嬌媚,明崇儼心神一蕩,抬起頭,見明月奴正看著他。明月奴身上穿的雖是男裝,但這副樣子仍是個女子,他怔了怔,忖道:“這波斯閹人可真是怪物。”但明月奴讓他逃走,明崇儼也不無所感,他心一橫,道:“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抓走你。”
明月奴見明崇儼居然不走,微微怔了怔,露齒一笑道:“明公子,你真是個好人。”
她笑起來更顯得風情萬種,明崇儼隻覺臉頰有些發熱,心中暗自歎道:“罷了,怪不得高仲舒對她神魂顛倒呢。”昨夜與明月奴說了半日,都是正襟危坐,也不覺如何,現在命在頃刻,明月奴的聲音聽來卻越發柔媚嬌懶,便與真正的女子沒什麽分別。雖然知道她是個閹人,但心底卻總是不自覺地把她當成個女子。眼前這地傀儡幾乎無法抵擋,但這小宅子雖然偏僻,偃師門大白天便在這兒拆屋掀瓦,不必多久金吾衛便會聽到消息過來的。就算地傀儡有翻天覆地之能,也不會敢正麵與金吾衛為敵。
他正在尋思,那人忽道:“明月奴,你若再不出來,休要怪我無情了。”
這話已是第二次說了,明月奴也知道這人隻是嘴上說得凶,並不敢真要自己性命,笑道:“成先生,我就是不出來,有人會保護我的,你要無情便無情好了。”她的聲音嬌脆,漢話並不很流利,聽起來倒像是在撒嬌一般。
石龍師他們一來,成圓化便婉言招攬,卻遭到拒絕,因此昨天借金吾衛將石龍師截走。他隻道所謀之事已成,哪知那石龍師竟然根本不知肉傀儡的秘密。開始隻道石龍師嘴巴緊,不肯說,但好說歹說,石龍師隻說並不知道,終於將成圓化惹翻了,將石龍師拷問一番,快打死了方才知道原來那個名為女兒的明月奴才是當今波斯傀儡門的宗門,石龍師隻是她的手下。肉傀儡是他眼下所謀之事成敗的關鍵,偃師門雖然精擅傀儡術,但他的傀儡術並不是以酷肖生人見長,因此非借助肉傀儡不可,而此事又迫在眉睫,耽擱不得,逼得他將本錢都用了出來。木蜘蛛隻能困人,若是齊齊衝入,反而掣肘。雖然已將明月奴困在屋中,卻沒想到她還會有個幫手,而這幫手也著實不弱,不是容易對付的。他心一橫,罵道:“好,我將你這護法大卸八塊,看你出不出來。”
地傀儡的力量,絕非人力能敵,要把一個活人大卸八塊也是輕而易舉。明月奴雖然殺不得,但殺了這護法,卻定能殺雞給猴子看。何況成圓化人在地傀儡中,明月奴的護法再厲害,他也已立於不敗之地。因為事已燃眉,必須盡快借助明月奴的力量,因此他不惜事後受王爺責罰,私發胡鼎的元從軍,以捉拿逃犯為名將周圍人等盡皆清空,暫時也不必擔心旁人。但若是大張旗鼓地鬥下去,金吾衛聞訊便會趕到,再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明月奴擒走便難於上青天了。他對明月奴的傀儡術不無忌憚,又有求於她,原本不敢真個用強,隻想以木蜘蛛和地傀儡發動攻擊一鼓得勝,鎮住明月奴,讓她乖乖自行出來,隻是現在已是勢成騎虎,反而弄巧成拙,再不速戰速決,事情鬧大後,便是王爺也無法在天子跟前交待。主意想定,他一咬牙,地傀儡左掌一抬,忽地猛力拍下。
這一掌勢若泰山壓頂,血肉之軀自然根本無法阻擋。明崇儼身體靈便,長吸一口氣,人已疾退數步,緊貼在牆上。哪知他剛一退後,明月奴竟然搶上前去,正立在那巨掌之下。這一下把明崇儼嚇得失魂落魄,驚叫道:“明月奴!”
一掌已經拍下。這一掌震得灰塵紛紛揚起,明月奴正被壓在掌下。以這一掌之力,便是鑄鐵,隻怕也被拍得粉碎了,不消說隻是一個肉身。明崇儼心中已是怒火萬丈,顧不得自己安危,一躍而起,已立在地傀儡左掌掌背上,喝道:“成圓化,拿命來!”
也許明月奴心知無幸,所以早已萌生死誌。不知為什麽,明崇儼心頭隻如刀絞一般疼痛。雖然方才他還與明月奴交過手,也知道明月奴是個閹人,但她這般死了,卻不知為何讓他隻覺心疼。
一定要將這成圓化殺了,給明月奴報仇!他手腕一抖,短劍在左臂上割了一道淺淺的傷口,劍尖登時沾上了些血,又極快地在地傀儡臂上畫了四橫五豎。
這是九字真言血咒,比一般的九字真言咒更深一層。雖然九字真言血咒對他自己的身體也頗有損傷,但此時明崇儼滿腦子都已發熱,也顧不得了。他雙手疾翻,連變了數個手印,喝道:“疾!”隨著他的喝聲,那四橫五豎九道血痕忽地開始發亮。
此時地傀儡的左掌正抬了起來。成圓化已知掌背已站了一人,也聽到此人的咒聲。他揮起地傀儡右掌,猛地向左掌背拍去。明崇儼隻覺一股厲風撲麵而來,他身形一矮,口中喝道:“破!”腳尖卻是一發力,人如強弓射出的勁矢一般倒飛出去,地傀儡的右掌正拍在左掌背上。若是平常,地傀儡兩掌相交自是兩無損傷,但此時右掌一碰到左掌,卻發出一陣“吱吱”的怪聲,方才他畫過四橫五豎之處忽地裂開一條大縫。
這正是九字真言血咒之功。明崇儼使出這血咒,人也似大病初愈,落到地上時竟連站都站不穩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本以為九字真言血咒定能讓地傀儡的左掌徹底毀掉,卻沒想到隻是裂開一條縫而已,登時一陣氣苦。眼角卻看到了方才地傀儡左掌所拍之處了。
方才這一掌力量太大了,地上雖然鋪滿青磚,卻也印出了一個掌印。隻是這掌印中心處,一塊青磚沉下了足有寸許,周圍卻不要說斷骨碎肉了,連血跡破衣片都沒半星。他怔了怔,隻道是看錯了,但定睛一看,那左掌掌印還在,地上確是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明月奴逃了!直到此時他才算恍然大悟,不禁哭笑不得,心中也有三分佩服。明月奴表麵上驚慌失措,其實是智珠在握,早就做好了打算吧,說不定自己在她身上下的踏影咒也早就在她算計中了,可笑自己全然被蒙在鼓裏,居然還想著給明月奴報仇。
他隻分了分神,忽覺身後又是一陣厲風撲來,卻是地傀儡的右掌五指一分,一把將他握在掌中。明崇儼右手短劍下意識地向那手掌刺去,但短劍刺中時卻如刺中了一塊堅石,反倒是胸腹間一緊,便如被箍上了幾道鐵箍。地傀儡的手指比木蜘蛛的四足更粗,明崇儼隻覺眼前金星亂冒,氣也喘不過來,腦子裏卻是一片空明,已明白了明月奴的圖謀。
明月奴在這屋中早有打算,隻怕也早就發現自己在跟蹤她了。也許,她就是想要找一個能對付偃師門之人,好趁亂脫身,自己卻一頭撞了上來,還以為是踏影術見功。現在明月奴自己早已走了,成圓化卻隻道她還在屋裏,仍要與自己這個護法鬥個天翻地覆。等分出勝負來,明月奴自是早去得遠了。
明崇儼又是後悔,又是惱怒。悔的是不該多加考慮,貿然現身,結果一頭撞進明月奴的圈套;怒的是自己明明有一身道術,偏生對地傀儡效用不大,便是威力最大的九字真言血咒,也隻能讓地傀僵的左手廢了而已。
此時他覺得那隻手的力量越來越大,再加一把力,自己的身體也多半會和方才被抓住的刀傀儡一樣四分五裂吧。他仍不死心,揮劍向這巨掌的指關節處猛斫。短劍極是鋒利,手指上抱的鋼片也被他斫得遍布劃痕,但根本斫不斷。
要死了麽?明崇儼隻覺眼前金星亂冒,地傀儡的力量實在太大了。正在迷糊一片的當口,卻聽得頭頂有個人大喝一聲:“妖怪,吃我一槍!”一柄長槍如神龍夭矯,直刺地傀儡的頭部。
這一槍勢若風雷,地傀儡縱然包著鋼甲也抵不住,當一聲響,地傀儡也被刺得一個趔趄,手一鬆,明崇儼已被摔了下來。他翻身跳起,卻見那地傀儡頭上插了一枝長槍,一時也不知哪裏來的援手,正在詫異,卻見屋頂破口處探出高仲舒的頭來,叫道:“明兄!明兄!你在下麵麽?”他大吃一驚,心道:“高仲舒的武功竟然如此強悍!”這一槍疾如飛電,力量極強,地傀儡的身軀極硬,長槍竟能硬生生紮入,他實在沒想到高仲舒竟會有如此厲害的槍術。哪知高仲舒剛探出頭,正好地傀儡將左手也抽了回去,一帶之下,屋頂又被碰鬆了一片,高仲舒慘叫一聲,連同碎瓦一起直直摔了下來。
這屋子雖不甚高,但摔下來也著實不好受,何況高仲舒又是大頭朝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心道:“完了……”卻覺背後有人一托,人斜著滑了下來,雙足已然落地。雖然摔得渾身一震,但還受得了,正是明崇儼扶住了他。
高仲舒站穩了,仍然驚魂未定,一見麵前正是明崇儼,叫道:“明兄,你果然在這兒,沒有騙我。啊,明姑娘沒事吧?”他和明崇儼說話,眼珠卻往邊上晃去,想找明月奴站在何處。此間沒有,他一心以為定在隔壁,也顧不得雙足酸麻,拔腿便要向門口奔去。明崇儼一把拉住他,道:“高兄,你們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高仲舒道:“是一位金吾衛的紇幹承基大人告訴我們的,金吾衛大隊人馬馬上就到。明姑娘呢?明姑娘,你別怕。”昨天在戲園中,他都不敢和明月奴搭話,此時已迫不及待,顧不得害羞了,還沒看到人便亂叫起來。
明崇儼聞言一怔,道:“紇幹承基大人?這是什麽人?他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高仲舒道:“這妖人叫成圓化,紇幹大人早就盯上他了,知道他要對明姑娘不利。我和守約去找明姑娘,正好他也來了,叫我們馬上趕來,他去調集人馬增援,還好不曾錯過。明姑娘,你在哪兒?咦,明兄,明姑娘哪裏去了?”
原來是裴行儉。明崇儼也聽說迅裴行儉之名,知道這少年將軍文武兼備,是當世不可多得的將材,怪不得有如此高明的槍術。雖然看不到裴行儉的人影,卻也看得到槍如遊龍,正在屋頂與地傀儡惡鬥。現在他也幫不上手,索性不看,走上一步查看地上那個掌印,聽到高仲舒最後幾句,抬起頭苦笑了一下道:“明月奴方才還在,不過姑娘就沒有了。”
高仲舒怔了怔,一眼已見地上有些殘破的舞衣,眼裏突然露出憤憤之色,罵道:“明崇儼,我當你是正人君子,沒想到你卻是個衣冠禽獸!這麽短功夫就壞人貞節……”
明崇儼一怔,方才想高仲舒居然會想歪了,急道:“你胡說什麽,明月奴不是女人!”
“明姑娘不是女人,難道是男人不成?”高仲舒還待再說,卻見明崇儼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上,也不反駁,心中一動,暗上前道:“真是男人?”
他總算明白明崇儼話中之意了。哪知他剛踏上一步,正走上那塊陷下寸許的石板,這塊石板也不見如何,隻一眨眼,高仲舒便如眩目戲中的大變活人一樣一下消失不見。
這一下把明崇儼嚇慘了,他敲了敲這塊異樣青磚,卻聽得下麵隱隱傳來高仲舒的慘叫:“救命哪!”依稀還有些水聲。他心中一急,猛地一掌拍在青磚之上,這塊青磚立時碎裂,露出一個小洞,下麵卻是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高仲舒的聲音倒越發清晰了,水聲也響了許多,顯然他正在水裏撲騰。
這屋子下竟有暗河!明崇儼大為吃驚,叫道:“高兄,我馬上來救你。”
他解開腰帶,向下拋去。好在看下去黑糊糊的一片,原來並不太深,他隻覺手上一重,用力一拉,才算把摔成個落湯雞樣的高仲舒救上來。見高仲舒滿頭頭發根根貼在頭皮上,雖然現在不該是說笑的時候,明崇儼還是笑道:“高兄,頭兒光光,你今夜真該做個新郎。”
高仲舒沒好氣地道:“明兄,這時候你還開玩笑,明姑娘真是男人麽?”
明崇儼伸手將地上的幾塊木板攬在一處,用衣帶捆了起來,往這洞中一扔,點了點頭道:“是個閹人。你若有斷袖餘桃之好,隻怕更開心。”
這話真如晴天霹靂,高仲舒一下呆住了,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這時從屋頂忽地傳來一聲長嘯。
六
那是裴行儉鬥發了性,長嘯以助胸中殺氣。他的七截槍槍槍不離地傀儡的頭部。雖然地傀儡力量大得非凡人所能及,一旦被抓住,七截槍立斷無疑,但裴行儉的槍尖稍縱即逝,在地傀儡的掌影中穿梭自如。地傀儡頭部也包著鋼片,但七截槍每一槍都刺在同一個地方,縱然地傀儡是渾鐵鑄就,也經不起這般無休無止的刺擊,此時一顆鬥大的頭已裂開一條大縫,在裴行儉長槍刺擊之下越裂越大。
雖然地傀儡的頭裂開無礙成圓化安危,但機括總樞便裝在頭部,裴行儉的長槍如驚雷掣電般的轟擊已將機括擊傷大半,成圓化隻覺地傀儡越來越不受控製。昨夜裴行儉未曾動手便被他以煉魂大法懾住,卻沒想到這少年軍官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此時不能雙目相對,又是白天,煉魂大法用不出來,就算想逃,在七截槍暴雨般的攻擊下也根本逃不出去。他隻覺有苦說不出,人在地傀儡中,汗水已將衣服都濕透了。
裴氏一門,代出名將,裴行儉早年喪於王世充之手的大哥裴行儼便是號稱萬人敵的勇將,後世傳說中的隋唐之交天下第三條好漢裴元慶,指的便是裴行儼。裴行儉年紀雖輕,人也生得溫文秀雅,但勇力不遜大哥當年,又有名師指點。平時練槍,終究有所顧忌,此時交手的是個金鐵之軀的龐然大物,他也根本不必留手,人似流星,槍如飛火,這路“蟠蛇九變”越使越是得心應手,此時使到九變中的“潛虯裂天”。這招潛虯裂天乃是蟠蛇九變槍的極意,蘇定方當年以九尺龍吟槍會戰幽州羅藝的八尺鐵矟,也是以這招潛虯裂天取勝。裴行儉個子雖然不高,膂力較乃師更強,這式槍法使出,當真氣吞山河。他大喝一聲,七截槍極快地轉動,直直刺去,成圓化剛舉起一掌想要阻擋,槍尖已觸到掌心。地傀儡的手掌上護甲早已被裴行儉刺得鬆動了,此時哪裏還擋得了,剛觸到槍尖,便被旋得四分五裂,手掌各關節處的螺絲鋼圈盡皆四散崩飛,七截槍透過這一掌,正中地傀儡頭顱。“當”一聲響,一顆鬥大頭顱被這一槍刺得四分五裂,那地傀儡也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僵直。
裴行儉一槍擊毀地傀儡的頭部,仍然不敢相信這個巨物竟然已經毀了。他手持七截槍指著地傀儡的殘軀喝道:“妖人,快出來!”
成圓化躲在地傀儡中,已是汗出如漿。眼前這少年軍官的氣勢森嚴如刀,幾乎有種逼人的寒氣,竟是他生平所未見。他躲在地傀儡中不敢出來,這地傀儡的頭已毀了,他能看到的也不過周圍一小片而已。此番前來,胡鼎帶著一些元從軍清場,若是他們能及時增援,說不定還能反敗為勝,但看來看去,卻隻見這小軍官正站在破損的屋頂呼喝,哪見胡鼎的人影,心中更是大急,心道:“胡鼎到哪裏去了?難道元從軍也失手了麽?”
裴行儉見地傀儡紋絲不動,心頭火起,喝道:“好,再不出來,我將你從中劈開!”手中七截槍在頭頂舞了個花,大喝一聲,一躍而起,長槍便如大斧一般當頭劈下。七截槍的槍頭極是鋒利,但地傀儡如此大法,想要劈開也是絕無可能,隻是裴行儉平生第一次實戰得勝,胸中豪氣已如風雷激蕩,也顧不得做不做得到了。
成圓化見裴行儉當頭撲來,嚇得魂不附體,隻道這一槍下來,自己真個要和地傀儡一同被劈為兩半。他用力一扳麵前的一個機括,立刻推開地傀儡背後的暗門,人翻滾而出。那機括是控製木蜘蛛的,一扳下,那些木蜘蛛便會自行飛回。地傀儡與木蜘蛛實是一套,地傀儡威力雖強,但轉動畢竟不靈,因此是先用木蜘蛛將人束住,地傀儡再當頭打下,這樣才讓人無可阻擋。但眼下地傀儡已毀,他隻能借木蜘蛛來拚一拚,換得逃生之機了。
裴行儉人剛躍起,見從地傀儡背後跳出一個人來,心知控製地傀儡之人終於出來了,正待追去,卻聽得有個人叫道:“守約,小心!”
喊話的正是高仲舒。他看不到成圓化逃走,卻已看到守在門外的那十幾個木蜘蛛忽然一起登上了屋頂,心知不妙,提醒了一聲。也虧得高仲舒提醒了一聲,裴行儉眼角已見身後有異,他也不回頭,一腳跳上地傀儡肩頭,右手一抖,七截槍已一下成了七段,登時長了一大半,如軟鞭一般甩出。這是蘇定方傳他七截槍的妙用,裴行儉因為身材不夠高,太長的槍他用不了,因此用這七截槍取長補短。他五歲練槍,在這七截槍上已苦下了十餘載寒暑之功,閉眼都能擊中。一槍甩出,當先一個木蜘蛛被槍頭擊中,立時轉了方向斜飛出去,與後麵飛來的一個木蜘蛛撞在一處。兩個木蜘蛛一撞之下,八條鐵腿交纏在一處,從屋頂滾下來。那十幾個木蜘蛛來勢雖急,但裴行儉槍勢圓轉如意,那些木蜘蛛不等飛到近前便毀的毀落的落,連一個都到不了他跟前。
這一鞭掃過,裴行儉也覺得有些氣喘。先前與地傀儡一場惡鬥,時間雖然不長,卻也耗盡了他的心力,此時停下來,手足也有些發軟,隻是那個從地傀儡中出來之人趁此機會逃得遠了,再追不上。這時卻聽得高仲舒叫道:“守約,你好厲害!”當初還在弘文館時,高仲舒大不以自己的武功為然,還拖著要比劍,自己練槍時他時常來指摘自己槍法不對,可是現在這句話卻說得心悅誠服,看來鐵嘴高訥言總算衷心承認自己武功比他強了。想到此處,裴行儉一笑,正想說什麽,氣息卻是一滯,豈但說不出話來,腳下一滑,竟然直直摔了下去。他心知不妙,勉力想要站穩,但還是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是疼痛,此時高仲舒還在大叫道:“好輕功!”這三個字說得更是誠心誠意,想必是覺得裴行儉下來如此之快,姿勢如此之奇,定然又是在賣弄天下一等一的輕功了。
裴行儉爬起來,從斷壁處翻進屋來時,還頗為高仲舒擔憂,裴行儉雖不曾看見屋中曾發生了什麽事,但高仲舒方才的慘叫他也在耳中,隻道高仲舒恐怕受了重傷。哪知他剛跨過那堵斷壁,卻見高仲舒身上濕淋淋的,並不像受傷的樣子,雖然自己得勝,但高仲舒卻沒有欣喜之色,隻是屋裏卻隻有他一個人。裴行儉自不明白高仲舒因為知道自己喜歡上的居然是個閹人而傷心,大聲道:“訥言,你那朋友呢?怎麽沒人?”
高仲舒抬起頭,長歎一口氣,指了指地上那個洞道:“他追下去了。”
裴行儉搶到那洞口,向下看了看,道:“這裏有條暗河啊,真沒想到。”
這宅子位於昌明坊。昌明坊西側有清明渠流過,這條暗河引來的定是清明渠水。隻是要在這屋下挖一條暗河,絕非一朝半日之功。他皺了皺眉,心道:“這屋子到底是誰建的?”
這種小宅子在長安城中不下數千家,十分普通,而這小宅子更是陳舊不堪,也不知有多少年沒人住了,如果隻看外觀,誰也想不到竟然還有這等秘密。他正看著,這時幾個金吾衛出現在斷壁口。金吾衛負責長安治安,頗為精銳,來得也甚快。他們見屋外是一個丈許高的傀儡,屋裏又是一片狼藉,都是一怔,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個金吾衛已看到了裴行儉,踩著殘磚碎瓦過來行了個軍禮道:“裴街使,你果然在這裏。”
裴行儉喘息了兩口,道:“你們來了。”
那金吾衛士兵道:“是。裴街使,這兒到底出什麽事了?”
裴行儉道:“紇幹承基大人沒跟你們說,你們就冒冒失失過來啊?”
那士兵卻道:“什麽紇幹承基大人,不是你向將軍請令,要求來此處增援麽?”
“是我?”裴行儉呆了呆,道:“不是紇幹承基大人?”
“是你。”那士兵回答得也甚是幹脆,“街使你讓一個人帶信給將軍,說此處要出事,速派人來。這信我還看到過。”他想了想,又道:“紇幹是胡姓啊,我們金吾衛似乎沒這個人的。”
坐在小船上,明月奴就不禁想笑。
先代祖師果然深謀遠慮,在長安這小宅子也已布置了這麽個逃生的所在。按照先師所說,在長安這樣的宅子應該還有三處。
現在偃師門大概正與明崇儼鬥得熱火朝天吧。她想著。偃師門為什麽想得到肉傀儡的秘密?這事也不必多管了,在這兒一無所獲,那麽先師遺藏定然藏在另三處宅院中的一處。偃師門定然不甘心失手,仍會糾纏不休,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小船沿著這暗河緩緩而行。這條暗河可以直通清明渠。即使偃師門得到空船沿河追來,她早就出了洞口不知去向了。她微微笑著,伸手將身上的衣服拉了兩下。這衣服本是青色,一拉之下,麵料忽地翻了過來,顏色已然大變。眩目戲中有一路衣彩戲,便是衣服上暗藏機關,眨眼間便與先前大相徑庭,明月奴現在穿的其實正是一套戲服,隻是不在台上,用不著如此手忙腳亂。她一翻圓領,又拉了拉袖子,折進一段衣襟,隻是片刻,便如換了一身衣服一般。
她一邊整理衣服,眼前卻又浮現起明崇儼的麵容。這個清秀少年有時又像一頭豹子一樣凶狠,如果發現自己是故意引他來與偃師門相鬥的話,會不會暴跳如雷?不過以明崇儼的本領,要全身而退應該不難,可是明崇儼萬一不敵地傀儡,被拍成肉餅還是大有可能的。
她回頭看了看,不知為什麽,竟有些盼望明崇儼能追上來,但也知道這絕無可能。那兒附近根本沒有河,要找到一條小船放進暗河再追上來,不是一兩個時辰做得好的。隻盼明崇儼吉人天相,不要出什麽意外吧。雖然與明崇儼並不能算是朋友,可是對這個少年,她總有種異樣的感覺,也不希望他受傷。
受傷也受點小傷吧,別傷在臉上。她咬了咬牙。誰讓他說自己是個閹人。可即使這樣想,她仍是歎了口氣,伸手按到船後的櫓上,正要搖動,前麵的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明月奴姑娘。”
這個聲音十分蒼老,仿佛受過傷,聲音十分沙啞低沉,明月奴卻如遭雷擊,手登時僵住了。這條暗河不應該被人發現,眼前這老人究竟是誰?她睜大眼,努力看著前麵,喝道:“是誰?”
仿佛古壁上久已漶漫的的壁畫又突然凸現出來,黑暗中出現了一個身影,依稀可辨那個老者坐在一艘小船的船頭,一手搖著一把槳,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這小船行得卻極是快捷,隻不過一眨眼便到了明月奴船前。相距不過五尺許時,那老者方停下槳,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敝上有請,老朽已等候多時了。”
老者的笑容十分和靄,但明月奴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涼,心中大是惶惑。她自負智計,明崇儼和成圓化也都墮入她的算計而不覺,但眼前這老者的出現同樣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定了定神,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老先生居然在這兒等我,當真不曾想到。”
老者手中的槳忽地用力一劃,他的小船前霎時多了一道白色的水痕。水痕中一個小小的黑影在白波中一翻,“叮”一聲,釘在了老者的木槳上。
那是一條木頭削成的小魚,隻是魚嘴處裝著一把鋒利的小刀。這小刀滿是鋸齒,此時釘在槳上,身體仍在不停地擺動。老者看了看,歎道:“久聞波斯傀儡秘術妙絕天下,中原偃師門和墨氏子弟雖然都精擅竹木之術,但在精巧一道上,較諸波斯巧匠尚有不及之處。今日得見,果然如此。”
這條木製小魚是明月奴的水傀儡,魚身已漆成了黑灰色,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方才她被這老者攔住去路,便已偷偷放出水傀儡。水傀儡隱身於水中,便與真魚一般無二,腹中則有一柄小刀。水傀儡若有人一般大,足可將人腰斬,明月奴這個水傀儡甚小,殺人是殺不了的,但魚腹中小刀極其鋒利,不需多時便能將那老者的小船割出一個破洞。她故意與老者搭話,隻為掩去水傀儡遊動時的微微水聲,卻沒想到即便如此,老者還是一下便發現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這口氣那老者也聽到了,仍是微笑道:“明月奴姑娘不必失望,你的傀儡術確是天下無雙。”
明月奴道:“就算天下無雙,卻誰也殺不了。”
老者嘴角仍帶著一絲微笑,道:“那是因為明月奴姑娘你心中並無殺氣。心無殺氣,又如何殺人?”
明月奴抿了抿嘴,忽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誰?”
老者捋了捋胡子,道:“賤名不足辱清聽,老朽奉敝上之命在此等候,明月奴姑娘隻消去了便可得知。”他的聲音雖然沙啞低沉,談吐卻頗為風雅不俗。
明月奴道:“若我不高興和你去呢?”
老者搖了搖頭,道:“你若不隨我前去,隻怕會後悔一世的。明月奴姑娘,你風塵仆仆東來長安,不就是為了找回先師薩西亭留下的呼影麽?”
“啪”一聲,明月奴手中有個東西掉在了水裏。那是她正在手中暗暗組合的一件暗器,但這老者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竟然失手落到了水裏。她不自覺地站起身,向前一步站到了船頭上,低聲道:“你是怎麽知道呼影的?”
老者淡淡一笑,道:“數十年前令師薩西亭東行至大唐,老朽與他也有交往,杯酒言歡,相知莫逆,他也將呼影的秘密告訴給我了。明月奴姑娘,你本領不下令師,呼影亦當璧還。”
明月奴低頭不語,半晌,方才抬頭道:“好吧……”
她話音未落,老者忽地抬頭,道:“居然還有人能追上來。”
有人追上來?明月奴回頭看了看。這暗河裏極其昏暗,隔得一丈便什麽都看不清了,自然什麽都看不到。
七
成圓化邊走,心中暗自臭罵。因為王爺定下的期限馬上就要到了,他迫不得及,隻得私發元從軍過來助陣。此事若是被天子知曉,那連王爺都要被拖累了,因此胡鼎也說好元從軍隻以禁軍的身份幫他清場子,絕不出手,但自己一敗塗地,胡鼎居然還是不動手,以至前功盡棄。
他正在肚裏罵著,卻見前麵正站了兩個士兵,身上正是禁軍的軍服,邊上還有一輛大車。他心中一喜,正待招呼他們快快出手,當先一個中年軍官卻微笑道:“成先生,將欲何往?”
眼前這軍官和顏悅色,但成圓化的眼神一下閃過一絲懼意,如同見到了一條毒蛇,結結巴巴地道:“紇……紇幹……”
這軍官仍是淡淡笑道:“正是承基。成先生,我家主人久聞先生大名,請先生移玉一敘,成先生萬勿推辭方好。”
他說得十分和緩,成圓化卻猛地向後一躍,雙手一並,不待他念咒,紇幹承基的手已極快地一揮,兩手一合,成圓化隻覺嘴唇仿佛被一種極粘的膠水粘住了,竟然張不開,咒語自敢念不出來了。
紇幹承基走到成圓化身前,看著成圓化眼中的懼意,微笑道:“成先生請。彌光,帶成先生回去。”
邊上一個青年軍官上前,一把攙起成圓化向前走去。成圓化已是嚇得渾身癱軟,但那青年軍官如提小兒,幾乎是將成圓化提著走的。紇幹承基拍了拍成圓化的肩,微笑道:“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
這是《金人銘》中的話。《孔子家語》之“觀周”篇有謂,孔子觀周,入太祖後稷之廟,見堂右階前有金人之背有銘文,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多言多敗”雲雲。紇幹雖是鮮卑姓,但紇幹承基讀書甚多,方才用在成圓化身上這“金人三緘術”正取自這典故,因此才引了這段話來取笑。成圓化氣得半死,可是被他封住了口,想罵也罵不出來。
那青年軍官將成圓化扔進車裏,又走過來小聲道:“二哥,那些人中,正有那個姓明的,是不是……”
紇幹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空,喃喃道:“這時候,大哥也該得手了吧。”他轉過頭,微笑道:“彌光,大哥好像很害怕這小子,你呢?”
那叫彌光的憤憤道:“這小子本事不錯,但也比我強不了多少,絕不是二哥你的對手,我怕他何來。”
紇幹承基淡淡一笑,道:“隻是大哥怕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彌光,先留著他吧,否則郡王該找誰出氣?”
說到這兒,他嘴角的笑意越發濃了。那個彌光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二哥你真是深謀遠慮。”
他們早就想要對付成圓化了,但成圓化深居淺出,偶爾出來,身邊也跟著一大幫元從軍,他們屢次想動手都找不到機會。現在終於找到機會將這個心腹大患擒住,而郡王要追查,也隻會查到那些剛與成圓化惡鬥一場的少年人頭上,根本想不到自己。他道:“走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這時不斷有金吾衛趕到。這兒出了這般一場大事,負責長安治安的金吾衛趕到得極快,此時又有一波人趕到,當先一人騎著高頭大馬,厲聲道:“前麵出什麽事了?”
看這人衣著是個金吾衛街使,想必正在附近巡邏。紇幹承基車上掛著金吾衛的牌子,他和彌光身上穿的又是軍服,站定了道:“稟將軍,昌明坊有宅中出現妖人。”
那金吾衛吃了一驚,道:“妖人?你們為何不趕去?”
“我等奉命在此埋伏,以防妖人同夥逃竄。”
紇幹承基說得極是坦蕩,便是真的金吾衛隻怕都沒他這麽鎮定。長安城中出了大事,金吾衛也的確要在附近清場,以防事態擴大,那街使顯然沒起疑心,道:“有可疑人等經過麽?”
“眼下尚無。”
那街使也不再多問,隻說了一句“著意查探”,便領著一夥人打馬向昌明坊而去。等他們走了,紇幹承基跳上車,彌光正待揚鞭,紇幹承基臉色忽地一變,低聲道:“等等!”
他身形一閃,人極快地閃到車廂裏。彌光不知出了什麽事,剛扭過頭,卻見紇幹承基又鑽了出來,麵色陰沉之極,道:“彌光,你真將成圓化扔在裏麵了麽?”
彌光怔了怔,道:“當然,不會有錯啊。出什麽事了麽?”
紇幹承基忽地笑了起來:“好個成圓化,嘿嘿,終日打雁,到頭來卻讓雁啗了眼,我居然看走了眼,元從軍裏原來還有這等高手。”
彌光嚇了一跳,道:“他怎麽了?”探頭向車廂裏看去。方才成圓化已被他封住穴道,扔在車中,但此時車中卻已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人了。他不由一呆,失聲道:“方才那些人是元從軍?”
紇幹承基點了點頭。彌光見他嘴角還帶了點笑意,看似毫不在意,眼中卻似有怒火噴出。他身上一寒,再不敢吭聲了。
明崇儼發現地下竟是一條暗河,已知明月奴定從這暗河逃了。他氣惱明月奴騙了自己,邊上碎木倒有不少,當即紮了一捆,編了個筏子扔了下去,人一躍而下,拿塊木板劃動。明月奴中了他的踏影術,此時依然有效,他一邊劃著木板,一邊循蹤而來。隻是這種簡單的筏子定然追不上明月奴的,他也是一時氣急,根本不去多想,哪知越趕越覺奇怪,明月奴竟似停住不動了。
踏影咒時間一長,自然消散,但他是昨晚給明月奴下的咒,七天之內都有痕跡可尋。按理,明月奴脫身之後,應該馬上就逃得無影無蹤,卻不知為何居然停了下來。
難道是受傷太重,以至於昏死過去?他心頭忽地一顫,手上木板又加緊劃了兩下。明月奴是個閹人,這等人他避之唯恐不及,高仲舒聽得自己喜歡的是個閹人也惡心了半天,可是與明月奴一番相鬥,明崇儼卻覺自己對這人也似有種莫名的好感。
怪事,自己總不會也喜歡一個閹人吧。他隻覺脊背一陣發毛,搖了搖頭,想把這念頭扔到腦後。明月奴騙得他與成圓化的地傀儡一番惡鬥,若非裴行儉及時趕到,自己險些被地傀儡捏死,照理該恨死她才對,可是明崇儼眼前來來去去,總是明月奴那張與嬌豔如少女的臉,卻又恨不起來,甚至連知道明月奴騙了他,他都沒什麽惱怒。
真是瘋了。明崇儼狠狠抓了抓頭皮,罵道:“死人妖,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追得到你!”可是罵歸罵,如果真捉到了明月奴,又該將她如何?
踏影咒失效前,中咒之人不論躲到哪裏,的確都能發現,但追不追得到卻又另當別論了。雖然看不見,明月奴現在並不曾移動,他也感覺得到。隻是他對明月奴已頗存忌憚,那些奇奇怪怪的傀儡術不易對付,更不易對付的是明月奴的心機。說不定,這也是她自知逃不脫明崇儼的追蹤,故意設下的一條計策?
木筏做得十分粗糙,在水麵上行得也不快,明崇儼劃得甚是費勁。明月奴應該就在眼前。他一手撥弄著掌中的一顆綠豆,睜大了眼盯著四周。暗河中光線極其暗淡,運足目力能看到的也不過丈許而已。突然,他隱約看到前麵停著一艘小船,手中劃水的木板也停住了。
這小船一動不動,隨著水波微微起伏。明崇儼將左手探入懷中,摸出了一道符紙,右手則將短劍緊了緊,一長身,大聲道:“明月奴!”
在暗河中,聲音也十分空洞,但並沒有回答。明崇儼皺了皺眉,伸指一彈,薄薄的符紙如同木片一般飛了出去,打著旋到了那小船頂上,猛然間冒出一抹火光。但著這道火光,明崇儼隱約看到似有個人伏在船底,卻還是一動不動,他心中一凜,腳尖在木筏上一點,人高高躍起,跳向船頭。
“明月奴姑娘,請吧。”
前麵是一道石門,現在卻已是虛掩著了。這便是暗河的出口,老者輕輕一推,石門一下開了,外麵的陽光登時湧了進來。
這兒便是先師留下的第二處宅院吧。明月奴想著,跨出了石門。這是一個園子,大概也久無人居,到處雜草叢生。老者走在前麵,微笑道:“五年前這宅院被一個豪客強占,因為受薩兄留下的機關驚嚇,找到老朽禳解,老朽方才偶然發現這個秘密。”
明月奴歎了口氣。師傅縱然布置得天衣無縫,但事隔多年,對這等變故也是無能為力了。她道:“是因為呼影麽?”
老者搖了搖頭,道:“令師心思細密,不會如此大意,他自然也料到事隔多年會有變故,他將呼影封在興慶宮一座祆廟門外的翁仲之中,原本隻怕再無人能發現。偏生去年長安城突遇地震,興慶宮中別無損毀,封有呼影的翁仲卻因地震而中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說得感慨萬千。將呼靈藏在翁仲之中,隻怕誰也想不到。翁仲足有上萬斤的份量,又是在興慶宮中,自然誰都不會想到其中另有乾坤。去年這場地震並不算大,長安城連房子也不曾倒塌一間,獨獨那座翁仲為地震震裂,冥冥中隻怕真有天意。明月奴歎了口氣,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將那院子挖遍了也不見異樣。”
她說著,卻又回頭看了看。老者此時正將石門掩上,見她有些心神不定,道:“明月奴姑娘還在擔心追上來那人麽?放心吧,現在那人隻怕正在疲於應付老朽布下的水魅術吧。”說到最後,老者的嘴角已浮上一絲冷笑。
明月奴低聲道:“那人會死麽?”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老者卻並沒在意,隻是歎了口氣,道:“恐怕傷不了他。隻是姑娘放心,老朽的水魅術也夠他應付一陣,你身上的踏影咒我已解了,他就算追上來也找不到你的行蹤了。”他抬起頭,看看天,微笑道:“姑娘伶俐聰明,我家尊主見到你時定然歡喜,嘿嘿。”
腳尖剛觸到船板時,明崇儼便覺得不妙。雖然看不清,但他也聽到船頭處發出一聲水響,便如冒出一個極大的氣泡,腳尖在船板上一點,人又向上拔起了五尺許。這暗河頂離水麵也就是丈把高,他的頭發已觸到了頂上石層。剛感到頭頂有物,明崇儼手一揚,左手五指已一把抓住一塊凸起的石塊,人便掛在了頂上。若是再高一點,腦袋非在頂上擅個七葷八素不可。
也就是他跳起的那一瞬,船邊上有個長長的東西忽地衝出水麵,堪堪擦過他的腳底,一下將小船也卷住了,隻聽“喀”一聲,那艘小船竟然被攔腰卷斷。
那是條白鱔。
尋常白鱔最長也可長到三四尺,但這條白鱔足足有一丈開外,顯然不是真的,而是十二金樓子五魅術中的水魅術。
雖然人如吊鍾一般掛在洞頂,但明崇儼心中卻是一陣欣喜。明月奴口中什麽話都不能信,但這水魅術卻不折不扣是中原咒術,絕不會與波斯秘術相混,看來明月奴果然與十二金樓子有關。此人的水魅術如此精湛,比那天在會昌寺所見之人的五魅術強得多,定是十二金樓子的首要人物。此時他不禁後悔不曾早點追上來,如果能與此人照麵,那他心中糾結不去的疑團定可得釋。
白鱔絞斷了小船,身影在水中一晃,又扭曲著從水中探出頭來,竟咬向明崇儼的雙腿。明崇儼將腿一縮,右手短劍在身前一揮,劍光劃出一道弧線,那白鱔剛觸到劍氣,忽然化成一團煙霧散開,從這煙霧中一條半尺長的白鱔“撲通”一聲落到水中。
這便是水魅術的本體。明崇儼先前見那水魅如此龐大,隻道甚難對付,哪知如湯潑雪,須臾即化,連他自己也不由一怔。隻是現在那艘小船已被水魅卷得盡成木片,方才坐來的木筏也不知已漂到了什麽地方。他收好了短劍,將右手也摸索著找了個能扳住的地方。現在雙手有物,憑血氣之勇還能再堅持一陣,但人力終有盡時,時間一長定然抓不住。
居然落到了這種地步。明崇儼不禁有種啼笑皆非之感。水魅雖已破去,但知道對手正是以五魅術見長的十二金樓子,安知水中還會不會有什麽別的玄虛。當務之急,定要快點找到能落腳之處,再想辦法出去。
正想著,忽聽得身後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暗河中聲音傳得遠,但那聲音太遠了,也聽不清。明崇儼正待側耳聽個仔細,卻聽得另一個人高聲道:“明崇儼兄,你在哪裏?”
這聲音中氣十足,也不甚響,但聽得甚是清楚,是內功頗有火候之人喊出的。那正是裴行儉的聲音,明崇儼大喜過望,深吸一口氣,揚聲道:“我在這裏。”
那是一艘小船。高仲舒見明崇儼下了暗河便再無消息,下麵黑漆漆的甚是怕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有心弄艘船來,但此間附近並沒有河,要找船要去二裏以外的清明渠上找。扛艘船跑二裏路,高仲舒自覺也沒這個本事,正在手足無措,裴行儉卻想了個主意,說邊上不遠處有個勝冗園,是個致仕的林下钜公退養優遊之處,家中花園裏倒有一艘采蓮小船,應該塞得進這小洞,而那钜公與裴氏乃是世交,借來應該不難。等裴行儉扛著小船回來,果然能塞入洞口,隻是這船太小了,坐兩個人都有點勉強。高仲舒此時倒定要與裴行儉一同下去,說明崇儼是受自己所托才卷入此事,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他們兩人下了暗河,劃了一段仍不見人影,高仲舒心裏有點發毛,喊了一陣也不見回答,正在擔心明崇儼會不會出事,裴行儉忽地揚聲發話。他內息渾厚,與高仲舒這般嘶聲怪叫不可同日而語,聲音雖也不甚響,卻如利箭破空,遠遠傳出去。高仲舒聽得都呆住了,心道:“守約的武功原來真的這麽好!我還一直以為他隻比我好一點點呢。”其實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的武功比裴行儉還好一點點,隻是方才見裴行儉擊毀了地傀儡,自認沒這等本事,才算甘拜下風。他聽得明崇儼的聲音,叫道:“謝天謝地,明兄沒被那人妖幹掉。守約,快點劃。”
裴行儉手中一緊,兩把槳上下翻動,激浪揚波,小船又快了許多。高仲舒睜大了眼,隻覺眼前越來越黑,什麽都看不清,心頭發毛,叫道:“明兄,你到底在哪兒啊?”
裴行儉忽道:“在那兒!”他自幼習武,目如鷹隼,雖然暗河中昏暗無比,他還是隱約看到了前麵有個人。見這人居然吊在頂上,裴行儉縱然膽大也有點發毛,心道:“難道是吊死了?那回話的是誰?”隻是他膽大包天,就算是厲鬼也不怕,仍是劃上前去。
高仲舒此時也見到前麵的明崇儼了,見他居然吊在頂上,嚇得怪叫道:“明兄!明兄!你別嚇我,你是人是鬼?”
明崇儼此時隻覺手指酸麻,已是勉力支撐,聽得高仲舒的怪叫,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罵道:“你才是鬼呢……”他話一出口,一口真氣泄了,登時已握不住石塊,人登時摔了下來,“啪”一聲,濺起了一片水花。
高仲舒見此,更是害怕,叫道:“明兄……我可不曾害過你啊,你別來害我!”裴行儉卻扔過一把槳來,叫道:“快救人,他沒死呢!”
高仲舒定睛一看,卻見明崇儼正在水中撲騰,水花四濺,若說是鬼,那這鬼也笨得緊了,不由得哈哈笑道:“明兄,你嫌天熱麽?”
裴行儉喝道:“訥言,人家不會水,你還說風涼話,快點!”他連劃兩槳,小船向明崇儼靠攏,高仲舒伸出槳去,叫道:“明兄,快抓住!”
明崇儼此時已喝了兩口水,正在暈頭轉向,見木槳伸來,一把抓住。高仲舒將他拉上船來,見他渾身濕淋淋的,比自己還狼狽,笑道:“明兄,原來你不會水還敢追,膽子也算是大的了。”
明崇儼長長喘息了兩下,仍是心有餘悸。十二金樓子的水魅術不足為懼,但如果高仲舒晚來片刻,自己隻怕要活活淹死。他長籲一口氣,站起來深深一躬道:“高兄,裴兄,救命之恩,崇儼沒齒難忘。”
裴行儉見明崇儼就算渾身濕淋淋的,仍是氣度閑雅,不由大是心折,還了一禮道:“還是先回去吧,過後再探查究竟。”
明崇儼歎了口氣,沒在說什麽。他回頭看了看,暗河黑黝黝的也不知伊於胡底,明月奴去了哪裏,隻怕神仙也找不到了。此番功虧一簣,以後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明月奴的蹤跡了。
八
“成先生,閣下真是個廢物。”
說話之人坐在竹簾之後,聲音也極是閑雅,聽不出有不快之意,成圓化卻是毛骨悚然,忙磕了個頭道:“小人不敢。”
“我方才出關,才聽說你私發元從軍,又動用地傀儡,弄出這麽大一個亂子,一無所獲,還說不敢?還被十二金樓子擒去,若不是胡長史救你出來,你便隻能乖乖地被送到金吾衛去了。”
竹簾後,那個的聲音中已帶著怒意。成圓化一下伏倒在地,又連磕了三四個頭,連頭也不敢抬,隻是道:“是,是,圓化知罪。餘先生,還請網開一麵,再給圓化一個機會。”
竹簾後,那人長歎一聲,道:“肉傀儡的秘密你還是不知道麽?”
成圓化道:“尚未知曉。”他的牙齒都在打戰。他也明白,自己能夠說得上話,純因自己是個傀儡師。但肉傀儡至今仍是不知其秘,自己的地位定會一落千丈。他年紀也已不輕,心性偏生又是個熱衷功名的,聽那人之意,似乎自己不知道肉傀儡的秘密便要趕走自己,不禁大為驚恐。他抬起頭,正待再求句情,“嗤”一聲,一把銀刀穿透竹簾,正刺在他的咽喉處。銀刀質軟,隻是用作餐具,但這把銀刀刺入成圓化咽喉,卻如中腐木,成圓化渾身一震,似乎還想說什麽,剛半坐起來,身子一軟,便癱倒在地,血從傷口處流了出來。
等成圓化不再滾動,竹簾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道:“明月奴果然已被南衙帶走了。”
這人的聲音十分沉穩,卻又有種渴睡的倦意。那餘先生沉默了一下,道:“多半便是。隻是臣下尚有一事不明,尹師兄心細如發,怎的胡長史這般輕易便能將成圓化救回來?”
這人也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元昌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也許,隻是十二金樓子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頓了頓,道:“你與你尹師兄誰本領更強?”
那餘先生似是想了一下,道:“本門術法,尹師兄有傷在身,隻怕較我稍有不如,但他比我堅忍百倍,功力隻怕我尚有不及。”
這人笑了一下,道:“也便是說,除了張三郎以外,你當世不懼任何人了?”
那餘先生道:“天地君親師,王爺之威,僅在天地之下,臣豈能不懼。”
餘先生與成圓化說話時,語氣陰冷,此時卻大見諂媚之意。這人卻隻是淡淡一笑,道:“餘兄,這些話說來為時過早,還是先收回吧。你可知道,張三郎已在長安了?”
餘先生想必大吃一驚,道:“什……什麽?他怎麽還會回來?”
這人歎了口氣,道:“我便在擔心此事。前一陣你在入關,我又為此事分不得心,沒想到成圓化會如此不識大體,唉,你的煉魂術成了麽?”
餘先生忽地跪下,道:“王爺英明神武,臣已將三魂煉成,七魄中尚有容賊魄未曾歸位。”
三魂七魄,乃是道家說法。三魂即是天地人三魂,古稱“胎光”、“爽靈”、“幽情”,七魄則有分稱“屍狗”、“伏矢”、“雀陰”、“容賊”、“非毒”、“除穢”、“臭肺”,即是喜、怒、哀、懼、愛、惡、 欲七情,容賊魄即是懼。這人沉思了一下,道:“張三郎一到,隻怕也煉不全了。好在三魂六魄已成,便這樣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此時一陣風吹過,吹得那竹簾微微擺動。竹簾上的破口如同一隻眼睛,與地上成圓化的屍身相對,越發陰氣惻惻,寒意逼人。
卷一 五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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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珠珠。先頂後看。昨夜我已經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著下麵的了。 -JJGL- ♀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 如此,那等我這次遊玩回來,大約下周二、三這樣,再開始貼一篇燕壘生的? -玉珠- ♀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 喜歡的作者回國一定要去買兩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經買了流瀲紫的整套後宮。 -玉珠- ♀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