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世民看著麵前的這個人,心中卻如暗夜行路,突然踩空了一樣失落。
偉大的大唐皇帝,至高無尚的至尊,胡人眼中巍巍在上的天可汗,此時卻如一個尋常的老人一樣。他幾乎是擠出胸中的一口氣息,勉強道:“這是真的麽?”
眼前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李世民的手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喝道:“胡說!你身為國家重臣,妖言惑眾,你說這是何罪?”
這人沒有退縮,反而抬起頭來道:“老臣正因為身受陛下大恩,才不敢隱瞞。”
這人年紀已經老大,背都快直不起來了,但神色堅毅,仍是當初那個無所畏懼的鐵骨直臣。李世民看著他,突然間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觸。他喃喃道:“難道,這是真的麽?”
“臣也不知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麽事,但當時他活脫脫便是隱太子,臣絕不會看錯。隻是此事事涉荒幻,臣不敢臆斷。”
李世民呆了呆,好半晌才低聲道:“玄成,你是不會說謊的。”
那老臣正是大唐第一直臣魏征。魏征已十分衰老,加上患有眼疾,眼神一直暗淡無光,可此時他的眼裏卻是神采異常。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看著外麵。今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萬裏無雲,但李世民卻覺得身上像有千鈞重負。好半晌,他才歎了口氣,道:“玄成,我們都老了。”
魏征怔了怔。陛下雖然年事漸高,但作為馬上天子,他半生征戰,一直精力充沛,可這話卻有著說不出的蕭索。他低低道:“陛下春秋正盛……”
“老了,”李世民打斷了魏征的話。他忽地轉過身,目光炯炯,一如當初提兵百萬,東征西討時那個英武不凡的年輕將軍。他大聲道:“可是大唐還年輕。”
大唐。這個從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王朝,至今也不過二十幾年。即使作為一個人來說,那也是個正當年華的青年了。魏征也覺得胸口有一團暖流湧動,道:“那都是因為陛下是萬世景仰的明主。”
李世民笑了笑,手在窗框上重重一拍,道:“大唐千秋萬代,世世不易,這個國家絕不能落到一個庸主手上。”
天子的聲音高昂激越,但魏征聽來總覺得有一絲隱隱的殺氣,仿佛一柄即將脫鞘而出的快刀。他不禁有些惴惴,低聲道:“臣不敢。”
李世民看著眼前這個忠貞的老臣,微笑著道:“你當初在建成手下時,便幾次進言,要他對我多加防備,隻是建成不曾聽從。”
魏征當初是李建成手下。當初魏征見李建成與李世民兄弟勢成水火,屢次向李建成進言,要他先發製人,但李建成一直都不聽從。玄武門之變後,李建成與李元吉都死在那一場兄弟相殘的廝殺中,魏征本以為自己作為建成餘黨,必將受誅,沒想到天子即位後不念舊嫌,對自己大加重用,他對李世民也極為感恩。聽李世民舊事重提,他不禁身體都顫抖了一下,道:“桀犬吠堯,情非得已……”
“朕不是要怪罪你。你在建成手下多時,對他了若指掌,承乾真的已變成建成了麽?”
魏征又怔了怔。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話將要決定承乾的生死了。陛下自是明主,但這個明主同樣有著冷酷無情的一麵。就算承乾是他親子,事到臨頭,也絕對不會容情。他頓了頓,不無猶豫地道:“太子樣貌無異,但口氣、神態都與隱太子一般無二。臣以為,太子或有心恙……”
“一個瘋子也不能成為天下至尊的。”李世民重新回到座上,自語似地喃喃說道。他忽地抬起頭,眼裏已帶著一股殺氣,道:“玄成,今天的話你可曾向別人說起過麽?”魏征不禁又微微一抖,道:“不曾。”
“這些話,你就當不曾聽過,也不曾說過。”
“臣遵旨。”
看著魏征恭恭敬敬地退出書房,李世民一下癱坐在胡床上。這張胡床很寬大,可這時卻讓他覺得那麽狹窄。
李淳風說的那件事已讓他大為吃驚,而魏征方才所說的這件事更如一個晴天霹靂。在貞觀十二年春天的這一瞬,這個現年四十一歲的千古一帝突然間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當虯髯客張三郎應二十年前舊約而來,他以為那就是大唐遇到過的大劫。隻是現在看來,這場大劫直到現在才開始,隻是他直到現在還不知該如何應付。
桌上攤著一張長安地圖。
這地圖畫得十分精細,長安縱橫大道,一百一十坊都標得清清楚楚,在上麵還有幾個小點,那是曆次發現那些美少年屍體的地方,以及他們的居處。這些小點東南西北都是,根本看不出有什麽眉目,但裴行儉知道,自己已經摸到了些眉目。正因為這些小點分布四周,而長安正中以太平坊、務本坊、安義坊、安善坊四角這一塊地方卻幹幹淨淨,似乎有意在回避什麽。
凶手一定就是在這一帶。隻是聽著簡單,這裏也有二十四坊,十餘萬人家,而且這些地方達官貴人眾多,逐戶搜查是不可能的,要找到那凶手仍然如同大海撈針。何況李君羨大人現在似乎有意在回避,自己這樣追查更加困難了。
他抬起頭,看著麵前的明崇儼,道:“明兄,你真能查到那人的去向麽?”
明崇儼今天突然前來拜訪,裴行儉也頗有些不快。他竭力想讓明崇儼遠離這件事,但明崇儼去自己硬要跳進去,他覺得自己的好心全都白費了。但聽明崇儼說他想起了一些事時,想來求證時,他登時又有了幾分希望。明崇儼身懷秘術,恐怕不比李淳風差多少,他也不相信明崇儼真個會忘個幹淨。現在明崇儼肯直言相告,他自然也恢複了當初稱兄道弟的稱呼。武侯鋪裏耳目太雜,他們出來找了個僻靜茶樓的雅座坐下。
明崇儼看著桌上一件疊成一塊的袍子,道:“這件衣服是從死屍身上剝下來的吧?”
裴行儉點了點頭,道:“正是。死者是長安馮家綢緞莊的少東家馮清怡,不過這衣服是他離家時就穿在身上的。”他歎了口氣,道:“這是第八個死掉的美少年了。要是算上你,那他就是第九個。”
明崇儼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南味號雖然死了十一人,少年者其中也有一兩個,但“美”字都無從談起。假如傷了自己的那人就是殺這些人的凶手的話,那的確自己才是第八個,隻不過自己不知為什麽逃出生天。他也不想多說,手輕輕在桌上一叩,道:“那就好。這件衣服一定也去過凶手的住處,他死期不遠,應該還能查出來。”
他拿起袍子,道:“來,將那幅地圖先拿開。”待裴行儉拿開了地圖,他將袍子一抖,攤在了桌上,又接過地圖鋪在上麵。這袍子又輕又薄,地圖攤上去仍然十分平整,他這才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竹盒,從裏麵倒出一粒豆子,往地圖上一灑。這粒豆子又小又圓,落在地圖上如珠走盤,繞了一大圈,停在了晉昌坊的位置。
晉昌坊便是裴行儉那個武侯鋪的所在。裴行儉皺起了眉頭,道:“接下來呢?”
明崇儼雙手撚訣,喃喃念誦著。隨著他的咒語,那粒豆子在地圖上慢慢向東北角滾動。沒幾下,便滾到了修行坊的所在。修行坊便在晉昌坊的東北角,明崇儼舒了口氣,道:“這是哪裏?”
“修行坊,”裴行儉低低道,“是發現馮清怡屍身的所在。明兄,你再試試。”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明崇儼使出這種秘術,本來有點半信半疑,但看起來卻十分準確,他的信心也增了三分。照這樣下去,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來了。明崇儼撚好了訣再次念起咒文。那粒豆又隨著他的咒文又滾動起來,但這回卻慢了許多,裴行儉有幾次幾乎要以為它不會動了,但定了一會又開始滾起來。
這一次,豆子是向西北滾動的。裴行儉連大氣都不敢出,隔得遠遠地盯著那幅地圖。隻見那粒豆子一步一挪,滾過了永崇坊,漸漸滾向永樂坊。裴行儉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嚨口,正想著這粒豆子會到哪裏去,忽然豆子像活了一般在地圖上一跳,一下滾落了桌麵。他呆了呆,道:“明兄,這時怎麽回事?”扭頭一看,卻見明崇儼滿頭都是汗,似是剛狂奔過一場。
明崇儼抹了一下汗水,頹然道:“不行了,隔了好幾天,已經查不出來。”
裴行儉見明崇儼功虧一簣,滿心希望成了空歡喜,大為沮喪,道:“這樣啊。”但他看著明崇儼目光閃爍,心裏一動,沉聲道:“明兄,我們可算是朋友麽?”
明崇儼愕然道:“裴兄何出此言?”
“明兄,我對你知無不言,但你卻總有事在瞞著我。”
這樣的指責已經十分直接,但明崇儼隻是移開了目光,從一邊拿過茶杯來喝了一口,道:“裴兄多心了,哪有這樣的事。”
裴行儉年紀雖輕,但在金吾衛做了這些日子。金吾衛戡問疑犯的手段有很多,有一則秘法即是問話後讓疑犯立即含一口白米,然後馬上吐出來。如果米是濕的,那說的多半是真話,因為一說假話,心中緊張,嘴裏就發幹,吐出的米多半是幹的。明崇儼一定不知這種小伎倆,他一邊說一邊喝茶,便如直承是在說謊。裴行儉心中發寒,道:“明公子,假如你真不願說的話,在下也不能強人所難。”
明崇儼有些猶豫。半晌,道:“裴兄,我真的沒有什麽瞞你。”
聽明崇儼還要否認,裴行儉心裏一陣惱怒。他竭力在李君羨跟前為明崇儼開脫,原本也不為求得什麽報答,但明崇儼這種躲躲藏藏的神態實在讓他氣惱。他哼了一聲,道:“明公子,你是太學生,但你一直都不怎麽去國子學,倒整天住在會昌寺。明公子,我把你當朋友看,可你總是東遮西掩,什麽話都不肯對我明說。難道忘了我們還曾一同出生入死麽?”
他氣惱之下,說得也有些重,說出後自己都覺後悔。但明崇儼沒有片言反駁,麵上愧色卻越來越重。當初為了明月奴的事,裴行儉膽大包天,居然夜探漢王李元昌府第,結果發現了太子、漢王與虯髯客張三郎之間的暗中交易。那個陰謀直指當今天子,那一次若不是明崇儼施法相救,裴行儉也早被太子漢王他們滅了口。後來明崇儼與張三郎相抗,裴行儉也不顧一切,力戰張三郎。這些事曆曆在目,但此時裴行儉隻覺得眼前這俊美少年越來越陌生,身上的疑雲也越來越重。不論明崇儼身上有什麽秘密,他自信都可以包容,隻是明崇儼這種吞吞吐吐,左遮右掩的態度實在讓他著惱。他是性情中人,此時終於發作出來。待發作完了,他覺得心頭好受些,卻見明崇儼神情木然,方才的愧色全然烏有,心中更惱,哼了一聲,收起桌上那件袍子,道:“好吧,明公子,再會。”
他走出了這個茶樓雅座。等他一走,明崇儼忽地抬起頭來,眼裏已滿含淚水。
裴兄,不是要瞞你,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做些什麽。
明崇儼在心底喃喃說著。他隻覺得,在這個繁華的帝都,自己是被驅使著來做某件事,但到底是什麽事,他卻不清楚。
是宿命,還是詛咒?明崇儼自己都覺得茫然。隻是,在他的心底,隱隱的腳步聲已越走越近,那個一直在背後推動著自己的人應該馬上就會露麵,他實在不知道那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他扭頭看了看桌上的那幅地圖,臉上卻馬上恢複了平靜。
光福坊。雖然他打斷了那追蹤術,但其實已經知道了,馮清怡是死在光福坊裏的。當裴行儉說那馮清怡是死去的第八個美少年時,他心中與高仲舒聽到的相映照,已知那個女子說阿心並不是“第九個”是什麽意思了。不論在渭水河邊打暈自己的是不是這個女子,她一定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
裴兄,要怪就怪我,但還是讓我獨自去麵對吧。
他默默地想著。
“餘七先生,您真是好本事。”
蕭流香輕輕撫了一下手掌。她的手掌潔白如玉,沒半分瑕疵,也沒有一絲縐紋,掌形美得如菡萏乍放,但餘七的心頭卻重重一顫,似乎這隻冰冷的手掌撫上的是他的心髒。
“以煉魂術煉回建成太子魂魄,再趁李世民來會昌寺進香之機,將三魂七魄再轉移入他的身體。神不知,鬼不覺,貞觀天子就遭建成太子複辟,真是了不得的計謀啊。沒想到我兄妹倆遠離中土數年,居然出了你這等奇才,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蕭流香讚歎道,看著麵前的餘七。她年紀其實已不小了,但神情態度卻一如少女。她的讚歎雖然也不無嘲諷,但讚許也顯而易見。餘七卻頹然道:“南昭王爺的計謀天衣無縫,可結果還是百密一疏,一是未能得到波斯肉傀儡,二是建成太子的三魂六魄未能轉入天子之軀,反倒進入了李承乾那小王八蛋體內。”
“隻有六魄。”蕭流香點了點頭。她頜首之姿也優美不可方物,如花枝亂顫,但餘七看得更是心頭發寒。雖然蕭流香沒對他做什麽,但他還是覺得害怕。她殺渭水雙魚時可是毫不留情,自己不敵之下反得脫身,肯定是因為她另有打算。雖然不知道蕭流香到底要做什麽,但餘七也明白,那不會是什麽好事。他道:“蕭姑娘,您到底要做什麽?”
蕭流香淡淡一笑,道:“流香國破家亡,大哥也被太祖皇帝以金刀斬了,我一個弱質女子,餘七先生您說我能做什麽呢?”
餘七怒道:“我本事不濟,但好男兒可殺不可辱。蕭姑娘,你在長安殺了那些少年的時候,是不是也說這話的?”
蕭流香掩住嘴,笑道:“唷,好大的脾氣。那些美少年不過是些丹藥,餘七先生您也不是行俠仗義之輩,犯得著如此大發雷霆麽?何況我還有倚重餘七先生之處,現在可不舍得殺了你。”
她的言談中盡是殺戮之事,但舉止卻如輕狂女子,兩者比照,極是詭異。餘七縱然有脾氣,此時也發作不出來,長歎道:“唉,蕭姑娘,真不知你是何等戾氣所鍾才生出來的。直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蕭流香咬了咬嘴唇。她的牙齒雪白如玉,這神情一般也隻是十五六歲嬌憨小女兒才有,但她做出來卻也不覺異樣,隻是妖豔中總帶著幾分詭秘。她道:“蕭家三百年天潢貴胄,落到如今這等地步,這三百年的怨憤才生出我來的,餘七先生知道了麽?”
她站起身,腰肢輕輕一扭,身上的輕紗也如水波起伏,映出裏麵美好的胴體。雖然餘七心裏仍有懼意,但他嘴唇卻一陣發幹,眼睛也有些直。這一些自然都落在蕭流香眼裏,她咯咯一笑,道:“實話說吧,你去找太子殿下,到底所謀何事?可不要拿一兩句假話來敷衍我哦。”
她的身材並不高大,但餘七隻覺像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在身上,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看著蕭流香的身影,他睜大了眼,驚道:“天魔舞!”
蕭流香又是咯咯一笑,手輕輕從餘七頜下捋過,道:“好聰明的人兒。難道真的不想說麽?”
天魔舞是一門邪術,這種邪術也隻有女子才使得出來。餘七所學甚博,但他是男子,自然沒學過這門法術。雖然蕭流香根本沒對他如何,但餘七卻覺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口大鍋之中熬煮,說不出的難受,也說不出的喜樂。他額頭汗如雨下,拚命想要收束心神,但神智卻如被一個漩渦吸著,不知不覺便都在蕭流香身上了。他想要閉上眼,可即使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他都已做不成,雙眼圓睜,死死盯著蕭流香的身體。
蕭流香還在舞動。她的身體已如一團白影,隨著舞動,輕紗衣服散開,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餘七的額頭就像一塊烈日下的冰塊,汗水不住地流淌,他心知再這般下去定然會油枯燈燼,可是蕭流香的舞動卻似無休無止,永不停息。
這妖女的本領比估計的更高!在那廢宅中蕭流香與餘七曾交過手,餘七雖然不敵,但他覺得也與自己相去無幾。本來他還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兩敗俱傷,蕭流香對自己不無忌憚才如此客氣,可此時才知道,蕭流香至少留了一半的手。看來,實際上蕭流香是為了探聽自己的圖謀,這才留了自己一條命吧。但他身受南昭郡王李玄通大恩,決心以死相報,這是唯一一個報仇的機會,定然不能輕易吐露。可是在蕭流香的天魔舞中,他直如一片漩渦中的落葉,隻能勉強讓自己不至於沒頂,至於反擊,那是根本無從談起。
“說吧,你可是要用宮天丹麽?”
蕭流香舞過餘七身邊時,突然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如同一個晴天霹靂,震得餘七目瞪口呆,他愕然道:“你……你怎麽會知道宮天丹?”
宮天丹是他本門的丹藥。這丹藥製法已經失傳,隻有祖師留下來的兩顆而已,餘七這一門的大師兄極玄子有一顆,還有一顆便在他這裏。隻是這事極為隱秘,連他二師兄尹道法都不知道,餘七哪想到居然蕭流香會突然說出來。他本在強自與蕭流香的天魔舞相抗,心中一亂,哪裏還抵擋得住,心智登時被蕭流香攝住。
餘七尚存一絲神知,也知道到了這地步,便是想不說都不行了。他用盡心機,沒想到眼看事情就要成功卻功虧一簣,沮喪已極。可再沮喪也已沒用了,蕭流香見他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經擊破這個強硬對手的防線,微笑道:“餘七先生,說吧,你那宮天丹到底在何處。”
她的聲音仍是那麽柔靡溫婉,又顯得如此詭異。
十
“娘娘。”
一個宮女小聲說著。蕭氏正聚精會神地插著一枝花,抬起頭道:“怎麽了?”
“陛下……陛下來了。”
蕭氏的手一顫,那枝嬌豔的花上登時落下了幾片花瓣。她默默地看著手中那枝花。雖然依然嬌豔,但這畢竟是一枝殘花了。
和自己一樣。
她把那支殘了的花往瓶裏隨手一插,道:“去迎接陛下吧。”
蕭氏,隋煬帝楊廣之後。煬帝為宇文化及所弑,蕭氏即為其所納。隨著宇文化及敗亡,蕭氏攜子入突厥。貞觀三年,李靖大破突厥,蕭氏又被帶到了長安。世民之父李淵是隋文帝楊堅的外甥,所以楊廣也是李世民的表舅。然而當時世民看著自己的目光哪裏是看向長輩的,全然是男人看女人的神色,雖然她那時已年逾六十。
她領著幾個貼身宮女走到門口的時候,天子已經走了進來。隻是天子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人木無表情,蕭氏的心頭卻是一顫,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妾接駕來遲。”
陛下偶爾也會到她這頤養宮來過夜。作為一個亡國之婦,除了逆來順受,還能做什麽?然而今天的臉色卻與往常大大不同。當天子坐下後,蕭氏還沒說話,他就擺了擺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這個舉動倒也尋常,隻是蕭氏今天總有種說不出的不安。隻是宮女都散去後,天子身後那中年人仍然木無表情地站著。她有點局促地輕聲道:“陛下,可要臣妾為您寬衣?”
天子沒有回答,隻是盯著她的眼睛。蕭氏隻覺心頭一陣發毛,手腳都沒地方放,幹笑道:“陛下,您這是……”
天子仍然沒有回答。他站起身,像野獸逡巡一樣踱了一圈。天子馬上得天下,征戰廝殺半生,每走一步都有龍虎之姿。
“美娘。”
蕭氏的心又是一沉。這是她的小名,可是隻有已死的煬帝才會這麽稱她,天子以前過來,總是稱自己“蕭氏”,冷漠中帶著高傲,似乎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她斂衽一禮,道:“臣妾在。”
可是天子卻隻是掃了她一眼,眼神裏依然冷若冰霜:“把手伸出來吧。”
蕭氏渾身一震,道:“陛下……”
“伸出來!”
天子的聲音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蕭氏慢慢地將伸出手,這一雙曾顛倒眾生的手,縱然在九年前回到長安時仍然光潤潔白,此時卻已經有了許多皺紋。
半晌,陛下歎道:“皺紋有很多了。”
蕭氏感到像有什麽在咬著她的心口。她自負容顏絕世,可不管怎麽說,此時也已是年逾七十的老婦了。貞觀三年回到長安時,六十四歲的她仍然貌如三十許的中年婦人,可是現在又是九年逝去,她不論如何保養得法,就算尚不曾雞皮鶴發,也終究是個七十三歲的老婦人。隻是她也知道,天子來頤養宮並不是為了羞辱自己。她深深跪著,道:“陛下,可以讓臣妾起來麽?”
天子忽然對身後那中年人道:“淳風,做你的事吧。”
天子在頤養宮呆的時間並不長。等天子一走,幾個貼身宮女終於大著膽子進來。十來年前蕭氏剛入頤養宮時,天子偶爾還會來留宿一兩次,但這些年一直都不曾再來過。這一次天子突如其來,實在令她們詫異。等她們走到裏麵,卻見蕭氏頹然坐在胡床上,似乎又老了許多。
“娘娘。”
一個近身宮女壯起膽子,湊到近前小聲說著。蕭氏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道:“我倦了,安歇吧。”
“是。”
雖然依舊莫名其妙,但宮女哪有什麽話好說。天子後宮佳麗三千,大概心血來潮想看看這位已七十三歲的前朝國母,看了以後興味索然,廢然而返,想必就是如此了。等宮女伏侍著蕭氏躺下,退出臥房後,蕭氏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流香,好自為之吧。
她默默地想著。天子也是看在自己已風燭殘年,才饒過了自己吧,隻是這個侄女今番已難逃性命了。畢竟,現在不是齊梁,不是南陳,不是大隋,已是大唐。她還記得蕭流香突然來到頤養宮時,自己的驚愕和興奮。隻是這個隱藏了那麽多年的秘密現在終於不再是一個秘密,以世民的手段,絕不會再留餘地的。可是,就算那李淳風法術通神,終究還不能夠事無巨細全部查探清楚。
天魔一定會蘇醒,流香,一切都在你身上了。
在黑暗中,這個七十三歲的老婦又偷偷地笑了起來,無聲無息。
“什麽天魔,朕即是天!”
李世民在書房裏,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一件小小的誘殺美少年之事,他本以為是哪個皇親國戚做的風流孽,也沒想到居然會引出這般詭異的結果。最初的惱怒過去後,他平靜了些,道:“這天魔真能滅我大唐麽?”
李淳風沉吟了一會,道:“天意如梭,微臣實難預料。隻是蕭氏數代經營於此,不可大意。”
“他蕭氏失國於南陳,與我大唐何幹?這妖婦,居然能瞞了朕這許多年,虧我還對她如此優厚。”
李淳風頭雖然沒抬起來,但也想像得到天子臉上的惱怒。蕭氏與隋室之後楊政道從突厥回到大唐後,陛下在長安營宅安置。這大概就是天子所說的“優厚”吧,隻是他也知道,在蕭氏於貞觀三年回到長安的第一天,天子就在頤養宮留宿。這等行徑當然不是什麽美談,在陛下看來確是待遇優厚,可在蕭氏看來恐怕是忍辱偷生。隻是這些話當然不能明言,他隻是低低道:“天魔將醒,定非好事。陛下,此事萬萬不可大意。”
李世民踱了兩步,忽然道:“朕即刻發元從軍封了光福坊,將大興寺掘地三丈。就算有天魔藏身,朕亦當以天威將其碎屍萬段!”
李淳風倒吸了一口涼氣,道:“臣以為此舉萬萬使不得。這天魔為蕭氏數代戾氣所鍾,如此強行攻破,隻怕會引起天變,長安亦將遭天劫。”
李世民哼了一聲,道:“難道就動不得它了麽?那就將安福坊人等一律遷移,千秋萬世,此地永為禁地,入內者斬!”
千秋萬世?李淳風暗自苦笑。自古以來,有哪個皇朝立國之初,不是宣稱要千秋萬世的?就算是有八百零八年天下的周室,也未滿千年,至於號稱萬世不易的秦朝,更是二世已絕。眼前這個大唐天子,連一個儲君之事就已弄得他焦頭爛額了,何必侈談什麽千秋萬世。他行了一禮,道:“陛下,此舉亦是治標不治本。蕭氏未絕,天魔終究還在,仍是隱患。”
李世民怔了怔,道:“那李先生你以為如何?”
天子雖在暴怒之時,終究是位從諫如流的英主。李淳風暗自讚歎著,低聲道:“臣知曉此事,已與袁兄商議過。隻消我等預作布置,以六道圓輪大法封住天魔之地,再以陰陽兩儀化去天魔戾氣,這場大劫便可化解於無形。”
李世民又是一怔,道:“那你為何不先行稟報?”
李淳風暗自歎了口氣。陛下終究是陛下。他躬身行了一禮,道:“天魔之力,實非我與袁兄二人能與之抗手。要解此劫,尚需兩人。以四人之力,”
“能再找到兩人麽?”
李淳風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陛下鴻福,長安正有這兩人。陛下,請你委派心腹之人,暗中在安福坊一帶布置,務必不要讓那蕭氏起了疑心。”
“是大興寺麽?”
承乾眯起了眼。他並不是在提問,但匍匐在地紇幹承基仍是誠惶誠恐地道:“他是說在大興寺。”
大興寺,位於長安光福坊。此寺最有名的是寺中的一尊阿育王金像,乃是當初隋文帝載入長安供養,每年香火也甚是興旺。
承乾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道:“他說了要我去大興寺做什麽麽?”
紇幹承基一怔,臉上也露出迷惑,道:“餘七雖是小人師叔,實不啻敵國,他也不說為何,隻說隻消殿下聽了,一定會去的。”
承乾低下頭,半晌沒有吭聲。紇幹承基見他一直不說話,偷偷抬眼看了看,卻見承乾的臉上陰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餘七的主公李玄通被天子下詔誅殺後,餘七便不知下落。紇幹承基的大師兄尹道法與餘七是死對頭,當初紇幹承基在尹道法手下時也曾與餘七作對,不過紇幹承基自己並不願與餘七為仇。前些日子餘七突然找上他時,紇幹承基嚇了一跳,隻道餘七是要來尋仇。哪知失手被擒後,餘七並沒有殺他,並讓他向太子說這般一段話。紇幹承基莫名其妙,也不知餘七到底要做什麽,但見太子聽了後似乎若有所思,他更是疑惑。
“紇幹承基,你是為餘七所敗吧?”
雖然看不到太子,但紇幹承基也感到了太子那鄙夷的眼神。他伏在地上,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些,低低道:“小人無能。”
“知道了,你出去吧。”
紇幹承基磕了個頭,走出了太子的書房。外麵陽光很好,但他卻覺周身發涼,隻有勉強讓自己不因屈辱而發抖。他也沒有回頭,但心裏卻有些異樣。
承乾當然沒有心思去揣摸紇幹承基的感受。他掩上了門,向內室走去。裏麵坐著一個人,見承乾進來,他起身跪倒在地,道:“殿下。”
“起來吧。”承乾看著他,又踱了兩步,忽然道:“果然是大興寺啊。”
這人站起身,道:“陛下命我在光福坊安排人手,難道是要對殿下下手麽?”
承乾背起手,抬頭看著窗外。窗欞上糊著薄紙,陽光映進來,一頭凍蠅正在窗紙上撲著。他伸手拈住了那凍蠅,輕輕摘下了兩片翅膀,微笑道:“多謝侯將軍提醒了。”
此人正是侯君集。他也是大唐名將,但此時臉上卻滿溢著諂媚和討好,道:“殿下為我主,臣不過盡人臣之道而已,豈有功勞可言。”
承乾看著他,臉上仍然帶著些莫測高深的微笑。等侯君集將這些表功示好的話說完,他又淡淡一笑,道:“侯將軍,你這一雙手從今天起,就是朕的了。”
聽到承乾以“朕”自稱,侯君集眼中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他舉起了雙手,道:“陛下,豈止臣之手,臣之一身,亦永為殿下所用。”
侯君集的手十分白皙,幾乎不像是一隻手握重兵,曾大事殺戮的軍人之手。承乾點了點頭,道:“侯將軍,你去早做準備吧。”
將侯君集打發走,承乾這才將手攤開。那頭被摘去翅膀的凍蠅正在他掌心爬動,他的手一翻,凍蠅落在了地上,跌得暈頭轉向,還不等爬動,承乾的靴子已一下踏上,將這凍蠅踩作一個小點。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極其陰毒。如果天子看到此時的太子,一定會驚叫起來。這哪裏還是那個少年蠻橫的承乾,分明就是在玄武門外被一箭射殺的建成。
世民,你到底知道了什麽?
他如困獸一般在屋裏踱了兩圈,突然一掌撲在案上。這一掌用力甚大,那些已經薄薄積了一層灰塵的筆硯也跳了一下。今天侯君集的來訪雖然讓他更增了幾分信心,但這信心還是太小了。畢竟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舊部多已遭斬殺,即使有魏征、侯君集之助,仍然不足以撼動世民的根基。那餘七借紇幹承基之口前來相告,定然是個圈套了。若不是侯君集及時密報,自己真要一頭紮進去。
不管世民你知道了什麽,上天總是眷顧我的,我終於從黃泉回來了。
他的嘴角上,一絲詭秘的笑意漸漸浮了上來。
在侯君集的馬車離開太子府沒多久,一輛馬車又駛進了李淳風那所小小的宅院裏。李君羨從車裏走了出來,向院中走去。院中的池邊小亭裏,李淳風正往池裏灑著魚食,遊魚紛紛浮頭搶食。李君羨走到他身後,低聲道:“李先生。”
李淳風沒有回頭,隻是淡淡道:“陛下命你在光福坊暗中埋伏人手?”
李君羨點了點頭,道:“我分管光福坊東,侯君集將軍分管坊西。”他見李淳風好整以暇,若無其事地還在喂魚,不禁有些著急,小聲道:“李先生,此間已無六耳,你告訴我吧,那真是蕭後麽?”
先前他將明崇儼帶過來,李淳風以金盆圓光術窺探,居然出現了蕭後的影像。蕭後是前朝煬帝之後,自己與天子就有解不開的瓜葛,何況她的弟弟蕭瑀還是當朝重臣,今年已年逾七十。如果真是她多次誘殺長安美少年,這實在是個驚天動地的醜聞,陛下隻怕會滅了自己的口吧。
李淳風搖了搖頭,道:“蕭後風燭殘年,不是她。”
聽得不是蕭後,李君羨才舒了口氣,道:“那就好。隻是,為何與蕭後如此相似?”
李淳風將掌中最後一點魚食灑入池中,拍了拍手,道:“太陰入土宿,太白晝現。君羨兄,天相頗為詭異啊,此是牝雞司晨,陰盛而陽衰之像。”
李淳風精擅天文,李君羨對此道卻是一竅不通,道:“那又如何?”
“世當出女主。”
女主!李君羨驚得目瞪口呆。自古以來,中原從無有過女主,李淳風此言,實在有些難以置信。他道:“真的麽?今世新羅倭國,皆出女主,隻怕天相應在那些地方吧。”
新羅當今為女王金真德持國,倭國前幾年剛去世的推古王亦是女王。李淳風卻搖了搖頭,道:“天相如此,逆天終是不能。君羨兄,今日請你過來,有一事有勞。”
李君羨見他說得鄭重,道:“淳風兄請說。”
明崇儼忽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雖然一直躺著,此時卻一臉疲憊。辯機又端過一杯茶來,關切道:“崇儼兄,你不要緊吧?”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不礙事。”他拿過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麽,道:“大師,何謂孽,何謂緣?”
辯機不知明崇儼為何突然問起禪理來,沉吟了一下道:“孽為業,身口意善惡無記之所作也。緣者由藉之義,緣別不同,故分為四:一者因緣,二者次第緣,三者緣緣,四者增上緣。”
明崇儼呆呆地坐著,半晌道:“大師,你我之緣,隻怕也將盡於今日。”
辯機吃了一驚,道:“崇儼,你要做什麽?”
明崇儼卻隻是一笑,道:“緣孽皆我命。不論是孽是緣,總要我去麵對。”他不再說什麽,轉身向門外走去。到了門口,忽地又回頭道:“大師,你佛法精深,然善泳者溺於水,是孽是緣,請多保重。”
辯機呆了呆,卻不說什麽。看著明崇儼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的眼前卻似乎浮現出那個嬌俏的身影。
這是緣,也更是孽吧。他想著。緣孽皆我命,明崇儼有他的孽,也有他的緣,自己何嚐沒有?他長歎一聲,端起自己跟前的茶來喝了一口。清淡的蒙頂石花,卻似說不出的苦澀。
明崇儼走出了會昌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長安,會昌寺,辯機,高仲舒,裴行儉,這些地方和這些朋友,都將暫別了吧。他今天終於以浮夢術將過往的一切都續駁起來了。明天,一切都將真相大白。可是他卻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意思。
我的命運,真個隻是如此麽?
他東南光福坊的方向走去。
從會昌寺到光福坊,尋常馬車都要走半天。等明崇儼到了大興寺寺門前,也已過了禁夜時分,空蕩蕩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影,大興寺也早已寺門緊掩。
他手往牆上一搭,輕身躍過高牆,落在了大興寺的院牆裏。甫一落地,他的眉頭就不禁一皺。
大興寺……此時金阿育像已不知所蹤,大興寺也已敗落下來。但雙腳一站在大興寺裏,明崇儼就感到了一陣心悸。黑漆漆的大殿似乎傳出一股妖氣,排山倒海一般洶湧而至,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無論如何,總要去麵對。他咬了咬牙,舉步向裏走去。
大興寺本是名刹,但此時香火不盛,僧眾也是極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禪理,無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早晚課都不做,此時大殿中也是空無一人,隻是,正中卻放著一盞油燈。
一燈如豆,燈火卻紋絲不動。假如有人在旁邊的話,借著幽暗的燈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閃動。
那些影子猶如活物,繞著這盞小燈不住打轉。雖然無聲無息,但氣勢逼人,幾如驚濤駭浪。等轉到七八轉時,那盞油燈的火焰忽地暴長了一尺有餘。隨著亮光一閃,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見,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後卻閃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穿著白紗長裙的女子。
長裙十分輕薄,她的身體幾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現得也太過突然,幾乎是憑空出現的。她嘴角噙著一絲詭秘的笑意,紅唇豔得仿佛要滴下來,慢慢向那盞燈走近。雖然大殿中什麽都沒有,她卻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戰戰兢兢,似乎生怕會失足落入萬丈深淵。
當她走到距油燈還有三尺許,從大殿一角處突然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流香。”
這聲音很輕。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轉過頭。卻見角落裏,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佝僂的老僧。這老僧一身破舊袈裟,神情木然,眼中隱隱卻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這裏。”
老僧卻垂下頭,低低道:“流香,你終於來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當年氣吞牛鬥,叱吒萬夫的蕭流明,如今卻成了一個老僧,實在讓人不敢相信。”
這老僧正是當初曾在汾陽橋觀張三郎與李世民一局後,心灰意懶的極玄子。隋末大亂,張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極玄子也極有雄心,相約日後一見高下。但在汾陽橋見過李世民後,極玄子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李世民的對手,意興闌珊,給張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從此不見蹤影。他抬起頭,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這世界已非我蕭家所有,你縱然妄動刀兵,最終不過鏡花水月,徒然讓天下多造一劫罷了。”
蕭流香冷冷掃了他一眼,道:“這便是你將天魔擄走,又在這大興寺布下禁咒之由麽?害得我與二哥當年隻能出走百濟,在異域苟延這許多年。大哥,蕭家的血脈,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十一
極玄子歎道:“蕭家血脈又如何。我曆代先帝仁厚愛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魘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傷天害理麽?”
極玄子與蕭流香兄妹同出蘭陵蕭氏一門,也是嫡親堂兄妹。蕭氏本是齊梁皇族。這一族素懷大誌,想要恢複故土,但朝代屢屢變易,他們多次起事,卻總是捉籃打水。隋朝初興,國勢強盛,蕭家想要恢複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亂,他們終於準備大幹一場,不惜動用禁術咒煉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極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陽橋一會,極玄子不見去向,蕭流香與那黑衣人失了主謀之人,再難有所作為,隻能投靠另一個堂兄蕭銑。蕭銑被斬後,他們無法在中原立足,隻得遠遁百濟,苦修秘法準備卷土重來。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長安,方知大唐國勢較隋朝更盛,雖說與倭國中臣鐮足有過密約,但倭國遠在海外,終究遠水難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隻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們藏身在蕭後所居頤養宮中,多方查探,也終於發現了大興寺的秘密。隻是極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們無從下手,蕭流香誘殺少年,以他們的魂魄煉成魘魔秘法前來破解,費了數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殺入大殿,才知道坐鎮此間的竟是大哥極玄子,心中震驚也非同尋常。聽極玄子說起曆代先帝仁厚愛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縱然心灰意冷,想要歸隱也是你的事,為何還要鎮住天魔?難道你要護住李家天下麽?”
極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蘇醒,玉石皆焚。流香,縱然喚醒天魔,你說能有幾分勝算?”
蕭流香怔了怔。喚醒天魔,那是她長久以來的願望,但仔細想想,大唐已如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縱然天魔已醒,也隻如一場狂風驟雨,頂多摧毀幾根枝條而已,說勝算那是一分都無。但她根本不願多想,喝道:“事在人為!”
極玄子歎道:“事在人為,也須為有為之事。流香,欲生諸煩惱,欲為生苦本。此事於天下於己,皆無濟於事,你也隻是枉送性命罷了。”他在大興寺坐鎮多年,大興寺的和尚盡是些碌碌之輩,對於極玄子這個灑掃殿堂的佝僂老僧他們也根本不在眼裏,極玄子樂得平時就常翻翻經書,對佛理卻已頗熟。“欲生諸煩惱,欲為生苦本”二語,出自《增一阿含經》,說眾生所有困苦煩惱,盡生於欲。他回想往日為殫精竭慮,身涉險境,日日煩惱困苦,無一不是為了謀求蕭氏複國一念。待煉成天魔,能放而不能收,隻得在大興寺坐鎮,他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許多。這兩句偈語,實是咀嚼良久,回味無盡。
蕭流香幾年前發現大興寺有異,卻又見寺周加了極厲害的禁咒,她這等術士進來,不啻飛蛾撲火,便以魘魔法煉魂強攻。但這禁咒實在太強,她這魘魔法修習也極為陰毒,每一重便要傷一極美少男與一極醜少女。這幾年修到八生八死,實際已經傷了男女各八人。裴行儉卷宗中隻有八起美少年被殺,實是女子命賤,極醜女子更是沒人當一回事罷了。魘魔術本是邪術,蕭流香修為越高,心中邪念就越盛,哪裏還是一句偈語喚得醒的。她冷冷一笑,道:“大哥,擋我者即是魔障。你不閃開麽?”
極玄子喃喃道:“血流漂杵,生靈塗炭,卻又無濟於事。流香,我不會讓開的。”他初時隻不過心灰意懶,但在大興寺讀的經書多了,卻生了悲天憫人之懷,此時說來,頗有大德高僧氣像。
蕭流香見他仍不通融,怒不可遏,喝道:“大哥,不要怪我了。”她雙手拇指食指分開,遙遙相對,人忽地一轉。隨著她的轉動,白紗長裙飄起,腳底卻有一片黑影向極玄子疾射出。極玄子見她下手再不容情,眼前依稀卻又有當年那個俏麗小妹的身影,頹然道:“善哉。”雙手撚訣,連變了幾個手印,那片黑影到了他身前,卻如大浪激上礁石,紛紛散開。他還待勸解,卻聽蕭流香厲聲喝道:“一始無始。一析三。極無盡本。天一一,地一二,人一三……”
極玄子是蕭氏兄妹的堂兄,蕭流香知道那些本門武功法術奈何不了他,因此突然間用了三韓《天符經》。《天符經》傳說是三韓始祖檀君所傳,雖隻聊聊八十一字,文字卻艱深之極。蕭流香兄妹遁入百濟,取《天符經》與中原道術雜揉而成。這是她的獨到之秘,極玄子見識雖博,功底雖高,卻不曾見過這等法術。他對蕭流香仍頗為容讓,但蕭流香卻毫不留情,這一下出其不意,極玄子隻覺眼前一黑,刹那間竟已什麽都看不到了。他心頭一沉,忖道:“小妹真的要取我性命麽?”情急之下,也再不留手,袈裟一抖,身上所沾黑影立時飛散,隱隱似有鬼哭之聲。
蕭流香見極玄子一眨眼間便破了自己一重天符經魘魔秘法,亦是驚心。她已將此法修至八重,口中接連不斷,喃喃念誦道:“……一積十矩,無匱化三。天二三,地二三,人二三,大三合六,生七八九。運三四,成環五,七一妙衍。……”陰影一重散去,一重接上,竟似無窮無盡。極玄子沒想到蕭流香的功底一高至此,大大驚詫,心道:“小妹她竟已到這等地步?難道她……”
他心神一分,黑影靠得又近了一圈。蕭流香見極玄子抵禦之力漸趨衰弱,心道:“大哥真不愧當年與張三郎齊名的人物,我若不是有了宮天丹,哪是他的對手。”她占了上風,哪肯容情,口中《天符經》念得越來越快:“……萬往萬來,用變不動。本本心,本太陽,昂明人中。天地一一,終無終一。”
這已是《天符經》最後一段。當蕭流香念到“終無終一”時,極玄子隻覺眼前黑影已是排山倒海一般湧來,仿佛有無數妖獸撲到自己身上拚命撕咬。他心知再抵不住蕭流香的進攻,忽地盤腿結迦趺坐,長吸一口氣。
極玄子已是要孤注一擲。哪知他剛坐下來,卻覺雙足已然失去知覺,周身像是被浸入冰水中,從腳跟一直冷到背心。他驚懼萬分,心道:“是了,小妹一定得到了餘七的宮天丹!”
宮天丹一共隻有兩顆。極玄子當初將一顆宮天丹傳給餘七,隻盼有朝一日餘七能成為自己的有力臂助。哪知餘七手段越來越高,異心也越來越重,終於背叛極玄子出門。蕭流香功底如此之高,隱隱然竟有淩駕於自己之意,除了得到宮天丹,恐怕就沒別的途徑了。他對蕭流香總有香火之念,此時略略緩得一步,被蕭流香搶了先手,便是想兩敗俱傷也難。他隻盼能提起最後一絲真氣,但身體已卷這一片黑影之中。黑影一如怒濤狂瀾,卷得他岌岌可危,哪裏還有反擊的餘地。
極玄子心灰若死,正在這時,忽覺背後有人一拍,一股勁力從脊背處湧來。這支生力軍來得極是突然,他無暇多想,猛地長吸一口氣,借著這股力道擋去。這力量雖然也不甚強,但來得極為突然,那團黑影到了距他身周三四寸許,忽如被一道無形堤壩攔住,再難進得一步,而正中那盞油燈火焰忽地又升起了尺許。蕭流香本覺得極玄子已到油枯燈燼之地,卻沒想到他突然間會有這等反擊手段,措手不及,黑影倒卷而至。這魘魔法陰毒殘忍,但是她自己都不敢直攫其鋒,輕叫一聲,身形一晃,如一抹輕煙般閃出了大殿,大殿中那點燈火越發明亮,映得周圍一片發白。
極玄子意外得勝,又驚又喜,暗道:“慚愧!這是誰來幫我?”扭頭看去,卻見有個少年右手撚訣,左手按在他背後,一張臉漲得通紅,正是明崇儼。他正待說話,卻見明崇儼臉上越來越紅,一張白玉般的臉直如煮熟的蝦子一般,伸手在明崇儼腕上一撫,心道:“不妙,難道他的禁術不是自己解開的麽”
明崇儼本來覺得身上如火燒一般,極玄子在他腕上一按,登時周身一片清涼。他長籲一口氣,小聲道:“師父,您……您真的還在。”
極玄子當初為了躲開蕭流香兄妹,不得不遠走高飛。他煉出天魔,心中追悔莫及,但以一己之力又破不了這等法術,因此臨走時在明崇儼身上下了禁術,要等他有朝一日功力能高到能自行解開,便可來到大興寺成為自己的強助,另一來也是不讓蕭氏兄妹再找到他。隻是他沒料到李淳風以金盆圓光術解開了明崇儼身上所受禁術,現在的明崇儼提前過來,功底卻分明還差得遠,不由大為躊躇。
明崇儼見極玄子若有所思,也不說話,急道:“師父,這妖女到底是什麽人?師父你為什麽要對我下禁術?”
極玄子忽地抬起頭,道:“崇儼,你站到那邊去,與我一同施行九字真言咒。”
明崇儼雖不知師父要做什麽,但他對師父敬若天人,從來不敢有違。雖然師父還不曾回答他,但他仍然站到了油燈對麵。正待念咒,門外卻傳來了蕭流香的聲音:“明公子,你別上當,他可是要斷送你性命的。”
蕭流香雖然一招失手,卻無大礙。但方才未能徹底攻破極玄子禁咒,心知又要多費一番周折。聽得極玄子要明崇儼施行九字真言咒,知道極玄子不顧一切,要強行摧毀天魔了。其實明崇儼功力不足,極玄子也是走投無路,決心冒險一試。就算明崇儼真個念動九字真言咒,也會引起天魔反克,他二人反要被天魔吞噬。隻是蕭流香畢生為了喚醒天魔而殫精竭慮,為達目的,不惜向這個自幼便對自己極好的堂兄痛下殺手,哪敢稍有大意。
明崇儼扭過頭看著蕭流香,道:“你究竟是誰?”
這許多年來,他的記憶中總失落一段,唯一還能記得的,就是這個模糊的身影。許多年過去,他終於將記憶重又連起來,現在想要弄清楚的事有太多了,最想知道的也是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麽人。
蕭流香見眼前這俊美少年聽了自己一眼果然停住了手,心下定了許多。明崇儼相貌清雅秀麗,但眼神中卻隱隱總有一絲邪氣,她忖道:“哥哥說得沒錯,這少年魔種內結,日後必成天魔一脈。”她微笑道:“明崇儼公子,我們見過已是第三次了吧。”
明崇儼點了點頭,道:“安喜縣時是第一次。在懷遠坊,是第二次。”
蕭流香眼中也閃過一絲驚異,道:“懷遠坊裏居然你也能見到我,果然是受了宮天丹了。”
聽得“宮天丹”三字,極玄子隻覺心一下沉了下去,暗道:“小妹果然得了宮天丹!”明崇儼卻詫道:“宮天丹?這是什麽?”
他問的是極玄子。極玄子默然不語,蕭流香卻笑道:“明公子,大概你還不知道,宮天丹是你這一門的至秘。服用此丹,功力大進,卻要聽從旁人一個指使,萬死不辭。你離鄉背井,在長安徘徊不去,就是你這師父做的好事。他要你毀掉天魔,那是要你以性命為代價的。”
明崇儼渾身一震,看看極玄子,小聲道:“師父,她說的是真的麽?”他父親在外為官,自己來長安讀書,舉目無親。讀完後父親也屢次來信催自己回鄉,可是他總覺得在長安有一個宿命。這像是一個魔咒困住了他,所以明崇儼才會苦苦追尋那段失落的記憶。直到此時,他才恍然大悟,可事到臨頭又不敢相信了。
極玄子不敢去麵對他。蕭流香所言全然是實,服用宮天丹後將會聽從一個命令,雖死不辭。許多年前在汾陽橋,當他知道結束這亂世的人已經出現,自己再沒有機會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心不再讓這世界妄生殺劫了,便屬意小師弟餘七與自己一同擔當起這個銷毀天魔的重任。隻是餘七也知道此事有死無生,不願聽從擺布,帶著宮天丹逃走。九年前,當他發現蕭氏兄妹找到了自己,不得不離開時,便把剩下的一顆宮天丹給了明崇儼,盼他有朝一日功力大進,可以完成這個使命,沒想到機緣巧合,明崇儼提前解開了禁咒來到他麵前。現在強行銷毀天魔,事未必可成,明崇儼卻當真有死無生。隻是要他再騙明崇儼,他也實在不忍心。
明崇儼見師父垂頭不語,心知定是屬實。他對師父極為信任,卻不料師父竟會對自己有這種安排,心頭怒火登時熊熊燃起。他喝道:“師父,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殿門又發出“咯咯”一陣響。極玄子知道那是蕭流香又在強行攻入。此時大殿所下禁術威力大減,此消彼長,蕭流香用不了多少時候便能再攻進來了。他忽地抬起頭,道:“崇儼,為天下百姓,一己安危又何足掛齒?來吧。”
明崇儼見他眼光一閃,腦袋裏也白茫茫一片,便要聽從極玄子的話去做。但在他心底卻隱隱有個聲音在叫道:“我被騙了!被騙了!”怒不可遏之下,竟然直直立著,動也不動。也正在這時,“砰”的一聲,殿門終於被推開了。
殿門一開,那盞油燈的火焰霎時縮得更小。看著蕭流香微笑著走進來,極玄子的心沉到了穀底,喃喃道:“劫數,劫數。”
蕭流香一步步進來。足底陰影漆黑一片,仿佛踩著一團黑雲。極玄子所下禁令越來越弱,魘魔法與天魔感應,威力卻是越來越強。她見明崇儼呆立不動,心中更是喜悅,隻是也有些隱隱的不安,忖道:“哥哥怎麽還不來?難道被擋住了?”
事態緊急。她從餘七處逼問過,承乾亦將來到此處。一旦太子也來了,那麽想要全身而退便難如登天。但單憑一人之力要喚醒天魔,同樣凶險之至。隻是想到以哥哥的本領,要擋住他至少要兩個絕頂高手。而長安的絕頂高手,至多不過四人,分散之後,自己就無心能夠阻擋了。
勝券在握,成功隻有一線之遙。蕭流香心中一定,魘魔法的威力便更大。黑影漸漸擴散,幾乎要將整個大殿都籠罩其中。
天快要亮了。
蕭流光抬起頭,心中也少有的焦急。他自信以天下之大,能擋住自己的已不足三人。也許扶餘三夢齋可以,但阻住了自己的人顯然不是三夢齋。那麽到底是誰?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讓自己的氣息平靜一些。到現在,他已衝了七次,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不論是以拂梅手,還是用虎咆流、暗行堂五體封靈秘術,阻路之人總如磐石一般巋然不動。每一次失利,他心中驚懼就更增一分。
天下,居然還有此人!更可怕的是,他根本猜不到到底是誰會有這等本領。長安的絕頂好手,李淳風、袁天綱以外,也唯有李靖夫婦。可即使是這四人中的一個,都不可能如此舉重若輕地將自己阻在此處如此之久。
他定了定神,高聲道:“閣下究竟是何方高人,為何要阻住我的去路?”
前麵那人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卻隻是低低一笑。聽聲音,那是個中年男人,顯然不是張出塵了。難道是李靖、李淳風、袁天綱中的一個?他冷哼一聲,道:“閣下不是等閑之輩,為何如此藏頭露尾,效穿窬鼠竊的行徑?”
這已是激將法。但對麵那人卻不受激,仍是一笑,道:“穿窬鼠竊又何足為羞?蕭先生可人,卻嫌小氣了。”
蕭流光本想以言辭激亂對方心神,好趁隙而入,不料此人鎮定如此,反是自己心浮氣躁起來。到了此時,即使是他也不禁有些絕望,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曙色熹微,模模糊糊已能看到對手的麵目了。那人仍是端坐在大石上,高聲道:“蕭先生,你一身本領難得,何必要去枉送性命?”
蕭流光心知說是說不通的。他咬了咬牙,喝道:“那就休要怪我無情!”
這一聲暴喝,如春雷炸響,闌珊暮色亦似被震得一顫。他左手撚訣,右手食中二指伸到嘴裏一口咬破,鮮血立時灑出。血跡飛濺於地,卻如一支巨筆在地上畫出了一道符。他右手一揚,低低道:“天地玄宗,萬氣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包羅天地,養育群生。誦持隨身,體現光明。三界侍衛,五帝司迎。萬神朝禮,役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亡形。內有霹靂,雷神隱名。洞慧交徹,五氣騰騰。金光速現,覆護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蕭流光的別派法術,實是左道,此時念誦卻是正宗道家金光神咒。他附以血咒,更有磅礴之勢。一聽得蕭流光咒聲,那人也不敢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石塊上,忽地站起,右手在腰間一搭,赫然出現一柄長刀。
這長刀足足有四尺許,也不知那人是如何藏在身邊的。一見這長刀,蕭流光麵色登時有如死灰,金光神咒嘎然而止。
“張三郎!”
那是虯髯客張三郎的水火刀。他做夢都想不到擋住自己的會是虯髯客張三郎,嘴裏呻吟也似地喃喃著。張三郎與他堂兄極玄子是好友,也是兩人互相默認的平生大敵,當初他跟隨極玄子時曾見過張三郎幾次,那時他武功法術皆未大成,隻覺與張三郎相去不啻天壤。隻是張三郎心高氣傲,爭奪天下失利後,便遠遁海外,蕭流光怎麽都想不到他會來為大唐護法。
虯髯客見蕭流光的金光神咒引而不發,卻也暗自鬆了口氣,道:“小郎,許久未見,別來無恙。”這金光神咒是玄門大道,便是虯髯客亦不敢輕視。當初他見到蕭流光時,蕭流光尚在少年,是跟隨極玄子身邊的一個小兄弟,沒想到這些年未見,蕭流光本領居然一高至此。
蕭流光道:“不知髯公為何要阻我行程?”
虯髯客淡淡一笑,道:“昔年向舍妹一諾,某家作繭自縛,不得不從,還請小郎休要責怪某家。”
其實以虯髯客本心,大唐就算分崩離析,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隻是李靖之妻張出塵是他義妹,他對這義妹愛慕已久,張出塵卻選了李靖為婿,虯髯客便許諾張出塵,隻消張出塵有朝一日出言相求,必然為她辦到。這個諾言許下已久,後來他遠赴海外,李靖夫婦也在大唐位列高爵,卻終有了兌現的一天。
蕭流光看著他,呆了半晌,終於頹然道:“髯公既有此諾,流光不敢不從。”現在趕回去,也已晚了,而以血咒附上金光神咒,不要說仍沒有把握能擊退虯髯客,即使僥幸取勝,也已無力再去喚醒天魔。
小妹,哥哥無能。蕭流光的心像被什麽噬咬著一般疼痛。他知道,從今天起,永遠都見不到這個小妹了。
十二
“紅妹,大哥真會擋住他麽?”
李靖麵色沉重。即使妻子嫁給他已經很多年,即使他已身為大唐第一名將,他依然保留著當初在越國公楊素府第中第一次見她時的稱謂。而對於虯髯客這個其實已是敵人的結義大哥,他更沒有多少感情。
張出塵拉住他的手,低聲道:“別擔心,大哥一諾千金。”隻是她也知道,如果虯髯客背棄諾言的話,說不定李靖心裏更好受些。
李靖歎了一口氣,背著手看著麵前大興寺的殿角。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危機已如妖獸般露出了利齒。雖然陛下調動了禁軍嚴密守衛,但他也知道,蕭家之人要是回來的話,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仍然擋不住他的。
“是啊,現在還沒來,大哥一定得手了。”他低低說著。
昨天陛下緊急召見,讓他夫婦都吃了一驚。眼前這個危機,也許比當初突厥大舉進犯更為凶險。隻是聽著陛下鎮定自若的吩咐,李靖也不由由衷地感慨。
不愧為天下明主!不論這危機有多麽凶險,現在卻已如柙中之獸,縱然爪牙尚在,亦沒什麽威脅了。隻是,他不知道李淳風先生為什麽到現在還不發信號,難道還在忌憚什麽?
此時的李淳風也極是猶豫。
六道圓輪大法隨時都可發動,但讓他吃驚的是,大殿中傳出來的氣勢,也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
蕭氏的本領,真的高到了這等地步?而星座中的異相又到底在預示著什麽?現在這樣,雙方都是在逆天而行,連他也不知道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麽。蕭氏的天魔到底是什麽?真如同蕭後那裏所得知的,會引起一場震動天下的大亂麽?直到現在,李淳風依舊有點不知所措。
這時李君羨帶著兩個人走了過來,拱手施了一禮,小聲道:“李先生,我已問過,侯將軍未見異動,殿下也在東宮未出。”
李淳風一怔,道:“沒出來麽?”他懷疑蕭氏是太子所指使。隻是太子是陛下親子,雖說陛下眼下對這個兒子大為不滿,甚至傳說有廢太子之意,可說太子會對陛下圖謀不軌,隻怕也太過駭人聽聞了。因為侯君集與太子頗為接近,他暗中拜托李君羨,要他密切關注侯君集動向,以防有變,但顯然自己想錯了。幸好先前未向陛下說過此事,不然陛下反會多心的。他點了點頭,道:“那就好。”
李君羨看了看麵前的大興寺,有點懷疑地道:“仍然沒有異動麽?到底是不是這裏?”
李淳風道:“僧人都被點暈,顯然蕭氏已經動手。外間根本不聞異動,大殿應該是被人下了封禁之術。”他頓了頓,又道:“李將軍,你麾下有無好手,讓他進去看看?”
大殿被封住,尋常術士除了強攻一途,便進不去的。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淳風雖非戰將,這句《孫子兵法》中的名言他是知道的。貿然強攻,李淳風也不知會是怎樣一個結果,最好的辦法便是先讓人進去看看,來個投石問路。
李君羨猶豫了一下,還不曾回答,他邊上一個小軍官忽然道:“李先生,小將願往。”
這小軍官年紀甚輕,相貌英武,背後還插著折成幾段的鐵槍。李淳風道:“將軍是……”
這小軍官行了一禮,道:“小將金吾衛街使裴行儉。”
李君羨雖然不能指揮金吾衛,但裴行儉是他特意要來麾下的。裴行儉本領非凡,此番受命封鎖光福坊,他特意又將裴行儉召回。裴行儉為了這件事花了不少心力,但直到如今仍是一頭霧水,他膽大包天,龍潭虎穴也敢闖闖,一直便想進去看個究竟。聽李淳風說要讓人進去看看,當即挺身而出。
李淳風點了點頭,道:“有勞裴將軍了。進去後不要貿然行事,立刻出來。”
裴行儉點點頭,道:“小將領會得。”他右手往背後一按,“嗆啷”一聲,七截槍瞬息間抽出,握在了手中,直如幻術。李淳風也沒料到這個毛遂自薦的小軍官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吃了一驚,扭頭看了看李君羨,低低道:“李將軍,此子不凡。”
李君羨眼中閃爍,卻似不曾聽到。在裴行儉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當初那個英武絕倫的裴行儼的影子。
有弟如此,行儼,你也該瞑目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說著。
極玄子隻覺氣血翻湧,一口鮮血鬱結於胸,險險便要噴出來。蕭流香攻勢如潮,竟似無窮無盡,而自己卻氣血兩衰,抵禦之勢越來越弱了。他看了看一邊呆呆站著的明崇儼,心頭更是一痛。
“流香,你真要取我性命?”
這話已隱含乞憐之意。蕭流香卻微微笑著,道:“大哥,宮天丹之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小妹也是騎虎難下,還請大哥原諒。”
她破釜沉舟,給自己下了必殺的禁咒!極玄子心頭又是一痛。本來他還有一線希望,盼著蕭流香能知難而退,可現在顯然已不可能了。他道:“流香,宮天丹禁咒,一樣可解……”
沒等他說完,蕭流香喝道:“不必了。”她雙袖一甩,身周黑影如狂濤般湧上,那盞油燈光焰此時被逼得隻有芝麻粒大小,已是搖搖欲滅。極玄子本就在強自支撐,到了此時再也撐不下去,一口鮮血噴出,大殿中登時一片漆黑。他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人忽地站了起來,伸手搭到明崇儼前額。
想到天下又將大亂,刀兵四起,生靈塗炭,而蕭氏兄妹的圖謀又必不能成,隻是天下人白白多遭一回兵劫罷了。少年時極玄子也不是個悲天憫人之輩,但他所修都是玄門道術,後半生心灰意冷,又隱身佛門,讀的盡是經書,回首前塵,便覺少年時逐鹿中原之心皆是魔障,隻盼天下太平,至於蕭氏複不複國,亦是餘事。到了最後關頭,更覺給明崇儼下了宮天丹,強讓他做這等舍身為天下之事亦屬魔道。蕭流香這一波攻勢自己是絕對擋不住了,便奮起餘力,護住明崇儼。
黑影如潮水一般將明崇儼和極玄子裹在其中。蕭流香雖然聽蕭流光說過,明崇儼魔種內結,將來必能與天魔犄角相應,因此一直不去殺他,可此時哪還顧得這些。這八生八死魘魔法鬱結了十六個少男少女的冤魂,便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著物即腐。黑暗中,隻聽得極玄子高聲道:“地火水風,四大皆空。摩訶薩埵,舍身慈悲。”
佛門有謂,人身不過是地、水、火、風這“四大”假合而成,無常不淨,是眾苦之本。後兩句說的是昔年有一大車王,生育三子,太子名摩訶波羅,次子名摩訶提婆,幼子名摩訶薩埵。某次三子遊於山林,見有一病虎產育七子,才經七日。身不能動,諸虎子圍繞於側嗷嗷待哺。摩訶薩埵見而大生慈悲之心,便以身飼虎,爾時大地六種震動,天花亂墜,極玄子讀經時曾讀過這個故事。此時命在頃刻,亦如摩訶薩埵般生了慈悲心,便以身相護。
黑影攻破了極玄子的最後防線。在這瞬間,極玄子渾身都如浸於濃墨之中,麵貌卻放出毫光。借這毫光一閃,明崇儼見師父嘴角含笑,失聲道:“師父!”但這毫光隻是一閃即沒,黑影已淹沒了極玄子頭頂。刹那間,極玄子肉身為八生八死魘魔法化盡,都成微塵。雖然大殿中死寂一片,明崇儼卻覺耳邊如有萬丈風濤,直似電閃雷鳴。
正在這時,蕭流香身後忽地傳來一聲厲喝:“看槍!”
那正是裴行儉。
裴行儉衝入大殿,恰是極玄子骨肉化盡之時。他刹那間看到大殿中竟然浮現出明崇儼影子,不由方寸大亂。明崇儼對他遮遮掩掩,讓裴行儉極是生氣,可與他兄長裴行儼一般,裴行儉也是個篤於友道之人,在這少年軍人心裏,這份友情卻是比什麽都要珍貴。他沒想到居然在這裏看到明崇儼,眼見明崇儼要被黑影吞沒,他再顧不得李淳風讓他不要貿然行事的勸告,七截槍一個“騰蛟式”,便已刺出。
裴行儉武功極高,這一槍更是他全力施為,快如電閃。蕭流香也萬萬想不到身後會有人暗算,裴行儉不是術士,身法又快得異乎尋常,她身子一側,七截槍槍尖便已紮入她的肩頭。蕭流香平生從未受過傷,痛得尖叫一聲,雙袖一揚,魘魔法登時倒卷過來,便向裴行儉湧去。
裴行儉一槍刺中,卻覺槍尖觸到的如同堅石。大殿中本來就漆黑一片,眼前卻忽地似有更黑的暗影撲來。他性子剛強,寧強不彎,即使如此亦是不懼,手腕一抖,七截槍一折,已成七截,忽地又連成一根。借這力量,槍尖又向前送了寸許。
這一招變化神妙無方,蕭流香也沒想到對手力量盡時居然還有新力發出,槍尖又鑽入傷口寸許,痛得她冷汗直冒。但是她這八生八死魘魔法威力全然不減,隻緩得電光石火般片刻,終於盡數發出。
黑暗中裴行儉隻覺有個人一把攬住自己,身體已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七截槍當即脫手。“咣”一聲,大門被他一下頂開,人也直飛出去,直飛出三四丈遠,這才重重摔倒在地。他摔了個七葷八素,但七截槍是他愛逾性命的隨身兵器,哪忍失落,爬起來還要向大殿衝去,身邊忽覺微風倏然,有個人搶過他的身邊,卻正是李淳風。
李淳風見變起突然,大門洞開,這大殿原本固若金湯的封禁之術在這一瞬間盡已消失,心知這是絕好的進攻良機。他與另一邊的袁天綱二人施行六道圓輪大法時心神合一,六道圓輪大法一經施展,連當初王世充手下的妖僧伽羅婆帝、虯髯客張三郎也一樣要受困。他腳下步罡踏鬥,手中符紙連連飛出,眨眼間大興寺外已將這六道圓輪大法發動。
另一邊的李靖夫婦也已發覺六道圓輪大法發動,瞬時也已上前。六道圓輪大法可以困住殿中妖人,真正的攻勢卻是李靖夫婦發動。李靖身為名將,舉手投足間隱隱有凜然之威。張出塵當初在楊素府中化名“紅拂”,此時已身受誥命,但秘術卻更為精深。李靖所修乃是水府神咒,張出塵所修卻是火府術,兩人水火既濟,瞬間便已將大門封住。
蕭流香身中一槍,左手五指在肩頭疾點,立時封住了傷口。方才那人突如其來,槍法雖高,其實也傷不得她。但陰差陽錯之下,自己全然不備,居然受傷,更是怒不可遏。而那人來得既快,退出去更快,便是想要追擊都來不及。她知道定是明崇儼搞的鬼,可是明崇儼來去如鬼魅,已不知到了哪裏。一瞬間,外麵的攻擊也已來了。
李靖如今身為高官名將,少年時卻是個行走天下的遊俠兒。某次遊曆,在深山中借宿於山家,這家中唯有一老婦幼女。李靖憐憫這家人羸弱,便為她們推了一夜的磨,卻不知這兩人是當初有名的術士龍氏一族後裔。龍氏自稱為天龍之裔,精擅水府神咒,見李靖忠厚,根骨清奇,但將水府神咒傳了給他。他少年時以此行俠仗義,後來領兵為將,便不常使出這等秘術了。此時重為馮婦,威力卻是絲毫未減。張出塵的火府術與他的水府神咒恰是相輔相承,二人又是多年夫妻,心念合一,威力更是平增一倍有餘。蕭流香縱然有宮天丹,仍不敵他二人聯手之力,八生八死魘魔法被一重重攻破,光亮從大殿門口處一點點攻入。
蕭流香自覺這事極為隱秘,到了這時才知道原來早就落入了李世民的圈套。肩頭之傷雖輕,終究讓她打了個折扣。見水火之勢一點點侵入,自己的魘魔法便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急速融化,登時心如亂麻。為了喚醒天魔,她付出了一生一世,眼見在這最後時刻卻生了這等變故,一時間也不由恍惚。
也許,大哥說的是對的吧。她想著。可是這個小時候對自己極為親切的堂兄死在了自己手下,相依為命的哥哥也終於沒能趕到,她已心灰若死,隻覺一生策劃,至此翻為畫餅。
不,還沒有結束。
她看著大殿正中。在水火侵蝕下,大殿裏的方磚一塊塊都已變色,唯有正中一片地方仍是一片漆黑。蕭流香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伸手探到胸前。
天魔。以命換命,醒來吧。
她五指纖纖,潔白如玉,指甲也留得甚長。她伸手在前胸豎著一劃,指甲便如小小利刀,將皮膚割開,鮮血立時湧出。隻是這鮮血像是活的一般,竟有向上流動的。隻一瞬間,她的周身都已沾滿了鮮血,但血跡卻似鳥篆蟲書,並不凝結成一片。
這是以身為器,幻化的血咒。血咒原本就要傷身,像她那樣以身為器,威力固然極大,卻已必死無疑了。
醒來吧。她在心底喃喃地說著。胸前的傷口直裂到心肺間,看得到她正在跳動著的心髒。隻是蕭流香似乎全然不覺痛苦,笑意更加酣暢。
她一將血咒使出,門外的李淳風、袁天綱和李靖夫婦同時感到壓力劇增,竟然同時被逼得倒退一步。
大興寺不是什麽香火旺盛的所在。此時天已即將放亮,早起的人都要出門。一開窗,卻見大興寺裏烈焰熊熊,想要來救火,卻不知何時坊巷裏都駐滿了士兵。膽小的關上門裝不知道,再去睡個回籠覺,膽大的卻從窗縫裏往外看。
裴行儉失了七截槍,心痛之極,而明崇儼也驚鴻一瞥,不知是不是仍在大殿裏。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見李淳風倒退了一步,更是吃驚,小聲向李君羨道:“李將軍,這是怎麽了?”
李君羨雖非術士,但見李淳風縱然倒退,臉上卻有欣慰之意,也便釋然,小聲道:“驟雨不竟日,妖人已至末路了。”
他話音剛落,卻聽一聲巨響,大興寺的大殿屋頂一下崩塌下來,一道黑氣衝天直上。此時曙色已至,東邊的天際已然泛白,但這道黑氣卻如暗夜中衝出的妖魔,直入雲霄。在黑氣中,隱隱似有一張詭異的巨大人麵。
這是一張絕美的女子之麵。隻是,那一雙淡淡的雙眼卻帶著刻骨的仇恨,如同妖魔的君王,俯瞰著下麵的芸芸眾生。
這異像所有人都看到了。駐守在邊上的士兵都是千錘百煉的精兵,連他們都驚呼起來,那些偷看的平民百姓更是有失聲尖叫的。這景像實在太過詭異恐怖,如非人世所有。隻是黑氣轉瞬即逝,隻不過一閃,彈指間便已消失。若不是大興寺的屋頂被衝破了一個大洞,所有人都要以為剛才自己是眼花了,或是在做噩夢。
結束了麽?
李淳風淡淡地想著。這就是天魔吧,他想。這天魔應該已經被他們四人化去,那麽這場危機終於過去了。可是,他心裏卻總是空落落的,像暗夜行路踩不到實處。
李靖夫婦也突然間發現那股力量消失不見了。他們收回水火二術,麵麵相覷,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勁敵就已經這樣敗北。袁天綱這時過來道:“淳風兄,真完了麽?”
李淳風皺起眉頭,道:“也許吧。”
他們指揮著士兵扒開大興寺大殿的殘垣斷壁,卻隻找到了裴行儉的七截槍。這槍的是神物,這般受壓,居然連壓痕都沒有,隻是槍點上沾了些血跡,別的便什麽都沒找到,甚至連一片碎衣服都沒有。這時那些被點倒的和尚已被救醒,他們還不明所以,卻見大殿都已毀了,寺中盡是士兵,沒想到一覺睡出這等禍事,全都嚇得全都說不出話來。後來這些和尚化得緣來,重修大殿,自覺可能是太過鬆懈,從此日日早晚課都不敢遺漏,倒頗有清譽了。
此事已了,禁軍都已收隊回去。這一夜發生的事,後來被市井之人傳得神乎其神,有說是捉拿江洋大盜的,有說是某將謀叛的,最後公認是不法妖人施行邪法,結果遭天子擒捉,秘密斬首。隻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十三
明崇儼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長安。曙色籠罩著這個偉大的城市,無比燦爛,卻又帶著無比的妖異。他看了良久,才轉過頭,出了剛開的延興門。
終於從這個魔咒中解脫了。辯機,裴行儉,高仲舒,他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辯機會成為一個極有名望的大德高僧吧,裴行儉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赫赫名將,而高仲舒也許會成為一個精擅史實的學者。這都是他們的道路,在這條路上他們也會走下去,可是明崇儼卻覺得茫然。仿佛走在一個大霧彌漫而又歧路重重的地方,每一步踏出,也許都會走上一條自己都想不到的道路。
長安,再會了,也許有朝一日我會重來。他想著,心裏也沒來由的感傷。師父給自己下了這個咒,卻又用生命救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恨還是該感謝他。
他終於轉過頭,向前走去,把長安拋掉了腦後。
在大興寺那道黑氣衝天直上的一刻,長安皇城的大明宮裏,一些宮女太監正在做早朝前的最後一次清掃。擦洗桌案,灑掃地麵。在這些人中,一個少女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年輕渴睡,突然靠在了案上。
那是個年輕的才人。
大唐後宮,除了皇後以外,還有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名目如此,但貞觀年間女官並沒有如此之多。才人是二十七世婦中的一個,屬女官五品,但當今皇後長孫氏十分賢德,平時連她都會做些灑掃之事,上行下效,那些女官當然不敢怠慢,否則便要有“狐媚惑主”之名了。
這個才人十分年輕,也不過十四五歲,胸脯正如初結的菡萏,臉上也還帶著細細的絨毛。一張臉雖然不無稚氣,卻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您怎麽了?”
雖然年紀尚小,終究也有“才人”的銜頭。一邊另一個才人見她像是累了,連忙過來扶住她。手剛觸到她的手臂,卻吃了一驚。
白嫩的手臂,冷得仿佛萬載寒冰。她驚道:“媚娘,你病了麽?”
少女的眼裏忽然睜開眼,微笑道:“不礙事。”她說著,又抓起掃帚,開始掃著地。那個才人見她沒再說什麽,也不以為意,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掃地也隻是輕活。一會兒,殿上便已掃得幹幹淨。在出去的時候,少女回過頭來,看了看這個陛下將要與王公大臣議事的地方。
有朝一日,我會坐在這裏的。天魔的仇恨必將降臨到這個王朝之上,你那些皇子皇孫,必將在我的刀下呻吟。
這個少女的眼裏,射出了逼人的寒光,已完全不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了。隻是她走在最後,誰都沒有發現這個少女的異樣。
這時,太陽已升了起來。光芒似億萬柄金槍,射在連綿不斷的琉璃瓦上。大明宮裏,黃門宮女都陸續地走出來,開始一天的事項。
大唐,這個金碧輝煌的王朝又迎來了燦爛的一天。
卷四 天魔蘇醒 下(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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