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明兄,你沒事吧?”
一聽到這個聲音,辯機連忙站了起來。到會昌寺來的人中,唯一一個會大呼小叫的,便是弘文館的高仲舒了。若不趕緊去迎他進來,隻怕他會一路叫到會昌寺所有僧眾都聽到。
他剛迎出門,高仲舒已一頭撞了進來。他滿臉通紅,想必是一路急急跑來的。明崇儼正在啜飲著一杯茶,見他這樣子,道:“訥言兄,我沒事。”
“我聽說你受了傷,馬上就過來了。你知道大秦寺的阿羅本大師麽?”
高仲舒接下來的這句話沒頭沒腦,讓明崇儼一怔。阿羅本這個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不像中沙門中人的法名,想必是西域番僧吧。他道:“這個你還要問問辯機大師,我可不清楚。”
高仲舒道:“他的門派叫景教。聽說,景教是大秦國的國教,”
所謂景教,就是天主教聶斯脫裏派在中國的稱謂。聶斯脫裏是敘利亞人,曾任東羅馬(大秦)君斯坦丁堡大主教。因為他提出“基督二性二位說”,認為聖母瑪利亞隻是生育耶穌肉體,而非授予耶穌的神性,在以弗所大會被定為異端,聶斯脫裏也革除主教職務。後來聶斯脫裏本人客死埃及,但這一派信徒卻遁入波斯,不斷向東發展。阿羅本於貞觀九年抵達大唐,經過三年周旋方由天子下詔,準許阿羅本在長安傳教,並在義寧坊建大秦寺一座,由阿羅本主持。這大秦寺占地不小,現在隻是在啟建,所以明崇儼還不曾聽說過。
明崇儼詫道:“大秦國的國教?你跑那裏去做什麽?”高仲舒是持無鬼神滅論的,以前從不涉足佛寺道觀,現在到會昌寺來,也無非是與辯機和明崇儼聊天。他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個大秦寺去,確實很讓明崇儼想不通。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道:“我……渴死了,辯大師,給我也倒杯茶吧。”辯機給他倒了一杯,高仲舒也不管這種蒙頂石花茶要細細品味,接過來一飲而盡,道:“明兄,那大秦寺剛落成,我想去開開眼界。大秦寺的住持名叫阿羅本,是波斯來的。聽他說,景教教義與釋道諸家大為不同,他們信奉一個天尊,這天尊見眾生苦難,便化為涼風吹向一童女。對了,這童女名叫末豔,感涼風受孕,誕一子名謂‘移鼠’……”
明崇儼心情並不甚好,但聽到此處,也不由笑出聲來,道:“怎麽叫這個名?”
高仲舒道:“胡人名字,古裏古怪的多了。阿羅本大師說這移鼠有絕大神通,能令人起死回生,奉天尊之命拯救世人,收下十二大弟子,個個神通廣大。其時大秦王不信移鼠所教,要捕殺移鼠。移鼠的小弟子被大秦國有司收買,以銀餅三十將移鼠出賣,結果移鼠被活活釘死。”
明崇儼見他嘴裏嘮嘮叨叨地說著,眼神大有神采,看樣子哪裏是來探望自己,實是滿肚皮話不吐不快,到自己跟前說個痛快。他笑道:“聽你說得這麽熱鬧,難道你想要皈依這景教不成?”
明崇儼說這話隻是打趣,哪知高仲舒臉一下又紅了起來,大為忸怩地道:“這個……其實我想問問辯大師,景教是不是也是佛門一脈?”
這回輪到辯機一怔了。饒是辯機學富五車,卻不曾聽說過景教的名頭。他皺了下眉頭,道:“這個我也不知。不過佛門可沒有天尊末豔移鼠這些的。”他看了看高仲舒,疑惑地道:“高公子,你真要皈依景教?”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一張臉又紅又白,倒像是煮得半熟的蝦子。好半晌,才幹笑道:“哪裏哪裏,我隻是要去看看。”他歎了口氣,道:“守約現在忙得焦頭爛額,你既然也碰到這種事,那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裴街使,仍是那樣子麽?”
裴行儉剛站起身,一個叫沈天衛的金吾衛便過來問道。他洗了洗手,拿過一塊布擦了擦,道:“後腦被人以柔勁擊碎,與那些人的死法一般無二。該死的混帳,真不知他還要幹幾起。”
裴行儉剛回武候鋪,還沒坐下,便聽人來報又發現了一句無名男屍。一聽那男屍是個少年,裴行儉心裏就“咯登”一下,心知多半又是那人做的。他立刻和幾個同事一塊兒過來查看。
屍首是在長安東南角的修行坊發現的,周圍還有點車轍痕,但因為時間有點長了,車轍印都已被踩亂,根本看不出是從哪裏來的。與先前陸續發現的那七具男屍相仿,這具屍首是個長相十分清俊秀麗的少年。不算南味觀那些人的話,這前後八具屍首正好出現在長安城的八個方向了。
這八具屍首都是長相俊秀的美少年。裴行儉皺起了眉,又下意識地擦了擦手。其實天還很冷,屍首上並沒有屍臭,可是他仍然覺得自己的手上帶著一點臭味。明崇儼的相貌倒與這些死者差不多,可是為什麽他能活下來?如果明崇儼不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會不惜一切追查下去的吧,這也難怪李大人會緊追不放。
沈天衛看著這具屍首,忽然小聲道:“裴街使,你說會不會是長安城裏出了狐女了?”
“狐女?”
沈天衛點了點頭,道:“死的人全是長相漂亮得不像話的小白臉,而且住的地方也是東南西北都有,不像是尋常的殺人命案。說不定,那是狐女盜取了這些小白臉的元陽後,又把他們滅口了。”
裴行儉既想笑,又有點笑不出來。沈天衛顯然把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都當真了,可是他說的真的毫無可能麽?這八起命案顯然是同一人所為,而這個人,倒真的有可能是個女子啊。
沈天衛見裴行儉低頭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隻道自己說得有道理,道:“裴街使,你說李將軍能破了這案子麽?”
先前那七個死者中,有一個是禮部侍郎的公子,還有一個也是官拜千牛衛的世家子弟。因為出了這兩個死者,這件案子就成了通天大案,天子親自下令讓李將軍督辦此案。然而這隻是一般的看法,裴行儉卻知道這事遠遠不是死了兩個世家子弟那樣簡單。
凶手用的,乃是蘭陵蕭氏的拂梅手。
蘭陵蕭氏不是一個尋常姓氏。這一族源出齊梁皇族,隋煬帝之後蕭氏就出自這一族,而當今名臣尚書左仆射蕭瑀就是蕭後之弟,也是這一族中人。不過令天子最為忌憚的卻是這一族中的蕭銑一支。隋末,蕭銑自稱梁王,擁兵四十萬,是大唐最大的勁敵之一。武德四年,高祖李淵遣李孝恭與李靖進擊,結果李靖獻奇計一月攻破梁都江陵,蕭銑開城投降,隻是李淵忌憚蕭銑,仍然將他斬殺。蕭銑臨死前,發誓與李唐不同戴天。蕭氏後人大多習文,習武者就隻剩蕭銑這一支了,所以當拂梅手出現,一定使得天子大為吃驚。正是為此,李將軍是決不會放過明崇儼的。假如要讓明崇儼不至於被卷入這事中,唯一的辦法就是搶在李將軍之前破了這件案子。可是這話說說簡單,要做到實在談何容易,自己真能做到麽?
沈天衛見裴行儉仍是不言不語,隻道自己說錯了話,幹笑了兩聲道:“李將軍神通廣大,屬下實在不該多嘴。裴街使,我們是不是先回去?”
裴行儉忽地抬起頭,道:“等等,我再看看。”
他大踏步走到那具死屍跟前,道:“把他的衣服解開吧。”
沈天衛呆了呆,道:“解開他的衣服?裴街使,這屍身上還有什麽異樣麽?”屍身已經僵直,要脫衣服很不容易,所以隻是解開了衣帶看了看身上有無傷痕。聽裴行儉說要把死屍身上的衣服解開,他自是吃驚。
裴行儉已經拉開了衣帶,把屍體上的外套解下來,道:“不是。”他將那外套展開了,這衣服是一件做工相當考究的緞子長袍,因為曾放在雪水裏,上麵沾著些泥汙,此時卻已幹了。裴行儉輕輕一抖,“啪”一聲,袍子上那些幹了的泥屑居然紛紛掉落,一件衣服又變得相當清潔。沈天衛見此情景吃了一驚,叫道:“這是什麽料子?”
“此人身上的衣料可不同尋常,就算長安城裏能穿這種衣服的人也不是很多。假如我們拿到幾家大的綢緞行裏問問,應該能問出些端倪來。”
沈天衛眼中一亮,道:“假如這衣服原先並不是這屍首身上的,說不定……”他恍然大悟,越想越是興奮。如果真是如此,應該馬上就能查出凶手了。裴行儉卻搖了搖頭,道:“這件緞子長袍貌不驚人,看上去也沒什麽特異,顯然不是那凶手的,不然凶手決不會讓它還穿在這屍首身上。”他將袍子折了兩下,疊成一塊,道:“走吧。”
長安的綢緞行不下於百家。裴行儉和沈天衛走了兩家,問了一下,那裏的人卻也說不出什麽來,隻說這是尋常的麵料。沈天衛看了看天色,已將近正午,道:“裴行使,我們先回去吧,吃罷了飯再過來。”
裴行儉道:“還是去小飯莊湊合一頓吧,省出時間來再走兩家。”走過這兩家店鋪都問不出所以,他反而更有信心,說明這種麵料相當稀見。
他們此時已走到了安邑坊。緊貼著安邑坊,北邊就是長安的東市,那裏大的綢緞莊就有三四家,現在再回修行坊武候鋪吃飯實在太浪費時間了。這兒邊上就有個小飯莊,他們並肩走去,到了飯莊前,裴行儉忽然站住了,道:“沈兄,你先去點兩個菜吧,我問問就來。”
沈天衛心知這個街使年紀雖輕,出手頗為大方,倒不擔心他是為了讓自己付帳而故意逃掉,便0道:“裴街使,你還要去哪裏?”
裴行儉指了指邊上一家小綢緞莊道:“我去那裏問問。”
那家綢緞莊門麵甚小,幌子倒是做得甚精,白底黑字,滾著紅緞邊,是“馮家真正綢緞”幾個字。他笑道:“這麽小的店鋪也有用啊?好吧,那你馬上過來吧,今天我做東。”
裴行儉笑了笑,道:“哪用得著你啊,我來吧。”
他走到那家店鋪前,掀起簾子,大聲道:“有人麽?”
店鋪裏有個夥計正在擦拭著櫃麵。這家店雖然不大,裏麵卻是窗明幾淨,地上也一塵不染。聽得聲音,那夥計抬起頭,笑道:“唷,軍爺,軍爺要買什麽料子?我們馮家老綢緞莊都是真正上好的料子,童叟無欺。”
裴行儉看了看四周擱著的料子,道:“你們這店可不大啊。”
那夥計忙道:“軍爺,我們馮家老綢緞莊可是老鋪子了,老掌櫃在仁壽年就已經在平康坊開了門麵,這裏隻是一個分鋪而已。長安城裏,東南西北,除了總鋪,有七個分鋪呢。要說做綢緞行的,我們老掌櫃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這夥計也是個多嘴的,還待喋喋不休地誇耀,裴行儉從腋下拉出那件袍子道:“我是金吾衛。你瞧瞧,知道這種麵料是哪裏有得賣的?”
那夥計見裴行儉不是來買東西的,登時不多說什麽了。伸手摸了一把,喝彩道:“好料子!啞麵細緞,上品,一匹得十幾貫足錢。”
裴行儉吃了一驚,道:“這麽貴?”當時鬥米不過五文,裴行儉的俸祿每月也不過幾貫錢,一聽這麽一匹綢子就要十幾貫,自是吃驚。那夥計見裴行儉有不信之色,道:“軍爺,你不知此間行情。這緞子油光水滑,更好在不是閃麵緞子。”
裴行儉道:“不是閃麵緞子反倒更貴?”
“正是。要知道做袍子的話,光閃閃的不雅相,穿出去不莊重。可緞子織得細了,定然有光,想要啞光,可不是輕易織得出來的。全長安城,告訴你,我們馮家老鋪可是獨一份,沒別家有這個手藝了……”
那夥計還要再說下去,外麵有人高聲道:“小六子,快出來卸貨了,少在那裏嚼蛆!”卻是有人送貨過來了。那夥計慌忙跑了出去,一會兒扛了兩匹綢子進來,邊上一個帳房模樣的跟進來,手裏還指指點點地說著:“冰綃兩匹餘七尺,變色緞麵三匹餘一丈二尺……”正說著,忽然看見裴行儉,卻吃了一驚,道:“這位軍爺,您手上這是……”
裴行儉道:“我是拿過來請你們看看,這料子哪裏有得賣?”
那帳房搶上前,道:“軍爺,能讓我瞧瞧麽?”話雖這般說,雙手卻已捧起了那件袍子細細看著,忽然抬起頭道:“軍爺,您這袍子是哪裏來的?”
裴行儉見他神色有異,道:“在下金吾衛街使裴行儉。你知道這衣服麽?”
那帳房搶也似地抓過袍子,展開了湊到窗前細細看著,忽然驚叫道:“錯不了!錯不了!這是我們少爺穿的!軍爺,我們少爺在哪裏?”話音都已經有點變調。
裴行儉又驚又喜,不過臉上仍是平平淡淡,道:“這真是你們少爺的衣服麽?”
“不會有錯的。這啞麵細緞隻有我們鋪子有得賣,而且這針腳是我們鋪子薛娘姨的反跳針,與別家不同,決不會有錯。軍爺,我們少爺在哪裏?他出門都有七天了,老爺老太太都快要急死了。”
魏叔玉走到書房門前,先咽了口唾沫,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這才小聲道:“爹。”
“是叔玉麽?”裏麵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是魏叔玉的父親魏征。
魏叔玉小聲道:“爹,有人要見您。”
“是誰?”
魏叔玉又咽了口唾沫,道:“是太子殿下。”
門“呀”地一下被推開了,一個老人出現在門口。這個有大唐第一直臣之稱的名臣,今年正好六十歲。六十歲,這個年紀的男人無論如何都可以稱為老人了,可是魏征卻似乎老得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有點怔怔地看著站在魏叔玉身後的那個年輕男子,眼神中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屈膝跪下來道:“殿下。”
他的長子魏叔玉因為與太子年紀相仿,平時也常在一處玩耍。不過對於魏征來說,身為天子大臣,他有意地避免與哪一位皇子接近。幾十年的宦海生涯給了他一個極為敏銳的感覺,當今天子較為偏愛四皇子魏王泰,對這個太子已越來越有不滿,但又不能妄動儲君,所以一直十分矛盾。這一切自然都在魏征的眼裏,他也幾次讓叔玉盡量疏遠太子殿下,以免將來遭受池魚之災。隻是這個不聽話的長子又把自己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居然還將太子殿下帶到府中來。假如此事被天子知曉,真不知會惹出什麽禍。可是太子來也來了,禮數終不能缺。
他剛跪下,卻聽得太子淡淡道:“叔玉,你先出去吧。”
聽到這個聲音,魏征不由一怔。他沒有抬頭,但從聲音裏聽來,太子的聲音少了許多當初的浮躁,卻多了許多沉穩。太子承乾向來不是個沉穩的人,他可以在東宮設穹廬,自己也打扮成突厥人模樣,說話同樣是風風火火,就像個……不,完全就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但今天太子的聲音裏,卻沉穩得令他害怕,仿佛那聲音中有一種熟悉的東西。
魏叔玉走了出去。魏征年紀大了,書房裏總是十分清淨,平時看書時連書僮都不在跟前,現在正是寂靜一片。魏征仍然直直地跪著,等魏叔玉一出去,他低低道:“老臣不知殿下前來,請恕老臣失敬之罪。”
太子踱了兩步,卻一聲不吭。魏征心中惴惴,不知這個喜怒無常的少年會想出什麽怪主意出來。他正在擔心,忽然聽得太子長歎了一聲,道:“玄成,起來吧。”
魏征字玄成。但一個人的表字唯有前輩或平輩友好方能稱之,太子今年隻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少年,怎麽都不該稱自己的表字。魏征呆了呆,一時竟忘了站起來,耳邊聽得太子又輕聲道:“起來吧。”
他站了起來。太子站在他麵前,雙手背著,雙眉緊鎖。這副樣子與他熟知的太子已大相徑庭,實在全然不同了。他默默地站著,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太子卻抬起頭,看向他的雙眼。視線相交之時,魏征不由打了個寒戰。
這是怎樣一雙深邃的眼睛啊!魏征從來沒有想過在那個浮躁的太子臉上會看到這樣的眼神。他隻覺眼前一片昏花,心道:“奇怪,難道我那眼病又犯了麽?”正在思量,卻聽得太子又歎息了一聲,道:“玄成,你也老了。”
這話實在太不像太子說的了。魏征更是呆呆地站著,心中不知在想著什麽。太子看著他,忽然道:“玄成,當初你的進諫都是對的,是我錯了。”
魏征的臉一下變得煞白,險些要叫出聲來。他結結巴巴地道:“殿……殿下,您所言是何意?”他雖有直言敢諫之名,但太子年紀還少,自己從未向太子進過諫。
太子微微一笑道:“世民對我早就有不軌之心。可歎我還一直想著他會念著兄弟之情,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呢。唉,那時將你斥退,真是我平生大錯。”
魏征已經要暈過去了。他喃喃道:“殿下……你……你到底是誰?”
太子眼裏閃過一絲狡黠,道:“玄成,你還不知我是誰麽?”
魏征的氣都快要喘不過來。他疑惑地看向太子,得到的卻是太子默認地一點頭。他終於按捺不住,低低叫道:“毗……毗沙門!”
六
“辯機大師,有位軍爺要見明崇儼公子。”
一個小沙彌走到辯機禪房門口,施了一禮。辯機還沒說話,一個軍官已出現在門口,行了一禮,道:“是明崇儼公子麽?”
明崇儼放下茶杯,道:“在下就是。”
“奉我家將軍之命,有事相請明公子。”
雖然說是“請”,但口氣並不如何隨和。明崇儼怔了怔,道:“請問有什麽事麽?”
那軍官臉上也沒有表情,取出腰牌來道:“左武衛軍兵曹朱天寶,奉將軍之命,有請明崇儼公子。”
唐時禁軍有十六衛,左武衛是其中之一。隻是左武衛並不是金吾衛,這個朱天寶找上自己,不免有些意外。明崇儼道:“到底有什麽事?”
“到了就知道。”
朱天寶的臉像是刷過一層漿糊,也沒什麽表情。明崇儼心頭一沉,道:“好吧。”與左武衛軍官衝突,終究不是件好事。他倒也不害怕,向辯機道了聲謝,便跟著朱天寶出門。
門外已停了兩輛車,並不很大。進了前麵那輛車裏,朱天寶坐在明崇儼跟前,一聲不吭。明崇儼問了兩聲,這朱天寶仍是避而不談,隻是說到了就知道。馬車轉過幾個街角,進了一處宅院後停了下來,朱天寶道:“到了,明公子請。”
這是通義坊的西北角。通義坊離皇城很近,也十分清靜。明崇儼下了車,道:“這是哪裏?”朱天寶卻不回答,隻是將手一展,又道:“明公子請。”
那是一幢小小宅院。明崇儼下了車,卻見身後還有一輛車,車上下來四個士兵,卻站在了他身後,顯然是防備他逃跑。明崇儼心中不快,道:“朱大人,在下犯了什麽法度麽?”
“進去便知。”
朱天寶仍然是這樣一句話。
這宅院門麵不大,裏麵卻不算小,樹木十分茂密。長安人家百萬,這樣的宅院也有不少,顯得十分平常。明崇儼回頭看了看,見大門已掩上了,那四個士兵站在門口沒跟上來,朱天寶卻已向內走去,他快步跟上前去。
朱天寶走到一扇小門前站住了,道:“李將軍,明公子來了。”
“請他進來。”
門裏傳出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朱天寶輕輕拉開了門,道:“明公子請。”
明崇儼仍然不明所以。他深吸了口氣,向門裏走去。朱天寶的腰牌不假,隻是這更讓他不安了。他剛走進去,朱天寶在外麵一下掩上了門,卻不跟進來。
裏麵是一個小庭院,當中是一個水池,池邊有個小小的亭子,裏麵有個中年男人正背著手站在欄邊看著池水。看見明崇儼進來,那人轉過身,笑道:“是明崇儼公子吧,請坐吧。”
明崇儼走上前去行了一禮,道:“晚生明崇儼。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中年人比朱天寶要隨和得多,含笑道:“明公子不必多禮,本官左武衛將軍李君羨。”
左右武衛,各設上將軍一人,大將軍一人,將軍二人。這李君羨官拜左武衛將軍,是左武衛位列第三的高官。明崇儼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到底是什麽事?為什麽會驚動左武衛?”南味號十一人被殺,固然是一件大案,但終究是一件尋常的殺人命案,一般也是金吾衛負責處理。假如李君羨接手這案子的話,那就是說他們已不將這案子當成尋常命案了。
明崇儼心思機敏之極,隻一瞬間便已轉過了七八個念頭。李君羨卻輕輕一拍明崇儼的肩,道:“明公子,今日請你前來,實是有事相求,請明公子萬勿推辭。”
明崇儼道:“李將軍,不知有什麽事?”
李君羨的眼裏閃動了一下。他一直都十分隨和,但這一絲眼神卻寒氣逼人。他道:“明公子,昨晚,你去灞河邊,所為何事?”
明崇儼隻覺一股涼氣從心底升起。他囁嚅地道:“晚生……晚生……”
李君羨笑了笑,道:“明公子私事,本官也不來多問。隻是昨晚發生之事,聽說明公子都已記不起來了是吧?”
李君羨這句話,顯然是裴行儉對他說的吧。明崇儼心裏一陣痛楚。他的嘴唇動了動,沒再說話。
“去年,家住群賢坊的禮部韓侍郎家四公子三日不知行蹤。韓侍郎心中大為焦急,向武侯鋪報案,但一直不知下落。第五日上,修政坊曲江發現一具浮屍,正是韓四公子。這是冬至後的事,年前,又出一樁大案,千牛衛申叢野夜遊不歸,家人報案,七日後在平康坊一處廢宅中發現他的屍首,死法與韓四公子相同,都是後腦被擊碎。這兩樁大案事涉兩位世家公子,陛下大為震怒,命我全權辦理此事。我查看了這兩年的卷宗,這才發現其實這一類無頭案已有多起。最早一起發生在三年前,也是冬至過後,隻不過當時都是些寒門子弟,因此未受重視。”
李君羨背著手,看著池中的遊魚慢慢說著。他忽然轉過頭道:“三年裏,這類事件已發生了七起。我已命人查過,死者全是十六至二十五歲之間的少年,而且都被稱為有子都衛玠之佼者。明公子,你與這七個死者極為相似,卻是唯一的生還者,同時卻有十一人被殺,死法與那七人一模一樣,你難道不願查明此事麽?”
明崇儼抬起頭來,道:“李將軍,晚生自然也想弄個明白,可是……”
李君羨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明公子,足下身涉嫌疑,又不能自明,實不能令人無疑。原本金吾衛要將你收監審問,你有個朋友裴行儉為你力辯,說你決非凶手,要本官代為緩頰,因此本官為你想了一個辦法。”
明崇儼眉頭一揚,道:“李將軍能讓我想起昨天的事麽?”李君羨語氣隨和,但話中卻隱隱有威脅之意。隻是明崇儼自己也極為困惑,很想能記起來。
李君羨又笑了笑,道:“明公子,請你隨我去見一個人。”
他走出了亭子。明崇儼跟著他到了另一扇門前,李君羨推開門,道:“請進。”
裏麵是一幢小樓。由於通義坊離皇城也不遠,隻隔著一個太平坊,因此人家一律不得超過皇城城牆的高度,以免有窺測禁城之嫌,這幢樓也不過兩層,越發顯得昏暗。明崇儼一走進去,便聞到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飄下。
是伽楠香!
伽楠香是沉香中至貴的一種。所謂沉香,是出在天竺一帶的一種香木,因為入水而沉,故名沉香。尋常沉香若不點燃,多無氣味,而伽楠香縱然不點也香味悠長甘甜,是沉香中極品。李君羨已拾級而上,明崇儼跟在他身上,心中卻無端地惶惑。因為伽楠香有收束心神的功效,所以和尚多以此製成念珠,伽楠香也被稱為“返魂香”。可是明崇儼卻覺得自己像是踩在漫天濃霧中,不知跨出的一步究竟是平地還是萬丈深淵。
兩層樓很快就走完了。明崇儼剛從樓道口探出頭來,便看見有個人正坐在窗前。雖然窗戶緊掩,但屋頂上鋪著半透明的琉璃瓦,因此室內雖然並不明亮,卻也不太暗。那人坐在一張很大的藤椅上,像是窗上映出的一個剪影。
那人不是等閑之輩!
明崇儼還記得他見過的虯髯客張三郎。張三郎龍行虎步,氣概非凡,一見便覺有千鈞壓上身來。眼前這人雖然不如張三郎那樣有如山的威勢,卻也讓他有種無形的壓力。
那人本在出神,聽得聲音,忽地抬起頭。隻這一瞥,眼中神光四射,明崇儼不禁打了個寒戰,一瞬間有種要呻吟的感覺。
“這位便是明公子麽?”
那人的聲音十分清朗。李君羨道:“正是明公子,李先生。”
明崇儼躬身行了一禮,道:“晚生洛州明崇儼,見過李大人。”
那人笑了笑,道:“明公子,李將軍都跟你說過了吧?”
明崇儼道:“李將軍已說過了。李大人,您能讓我想起昨晚的事麽?”
那人看著明崇儼,道:“明公子既然首肯,那我來試試吧。”他站起來讓出那張藤椅,道:“明公子請坐。”
藤椅很大,明崇儼個頭比那李先生還要小一號,躺在上麵甚是寬鬆。那人待明崇儼躺下,低聲道:“明公子,你把眼睛閉上。”
明崇儼不知他要做什麽,眼睛剛一閉,那人忽然極快地一伸手,在明崇儼頭頂百會穴一捺。他出手之快,竟與張三郎不相上下,明崇儼縱然全神戒備也未必躲得過,何況是閉上了眼。隨著手指摁上頂門,明崇儼隻覺腦袋裏“嗡”地一聲想,登時失去了知覺。
李君羨見明崇儼失去知覺,一直暗中握著的拳頭才鬆了開來,道:“李先生,行了麽?”他對明崇儼和顏悅色,其實也一直加以防備,但見明崇儼毫不反抗,這才鬆了口氣。
那人搖了搖頭,道:“這人不是蕭家之人。”
拂梅手的罩門便是頂門百會穴。當初李淵憤恨蕭銑不肯從命,親自監斬蕭銑時曾大費周章,因為拂梅手周身皆可發力,刀斧隻要一觸皮肉,蕭銑便發力讓刀斧手手腕無力,無法下手。後來正是此人以符咒封住蕭銑頂門百會穴,李淵這才得以用金刀斬下蕭銑首級。方才他按中明崇儼的百會穴,絲毫未覺異樣,顯然明崇儼並不會拂梅手。
李君羨道:“不是麽?看來他說的是真話了。”
那人道:“是啊。”他走到屋角取出一個金盆。金盆裏已放了半盆水,他將金盆放到明崇儼腦後,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小包。一打開,裏麵香氣襲人,卻是一包伽楠香木屑,他撚了一撮往金盆裏一灑。伽楠香原本入水即沉,但那是些碾得極細的木屑,因此都浮在了水麵上。他道:“李將軍,我施法之時,你看仔細些吧。”
李君羨心知已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刻了,道:“是,李先生請。”
那人伸手在牆上一處地方一扳,“啪”一聲,屋頂的機關發動,那些琉璃瓦都已遮住,隻剩了當頭一塊圓圓的地方還留著,一道光柱照下來,正映在那金盆之上。他雙手撚訣,嘴裏極快地念誦著。隨著他的咒聲,盆裏的水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攪動,水麵的伽楠香屑被推到了盆邊,當中越發明亮,倒似裏麵點了一支巨燭,水色也慢慢變白了。
這正是圓光術。不過此人的圓光術已到了極高的境界,已非尋常術士可比。李君羨大氣都不敢出,緊緊盯著那金盆。
盆中越來越亮,慢慢地出現了一個人形。那人口中念誦之聲卻越來越慢,聲音漸若遊絲,盆中的水卻忽然像凝結了一般定住,當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一個女子。
雖然並不很清楚,但看得出這女子的相貌極為美麗,美得可以說是妖豔。膚色白得仿佛透明,嘴唇紅如丹朱,隻是一雙眼睛裏帶著徹骨的寒意。
李君羨看到這個女子,像是見了鬼一樣,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那人顯然也驚呆了,手中忽地一鬆,盆中的光芒霎時消失,人影也登時不見。他看了看仍然人事不知的明崇儼,皺起了眉頭,道:“真的是她?”
李君羨點了點頭,道:“十年前,陛下派藥師大破突厥,攻入定襄城,在內宮設宴為她接風,我看得清楚,正是她。”他忽然跪下來給那人行了個大禮。那人吃了一驚,連忙扶起他道:“李將軍,何以行此大禮?”
李君羨看了明崇儼一眼,眼中帶著幾分憐惜,低聲道:“李先生,君羨有一個不情之請。”
那人道:“君羨兄太見外了,你說吧。”
“這明公子遭無妄之災,實與此事無關,還請李先生忘了他吧。”
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好吧。”
李君羨大為感激,道:“多謝李先生。”當初他與裴行儉之兄裴行儼年紀相近,情同手足,這份友情曆久彌新。裴行儼英年早逝,這些年來他每次想到都不勝扼腕。在裴行儉與明崇儼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和裴行儼。雖然在裴行儉麵前顯得不近人情,其實他已經下決定不傷害明崇儼了。這次暗中將明崇儼帶到這裏,也是為了不驚動金吾衛。待發現此事竟然與那個女子有牽連,心知一但深究下去,已將牽扯出皇帝內幕,後果實不堪設想,明崇儼很有可能最終被滅口,因此不惜向那人行此大禮,來保住明崇儼一命。他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明崇儼,歎道:“李先生,我現在覺得自己像是走在刀尖上啊。”他的手下頗有能人,查出那些美少年都曾到過一個地方。那地方是陛下明令不得旁人騷擾的所在,他也不信那個老婦會真是凶手,還斥罵過手下無能。可是方才從李淳風圓光術看來,手下探得的情形完全屬實。
那人抬起頭看著那道從屋頂照下的光柱,道:“是啊。”光柱中,有極細的微塵浮動,變幻莫測。他喃喃道:“蘭陵蕭氏,蘭陵蕭氏。哼哼,君羨兄,我們居然忘了陛下身邊,就有這個姓蕭的妖婦在。”
蕭家,這個已成過往的皇族,卻一直陰魂不散。陳,隋,到現在如日中天的大唐,這個家族仿佛一直隱隱浮現在背後,帶著詭秘的笑意,現在終於露出了一絲痕跡。李君羨和那人都是當今天子手下的重臣,卻感到了無端的寒意襲來。
李君羨突然歎道:“淳風兄,下一步該怎麽辦?”
那人正是當今天子最為寵信的兩個異人之一的李淳風。原本李君羨與李淳風也不過泛泛之交,但他們發現了這個秘密,無形中卻將他們之間拉近了不少,稱呼也親近了許多。
李淳風沉吟了一下,道:“此事太過重大,還是向陛下稟明。”
李君羨打了個寒戰。他少年從軍,前半生出生入死,廝殺疆場,當真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時卻有了懼意。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
高仲舒心不在焉地聽著阿羅本大師說法,心裏卻怎麽都平靜不下來。
這次,他收到一封密書,卻是阿心約他在大秦寺見麵。高仲舒平時說得熱鬧,卻是個實足的嘴把勢,其實家教甚嚴,連花街柳巷都極少走動。收到阿心的密書,心癢難忍,但弘文館的幾個朋友麵前卻不敢多嘴,隻得到會昌寺找明崇儼過過嘴癮。上一次在醉劉居遇險,終究有驚無險,高仲舒的性子縱然吃苦不記苦的,仍然有些害怕,可是阿心之約又讓他心癢難搔,所以先找裴行儉,再找明崇儼,想讓他們陪自己一塊兒過來,多少可以壯些膽,卻不料他二人都沒空。好在大秦寺是出家人所在,不比那醉劉居裏三教九流人等都有,總要清靜許多,想來總應該不用擔心。隻是他來得早了些,阿心還沒過來,大秦寺的住持阿羅本大師倒是殷勤得很,見這寺院還沒完工,便有這位世家公子前來,拉住了便要說法。景教傳法,向來不遺餘力,後來的基督徒傳教更是不惜以身涉險。隻是阿羅本大師年紀不小,大唐話說得極為生硬,什麽天尊移鼠,聽得高仲舒頭昏腦脹。隻是他想到阿心既然約自己在大秦寺見麵,自然對景教頗為信奉,來之前也惡補了一番。他博聞強記,才學甚富,與阿羅本大師談起景教經典來,雖然聽懂的不到兩分,說起來倒也嚴絲合縫,頭頭是道,那阿羅本大師更是勾動了興頭,覺得眼前這位公子大有慧根,很有可能做一個景教徒,結結巴巴地說個不停。
正坐得不耐煩,一個景教弟子過來對阿羅本大師說了兩句什麽,卻是波斯話。高仲舒也不知說些什麽,阿羅本大師卻站了起來,麵有喜色,道:“高施主,老僧先告退。”景教初來,經文譯得也是佛道雜揉,一方麵說天尊,一方麵又自稱老僧。
高仲舒也站了起來,正待跟著出去,眼前忽地一黑,像是氣血上湧一般。他呆了呆,馬上又恢複正常了,正不知怎麽回事,卻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高公子,你已經來了。”他定睛看去,正見阿心邁步進來。
阿心穿著一領純白狐裘,映得一張臉光潤如玉,臉上還帶著一抹紅暈,更顯嬌豔。高仲舒心頭一動,道:“阿心……我也沒等多久。”
阿心走到他跟前,微笑道:“上回的事真對不住你,你沒事吧?”
阿心臉上雖然帶著笑意,可是眼神遊移不定,似乎頗有心事。高仲舒道:“沒事沒事。阿心,你一個人來的麽?”
阿心道:“韋道長帶我來的,不過他不進來。”她外麵罩著狐裘,仍是男子裝扮,此時卻脫去了狐裘,向神龕走去。高仲舒見她裏麵穿的卻是條藕色長裙,露出肩頭雪白的肌膚,嫣然一笑道:“高公子,你大概才知道我是女子吧?”
哪有猜不出的。高仲舒想著,但見她如此說,連忙裝出驚訝的樣子道:“啊呀,真的麽?我從未想到。”
阿心站在一個神龕前,向上麵供的神像合什行了一禮。那神像大為古怪,與高仲舒在阿心脖子上見到的項鏈墜一般模樣,也是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阿心在向這神像行禮時,模樣極為虔誠,原本臉上的一點妖冶之氣也已蕩然無存。高仲舒在一邊看得心為之動,忖道:“阿心姑娘原來是信奉這景教的。如果……其實信了景教也沒什麽。”他雖然奉神滅無鬼論,此時卻覺得為了阿心,信奉景教亦是不錯。
阿心抬起頭,看著那神像,半晌不出聲。高仲舒見她的小小身軀不住發抖,心生憐惜,柔聲道:“阿心,快穿好衣服吧。”
阿心遲疑了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塊東西來,道:“高公子,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見過這個麽?”
那是半塊玉佩。高仲舒是世家子弟,珠玉之類自小就看得熟了。他接過來,卻覺這玉佩入手並不如何滑潤,雕工也略顯粗糙,隻是塊尋常玉佩,就算完整的也值不了多少錢。他怔了怔,道:“怎麽了?”
阿心眼中已滿是期待之意,道:“高公子,你見過這個麽?”
高仲舒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下,搖搖頭道:“沒見過。你是哪裏來的?隻有半塊麽?”他還要再說,卻見阿心眼裏一下子變得極是痛楚,心頭一閃,忖道:“這半塊玉佩不要是她給我的定情信物吧?”這種事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他激動得差點要暈過去,突然覺得阿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那你去……”
這話還沒說完,高仲舒隻覺眼前一黑,像是突然間被一層厚布兜頭包住,一瞬間竟然什麽知覺都沒有了。阿心剛握住他的心,見高仲舒霎時變得怪模怪樣,心道:“高公子這是怎麽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厲喝。
七
闖進來的是個道士。這道士頜下一部長須,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但眼中卻帶著一絲詭氣。他身形如電,一下闖入屋來,但屋中卻已空無一人。他一怔之下,臉上已有焦急之色,腳下一錯,身形閃動如電,隻一眨眼間便已在屋裏繞了一圈。這道士年紀雖大,動作卻一如青年,敏捷之至,這一圈閃過隻是一瞬間的事,身形一晃,又已到了門口。
阿羅本與幾個弟子正在大殿上指點工匠施工,聽得忽然傳來這般一聲怒喝,都嚇了一大跳,紛紛過來。阿羅本見進來的是個年老道士,頗為吃驚。景教借用佛道兩家成語甚多,但畢竟與佛道有別,在佛門道門中人看來,景教徒都是些西域邪教。阿羅本現在頗得天子推崇,卻也擔心這些和尚老道會來踢場子,哪知怕什麽來什麽,見果然是個氣勢洶洶的老道士闖進來,心頭一沉,著急之下,期期艾艾地更說不出來,隻是沒口子道:“阿德!阿德!”
阿德即是後世通譯的“亞當”。那是阿羅本小弟子的教名。這阿德心性聰明,大唐話說得最為流利,聽師父這樣叫,心知是師父讓自己去解釋,慌忙上前道:“道長,請問有什麽得罪之處?”
話剛出口,那道士手一抖,掌中忽地現出一柄短劍。阿德嚇了一大跳,心道:“他要殺人了?”定睛一看,卻見是柄木劍,這才放下心來。正待再和言問幾句,卻見那道士雙手握住木劍,奮力一插。地麵鋪著青磚,但這柄木劍卻如穿腐泥,直沒到柄。這一下把阿德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心道:“邪教徒!真是邪教徒!”
那老道士正是韋靈符。
韋靈符是會聖觀觀主,他與西華觀秦英二人是太子李承乾手下最強的兩個術士。與旁人不同,韋靈符對阿心甚是疼愛,阿心也最相信他,上一次阿心與高仲舒約好在醉劉居見麵,韋靈符正好奉命外出,阿心這才叫的紇幹承基同去,這一次卻是叫他來了。韋靈符身為道士,自知去大秦寺未免太紮眼,送了阿心來後,自己便在門外等候。他法術高強,隔得重門疊戶,仍然感到大秦寺中竟有一股異樣的力量,隻怕有異人在。景教是西方異教,原本他也以為事屬尋常,阿心又是信奉景教的,大秦寺沒造好時便已多次來見過阿羅本大師,當時也是自己護送,並無異樣,所以放下心來。可是他發現裏麵那股力量越來越強,已覺得不對,猛地衝進來,仍是慢了一步,阿心竟是蹤跡全無。
阿心是太子最為心愛之人。或是阿心有什麽閃失,太子麵前可就不好交待,更何況韋靈符對阿心也頗為疼愛。他焦急萬分,心知那異人擄去阿心,定不會那麽快就走,當即施法,不惜損耗數年功力,也要將阿心追回來。那阿德在一邊還要喋喋不休,他心中焦躁,喝道:“閉嘴!不然我將你這妖寺拆作白地!”
阿德嚇了一大跳。但大秦寺建得規模甚大,眼前這老道士本事再大也拆不成白地。他反唇相譏道:“本寺乃是陛下敕命修建,你這道長豈敢如此無禮!”阿德大唐話學得雖好,卻是向文士學的,罵道士用的“雜毛”、“牛鼻子”一類的話他當然不會。韋靈符也不理他,將木劍插入磚中,左手在劍柄上極快地撚了個訣。“喀”一聲,那塊尺許見方的大青磚竟然碎成粉末。這一下那些景教士更是嚇慘了,阿羅本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心道:“天啊,這個道士想要做什麽?難道真要拆了大秦寺不成?”
大秦寺是貞觀天子下詔修建,韋靈符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真個動粗。但阿心這般一個大活人突然憑空不見了,讓韋靈符也不禁瞠目結舌。情急之下以秘術強攻,一瞬間已看到眼前白光一閃。他靈機一動,心道:“是了,原來用的是障眼法。”法術練到極高深處,據說可以攝取活人,但韋靈符當然沒這種本事。如果敵人真有這種本事的話,那他也根本不會是那人的對手。不過是障眼法的話,他就自信不會輸。
韋靈符的會聖觀道家秘術與秦英的西華觀道家秘術大為不同。西華觀秘術,都是以《太上洞淵神咒經》為概基,而會聖觀的秘術卻隻是上幾代觀主留下的一些支離破碎的雜術,一直被秦英嘲諷為殘山剩水。但韋靈符心思堅忍,竟然將會聖觀這些零星秘術與別派法術揉合在一起,竟然功力與秦英不相上下。隻是他的法術因為不算正宗道家了,失了道家秘術那種瀟灑閑雅,倒多了幾分霸道。情急之時使出,聲勢更是驚人,這間小屋子裏一瞬間風雷滾滾,真個似要被拆得底朝天不可。
此時已至施法關鍵,韋靈符已顧不得再和大秦寺諸人鬥嘴,那塊被木劍插中的地磚崩碎後,劍柄忽如巨燭發出一道閃光,邊上的幾塊磚也“咯咯”作響,似要碎裂。阿德吃了一驚,心道:“這邪教徒到底想做什麽?”耳邊聽得阿羅本驚叫道:“阿德,快叫他住手!”他不敢違背師父之命,衝到門口,一眼看見屋裏情景,卻驚得呆了。這屋子裏不算軒敞明亮,也不算太暗,但劍柄發光,映得周遭盡都發白,隻見對麵壁上隱隱竟有個影子。凡是影子,必要有物方才映出,但屋子裏,在劍柄和牆壁之間什麽都沒有,這個影子究竟怎麽來的?阿德大吃一驚,連連後退。阿羅本還不知怎麽回事,喝道:“阿德,為什麽不去阻止他?”
阿德牙齒都在“咯咯”作響,道:“是……是魔鬼……”
話音未落,朱靈符又是一聲厲喝道:“還不出來!”
這聲厲喝使得那三個影子像煙一樣顫動了一下,似乎要凸出來,卻仍是不動。韋靈符麵色如水,右手一揮,指縫間突然出現三張符紙。迎風一抖,符紙無火自燃。韋靈符將手在劍柄一繞,劍柄周圍登時淩空出現了一團小小火圈。他冷冷地道:“閣下還不肯出來麽?”
那團影子又晃了晃,卻仍然沒有回答。韋靈符心中卻大為忐忑,他雖然已困住了那人,其實也已騎虎難下。如果阿心不在那人手上,那他毫無顧忌,自然痛下殺手。可眼下阿心也被那人擒住,萬一出個什麽差錯,太子跟前便沒辦法交待。
但不管如何,總要賭一下了。
韋靈符長籲一口氣,人猛地站起來。他年紀雖大,身材卻頗為高大,此時一站起,更顯威猛。他這一站起,劍柄四周的那個火圈忽地升起,成了一道三尺許的空心火柱。這火柱一伸一縮,在他跟前又成了一團火球,他長長一吸氣,這火球一下鑽入韋靈符的鼻孔,隨著一聲暴喝,又從他嘴裏噴了出來。
火球一閃即逝。阿德隻覺眼前一花,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嚇得又倒退一步。卻聽韋靈符又是厲喝一聲,等他回過神來,卻見屋子裏已是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了。他大吃一驚,心道:“這異教徒真的會魔法!”
阿羅本聽得裏麵大呼小叫,也不知出了什麽事。怔了好一會,卻聽阿德道:“師父,裏麵沒人了!”阿羅本還不敢信,探過頭一看,才發現裏麵真的沒人了,詫道:“那位高公子呢?還有那位信女呢?”
阿德已經嚇得快要哭出來,道:“師父,這……這是妖術麽?”
阿羅本打了個寒戰,伸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喃喃道:“神啊,原諒我吧。”不遠萬裏來到大唐,此地果然是異教徒的國度,一下便把一個信徒擄走。在阿羅本看來,那定是魔鬼不願自己弘揚正道,前來作梗了。
高仲舒睜開了眼,卻覺眼前漆黑一片。他呻吟了一下,心道:“我瞎了麽?”正在亂想,黑暗中一隻冰涼而柔輕的手按到了他的額頭,阿心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高公子,你醒了。”
一聽到阿心的聲音,高仲舒這才回過神來。他一把抓住阿心的手,道:“阿心,你沒事吧?放心,有我在,妖鬼辟易,你不用怕!”
他還待發狠,卻聽邊上有個人冷冷一笑。這聲音帶著嘲弄之意。高仲舒嚇了一跳,一下躍起,想要擋住阿心。但這般一動,隻覺腰胯間痛得刀割一般,額頭冷汗直冒,哪裏站得起來。他“啊”了一聲,一個踉蹌倒在地上,阿心連忙扶住他,柔聲道:“高公子,你小心些。”
黑暗中,又傳來“嗤”地一聲笑,有人道:“真是溫柔繾綣。”
這卻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阿心聽到這個聲音,臉不由得一紅,高仲舒隻覺阿心的手一下變熱了,心知阿心定然因為被這女子取笑而害羞,登時惹動了俠肝義膽,喝道:“你這女子,不守閨風,到底想做什麽?”
“嗤”的一聲,這回卻是亮起一點火苗。高仲舒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的眼睛沒毛病,隻是周圍漆黑一片。他呆了呆,心道:“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抬頭看了看,觸目之下,卻見竟是石壁,這才恍然大大悟,心道:“原來是個地窖。”正想著,卻覺有個人走到他跟前,道:“我瞧瞧這高公子俊不俊,居然讓阿心迷成這樣。”
那女子的聲音雖然並不溫柔,卻也頗為嬌媚,高仲舒這才不怕。但她湊到高仲舒跟前,他才發現這女子聲音雖然好聽,一張臉卻長得凹進凸出,做男人都是太醜,嘴裏兩顆大門牙更是快要伸出唇外。他駭了一大跳,哪裏還敢吱聲,那女子卻伸手摸著高仲舒的臉,嘻嘻地笑著,道:“果然不錯啊,很有點男人味。”
她剛說完,高仲舒卻是牙齒咯咯有聲,全然沒有一點男人味了。他強自支撐,想說幾句硬話,可哪裏說得出來。那女子似乎意猶未盡,手指順著高仲舒的臉頰摸下來,嘴裏嘖嘖有聲,道:“好滑的皮膚啊,緊繃繃的,真好,真好。”口氣哪像是讚美男人,倒像是在菜市場上買雞鴨,誇讚雞鴨肥大鮮美一般。高仲舒心道:“她要吃人麽?”有心要不怕,可牙齒仍是不停地打戰。
正在這時,一邊有人哼了一聲。那女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地縮回手來,道:“大哥。”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高仲舒抬頭看去,隻見一邊有個人影。這地窖裏隻有一支小小蠟燭,也根本看不清那人麵目。那人手淩空一按,隔著丈許,燭火應手而滅,地窖裏又是一片黑暗。高仲舒隻覺黑暗中又有兩隻小手抓住了他的手,這兩隻手纖小柔嫩,自是阿心的。他知道阿心害怕,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覺身前風聲一動,頭又是一暈,登時沒了知覺,卻是那男人突然上前點了他的要穴。
這地窖裏已是全無亮光,那人認穴仍是奇準無比。他將阿心和高仲舒點倒,這才重新點亮蠟燭,低低道:“蓮妹,你失心瘋了不是,讓他與你照麵。”
那女子對這男人顯然極是害怕,低聲道:“大哥,我……”
“不要說了。這小狐狸的跟班非同小可,你可知道他是誰麽?他可是會聖觀的韋靈符!”
女子怔了怔,道:“就是韋靈符那雜毛?”聲音裏卻也有了幾分懼意。男人卻嘿嘿一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韋靈符失了這小狐狸,定然不敢向太子露口風。他要找到這裏,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
女子沉吟了一下,道:“餘七將這小狐狸擒來,究竟是何用意?”
男子道:“她是承乾那小子的心頭肉。有了她,與承乾談判,我們便有了一注大大的籌碼。”
女子詫道:“承乾不是已經中了餘七的煉魂術了麽?他還會將這小狐狸當寶貝?”
男子慢慢道:“煉魂術與肉傀儡相配,這才能全然移魂。但當初南昭王爺沒能將肉傀儡得到手中,隻有煉魂術,便隻是五五開。”
那女子一下睜大了眼,道:“就是說,太子隻有一半?”
男子默默地點了點頭。那女子卻倒吸一口涼氣,道:“要是他隻有一半的話,父子連心,萬一……”
男子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道:“所以這小狐狸才有用。”
正在這時,他臉色突然一變。那女子見他麵色異樣,道:“大哥,怎麽了?”
“有人!”
男子小聲說著。女子嚇了一跳,道:“是韋靈符麽?我們是不是快走?”
“現在還不知道。”
男子也有些慌亂。韋靈符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假如餘七在這裏,那還可以一鬥。但隻有他們兩人的話,那是鐵定要輸。隻是這地方如此隱密,尋常人根本不會誤入此間,來的不是韋靈符又會是些?萬一隻是個尋常穿窬小竊,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先行望風而逃,餘七回來豈不要大發雷霆?他走到地窖門口,又回頭道:“我去看看,你先帶著那小狐狸,萬一形勢不對,你帶著他先走。”
女子怔了怔,道:“大哥,你小心。”這女子長得雖醜,但這話卻說得情致纏綿。男子點了點頭,推門走了出去。
天已黑下來了。這裏是一個小院,因為少有人打理,顯得十分荒蕪。長安米貴,居大不易,那是後來中唐時的情形。貞觀初年,長安曾遇到過一次大饑荒,餓死的人不計其數。這些年清平無事,長安人口日益增多,但閑置的空屋仍有不少,這裏也隻是一處而已。
天還冷。那男子走出地窖,卻覺得腳底有一陣極其陰寒之氣。他心頭一跳,忖道:“糟糕,果然有人來了。”
他二人是南昭郡王李玄通餘部。李玄通被天子削爵處死,餘部星散,他二人心感李玄通之恩,發誓要為他報仇。隻是他二人本領原本就不算如何出類拔萃,這種誓言等如挾泰山以超北海,自己都不敢相信。幸好李玄通手下的第一大將餘七也逃了出來,找到他們後,一拍即合,發誓要大幹一番。可餘七的圖謀實在太大了,他們聽了餘七的計劃,自己倒先唬得矮了三寸。但不論如何,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步路,就隻能走下去了。
他伸手摸出一把短刀。這把短刀黑黝黝的全無光澤,上麵還塗著油膏,抽出來全然無聲。這把刀名謂“烏翎刀”,極是鋒利,好幾個人都已死在這把刀上。握緊了刀,男子隻覺膽氣也足了幾分,他閃身站在了緊閉的門後,伸手虛按住門。
門外,是一個輕輕的腳步聲。
這門也很老了,有一道頗大的門縫。外麵月色雖不算好,但總比屋裏要明亮許多。透過門縫,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天很冷,院中還有些積雪,但這個女子卻穿著一件極為輕薄的長裙。太薄了,簡直可以看到輕紗下的胴體。雪白的身體,便如美玉琢成,甚至走動時都似乎可以聽到骨節珊珊的輕響。等看到她的臉,這男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女子很美,但美得卻沒半點人氣,簡直就是剛從古墓中爬出來的妖女。她的嘴唇輕輕地抿著,便如櫻桃,鮮豔欲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麵。
這是鬼麽?男子的手握得更緊,身上也感到了無比的寒意。他長而無聲地深吸一口氣,左手的刀又向後縮了縮,左手雖然不動,勁力卻不由自主地加了一成。
不論是誰,一概殺了!
男子的心中突然有了許久未有的豪氣。
女子走到了門口,忽然停住了。男子渾身已如一張拉滿了的弓,隻消一有觸動便引弦而發,這個女子一站住,便如觸動了這根弓弦。他左手勁力一吐,門“砰”一聲被推開,右手烏翎刀電光石火般便已刺出。
這一刀快得異乎尋常,便是男子自己也從未刺出過如此快刀。刀甫刺出,已直入那女子身體,立時刺了個對穿。他本來還在擔心這女子會不會有什麽奇妙手段,卻不曾想會是這等情形,不由一怔。隻是刀子雖然將那女子刺穿,卻絲毫不見血光,那女子臉上也不見有痛苦之色,仍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鬼啊!
男子打了個寒戰。他還不曾回過神來,隻覺手臂忽然一陣鑽心也似的疼痛,像是有一股巨力在擰動。他正待尖叫,可是嘴裏出來的卻是一團血塊,哪裏還發得出聲音。
血猛地噴出來,濺得地上一片殷紅。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那個女子像烈日下的積雪一下消失,而身後卻又現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影。
原來是法術。他苦笑著,但這已是他最後一個念頭了。此時他右臂臂骨被擰得全然粉碎,胸口也已被擊得塌陷,隻是仍然直直地站立,死都不肯倒下。
那個女子見他居然還不倒,眼中卻也露出一絲詫異。她伸手向他身前一拂,看似輕微,但這男人的身體卻直飛出去足有五六尺遠。她正要進去,從一邊傳來一個聲音:“蕭姑娘。”
那是韋靈符的聲音。韋靈符一手攬著阿心,左手卻提了一具女子的屍體。他大踏步走過來,將那具屍體往男子身邊一扔,道:“多謝蕭姑娘援手。”
女子看了看他手上的阿心,微笑道:“這便是稱心兒麽?怪不得太子殿下愛她如珍寶。”
韋靈符歎了口氣,道:“是,還望蕭姑娘能替貧道遮掩則個。”阿心被人擒去,他哪裏敢向太子稟報。權衡之下,隻得去這蕭氏兄妹求援。蕭氏兄妹是他夙識,也有些交情,應該不會向太子露出口風。這女子法術精奇,果然一下便找到阿心的下落。方才那個醜臉女子趁男子在與她相持,帶著阿心想從後門逃走,正被韋靈符堵了個正著。
女子點了點頭,道:“韋道長客氣。”她眼裏仍是似笑非笑,看著地上這兩具屍體,道:“這兩人又是誰了?”
韋靈符道:“他們是當初李玄通手下的渭水雙魚。李玄通是殿下擒來的,想必要為家主複仇,沒想到這二人倒有豫讓專諸之風。”他看了看阿心,道:“蕭姑娘,大恩容貧道日後相報。”現在阿心總算找回來了,隻是天也晚了,萬一太子殿下在找阿心的話,那這事便要穿繃,他哪裏還有心與這女子閑聊,隻想著早點送阿心回去。
女子笑了笑,道:“韋道長請便。”
韋靈符心急火燎,抱著阿心便走了出去。那女子看了看周圍,卻沒有離開。
韋靈符當局者迷,顯然並沒有看破此事蹊蹺。韋靈符與他兄妹相識甚久,他的本領這女子也清楚。這渭水雙魚縱然有心為李玄通報仇,但以他們的本領,哪裏有能在韋靈符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將人擒走的道理。
一定還另有其人。其實,在韋靈符向她說起阿心失蹤時的情形,她就已經猜到了是誰下的手。渭水雙魚根本不是韋靈符的對手,能在韋靈符全力施為下還能帶人遠遁的,其實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而會做這事的,隻有那個自己一心要尋找,卻一直找不到的。所以韋靈符還以為是欠了自己一個人情,其實倒是自己欠了他一個大大的人情才對。
餘七,就等你自投羅網了。
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她抬起頭,看著在雲層後的月亮。月色如冰,寒意徹骨,映得天地間如非人世。
八
在一陣柔和的梵唱中,明崇儼慢慢睜開了眼睛。一旁的辯機見他醒過來,忙停止了誦經,端過一杯水道:“崇儼,你怎麽樣了?”
明崇儼接過水來喝了一口,道:“我怎麽會在這裏?”
“裴街使送你過來的。”
“守約?”
明崇儼揉了揉太陽穴,隻覺腦子裏又是一片亂。他依稀記得自己似乎到了一個什麽地方,但這是哪裏卻全然忘了。他道:“守約人呢?”
“他送你來後就走了。”辯機臉上雖然平靜如常,眼中卻有關切之意。他道:“他還留下一句話。”
“什麽?”
辯機沉吟了一下,道:“這事到此為止,他要你不要追究。”
明崇儼呆了呆。這時大堂上響起了幾聲鍾,辯機站起身道:“崇儼,我要去做早課了,你先坐吧。煩惱闇惑,結縛行人。一旦放下,雲淡天高。”
“煩惱闇惑,結縛行人”八字,乃是隋時淨影寺僧慧遠所撰《大乘義章》中一句。慧遠俗姓李氏,敦煌人氏,十三歲出家。承光二年,北周武帝滅佛,慧遠以死相抗。後隋受周禪,慧遠於楊都創淨影寺,再興佛教。因為晉時亦有名僧慧遠,故佛門稱其為小遠。所撰《大乘義章》,後人謂之“佛法之綱要於此盡”,亦是一代高僧。辯機見他醒過來仍是心神恍惚,生怕他因此走火入魔,便以此語開解。明崇儼淡淡一笑,道:“多謝大師。”
辯機掩上門出去了。一會兒,遠遠地傳來僧眾們早課的誦經聲。聽著那些念誦之聲,明崇儼隻覺心境漸漸平息下來。他看著桌上的茶壺,默默地坐著。
那句話如果不是裴行儉說的,就頗有威脅之意。但他也知道裴行儉心性忠厚,決不是這個意思,那麽他一定知道些什麽,生怕自己會卷進去。
他正在低頭沉吟不語,門忽然被一下推開。這樣子風風火火進來的,除了高仲舒自然不會有旁人了。明崇儼也被嚇了一跳,抬頭正待說一句,可一見高仲舒的樣子,又吃了一驚。高仲舒平時一直很注重修飾,此時卻麵如土色,身上衣服也又皺又髒,便如一個市井遊民。他呆了呆,道:“訥言,出什麽事了?”
高仲舒一見明崇儼,嘴唇動了動,幹笑道:“沒什麽事。”
他這副樣子,說沒事,自是鬼都不信。明崇儼卻知道高仲舒肚裏藏不住話,隻消再過片刻,定然會說的,便倒了杯茶道:“沒事就喝杯茶吧。”
高仲舒一屁股坐下來,也不分冷熱,張口把一杯茶喝了下去。喝茶時,他的嘴唇也直哆嗦。明崇儼看得好笑,道:“訥言,你又見了什麽鬼了?”
高仲舒忽地抬起頭,壓低了聲音道:“這裏還有人麽?”
高仲舒有話,向來是聽者越多越好,還從來沒有這樣子鬼鬼祟祟過。明崇儼有些不快,道:“是不是在那大秦寺裏又見到什麽姑娘了?”上一次高仲舒慌慌張張進來,說是在一個什麽醉劉居與一個叫阿心的姑娘幽會,結果碰上了鬼怪。這一次與那一次如出一轍,明崇儼故有此問。哪知高仲舒嘴唇又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聲道:“噤聲!噤聲!”
明崇儼見他慌成這樣子,心中一動,道:“你等一等。”他站起身,從懷裏摸出一張黃裱紙來,取出朱砂筆畫了道符,貼在門框上,道:“你說吧,現在旁人想聽都聽不到了。”
高仲舒這才鬆了口氣,道:“真的麽?”他站起身到門邊聽了聽,這才回來坐下,欠過身道:“崇儼,昨天我去大秦寺了。”
“你說過了。”
高仲舒歎了口氣,一五一十地將大秦寺的事說了。他知道的其實也不多,隻記得阿心的心一碰他,他便失去知覺。明崇儼一開始隻是微笑著無可無不可地聽,待說到這兒,他忽然動容道:“這是魅術啊!”
高仲舒張大了嘴,道:“又是這個麽?難道……難道又是蘇合功那小子?”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他和你難道有什麽生死大恨?”蘇合功是高仲舒在弘文館的同學,平時兩個人也頗為投機,常開玩笑,但這魅術已經顯然不是玩笑了。他道:“後來呢?”
高仲舒已說發了性,隻是接下去便是在那地窖裏了。他說得滔滔不絕,但嘴唇卻已失了血色。等他說到地窖中那個女子,他渾身一震,道:“是不是一個身上穿得很少,長得極美的女子?”
高仲舒眼睛發直,道:“你……你也在邊上?”
明崇儼隻覺脊背後冷汗直淌下來。這個女子在他記憶中一直糾纏不休,現在她終於要浮出水麵來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這人在哪裏?”
高仲舒被他抓得呲牙咧嘴地叫了起來:“好痛好痛!你輕點!”明崇儼這才鬆開了他,道:“訥言,快說,你在哪裏見到這人的?”
高仲舒吸了兩口氣,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儼道:“訥言,你廢話少說,快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他向來溫文爾雅,但此時目光灼灼,頗顯異樣。高仲舒撫了兩下手臂,這才道:“那個女子倒不是這個,身上衣服很多,長得也醜得要命。這時又來了一個男人,他一來便在我身上一點,我就動彈不得了,隻是他們笨得緊,居然就當我不在了一般說了一通,其實我還能看到他們,他們說的我也全都聽得到。”
明崇儼哼了一聲。那男人顯然是點了他的穴道,卻不知高仲舒發髻中被明崇儼放了一道清心咒,被點中穴道後無非動彈不得,耳目卻一如尋常。他也不去多說,道:“他們說什麽?”
高仲舒眼裏忽地閃過一絲恐懼,道:“他們說了一通很古怪的話,說什麽太子中了餘七的什麽煉魂術,還有什麽‘肉傀儡’,說煉魂術與肉傀儡相配,才會然然移魂。但當初南昭王爺沒弄到肉傀儡,就隻是五五開雲雲。”
他正在說著,明崇儼卻低低呻吟了一聲。高仲舒吃了一驚,道:“明兄,你怎麽樣了?”
“沒事,你說吧。後來如何?”
高仲舒說發了性,讓他閉嘴都閉不上了,道:“他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說是‘太子隻有一半’。哈,人隻有一半,那叫什麽話。”
高仲舒當然隻當那是奇談,但明崇儼心中卻如掀起了驚濤駭浪。當初他曾聽明月奴說過,李玄通找上她,是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當時明月奴也不說肉傀儡有何奇異,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煉魂術他卻是知道的,當初師父跟他說過,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稱“胎光”、“爽靈”、“幽情”,七魄則為“屍狗”、“伏矢”、“雀陰”、“容賊”、“非毒”、“除穢”、“臭肺”。左道術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將人變為行屍走肉,而這煉魂術正是將遊離的三魂七魄煉成。如今聽高仲舒這樣一說,他終於恍然大悟,所謂肉傀儡,定然是將人的三魂七魄驅走後的肉身,配以煉魂術,實際上就是讓某個人起死回生,隻不過換了一個軀殼。沒有肉傀儡的話,這個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驅除,便等如“隻有一半”了。
原來如此!
明崇儼渾身都在微微發抖。李玄通煉的到底是什麽人的魂魄?說太子隻有一半,那麽太子已經中了煉魂術,這另一半究竟是什麽人?他越想越是害怕,隻覺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將反轉,驀地想起了當初聽虯髯客說過的一句話。
那一次虯髯客張三郎擒住他後,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臨走時說道:“大唐天下,不知將淪於誰手。”那時隻以為是張三郎失機後說的解嘲泄憤之語。但當時張三郎說這話時,臉上卻帶了一點幸災樂禍之意。
也許,張三郎知道這個巨大的陰謀吧。現在當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這個陰謀顯然並沒有結束,依然繼續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還一點都沒想到自己其實已經窺探到這個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絕口地說著。說了一大通,此時他心氣已平和了許多,漸漸也有了平常眉飛色舞的勁頭,道:“他們正在說著,這時那男人忽然說是有人來了,便走了出去。隻一會兒,那女子也帶了阿心出去,隻把我扔在那地窖裏。那時我可嚇呆了,地窖裏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麽死,過了好一陣,才突然覺得身上能動了。我慌忙要出去,剛走到地窖門口,忽然聽得外麵響了兩三聲,很悶,像是打一麵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難保!”
他說得性起,滿嘴也已是說書人的口吻。明崇儼也不在意,道:“你看見什麽了麽?”
高仲舒眼睛一下睜得圓圓的,道:“我從門縫裏往外一張,卻見外麵有一個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子!長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儼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
“是她。”高仲舒眼神中一陣迷茫,“她在跳舞,好像是這樣。”說著伸出雙手,拇指和食指分開,其餘三指握成拳,左右分開,虎口遙遙相對做了個手勢。明崇儼道:“這是拂梅手。一定還有旁人,你見了麽?”
高仲舒搖了搖頭,道:“那女子是站在門口的,那人一定在外麵,我看不到。那時也沒有風,但她的衣服卻像是被吹起來一樣呼地飄起,又動了兩下,每動一下就發出那種打破鼓的聲音,而她也一進一退,進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再進一步,一連進退了兩三次,仍是站在門口不讓開。”
高仲舒越說越是囉嗦,但明崇儼卻似聽得入迷了,道:“後來呢?”
“那女子忽然道:‘餘七先生,雖然傷了你兩個手下,不過我與你有話要說,兩下住手可好?’她的聲音倒是很好聽,又軟又糯又甜。”
明崇儼急不可耐,道:“別說這些,那餘七說什麽了沒有?”
高仲舒搖了搖頭,道:“反正我沒聽到。那女子像是聽到什麽,點了點頭,忽然笑了起來,說:‘她並不是第九個,已經被韋靈符帶回去了。’”
明崇儼身子一震,道:“是說那阿心麽?什麽叫‘不是第九個’?”
高仲舒道:“我也不知道,阿心跟我說她是跟一個韋道長出來的,想必是說她。後來那女子忽然就不見了。我又等了半天,不見有人來,這才壯起膽子出來。一出來,卻見外麵一如平常,那個醜臉女子和男人也不見蹤影,我便趕緊逃了出來,在一個小客棧裏窩了一晚,一早就趕緊過來了。”
明崇儼長舒一口氣,道:“訥言,你可真是鴻福齊天。”
高仲舒與阿心自是那個餘七擒去的。隻是陰差陽錯,餘七隻道兩人都已被解救走,而那女子多半並不知道屋裏還有一個高仲舒在,居然讓他全身而退,這等運氣實在是好得不像話。高仲舒也長舒一口氣,道:“我得去跟守約說一聲。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會有這等妖人橫行,真是天曉得。”
明崇儼肅容道:“訥言,如果你還想活的話,不要多嘴。”
高仲舒詫道:“為什麽不能說?”
“事涉妖魅,裴兄牽扯到此事,你會害死他的。”
高仲舒嚇了一跳,趕緊閉上了嘴。若是說他自己有性命之憂,高仲舒也不會多害怕,但說到會害裴行儉,他卻怕了。明崇儼卻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還忘不了那個阿心姑娘?”
高仲舒臉上卻顯出一副悲憤之色,道:“罷了。明兄,阿心其實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知道她是什麽人,我哪裏還敢念念不忘。”
他從懷裏摸出半塊玉佩,呆呆地看著,眼裏已有淚花閃爍。明崇儼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惻然,道:“那你也別去多想了。她還送你這半塊玉佩麽?說不你也有破鏡重圓的一天。”
破鏡重圓便是當時豔傳的一件佚事,說的是當初南陳樂昌公主國破之時,與夫婿徐德言失散,成為隋朝越國公楊素侍妾。分手時二人以一麵銅鏡裂為兩半,相約日後重見。後來徐德言成為楊素幕僚,與樂昌公主相見,結果楊素大發慈悲,讓他夫婦複合。此事距今也沒多少年,依然流播人口。高仲舒聽明崇儼這樣一說,眼裏又有些神采,但轉瞬即逝,道:“太子也不是楊素,沒這天了。”
明崇儼也沒別的話好話,隻是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那還是忘了吧。好好睡一覺,以後早點回家,別亂逛。”
高仲舒歎道:“唉,也隻有這樣了。她的小名原來叫小狐狸啊,多好的名字。”他全然沉浸在感傷中,一點也沒發現邊上明崇儼目瞪口呆的樣子。
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睜開眼。陽光照進來,正映在他眼皮上,讓他感到有點癢。他搔了搔,伸手向邊上一攬,卻攬了個空。他半坐起來,笑罵道:“小浪蹄子,快過來,還早呢,再睡一會兒。”
承乾貴為太子,卻一直喜歡過突厥人的生活,這東宮裏好好的宮殿不住,搭了個穹廬,裏麵的擺設也盡是虎狼狐羊皮褥,直如突厥名王。稱心正坐在邊上,聽得承乾的聲音,卻動也不動。承乾笑著一把將稱心摟住,道:“稱心兒,怎麽又不高興了?”
稱心看著他,喃喃道:“殿下,您沒生我的氣麽?”
承乾笑了笑,道:“我哪會生我的稱心兒的氣。稱心稱心,就是稱我的心的。別哭了,哭鼻子可不好看。”
他笑得十分爽朗,但稱心卻覺得一陣心悸,低低道:“是。”
昨晚,當稱心被韋靈符帶回東宮時,好在太子並未召見。韋靈符見這一樁天大的禍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弭無形,暗自慶幸不迭,央求稱心萬萬不可將這事說出去。隻是看樣子,以後再也沒辦法求韋靈符偷偷帶自己出去了。天快亮時,突然黃門過來傳喚,說太子要稱心侍寢。稱心心有餘悸,但太子有召,不得不來,心中卻仍是擔憂高仲舒安危。
承乾哪知道稱心正想著高仲舒,摸著稱心的臉蛋,笑咪咪地道:“寶貝稱心兒,是不是嫌整天在宮裏悶得慌?過兩天我帶你出去轉轉吧。”
太子沒有發現自己私自出去麽?稱心的心裏一動,道:“殿下,為什麽還要過兩天?今天就出去吧。”
承乾笑了笑,道:“昨天不是剛去射獵麽,今天再去的話,那些言官又該上本扯淡了。過兩天吧。”
稱心見他十分開心,撒嬌道:“昨天殿下哪裏去射獵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大前天?”
承乾一把撩開身上的被褥,站了起來。他雖然一足有些跛,但平時常常騎馬射獵,身體十分健壯。稱心不知他做什麽突然變了樣子,但也知道這太子喜怒無常,方才還和顏悅色,隻怕馬上會大發雷霆,嚇得不敢多嘴。承乾卻沒有發作,隻是皺了皺眉,道:“真是大前天麽?”
稱心道:“是啊。前天雪還剛停,殿下您說狐兔要出來找食,這才去的。”
承乾一把拉開帳簾,看了看外麵。太子寢宮之中,黃門宮女都非喚不入,這裏顯得極為冷清,院子裏空無一人,但院中積雪卻已化了許多。承乾喃喃道:“真的已過了兩天了?”
稱心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嚇得聲音都有點變,道:“真的。”
承乾眉頭一揚,若有所思地看著院中景物。稱心見他麵色陰晴不定,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承乾麵色越來越是陰冷,忽然一腳向稱心踢去,喝道:“小騷貨,快給我滾出去!”稱心也不知他為什麽突然發這麽大脾氣,慌忙抱起衣服,行了個禮,急匆匆向外麵跑去,身後承乾卻大聲喝道:“把俟斤叫進來!”
俟斤本是北周時突厥木杆可汗之名。承乾平時打扮起居都如突厥人,把幾個近身的小黃門也取了突厥可汗之名,呼斥之間,便如在使喚突厥曆代名王。稱心剛走,俟斤便步趨過來,在帳外跪下,道:“殿下,俟斤在。”
“前天、昨天我都去哪裏了?”
俟斤呆了呆,道:“殿下前天未嚐出宮,昨天去與魏少卿叔玉前往魏大人府第。”
承乾呆了呆,道:“魏征?”
“正是魏征大人。”
魏征是天子極其信任的大臣,有時也上本參奏太子嬉戲過度,所以昨天承乾去魏征府中,俟斤暗中頗為詫異。聽太子此時說法,居然他連昨天的事都忘了個精光,俟斤心中不免忐忑,忖道:“他們說殿下患了心恙,看來當真不假。”
承乾心裏突然一陣煩躁,喝道:“出去吧!”
打發走了俟斤,承乾心亂如麻,隻覺茫然。他分明記得昨天帶著稱心外出射獵,可是他們卻說那是大前天的事。這兩天裏,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他越想越亂。父親對自己已是越來越看不順眼,聽宮中謀士說,父親已有意廢了自己,立四弟為太子。如果這種事傳出去,那麽那些依附四弟,慣會揣摩上意的言官定會趁機上本,說自己無人君之資吧。
承乾隻覺胸口悶得像要炸開。青雀(李承乾四弟魏王泰小名)那個該死的胖子,隻會在父皇麵前賣弄自己的學問,也配為人君麽?
在承乾的心中,怒火如野草一般茂盛起來。
卷四 天魔蘇醒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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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天魔蘇醒 下(完結) -玉珠- ♀ (8216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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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那等我這次遊玩回來,大約下周二、三這樣,再開始貼一篇燕壘生的? -玉珠- ♀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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