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魔蘇醒 上

回答: 卷三 下玉珠2015-04-05 05:46:20



當那個客人進來時,顧東陽的心裏便微微一沉,心道:“這人便是紇幹大哥所說之人麽?”

從外麵看來,得意樓隻是西市一家尋常的小酒樓而已,並沒有什麽奇怪的,顧東陽也是個一團和氣的店主東,臉上整天掛著笑容。但誰也不知道,這個麵團團的顧東陽並不像外表那樣簡單,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玄天道弟子。

所謂玄天道,聽名字似是道家一派,其實並不是道家支派。玄天道發端於北魏太武帝時期,原本是北地一種秘術流派,連名字都沒有,供奉的是日月尊者。太武帝滅佛,當時玄天道宗主生怕被誤以為是佛門旁支,連忙改成此名,奉日月尊者神像也改成供奉日月牌位。歲月荏苒,玄天道越來越趨式微,顧東陽已是最後一代了。

當初十二金樓子的尹道法還在世時,紇幹承基便已離心,暗中收買人手,準備有朝一日自立山頭,顧東陽便是當時紇幹承基暗中結納的朋友。那時紇幹承基想要經營一個藏身之處,於是出資讓顧東陽開了這個得意樓。隻是連他也沒想到顧東陽本領一般,經營酒樓的本事卻是一等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得意樓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紇幹承基索性就讓顧東陽一心管理這酒樓了。正因為這酒樓中全是紇幹承基的人手,有什麽不公不法之事,在得意樓來談便要安全許多。

正想著,邊上一個下手小聲道:“大哥來了。”

這酒樓是紇幹承基在尹道法還沒死時就買下來了。那時在十二金樓子這組織中,紇幹承基並不是當老大的,隻是得意樓中的大大小小誰也不知道這個偶爾才過來一次的大東家是十二金樓子這個殺手組織的現存第二號人物,隻知道他是得意樓的老大。

紇幹承基穿著一領尋常的粗布衣服,若非那個下手曾見過他一次,定然認不出來。顧東陽連忙整了整衣服,迎上去低聲道:“大哥,他來了。在東一號房。”

得意樓的雅座與另外的酒樓很不同,牆很厚,窗子卻少,很適合密談,東一號更是紇幹承基自己與人談事的地方,有扇門與外麵隔開。隻消一關門,東一號房就極是僻靜。紇幹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樓上,道:“他帶了什麽東西麽?”

“似乎是紅貨,甚是沉重。”顧東陽頓了頓,道:“大概有十來斤。”

剪徑的強人中本領好的,單看鏢師押送的車輛所帶起的塵土,便估得出車上東西的重量和價值。顧東陽雖沒當過剪徑強人,不過以前當過當鋪的朝奉,一雙眼睛銳利異常,也有這本領。那個來人雖然衣服普通,但步履頗為沉重,身邊顯然帶了不少東西。紇幹承基向勝秋要價一千貫,唐時銅錢每文約摸一錢,一貫是一千錢,折合六斤多,一千貫就得六千斤,當然不可能帶在身邊的,那勝秋定然是折合成銀兩或金子了。一千貫折成銀兩是六十來斤,一般人帶著還是嫌重,其時金銀比價大約在六七換之間,折成金子的話正好是十來斤。

看來,那人這回倒沒有出花樣。紇幹承基素來多疑,雖然答應了交易,仍然怕上當,直到此時才略略放下心來。他小聲道:“小心點,別讓人上來。”

顧東陽點點頭道:“領會得,大哥放心。”

紇幹承基從後樓梯拾級而上,推開一扇隱蔽的小門,眼前便是東一號房了。在亂糟糟的得意樓裏,東一號顯得特別整潔,隻是坐在席子上的卻並不是那個見過的勝秋,而是一個相貌極為儒雅的青年人。

看見紇幹承基進來,那人站起身,行了一禮,道:“紇幹先生麽?在下中臣鐮足。”

紇幹承基還了一禮,坐下來道:“正是。”他看著中臣鐮足,慢慢道:“中臣兄似乎並非中原人士。”

中臣鐮足微微一笑,道:“紇幹先生神目如電。鐮足乃東瀛高市人。”

紇幹承基雖不知那“高市”到底是什麽地方,但聽得“東瀛”二字還是吃了一驚,心道:“竟然是倭人!別因為我開了高價,想動手吧?”倭人來大唐並不多,但他也聽人說過倭人大多性情偏激,想要什麽,便是不惜性命也要得到。若是這中臣鐮足拿不出一千貫來,說不定會打動手的主意。隻是他自恃本領高強,並不懼怕,道:“中臣足,在下不是來寒喧的,不知那一千貫拿來沒有?”

中臣鐮足嘴角仍是帶著一絲笑意,從懷中摸出一個圓餅道:“這裏是一百六十兩足金,按當今金價,折合白銀九百六十兩。按官價,一貫折一兩銀,但每貫實有九百六十文,所以一千貫正好折合九百六十兩。不知紇幹先生合意否?”

紇幹承基聽他開門見山,侃侃而談,言辭閑雅,說得卻如市井牙儈一般。他看著這金餅,半晌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布袋,放到桌上。

看到這小布袋,中臣鐮足眼前忽地一亮,伸手要去拿,紇幹承基的右手卻按在上麵不動,道:“中臣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中臣鐮足嘴角仍帶著笑意,道:“紇幹先生請說。”

“那負心子究竟有何用途?”

紇幹承基見中臣鐮足如此爽快,已起了不良之心。中臣鐮足似乎毫不起疑,道:“此物本我東瀛皇家之物,當初委托尹道法先生查探此物下落,尹先生未向紇幹先生說過麽?”

當初尹道法是十二金樓子領袖,紇幹承基他們名為尹道法師弟,其實都是尹道法代師收徒。在十二金樓子中,諸般事宜完全由尹道法一手掌控,紇幹承基雖然算第二號人物,對這些事卻也根本不知底細。他道:“尹兄天不假年,中道崩殂,在下雖忝為尹兄異姓昆仲,實不知其詳,還請中臣兄明示。”

中世鐮足道:“原來尹兄未向紇幹兄說過,此事尚須從我大倭初祖說起。”

紇幹承基道:“在下洗耳恭聽。”

“當初素戔鳴尊速須佐之男命受貶高天原,至出雲國,遇一老夫婦與一女抱頭痛哭,詢之,老者自謂名足名椎,老妻名手名椎,膝下一女名櫛名田比賣。因為當地出了一個妖物,名謂八歧大蛇,足名椎與手名椎本有八女,已為其食去七人,唯餘櫛名田比賣一人也要獻出。素戔鳴尊聞言大怒,將八歧大蛇斬殺。”

紇幹承基隻道中臣鐮足會說出什麽秘事,哪知說的竟是如此荒誕不經之事,心中怒火暗生,心道:“這倭人不肯說便不肯說,偏要胡扯一番。”隻是他城府極深,雖然心頭惱怒,臉上卻聲色不動,微笑道:“原來還有這等異事,隻是不知與負心子有何幹係。”

中臣鐮足道:“傳說負心子為神武天皇所造,其中便封住八歧大蛇兩片殘屍,皇室之中代代相傳。隻是數年前失去,多方查探方知流入大唐,在下這才銜命而來。”

到底這負心子是不是倭國神武天皇所造,以及有什麽靈異之處,紇幹承基都沒什麽興越,他聽得進去的便是這負心子對於倭國皇室極為重要。他心道:“既然這負心子這等要緊,便是再翻個倍,隻怕這中臣鐮足也會答應。”

他正待開口,猛然間覺得一股寒意。

這陣寒意如針砭體,紇幹承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武功法術兩皆不凡,現在天雖然寒冷,也不至於會發抖。這陣寒意來得突然,紇幹承基精神一振,猛地抬起頭來。

甫一抬頭,他赫然看到兩點黑影直撲過來,一點射向中臣鐮足前心,另一點射的是自己胸口。

這兩點黑影來得太過突然,此時紇幹承基還是坐著的,若要閃避已是來不及。他大吃一驚,左手五指極快地在身前一劃。

十二金樓子精擅五魅術,而紇幹承基尤精其中木魅一道。五魅術以物化魅,隻要物入五行,便能因物成魅。樓板桌麵都是木製,正是紇幹承基所能憑籍。

隻是這些木都是已死之木,紇幹承基不能以之傷人,隻能以之自保。他五指一劃,身前的樓板忽地升出五塊,登時擋住他的前心。那點黑影來勢極速,正在那木板上,一下擊穿了一塊,去勢未竭,聲如爆豆,又將另四片也擊穿了。

紇幹承基麵如死灰,心道:“罷了!”他知道以左手之力擋不住這點黑影,右手本壓在那小袋上,此時終於收了回來,在身前一劃。他的右手力量要比左手大得許多,雖然黑影已近他前心,但又有五塊樓板同時升起,那黑影又擊穿了四塊,其勢已竭,到了第五片上,“啪”的一聲嵌在上麵。

也就是這時,一道黑影從屋頂直掛而下,便如一條黑蛇一般,一沾到那布袋,立時卷了上去。紇幹承基已騰出手來,一掌揮去,卻還是慢了一步,那道黑影卷著布袋直上屋頂,已然不見了。

紇幹承基心頭冰涼。他萬分防備,結果仍然著了道兒,已是怒不可遏,心道:“好奸滑的倭人!”他隻道這是中臣鐮足所布之局,剛怒視著中臣鐮足,卻見他一手撫胸,不由一呆,看著身前。在他身前的樓板上,多了十個洞,正排成一排,而離他最近的一個洞裏,竟嵌著一團毛發。

這一團毛發竟然能擊穿他的九重木魅術!紇幹承基心中不由駭然。假如自己功力稍遜一籌,這團毛發定然要擊穿自己心髒了。難道中臣鐮足所用,乃是苦肉計麽?

他還沒說什麽,卻見中臣鐮足左手將那金餅向前一推,道:“紇幹先生,沒想到伏鷹竟然一直就在身側,令先生遭池魚之災,萬分抱歉。”

中臣鐮足這舉動令得紇幹承基莫名其妙。他一心以為這是中臣鐮足的計策,想要賴掉那一千貫,哪知負心子被人奪走,中臣鐮足仍然把金餅付了出來。心頭一轉念,忖道:“要麽真是被外人搶了,要麽就是這中臣鐮足見傷不了我,隻得如此。”

不管是哪一種,先拿進再說,省得夜長夢多。他伸手往案上一按,那塊金餅登時消失在袖中,道:“中臣兄,那伏鷹是誰?”

中臣鐮足已站了起來,眉頭微蹙,按住前心的右手掌沿,已有些血痕滲出。他正要向樓下走去,聞聲道:“這人也要奪走這負心子。此事已與紇幹先生無涉,多謝先生了。”

他雖然受了重創,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向樓下走去。

看著中臣鐮足踉蹌下樓的身影,紇幹承基心裏也不知什麽滋味,忖道:“這倭人的哪句話到底是真的?”好在金餅已經到手,雖然那負心子丟了,和自己也確是無涉了,中臣鐮足到底打什麽主意,他也懶得再去管。

走出得意樓,中臣鐮足鑽進一輛大車,臉上痛苦之色立時爽然若失。他道:“開車。”

車子由一匹健馬拉著,走得甚快。轉過兩條巷子,趕車之人扭過頭來,道:“主人,那紇幹承基也擋不住伏鷹麽?”

那人衣著如尋常車夫一般,正是那勝秋。中臣鐮足臉上木無表情,脫下外麵的袍子。在他的前心有一麵光明鋥亮的護心鏡。這護心鏡甚厚,此時上麵嵌著一個小小黑球。中臣鐮足拿下那護心鏡,用一根牙簽挑了一下,那個黑球立時被挑了下來,卻是一團毛發。中臣鐮足道:“沒想到伏鷹小小年紀,看來比勝法師你已勝出一籌了。”

勝秋默然不語。也許兩人的貘食術相去無幾,但蘇我伏鷹這一手發切丸是勝秋望塵莫及的。他看著那塊凹下一塊的護心鏡,心道:“你算定伏鷹會襲擊你前心,以智謀論,他真不能與你相提並論。”中臣鐮足既不習武,也不修法術,竟敢在這等高手麵前耍花槍,膽氣實在可畏。

中臣鐮足算定蘇我伏鷹襲擊的是自己前心,因此在前心戴上護心鏡,又用假血袋騙過了紇幹承基。他本想借紇幹承基之手取下蘇我伏鷹性命,隻是得意樓那一瞬,紇幹承基居然也隻是死裏逃生。幸虧自己未曾低估紇幹承基,否則紇幹承基在得意樓被取了性命,那自己也定然難逃一劫。

如果留著蘇我伏鷹,那就永遠扳不倒鞍作了……他正想著,勝秋忽然道:“主人,那蕭先生真能取下伏鷹性命麽?”

中臣鐮足正從座拉下拿出件衣服來換。他道:“蕭先生當有八成的把握取下伏鷹性命。”

勝秋低下頭。中臣鐮足見他有不信之色,道:“怎麽了?”

“蕭先生本領也許比我稍高,但未必能超過伏鷹多少。屬下覺得,那個……”

中臣鐮足忽然一笑,道:“蕭先生敢和我們合作,你真以為他沒有底氣麽?”

勝秋呆了呆,道:“屬下愚魯,不知蕭先生還有什麽本領?”

中臣鐮足歎了口氣,道:“勝法師,你與伏鷹的貘食術一流,最懼的是什麽?”

勝秋又是一呆,道:“難道,蕭先生身懷虎咆流的本領……”

他隻是猜測之辭,卻見中臣鐮足點了點頭,道:“豈止是身懷而已,蕭先生的虎咆流本領精深之極,隻怕不在扶餘三夢齋之下。”

怪不得那姓蕭的要來與主人合作……勝秋隻覺心頭一沉。那蕭先生來與中臣鐮足商談合作之事,自己侍立於後。雖然知道那姓蕭的本領非凡,但總覺得並不見得高深莫測,沒想到中臣鐮足隻從談吐出中便已看出那蕭先生師承門派。他知道中臣鐮足以文學知名,並不會絲毫武功法術,但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將武功法術兩趨絕世的蘇我伏鷹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且敢如此冒險,蘇我伏鷹死到臨頭隻怕也想不到吧。

豈但是蘇我伏鷹,那個紇幹承基、蕭先生,也包括自己,有誰不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勝秋不由微微抖了一下。他曾聽師傅說過兵法,《孫子》有謂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時他總覺得這話隻能聽聽而已,但眼前這個青年分明便是可以如此。如果當真相鬥,中臣鐮足隻怕連一個尋常武夫都比不上,但這人的智謀卻足以讓人死無葬身之地。

幸好當初未投入鞍作一方。

勝秋隻覺馬車也輕快了許多。

“勝法師。”

中臣鐮足那清雅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他轉過身,道:“主人,有何吩咐?”話語中不自覺地又多了幾分崇敬。

“你立刻去幫蕭先生一下。”

勝秋一怔,道:“主人,你不是說伏鷹不是蕭先生對手麽?”

“伏鷹自然不是蕭先生對手,但他背後有鞍作。”

勝秋登時恍然大悟。現在蕭先生答應合作,但兩方絕非肝膽相照,生死不渝的。在朝中,蘇我氏勢力如日中天,假如伏鷹與蕭先生搭上話,蕭先生權衡之下,決定與蘇我氏聯手也未可知。要防的,不是蕭先生會敗於伏鷹,而是他們會談好了,反將自己扔在一邊。他對中臣鐮足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是。”轉念一想,遲疑道:“隻是,那負心右子還在他身上……”

“隻消保證負心左子不在鞍作手上便行了。你不必顧慮,隻是不要讓伏鷹多說話。”

勝秋道:“屬下明白。”他轉身下了車,身影極快地消失在巷尾。

看著勝秋的身影消失,中臣鐮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笑容也顯得如此詭秘。

所謂負心子,是摧毀蘇我氏一族的關鍵。當初摩利勢雖然與鞍作之父不睦,終究也沒起過這種心思。隻是對於中臣鐮足這種外人來,卻沒有這等顧慮。

鞍作,你蘇我氏一族縱然如日中天,死期也已近了。

他看著天空。在這天下最為繁華的異國之都,陰沉的天空正以一種不可一勢的樣子壓下來,仿佛一切都會被壓作齏粉。



一列車隊在大道上不緊不慢地趕路。

這是長安南味號的商隊。長安人口百萬,富豪比比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天南海北什麽奇珍異味都有,食鋪酒樓裏的菜肴也各地風味都有。

南味號經營的是海味。長安不靠海,新鮮海味要帶過本錢太大,南味號賣的也就是些勒鯗、江珧柱、魚翅一類的幹貨。快過年了,今年賣得特別好,存貨已然一掃而空。南味號的東家便想再跑一次閩廣,再運一批海味過來,上元,清明,一直到端午,足足可以賺到對本的利。

蘇我伏鷹便隱身在商隊之中。

得意樓一擊得手,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居然會如此順利。

蘇我氏一族在倭國權傾一時,但他大哥蘇我入鹿卻極佩服中臣鐮足,說此人足智多謀,非百裏之才,實經國之器。隻是此人一直不願受蘇我入鹿籠絡。

可用,用之;不可用,殺之。蘇我伏鷹還記得大哥私底下說過的這句話。當中臣鐮足拒絕了蘇我氏的延攬,蘇我伏鷹就知道此人遲早都會成為敵人,隻是他沒想到中臣鐮足居然也會到長安來,甚至與他一同住在久居大唐的田山周處,而他居然一直未曾發現!

長安,這個光怪陸離的魔都,也許什麽事都會發生吧。他按了按胸前那個小布袋,負心子硌著他的前胸,多少讓他感到一些安全。

在得意樓,雖然隻是過了一招,但與中臣鐮足交易那人仍然讓蘇我伏鷹吃了一驚。當他發現此人正是在居德坊醉劉居裏與他交過一次手的那個,已知道自己的發切丸傷不了他。隻是能夠順利奪下負心子,隻怕純屬僥幸了。而中臣鐮足顯然沒有那人的本領,肯定躲不過了。即使能躲過,鐮足肯定也想不到自己化身為一個商隊的成員,隱在幾輛滿是鹹腥味的大車間。

這一次,可謂大獲全勝。蘇我伏鷹不禁想笑出聲來。

南味號的商隊從東市出發,小半天便出了長安東麵的春明門。長安城裏雖然繁華,但出了城一般是些田地,離城十裏就是些亂山荒地了。南味號的東人肚裏很有些經濟,原本多走一程就能到青泥驛歇息,隻是去了青泥驛便要住客棧,他故意晚出發半天,天黑下來時還沒到藍田縣。這裏是天子腳下的京畿道,反正也沒有賊人剪徑,就讓商隊在灞河岸邊一個樹林裏歇腳,露宿一晚。

紮下營來,生火造飯吃畢了,商隊的人三三兩兩歇息。這商隊隻有十來個人,大多圍著火堆聊天。蘇我伏鷹隻是商隊臨時招來的人手,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半閉著眼坐在火堆邊養神。恍惚中,他想起了故鄉。

飛鳥京雖然根本不能與長安相提並論,但終究是家鄉。看著火光,蘇我伏鷹仿佛又見到了細雨中淨禦原宮長廊下的鈴姬。

“未開之花,已開之花,都是將要凋殘的花。”

鈴姬的聲音柔美而清脆。隻是在這異國的商人中間,想像中的鈴姬的聲音也如一根尖針一般讓他感到刺痛。

不知是誰摸出一支尺八,正在吹著。尺八就是簫,因為長一尺八寸,故有此名。吹的是一支《龍笛曲》,有個人在低聲哼哼著:“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千萬餘。遊子去還願莫疏。願莫疏,意何極。雙鴛鴦,兩相憶。”

這是梁昭明太子的詩。《龍笛曲》是南朝樂府中常用的牌子,聲音原本柔靡委婉,那人卻哼得淒咽之極,連簫聲也顯得如泣如訴。蘇我伏鷹不由閉上了眼,眼前又浮現出鈴姬如花的笑靨。

臨來時,鈴姬在神社為自己求了一道靈符。這個龐大雄偉的國度在鈴姬想像中,大概也如妖獸一般光怪陸離和可怖吧。這道靈符雖然已經在海上的風濤中失落了,但鈴姬跪在奉獻著蘿卜和油豆腐的稻荷明神前祈禱的樣子,依然曆曆在目。有鈴姬為自己祈福,所以才會如此順利吧。其實稻荷明神並不是保佑遠行人的,鈴姬並不知道。可是隻要想起鈴姬虔誠的樣子,就算稻荷明神也一定會來保佑自己的。

蘇我伏鷹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時,他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未開之花,已開之花,都是將要凋殘的花。”

這聲音輕柔細膩,便如那個纖弱的身影,蘇我伏鷹嘴角的笑意卻一下僵住了,心底升騰起一股寒意。

中伏了!他默默想著。

這裏是遙遠的大唐長安,不是飛鳥京,鈴姬絕不可能在這裏的。可是自己聽到鈴姬的聲音,那一定是中了什麽人的法術,視聞嗅嚐觸五官中,雙耳已被人控製。

尺八的聲音已若有若無,隻有火堆裏的木柴被燒得爆裂的細微聲響還在冰冷的暮色中流動。蘇我伏鷹咬緊牙關,猛地站了起來。

火堆仍然在燃燒。透過火光,對麵站著一個人影。

蘇我伏鷹隻覺嘴裏一陣發幹。這是個女子的身影!他很清楚,商隊中並無女子,而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不可能會有女子出現。顯然,雙眼也遭人控製。

這人好高的道行!蘇我伏鷹暗自歎道。他雖然站了起來,但雙腳卻如同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分毫。他知道隻消再等片刻,等鼻口觸都被封住,那自己形同行屍走肉,隻能任人擺布了。

也幸好這時五指尚能動。他的手往回一縮,左右兩手食中兩指間已各夾了一個發切丸。

那個女子與他相隔著火堆,卻視熊熊燃燒的火焰如無物,直直從火舌中走了過來。一見到這人,蘇我伏鷹背後冒出一身的冷汗。

是鈴姬!

鈴姬看著他,眼波柔媚如絲,風情萬種,慢慢地向蘇我伏鷹走近。蘇我伏鷹如同化成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隻是看著她越來越近。

鈴姬已站到了蘇我伏鷹身前。她微笑著,伸手摸向蘇我伏鷹的臉。手正要碰上時,蘇我伏鷹的手忽然舉了起來,猛地刺向鈴姬前心。

手如利刀,但刺入鈴姬身體時,蘇我伏鷹什麽都感覺不到。也就在手刺入的一刹那,鈴姬的身影驀地消失,蘇我伏鷹隻覺前額仿佛移開了一塊巨石,眼前也忽地一暗,終於看清麵前的一切。

篝火已經快要滅了。借著餘燼的微光,可以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的人,盡是那些南味號的夥計。蘇我伏鷹的心頭一凜,喝道:“什麽人!”

南味號那些夥計根本沒放在蘇我伏鷹心上,但那個險些封住自己五官的來者竟然在自己毫不察覺之時將這十來個夥計統統殺了,這等本事實在讓蘇我伏鷹心悸。方才那人有些輕敵,低估了自己的本事,但那人再一次施法的話,他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種幸運了。在黑暗中不知那人的所在,發切丸無用武之地,當務之急,一定要立刻查明那人的方位。

黑暗中有個人輕輕“咦”了一聲,道:“好狠的少年。”

蘇我伏鷹左手一抖,掌心已冒出一團黑氣。他將這團黑氣凝在掌心,慢慢道:“朋友是何方高人?”

那人輕輕一笑,道:“不必多問,閣下的命已被買下了。”

蘇我伏鷹哼了一聲,道:“左道小術,還買不了我的命。”他左手忽地一翻,那團黑氣已落在地上。這是他的貘殺術,本就無聲無臭,加上是在夜裏,當真可殺人於無形。

貘殺術循聲沿地麵而行,去勢極速。剛行去三丈,忽然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高牆,一下頓住了。

是那人!蘇我伏鷹眼裏閃過一絲殺氣。貘殺術固然無聲無色,但那人本領不凡,蘇我伏鷹原也沒打算用此術一舉成功。他隻想借貘殺術來探名那人的方位,真正的殺手還是那兩個發切丸。

他一感到貘殺術受阻,右手已然疾揮,喝道:“中!”一點黑影脫手而出,向那邊射去。

發切丸切金斷玉,何況上麵也附有貘殺術,隻消擦破那人一點油皮,那人這條性命便已握在自己手中了。但發切丸擲出,卻不曾聽到有人應聲倒地,隻聽得那人“嗤”地一笑,道:“中臣先生說閣下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果然是實。”

黑暗中,有個人踏上了兩步。

黑夜裏看三丈外的地方一片混沌,但多少總有些光,離得近了還是可以看到。那人原本距蘇我伏鷹三丈以外,此時走近了丈許,蘇我伏鷹已能看清那人的輪廓。

那人個子也不高,卻似有種有種無形的壓力。即使相隔兩丈,蘇我伏鷹仍然感覺得到那人身上發出的這股力道,被迫得幾乎要後退。他咬了咬牙,讓自己站直了些。

篝火本已隻剩了些餘燼了,那人一走近,火苗忽然又竄了起來。借這火光,雖看不清那人麵目,終於可以看到那人穿著一身黑衣。

看到那人的衣著,蘇我伏鷹忽然叫道:“暗行堂!”他雖落於下風,卻一直凜然不懼,可這三個字叫出卻已帶了些懼意。

那人本來還待向前,忽然站住了,道:“你居然也知道暗行堂?你是何人?”那人的聲音裏也已有些詫異。

蘇我伏鷹哼了一聲,道:“百濟暗行堂,我怎會不知。”

那人道:“不可能。大唐知道暗行堂的,不會超過五個人。快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人的口氣極是自負,蘇我伏鷹冷笑道:“暗行堂的名字,大唐知道的是不多,隻是在飛鳥京隻怕有一半人都知道。”

那人怔了怔,道:“你是倭國人?”

蘇我伏鷹冷笑道:“暗行堂的人未必就能橫行天下。”他一直感到那人身上發散出來的這股壓力,身上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此時卻覺得輕了許多,顯然是那人聽得自己是倭國人,一時分心所致。

蘇我伏鷹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那人話音剛落,蘇我伏鷹不退反進,又向前踏出一步,喝道:“殺!”從他右手中,一個小小的黑點疾射而出。

即使是暗行堂的人,一般要殺!蘇我伏鷹的眼裏也像燃起了兩團火苗。

發切丸發出,不啻強弓硬弩。即使力道不及,也僅僅是稍有不及而已。在兩丈多的距離之內,可以說是無不中之理,更何況那人行跡已露。雖然在得意樓裏那人曾經用異術擋住了發切丸,但蘇我伏鷹也不相信一天之內會有兩人有這個本事。雖然暗行堂與他蘇我氏一族也頗有淵源,但在蘇我伏鷹看來,暗行堂雖然厲害,但暗行十三星和那些唯唯諾諾,自己一句話就可命令他們切腹的家臣沒什麽不同,被殺盡了也沒什麽大不了。那人對自己頗有興趣,他對那人卻沒什麽興趣。

死吧。他想著。

他已準備看到那人翻身倒地的樣子了,突然隻覺前額又是一疼,似乎有一道閃電劈頭打下,將他的前腦都劈成了兩半。他一個踉蹌,耳邊才聽到一個雷鳴般的聲音:“破!”

虎咆流!

蘇我伏鷹直到此時才真正地驚駭恐懼。他做夢也沒想到那黑衣人居然也會虎咆流。

百濟虎咆流,是他的貘食術的克星。而且,暗行堂也與虎咆流勢不兩立,暗行堂那種封人五官的五體封靈秘術同樣被虎咆流克製,據說當初暗行十三星大舉出動,將虎咆流滅門,有人說虎咆流已經失傳了。

可是,眼前這個瘦小的黑衣人居然就會虎咆流。

他決不是暗行十三星中的一個!

黑暗中,那人又“咦”了一聲,道:“好個了得的倭奴,受了我一記虎咆,居然還能不倒。”

蘇我伏鷹眼前望出去已是模糊一片,似乎還帶了些紅色。他知道那是受虎咆流一喝之威,眼球裏的小血管也破裂之故。他雖然不曾倒下,卻已隻是勉強站著,鬥誌全銷。空中飛過幾縷發絲,那是發切丸被那個的虎咆喝散後的殘餘。蘇我伏鷹大口喘息著,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人又走上前一步。冷笑道:“到了此時,還想報仇麽?”

那人個頭還不如蘇我伏鷹高,但此時蘇我伏鷹看去,卻覺得那人偉岸之極。簡直像是個巨人。他心知那是自己受了虎咆流一擊,神智漸漸散亂之像,咬牙道:“眼下我不如你,但三年之後,定然再來向閣下請教。”

那人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話,低聲笑了笑,道:“不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奈何,在下並非君子。”

這人居然絲毫不受言語之激!蘇我伏鷹心已絕望。雖然他還有最後一手,但那隻能兩敗俱傷,他還有將負心子帶回東瀛給兄長之責,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做出。可是眼前這黑衣人顯然是要將自己斬盡殺絕,隻怕不得不用了。

他並不畏死,想的隻是自己的職責。負心子本有兩枚,幹係到蘇我氏一族的興衰,其中一枚向來由曆代皇子執掌,另一枚就在蘇我氏家族中傳承,蘇我伏鷹的祖父名叫蘇我馬子,本是倭國權臣。推古天皇時,聖德太子當政,與蘇我馬子不睦,蘇我馬子被迫隱忍二十年。等聖德太子身故後,蘇我馬子方才得勢,他對聖德太子實是恨之入骨。四年後,蘇我馬子過世,蘇我伏鷹的父親蘇我蝦夷繼位。又過了兩年,推古天皇也去世了,去世前有傳位於聖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之意,這自然是蘇我蝦夷不想看到的。可是讓蘇我蝦夷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叔叔蘇我摩利勢卻竭力支持山背大兄,而從蘇我馬子死時,官位由蝦夷繼承,那枚負心子卻傳給了摩利勢。蘇我蝦夷心知蘇我摩利勢與山背大兄聯手,自己這一支遲早會遭滅門之禍,便全力打擊摩利勢,迫得摩利勢東躲西藏。若不是蘇我蝦夷想迫乃叔交出那負心子,早將他滿門斬殺了。隻是蘇我蝦夷迫得太緊,以至於摩利勢居然趁唐使來時將負心子交給了唐使通事,使得蘇我蝦夷這些年勞而無功。

蘇我伏鷹向來不喜攜帶隨從。此時入唐,帶蘇我道純前來,那也是兄長的意思。讓他發現蘇我道純暗通鐮足一方後,馬上就下了殺手,將蘇我道純滅口。隻是到時此時,他不禁有些後悔。如果現在有個靠得住的隨從,縱然本領低微,自己即使與那黑衣人兩敗俱傷,這隨從還可將負心子帶回去。隻是現在陷入了兩難之境,不出最後一手便要死在那黑衣人手上,出了最後一手一般帶不回負心子。

大概覺得勝券在握,黑衣人又上前一步,道:“人固有一死,閣下認命吧。”

蘇我伏鷹眼中神光一閃,喝道:“蘇我伏鷹之命,不由他人執掌!”

黑衣人一怔,道:“蘇我?”

此時蘇我伏鷹的右手猛地往自己頭頂一拍,從他掌心已吐出一團黑氣,盡入頂心。

所謂貘食術與貘殺術,乃是驅使影貘,窺測他人心思或者殺人之術,兩者並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一個留有餘地,另一種卻是以殺人為目的。

貘殺術殺人無形,但也可以以此控製人的身體。那一次在無漏寺裏蘇我伏鷹對蘇我道純下了貘殺術,隨即蘇我道純便被裴行儉那一夥金吾衛救走,縱然求醫問藥,仍是回天乏力。

隻是貘殺術另有妙用。假如對自己施用,這身體便如外物一般,可以暫時由自己控製,功力無形中增長一倍。隻是這種手段無異於飲鴆止渴,縱能傷人,自己先是死路一條了。

這種手法,有點像是中原邪派心法中的天魔解體大法,原本就是走投無路時拚死反擊所用。而蘇我伏鷹此時,便已到了走投無路之地。

蘇我伏鷹天份過人,影貘修習有成。如果那黑衣人不是身懷克製貘食術的虎咆流的話,鹿死誰手還尚不可知。此時蘇我伏鷹被逼到了絕地,他性子又偏激之極,終於不顧一切,對自己用了貘殺術。

影貘入體,蘇我伏鷹先前所中的五體封靈秘術已被解開,趁那黑衣人一怔之時,蘇我伏鷹雙手一揚,從他雙掌掌心同時伸出兩道尺許長的黑煙,喝道:“中!”

他自知已無生還之理,出手再不留情。



“蘇我”兩字,讓黑衣人也不由大感躊躇。

與中臣鐮足商談合作之事時,他並不知道中臣鐮足要自己殺的乃是蘇我氏一族之人。

他與中臣鐮足合作,所希望的自然是能夠借來倭國之兵。隻是中臣鐮足雖是倭國顯臣,但眼下並非什麽炙手可熱的人物。相反,蘇我氏在倭國權傾一時,當真可稱得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對於他來說,也許與這蘇我伏鷹聯手,殺了中臣鐮足更為合算。

現鍾不打,何苦鑄鍾來打。這種心思,誰都會有吧。中臣鐮足一定也擔心自己知道了內情,會棄己而去,所以有意不告訴自己對方的真實姓名。

因此,雖然蘇我伏鷹已如魚肉在俎,黑衣人卻緩了一下手。隻是沒想到這片刻遲緩,換來的卻是蘇我伏鷹意料之外的反擊。

蘇我伏鷹已中了他的五體封靈秘術。雖然五官未能盡封,但眼耳鼻都已經打了個折扣,此時的蘇我伏鷹便如一個七老八十之人一般行動遲緩。隻是更讓他意外的是,蘇我伏鷹突然間盡複舊觀,甚至比未受封時更強。

倭國秘術,果然也不可小覷!他想著。到了這時候,縱然他想棄中臣鐮足,轉而與這蘇我氏子弟合作也已來不及了。

現在他最為讚歎的,不是眼前這個蘇我伏鷹出人意料的堅韌強悍,而是中臣鐮足的算計。

中臣鐮足顯然已經算定了蘇我伏鷹的性子,算定了等自己知曉對方的真實姓名時,已經鬥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這樣想來,與中臣鐮足聯手同樣是上上之策吧,隻是時間要長一些,而且要加倍小心……他的一怔忡,大概隻不過一彈指。可就是這一彈指間,蘇我伏鷹的反擊已然到來。

蘇我伏鷹掌中黑煙幾如有形有質,便似兩柄盡許長的短劍。而蘇我伏鷹方才舉步維艱,此時步法卻突然間快如閃電,黑衣人的頭剛抬起,蘇我伏鷹已到了他身前。

黑煙隻是黑煙,但此時卻真如劍一般,那兩道黑煙一上一下,一取麵門,一取前心,黑衣人哪裏還閃得過,這兩道黑煙同時刺了進去。

黑煙甫一刺入,蘇我伏鷹已覺不對。這招影劍雙殺已是超出了他的極限,他原本就準備拚死一搏,與這黑衣人同歸於盡。影劍無形無質,本來也是無堅不摧,但他的雙掌向前推到黑衣人胸前時,卻覺雙掌竟然並沒有碰到實體,眼前竟是空空一片。

這黑衣人竟是個幻像!

蘇我伏鷹以最後的力量反擊,本以為十拿九穩,沒想到居然這最後的反擊也已落空。此時縱然再想搏命,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呆呆地站著,歎了口氣道:“閣下到底是誰?伏鷹想要死個明白。”

蘇我伏鷹自恃本領高強,但在這黑衣人麵前,卻連一絲勝機都不曾抓到。與鬥法落敗相比,這種突然間知道有人遠比自己高明的失落感更是痛苦。

黑暗中,卻不見那黑衣人回話。蘇我伏鷹的反擊也讓這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倭國秘術,果然有其高明之處。

黑衣人閃身在邊上一棵樹後,默默地想著。他已不敢再有托大,方才若不是自己在千鈞一發之際脫身,隻怕自己要死在蘇我伏鷹的拚死一擊中了。

夜長夢多,還是殺了他。

其實此時蘇我伏鷹已是油枯燈燼,再無還手之力,但他剛才這影劍雙殺實在太過凶險,便是這黑衣人也不敢再行冒險。他將右手往懷中一探,摸出了一根雪白的牙筷。

這牙筷長約五寸,一頭削出尖鋒,便如一根鋼刺一般。他伸手往左臂上肘彎處向手腕一劃。等牙筷劃到左腕時,他左手一翻,一把從右手裏抓過牙筷,右臂卻已順勢伸直,筷子又從右臂手腕向肘彎劃了一道。

牙筷雖尖,但那黑衣人用力甚輕,筷尖在他的衣袖上劃過,布料上連一絲痕跡也沒留下。隻是他的筷子到處,蘇我伏鷹卻覺雙臂突然一陣劇痛,像有一把無形的尖刀劃過,他的雙臂肘彎到手腕處幾乎同時出現一道深深的傷口,登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把兩個袖子都染得紅了。隻是他已精疲力竭,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了,隻是低低呻吟了一聲,道:“你殺了我吧。”

如果現在還能自殺,蘇我伏鷹一定會自殺的。這兩道傷口極深,他雙臂已然廢了,那黑衣人到此時才相信蘇我伏鷹的確已無還手之力。他慢慢從樹後踱出,道:“蘇我公子,受人之托,取君之命,還請公子海涵。”

他的厭勝術雖能傷人,但要取人性命還力有未逮,要殺蘇我伏鷹,隻能近前動手。蘇我伏鷹雙臂已廢,兩腳也沉重得根本邁不開,他隻是勉力站著。看著這黑衣人走近,他居然還淡淡一笑,道:“技不如人,命該如此。”

黑衣人雙指拈著牙筷刺向蘇我伏鷹咽喉。這人衣著形像都詭秘怪誕,但這拈筷的姿勢卻瀟灑之極,極是不類。蘇我伏鷹心道:“這人到底是誰?”雖然要死在這黑衣人手上,但除了這人會暗行堂與虎咆流的本領以外,全都一無所知。

他閉上了眼。

牙筷尖已到蘇我伏鷹的咽喉處。正在將觸未觸之際,忽然有一陣微風掠過。

灞河岸邊,又是歲暮天寒,起風自然毫不奇怪。隻是這陣風來得突然,黑衣人的眼不自覺眯了一下。

上下眼皮剛碰上,眼前一花的瞬間,他突然覺得不對。

有人欺近!

黑衣人身經百戰,好幾次甚至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他又是精通暗行堂五體封靈秘術的高手,自己的五官更是敏銳之極,幾乎渾身上下都是眼睛,單憑這風聲,便能感覺到來者的身形。他的牙筷忽地一折,在空中斜斜一掠,已封住了此人的來勢。

然而牙筷卻隻是在空中虛劃了一道而已,什麽都沒有碰到,甚至,連站在那裏的蘇我伏鷹都不見了。

這黑衣人也不由一愕。

風火輪咒!

這身法分明是風火輪咒!

武功中,輕功身法是一大宗,各門各派都有獨到之處,有些此道高手的身法更是驚世駭俗,恍如鬼魅。但武功畢竟是武功。任何一種武功,都有其極限,不可能無限製地快下去。

但法術中的神行法則不同。

神行法並不是人本身的跑動,而是以法術來驅使人行動。隻是法術有高下之分,而受法之人也同樣有強弱之別。若是受法之人原本甚弱,跑得快了,人的身體都要被扯得四分五裂。

此道高手,得名最著者,當數東漢汝南費長房。

晉代葛洪《神仙傳》中,“壺公”條有雲:“費長房有神術,能縮地脈,千裏存在,目前宛然,放之複舒如舊也”。說的,其實就是費長房的神行法。費長房的神行法已讓人覺得能夠縮地。地當然不能縮,隻不過費長房來去倏忽,宛如將千裏之地縮至目前。

而後來費長房之死,也是他將神行法修至極至,結果身體無法承受,被罡風扯碎。時人以為那是因為費長房驅使鬼物,因為失去符文,遭到鬼物報仇,將他撕碎。

輕功練得越高,對己身就越有好處,而神行法練得越強,自己反倒更危險。正因為這個道理,因此術門中人對神行法幾乎都聊備一格,並不刻意修習。久而久之,會神行術的人就越來越少了,便是這黑衣人也不會。

隻是他知道,當今神行法中最高明者,便是極玄子一脈的風火輪咒。

風火輪咒之快,如馭風火。而神行術中,形在聲先的,也唯有風火輪咒才做得到。

在聽到聲音之前,身形便已先到。這等神速,當真匪夷所思。也唯有風火輪咒,才能閃過他的牙筷,搶在他動手之前將蘇我伏鷹救走。

在蒙麵的黑布後麵,黑衣人淡淡地一笑,道:“明崇儼公子,別來無恙否。”

極玄子的行蹤早已下落不明,不可能出現在長安外的這個荒林裏的。現在還能使出風火輪咒的,就隻有極玄子的嫡傳弟子明崇儼一人了。

風火輪咒雖然神妙無方,卻也不能持久。如此快速奔跑,便是施術者身體承受得住,也受不了那等摩擦所生的高熱。明崇儼即使救了蘇我伏鷹,也一定不會走遠。

明崇儼無聲地喘息著。

他的武功雖然也相當不錯,但還是遠遠比不上裴行儉。當初他對裴行儉用了這風火輪咒,裴行儉還能在張三郎的追逐中逃了好長一段,他卻隻跑了十餘丈便覺周身酸痛。再跑下去,渾身都要像一個壞了的傀儡一般散架了。

他在一棵大樹後放下蘇我伏鷹,正要歇息一下,耳中忽地傳來那黑衣人的聲音。

在麻胡的住處,他多長了個心眼,已布下了踏影咒。原本是想看看以後會不會還有人再到這裏來,沒想到在麻胡宅中遇襲,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輕薄的衣衫,隱隱透出冶豔的肉體。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依稀所見的這個人影是真的,卻也覺得此人定然與自己那失去了的記憶有關。因此他追蹤此人,一直到了灞河岸邊。

隻是,那人並不是個有著冶豔肉體的女子,卻是個身材矮小的黑衣男子。

就是這個人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麽?明崇儼仿佛看到了解開那個謎團的一把鑰匙就在眼前。他的法術已經大為不弱,那黑衣人的心思又全在蘇我伏鷹身上,居然一直未能發現他窺視在側。隻是那黑衣人的本領卻讓明崇儼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個叫蘇我伏鷹的倭人已是難得一見的高手了,可是這黑衣人本領之高,似乎已可與張三郎並駕齊驅。而他所見的張三郎本領更偏向武功一道,單論法術,隻怕這黑衣人是他所見過的最強者。

恐怕,連師傅都不如他。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麽會在麻胡宅中放過了自己?

雖然見到了解開謎團的鑰匙,但這謎團似乎越來越大,已成為一片不可捉摸的濃霧。

要讓那黑衣人自己打破這謎團,當然是不可能的。唯一有望解開的,隻怕就是這個叫蘇我伏鷹的倭人了吧。在那黑衣人施展出明崇儼聞所未聞的異術時,蘇我伏鷹分明是知道這些異術的底細的。明崇儼還記得,蘇我伏鷹說過的兩個字。

百濟。

高句麗,新羅,百濟。這三個遙遠的小國,當初與高仲舒在會昌寺吹牛時也聽他說起過。

從前朝開始,這三國中勢力最大的高句麗,就一直是中原天子的眼中釘。強悍的高句麗騎兵從遼東奔湧而來,屢為邊患。前朝文帝、煬帝先後四度發兵遠征高句麗,結果都無功而返。

此後,中原新朝建立,而高句麗王也由嬰陽王高元換成了榮留王高建武。高建武表麵上頗為恭順,太上皇曾封其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建武也遣世子入長安朝貢,一時間似乎親密起來。但高仲舒說,高建武心懷叵測,從夫餘城到東海修建了一條長城,“今上遲早會第五次征東。”

雖然那四次遠征高句麗是都是前朝發生的事,但高仲舒一族在兩朝都是貴顯,何況太上皇與前朝煬帝本來就是表兄弟,因此在高仲舒看來,大隋與大唐其實是一回事,不過天子換了個人而已,當今天子的征東也一定勢在必行。而百濟是這三國中最為南端的一個。高仲舒也說起過,百濟王為扶餘氏,現在在位的是武王,名叫扶餘璋,是百濟第三十代王。百濟與中原向來交往不多,與倭國卻頗為密切。而與其相鄰的金氏新羅王對中原最為恭順,現在的新羅王稱善德王,是一個女子。

明崇儼還記得高仲舒說起新羅善德女主那副眉飛色舞的樣子。高仲舒雖然看上去有點靠不住,但他對史實的精熟明崇儼也隻能甘拜下風。隻是他想不通這個來自百濟的黑衣人與自己又有什麽關係,也許,能救下蘇我伏鷹的話,就能夠知道一些了吧。

這時他聽到了那黑衣人的聲音。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聲不吭。這黑衣人的本領太過奇異,明崇儼自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現在隻能自求多福,希望能逃過這人的魔掌。

他沒有吭聲,站在一邊的蘇我伏鷹卻突然呻吟了起來。明崇儼吃了一驚,正要捂住蘇我伏鷹的嘴,手還沒碰到,卻是大吃一驚。

像是有無形的暗器一下子戳瞎了蘇我伏鷹的雙眼,從他眼裏,竟然流出了兩道殷紅的鮮血。鮮血順著蘇我伏鷹的臉頰淌下來,在他臉上畫出一道鮮紅的豎紋,便如將一張臉分成了三塊。

這副詭秘的景像使得明崇儼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剛退得一步,忽覺身後多了一個人。正想扭頭去看,耳中忽地“嗡”的一聲響。

像是有一個焦雷在他腦中炸響,明崇儼呆了呆,眼前便是一黑,連身後是誰也不曾看到,便暈了過去。

盡管處心積慮地對付,甚至還借過了紇幹承基之力,又故意讓他得到負心右子,既讓他自以為得計,又因為這負心右子,行跡逃不脫秦先生掌握。經過了連串計謀,但當真看著木盒裏的頭顱,中臣鐮足不禁有了短短一瞬間的怔忡。

伏鷹,不要怪我。

當初在旻上人座前的這個小小少年,現在已是一個血肉模糊的頭顱了。假如伏鷹不是鞍作弟弟的話,也許會成為自己得力的臂助吧。隻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再也無法改變了。

“主人。”

勝秋的聲音有些遲疑。中臣鐮足一揚眉,道:“怎麽?”

“那蕭先生……”勝秋的話吞吞吐吐,甚至有些恐懼。他又遲疑了一下,道:“蕭先生不是易與之輩,主人小心。”

中臣鐮足微微一笑,道:“自然。此人本領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好在遠交近攻,他本領再高,終究是遠人,誌不在我,不必多慮。”

勝秋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怕,萬一他起了異心,到時便無人能製了。”

中臣鐮足眼裏一亮,道:“勝法師,你自覺不是他的對手吧?”

“伏鷹在他麵前毫無還手之力,此人實力其實遠在我的估計之上。這等人,實在是一把雙刃刀,一不小心,反會成為心腹大患。”

中臣鐮足站起身,道:“雙麵刃應用得法,左右都能傷敵。沉屙當用猛藥,殺人刀與活人藥,原本隻是一種東西,隻看你如何用了。鬥智為上,鬥力為下。微風起於青萍之末,卻能摧參天之木。勝法師,蕭先生有傷人的利刃,我卻有收取利刃之鞘。”

中臣鐮足的眼中充滿自信,勝秋伏在地上仰頭看著這個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說得是。”

“負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該返程了。”

勝秋站起身,推開門讓中臣鐮足出去。外麵陽光燦爛,積雪已經化盡。中臣鐮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鞍作,你的死期已經到了。

在中臣鐮足的嘴角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但這笑意卻總有一絲苦澀。當初在旻上人座前,鞍作對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撫收買之意,但對於鞍作,他也有種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話,都會發出自己的燦爛,但一旦相遇,就隻能有一個留下來了。鞍作與自己,也是兩顆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著遠處。這個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燦爛的陽光下更顯得繁華富麗,故土的飛鳥京與之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寒酸的村落罷了。中臣鐮足凝視著鱗次櫛比的屋宇,心裏卻不是讚歎,而是萬丈的雄心。

倭國與大唐,也將會是兩顆將要相遇的星,隻能有一顆留下來。

總會有這一天的。他想著。



在一陣柔和的梵唱中,明崇儼慢慢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看著他漸有知覺,又驚又喜,道:“大師,他醒了。”

他是聽得地方上報來說城外出了一樁大命案。城外也是萬年縣地界,他受長官指派領著幾個金吾衛同僚過去查探,果然見一地殘屍。更在查看,突然在樹林裏還發現了人事不知的明崇儼。明崇儼雖然昏迷不醒,但身上沒有一點傷痕,裴行儉大為吃驚,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請郎中來看看,全都說不出什麽,倒說是中了邪氣,不是染病。裴行儉無奈之下,又不知明崇儼住處,隻知他在會昌寺也有一間小屋暫住,便將他送到會昌寺來了。辯機見明崇儼這般模樣,也吃了一驚。當初明崇儼以浮夢術追查那段失落的記憶,生怕自己會走火入魔,便請辯機以梵唱來替自己收束心神。此時也不知有用沒用,他死馬當活馬醫,試著再以梵唱來喚醒明崇儼,哪知果然有效。

明崇儼睜開了眼,仍是一片茫然,道:“我……我這是哪兒?”

裴行儉欠過身去,道:“明兄,這兒是會昌寺。你怎麽會在東城外的?”

明崇儼撐著禪榻,正想起身,卻覺周身骨節都似脫開了,又酸又痛,不禁呻吟了一聲。裴行儉一把托住他,道:“明兄,你先喝口水吧。”

明崇儼接過水來,苦笑道:“裴兄,是你送我來的麽?”

裴行儉道:“是啊。城東發生一起命案,我前去查看,結果在林子裏發現了你。明兄,你知道是誰殺了那些人麽?”

明崇儼皺了皺眉,道:“城東?我去那裏做什麽?”

裴行儉不由一怔,道:“明兄,你自己都不知道?”他隻道明崇儼另有難言之隱,小聲道:“死者十一人,經查對,都是長安南味號的東家和夥計。這些行商不知得罪了什麽人,居然下手毫不留情,盡數被重手震死,這是長安這些年都少有的大案了。”

明崇儼詫道:“震死?”

裴行儉點了點頭,道:“這十一人身上都不見外傷,但耳中有血,經查是被練過柔勁的高手擊中後腦震死。”

他還要說下去,明崇儼忽然道:“這十一人中,可有身份不明之人?”

裴行儉心道:“你總算要說出實情了。”他道:“沒有。這十一人全是南味觀的夥計,都能查到他們的家人。”

明崇儼一怔。他雖然不記得了,但隱約還記得自己是在追查那個叫蘇我伏鷹的倭人。此人當然不會在長安有家人,那麽那十一人中並沒有這個蘇我伏鷹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沒再說什麽。裴行儉見他欲說不說,更是不悅,道:“明兄,你到底知道些什麽,多少也告訴我一點吧。這案子死了那麽多人,上頭命我加緊破案,可我到現在也沒半點頭緒。”

明崇儼歎了口氣,道:“守約,我若知道,定然全都告訴你。隻是,我真個記不起來了。”

裴行儉道:“你再想想,看看能想起什麽來。”

明崇儼茫然地抬起頭,道:“我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你發現我時,我身邊有旁人麽?”

裴行儉搖了搖頭,道:“你與那十一人相隔有數十步,周圍腳亂甚亂,看樣子你曾與人動過手,難道真的什麽都想不記得了?”

明崇儼又想了想,歎道:“真的不記得了。”

裴行儉也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那好吧,明公子,你便在辯機大師這兒歇息,我還要回武候鋪去。”他本已與明崇儼稱兄道弟,此時卻又回複了當初不太熟悉時的稱呼。明崇儼心知自己這個當事人沒有被作為凶嫌送進金吾衛大牢,自然是裴行儉從中幹旋,而自己卻吞吞吐吐地不肯吐實,裴行儉心中定已著惱。他正色道:“守約,我真的不是不願說,實在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裴行儉此時已走到了門口,聽得明崇儼這般說,他回頭道:“那麽,你是不是還記得在那兒見過一個女子?”

女子!明崇儼心頭猛地一跳。他道:“那個南味號裏有夥計是女子麽?”

裴行儉搖了搖頭,道:“此事大不尋常。南味號有十一人丟了性命,此事雖大,終究還不算什麽。眼下長安城裏還有一件事鬧得人心惶惶,那件事才是燃眉之急。”

明崇儼怔了怔,道:“那事與我有關麽?”

裴行儉頓了頓道:“我也不知。”

明崇儼見他欲言又止,心道:“裴兄怎的也這般不痛快了。”裴行儉文武全才,不過他畢竟是個習武的,做事向來直截痛快,這樣子話說半截,實是從未有過的異事。但自己把事情忘個一幹二淨,原本就難以讓人取信,也難怪裴行儉不願對自己明說了。他苦笑道:“守約兄,若我能想起來,馬上便對你說。”隻是這時裴行儉已急匆匆走出門去了,並不曾聽到明崇儼這話。

會昌寺外,停了一輛馬車。裴行儉一出會昌寺的門,便走到馬車前,躬身道:“大人,屬下回來了。”

車簾微微動了動,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了出來:“上來說吧。”

車門開了一條縫,裴行儉跨了上去。這車看上去不大,裏麵卻也不小,當中一張小幾,有個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後麵,呷飲著一杯酒。一見裴行儉上來,那青袍人微微一頜首,道:“坐吧。”

裴行儉坐了下來,馬車已然緩緩開動。他小聲道:“大人,屬下已問過明公子了。”

青袍人將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咂摸了一下滋味,慢慢道:“明公子說什麽話了麽?”

裴行儉低著頭道:“明公子後腦中了那人柔勁,已全然記不起來了。”

“這是真的麽?”

裴行儉低低道:“據屬下看來,應該不假。”

青袍人歎了口氣,道:“看來隻得去請動袁李兩位先生了。”

裴行儉渾身一震,道:“大人,以屬下看來,明公子與此事實是無關。”

青袍人眉頭一揚,道:“何以見得?”

“乍一看來,明公子此事與先前那七起命案如出一轍,但細細想來,頗有不同。疑點其一,那七起命案中,每案隻傷一人,當事人都不留活口,而此事卻有南味觀十一人致死,反是明公子隻是後腦中了柔勁。疑點其二,那七起命案中屍身被發現之前,當事人已先行失蹤短則數日,長則一月,而明公子事先並無失蹤之事。疑點其三,”說到這兒,裴行儉咽了口唾沫,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地說下去,接道:“那七起命案中,凶手出手極其陰狠,死者後腦受擊,腦骨片片碎裂,而明公子後腦雖然受擊,卻無外傷,隻是讓他忘掉前事。兩者雖然近似,實是大相徑庭。”

青袍人靜靜地聽著裴行儉逐條細說,聽他說完了,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也頗有道理。”還不等裴行儉鬆口氣,他卻是淡淡一笑,又道:“不過守約你顯然是有意為那位明公子開脫。你可要知道,那七起命案所用手法,乃是蘭陵蕭氏的拂梅手,與南味觀十一人和明公子所中相同。蘭陵蕭氏,你可知那是什麽人麽?”

裴行儉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一直希望能讓明崇儼置身事外,但顯然已經辦不到了。他低聲道:“屬下知道。”

“你知道,陛下也知道,不然你以為那七個寒家少年之死真能上達天聽麽?”青袍人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裴行儉隻覺背後冷汗直冒,低聲道:“是,是。”

青袍人看著他的樣子,歎了口氣,道:“守約,當初我與令尊情同手足。令尊大人被王胡兒所害,我五內如焚。那明公子是你朋友,你不願他受池魚之災,我也明白。隻是此事已非你能一肩承擔,還是不要勉為其難了。”

裴行儉的父親裴仁基,本是隋朝名將張須陀麾下。張須陀在大海寺中李密瓦崗軍之伏,力戰身死,裴仁基與長子裴行儼一同投降了李密。後來李密與王世充相爭失利,裴氏父子又為王世充所俘。王世充本姓支,是西域胡人,因其父隨母改嫁霸城人王粲,這才冒姓為王,知道他底細的都蔑稱其為“王胡兒”。王世充待裴氏父子甚厚,將侄女也嫁給裴行儼為妻,然而終究忌憚裴氏父子勇武,最終將他父子斬殺。裴仁基被殺那年,裴行儉剛好出生,他從來都不曾見過父親一麵。這已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青袍人當初也在王世充麾下為將,與裴仁基相交甚厚,這才有意將裴行儉這故人之子調到自己手下。

聽他說起父親的事,裴行儉沒再說什麽。青袍人見裴行儉雖然不說,知道他心中仍然不服,又歎道:“守約,你也不要太擔心。袁李二位先生不是等閑之輩,那位明公子不會受什麽傷損的。”

裴行儉抬起頭來,道:“大人……”那青袍人見他還待再說,淡淡道:“你要將這明公子先送到會昌寺來,我也答應你了,眼下便由我親自接手吧,你先回去歇息。以後的事,我自有安排。”

裴行儉心頭一涼,已知再說不通。他默默地行了一禮,轉身拉開車門一躍而下。馬車駛得不算太快,但也不慢,裴行儉跳下車去卻如閑庭信步。那青袍人見他露了這一手,暗自喝了一聲采,心道:“這小子已得了他師傅八分的本領,可惜性子還軟了些。”裴行儉的師傅是名將蘇定方。其實裴行儉的本領已與蘇定方不相上下,若以這一手輕功而論,實際他已在蘇定方之上。

打發走了裴行儉,那青袍人又啜飲了一口杯中之酒。頓了頓,輕聲道:“阿珠,你覺得如何?”

那趕車人阿珠一直一聲不吭,聽得那青袍人問起,這才道:“很好。”

青袍人笑了笑,道:“不是問你裴行儉那小子的事。你以為要將那姓明的如何?”

阿珠道:“阿珠是下人,一切全聽大人安排。”

“若由你打算,你該如何?”

阿珠想了想,道:“裴街使盡的是朋友之義,大人盡的是臣子之責。”

青袍人伸指叩了叩案頭,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請李先生不要傷了他,在守約這小子跟前也可以有個交待了。阿珠,去李府吧。”

太常博士李淳風的宅第在通義坊。通義坊為漕渠和清明渠相交之處,因為坊中有這兩道大渠,橋梁甚多,車輛通行不便,卻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當初唐高祖李淵尚是隋朝唐國公時便住在此處,此時舊宅已改為通義寺。李淳風性子恬淡,不樂繁華,在通義坊的住處也是一所小小宅院,毫不富麗。

青袍人將車子停在門口。下了車,將名刺交給一個年老的司閽。隻等了不多一會,便聽得有個爽朗的聲音傳了出來:“李將軍真是稀客啊,請進。”正是李淳風的聲音。

馮清怡睜開了眼。當外麵的景物一下跳入他眼簾中時,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是不是還活著?”

他會這樣想,並不是因為看到的是阿鼻地獄什麽的,而是一個清雅的院落。太清雅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世。

那是個小小的院落,積雪未化。不過院中的積雪顯然從未有人踩過,不見半個足跡,一切都平整得如一幅未曾裁剪的白綃。窗前種了一本芭蕉,葉麵上堆著白雪,被壓得垂下來。綠蕉白雪,加上空中的一輪明月,映得周遭一片清絕。可是,他身上卻沒感到絲毫的寒意,反倒是暖洋洋的極是舒服。

我是在哪兒?

馮清怡看了看自己身下。他是躺在一張床上,這床被褥極是精美,還以上好的香料熏過,有一陣淡遠的清香。在床的兩側,是兩張大大的屏風,擋住了兩頭的寒風。而他身上,穿著一領嬌紅色的緞袍,顏色也太豔了點,隻能是睡覺時穿穿,根本穿不到外麵去的,他雖然記不起來,但堅信自己從來沒穿過這種衣服。

他扶住了頭。頭還有點痛,仿佛宿醉未醒,可是他明明記得自己是滴酒不沾的。難道昨天自己破例喝醉了酒麽?他細細地想著,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昨天的事了。自己是安邑坊馮家的少東人,今年十九。馮家良田美宅,萬貫家產,卻七代未出一個仕人,因此父親命自己苦學詩賦,務必要求取功名,為馮家光宗耀祖。這些事馮清怡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昨天這一個晚上,在他的記憶中卻是一片空白,甚至,這一天好像已經不存在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掙紮著坐起來。一坐起來,他才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會不覺得冷了。

覺得不冷,是因為那兩扇屏風。雖然乍看上去那兩扇屏風是木雕的,但細細看來,可以看到其實一麵是上好的風磨銅。靠得近了,便感得到一股熱氣正從屏風麵上散發出來,使得他在床上感不到半點寒意。

右手屏風上繪的是一幅遊春圖,一角是兩個篆字“驚豔”。畫上,一個公子穿著一領嬌紅輕衫,正騎著一匹五花驄正在郊外,幾個下人跟隨左右。

在那公子對麵,是一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女子。那個女子斜倚在一輛敞篷的車上,右手支頤,左手拈著一枝梅花。梅花嬌豔欲滴,而那個女子眼波流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嬌媚,令人看了便怦然心動。

馮清怡是富豪公子,風月場中也不是沒去過,但畫上那女子已不是尋常的冶豔妖媚了,已是媚到了骨髓間。雖然隻是一幅畫,但觸目之下,就像有種奇異的魔力,似乎能把人全身都化成水。

天下竟有如此美女麽?畫上那公子本是最主要的人物,但看到了這個女子,別的仿佛都已微不足道了。馮清怡不曾看清時也沒什麽,待看仔細了,隻覺視線像被粘在了上麵,根本移不開。他看得呼吸都開始急促了,不知不覺伸手要去摸。手剛一碰到,卻覺得指點傳來一陣刺痛,一下縮了回去。

這種屏風隻是有富豪人家才用得起,裏麵裝有藥線,可以燃燒一整夜。點燃後,屏風一側倒能不斷散發出熱來,讓人坐在近前如沐春風,不覺寒冷。不過正因為是風磨銅做的,假如手碰上去的話,就嫌太燙了。

也許,做這屏風的人本意也正在於此,美人隻讓人遠觀,不可狎玩吧。馮清怡解嘲地想著。手指隱隱還有點痛,他也需要很強的自製力才讓自己不把手摸上去。繪製這屏風的匠人隻怕是天下少有的良工,做得精致絕倫,畫上那美人身上的輕紗仿佛伸手真的可以揭去,讓人看了就不由自主地要去碰。

他細細地看著畫上的美人,越看越覺得心癢難搔。正在難受,忽然想道:“不是另一麵還有一扇麽?那一扇不知是怎樣的。”

他轉過頭,一時間卻有點不忍去看。右手邊那屏風太美妙了,假如左手的屏風遜色許多,實在要令人大失所望。馮清怡定了定神,這才看去。

屏風上的畫麵漸漸清晰起來。等他一看清,氣息一下變得更粗了。

左手的屏風一角,也是兩個篆字,卻是“秘戲”二字。畫麵正中,是一張牙床,床左右兩側是兩扇屏風,外麵則是一個院子,正與馮清怡眼前的一切仿佛。唯一不同的是屏風上顯然是春景,院子裏的芭蕉開出了幾朵大花。

這一切還不至於讓馮清怡喘不過氣來。真正讓他透不過氣的,是正中的畫麵。在那張牙床上,先前那個騎著五花驄的公子正半倚著床沿,而女子手中的梅花也插在床頭的一個膽瓶裏。

那個女子卻坐在了公子的身上!

女子身上的輕衫半遮半掩。雖然隻是在風磨銅屏風麵上的一幅浮雕畫,但神情、上色無一不是巧奪天工。那女子眼中帶笑,仿佛滴得出水來,神情慵懶,左手摟住了那公子的脖頸,右手卻在掐他的大腿。做得實在太精致了,那五根春蔥也似的手指做得纖美異常,甚至連陷入公子皮肉中的的情形都能看得清楚。而這女子星眸半闔,檀口微翕,更是維妙維肖。

這竟是一幅春宮!

馮清怡的臉登時漲得紅了。他在風月場中走得不多,總還是個青澀少年,在這人生第一大誘惑麵前,哪裏還把持得住。隻覺一顆心在胸膛裏砰砰亂跳,似乎快要跳出喉嚨,周身也是一陣燥熱。

正在難熬,忽然聽得“嗤”一聲輕笑。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馮清怡一怔,抬頭看去,卻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女子。一見到她,馮清怡隻覺腦袋裏“嗡”地一聲響,險些要暈過去。

這個女子,與屏風上那個妖媚入骨的女子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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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魔蘇醒 中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0865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2:55:55

卷四 天魔蘇醒 下(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謝珠珠。先頂後看。昨夜我已經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著下麵的了。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這次遊玩回來,大約下周二、三這樣,再開始貼一篇燕壘生的?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歡的作者回國一定要去買兩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經買了流瀲紫的整套後宮。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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