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安真是一個魔都。”
一個身著狐裘的年輕人感慨地說著。這年輕人身材不算高,相貌英俊得叫人不敢逼視,服飾麗都,隻是一張臉卻帶著刀削似的線條,總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
“繁華為天下之冠的大唐國都,居然被你說成是魔都,嗬嗬,”邊上一個袖手而立的中年人打了個哈哈,“若是為金吾衛所聞,豈不加你個妖言惑眾的罪名。”
年輕人看了看眼前的的景致。長安城已滿是積雪,黑瓦紅牆盡成一色。在一片蒼茫無陸的白色之中,幾條大街如刀削一般筆直。他歎了口氣,道:“未至長安,不信人間竟有此都。已至長安,方知人的想像猶有窮盡,竟不能擬實際之萬一。”
中年人沒有說什麽。他還記得自己初至長安,也曾為這個大到不可思議的都市震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恐怕誰也不信世上竟會有如此之多鱗次櫛比的房屋建造在一處。這時他聽到輕輕的腳步聲,轉過頭道:“我們等的人到了。”
此間是長安東南角的晉昌坊。晉昌坊靠近曲江,相當偏僻,這兩人站的地方是一個六七丈高的土丘。現在雖是深夜,因為有雪,映得滿天俱白,從這土丘上望下去,可以看到有個人從南邊走過來。這人身著勁裝,身材高大,但動作卻輕捷如貓,顯然是個練家子。
年輕人的兩手五指交錯,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待那人走到土丘下,他忽然低聲道:“小心,這人呼吸不定,心跳不一,謹防有變。”
中年人揚起眉頭:“他難道心懷不軌麽?”
“也許。”年輕人的十指忽地脫開,再又交叉,兩手的拇指卻在手背點動。叉了三次手,他低聲道:“行了。”
中年人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長了長身,向前走去。此時那人已經走到土丘半當中,他揚聲道:“是穀公棠穀兄麽?”
那漢子聽得有聲音,站定了抬頭向上看去,沉聲道:“正是穀公棠。前麵的可是蘇大爺麽?”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是蘇道純。穀兄可是帶來了陶先生的消息?”
穀公棠道:“蘇大爺說的是,我已經查到陶先生下落了。”
蘇道純又驚又喜,不由向前跨出一步,道:“陶先生在什麽地方?”
此時兩人相隔已經隻有丈許。月光映著雪光,四周一片通明。穀公棠盯著蘇道純,露齒一笑,道:“自然自然,不過蘇大爺答應的事不要忘了。”
他的長相憨厚端方,仿佛臉上生就了“童叟無欺”四個字,讓人一見便有信任之心。蘇道純舒了口氣,道:“當然,三百貫,我答應的事當然不會忘。陶先生到底在哪裏?”
穀公棠點了點頭,手如同順便一般往腰間一搭,嘴裏嘟囔了句什麽。蘇道純不曾聽清,道:“什麽?”
穀公棠忽地抬起頭。他一直都笑容可掬,此時眼中卻寒光四射,直如換了個人一般,動作也快了好幾倍。隨著他一抬頭,腰間刀已脫鞘而出,直指蘇道純咽喉,喝道:“問閻王爺吧。”
穀公棠出手又狠又快,他現在雖然也隻是個地痞混混,當初卻是正宗名門正派出身,本是洛陽君子刀穀家的傳人,自幼便有神童之目,後來因為犯了門規被逐出家中。來長安混到個小小幫派的幫主,仗的就是這把刀。這一刀有個名字,是洛陽穀家刀法的一路“考叔挾輈”。
洛陽穀氏詩禮傳家,故有“君子刀”之稱,刀法也都是從《春秋》中取名。這一招出自《左傳》隱公十一年章“鄭伯將伐許”條,謂“鄭伯將伐許,五月甲辰,授兵於大宮。公孫閼與穎考叔爭車,穎考叔挾輈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說的是鄭國大夫穎考叔勇力過人,能挾車轅而行,此人亦是有名的忠臣孝子。穀公棠自幼便不喜詩書,這些文縐縐的原文當然記不得,哪裏知道穎考叔是男是女,隻知這一刀從腋下出刀,令人防不勝防,正是高招。他隻怕蘇道純武功高強,自己一刀製服不了他,那事必無成,因此這一刀暗地裏已練了許久,務必要出刀又準又快方可。
他這招“考叔挾輈”使出,隻見蘇道純一張臉霎時變得煞白。蘇道純也知道這穀公棠會幾手拳腳,但自恃本領不俗,哪裏怕他有異動。哪知穀公棠的刀法之佳,居然遠超他的估計,蘇道純本以為自己早有準備,但穀公棠一刀劈出,竟是毫無還手之力。他袖手而立,此時兩手忽地分開,手中各握了一柄短刀,但短刀還沒來得及抽出袖筒,穀公棠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穀公棠此時哪裏還有半分忠厚老實相,一張臉已變得猙獰可怖。他是長安天虎幫的幫主,天虎幫不是什麽大幫,名字雖然威風,一共也才五六個人,在長安藉藉無名,無非是借地聚賭抽個頭,向臨近各坊做生意的店鋪收點錢之類,一些市井混混而已。因為他是晉昌坊這一帶的地頭蛇,蘇道純為了尋找一個姓陶之人,隻有找他幫忙,說好找到後以三百貫相謝。隻是穀公棠雖然是地頭蛇,找人的本事卻不大,不過打悶棍下黑手的本事倒是有的,蘇道純不合先給他看了裝賞錢的錢袋。那錢袋鼓鼓囊囊的不知有多少,對穀公棠來說,殺了這個來路不明的蘇道純奪下錢袋,比找到那個不知在天南地北的陶宗山再來拿賞金可是容易得太多了。他能白手起家,糾合起一幫小嘍羅,靠的就是出手狠辣,一旦拿定主意,哪裏還會留手。這一刀斬過,當真如疾風閃電。
眼看蘇道純的一顆大好頭顱便要被穀公棠斬下,穀公棠嘴角已浮起一絲笑意,哪知他的手腕上忽地一陣劇痛。這陣劇痛來得古怪,竟然連刀子都快要握不住了。穀公棠大吃一驚,眼角一瞟之下,隻見手腕上竟然出現一個血洞。
蘇道純是用什麽傷了自己?此時蘇道純的兩手還在袖子裏不曾抽出,穀公棠根本想不通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右手腕已傷,他倒是狠角色,左手一把抓住了右腕,還想再催一把力。但如此一來,刀勢已絕,不等他發力,蘇道純的雙刀已然出手,穀公棠隻覺眼前一花,驚叫道:“動手!”話音未落,蘇道純的雙刀已到。
蘇道純的左手刀從他右眼下切入,右手刀切入他左眼角,兩刀在他臉上一交叉,恰好從他鼻尖處交匯,將他的臉分成四片。
鮮血飛濺而出。穀公棠再狠,也受不了這等重創,他仰天摔倒在地,雙手抱住了臉,血卻仍是汩汩而出,將他身周的一帶積雪都染得紅了。
小山腳下,忽地閃出了五六個人,正是穀公棠那天虎幫的幫眾。這些人比不得穀正常是名門正派出身,頂多拿把刀子嚇唬人,穀公棠原也沒打算讓他們出手,隻想自己將蘇道純殺了,手底下能攔住另一個別讓他跑掉。做這事不怕心狠手辣,隻怕做得不幹淨。那些嘍羅向來對自己這個幫主佩服之至,隻道穀幫主刀法天下無敵,做這等殺人越貨的小事還不是手到擒來,哪知穀公棠居然一刀便受重創,這些人自然樹倒猢猻散,也不顧穀公棠死活,紛紛逃散。
蘇道純也不理那些逃命的嘍羅,走到穀公棠身邊,一腳踩住他的右臂。其實這時穀公棠縱然還有一戰之力,也已有力無心了。他的臉被蘇道純劃成四片,兩手捂住了臉倒在地上不住打滾,哪裏還敢反抗。
蘇道純看了看他,冷笑道:“穀兄,想不到你居然起了個不良之心。陶宗山的下落你究竟打聽到不曾?”
穀公棠雙手捂臉,手腕上的痛楚倒是餘事了。蘇道純這兩刀霸道之極,入肉極深,鼻子也已經劃成四片,鼻孔裏都是血,他隻能用嘴來呼吸。他大口喘著氣,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方才那一招“考叔挾輈”是他平生最為得意的招數,他根本想不到居然會出而無功。蘇道純冷笑了一下,還沒說話,那個狐裘少年已經走上前來,低聲道:“穀先生,你是中了敝人的發切丸。”
發切丸是什麽?穀公棠心中想著,但還沒問出來,那少年已似知道他在想什麽一般,伸出一手。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夾了一團黃豆大的東西,其餘三指拳在掌心,舉到穀公棠眼前,道:“穀先生,發切丸便是此物。”
狐裘少年的五指修長纖細,晶瑩如玉,幾如女子之手。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夾著的,卻隻是一團亂毛揉成的小球而已。這樣一團小球居然能將自己的手腕打個血洞,穀公棠心中自是不信,道:“不……不要騙我。”
狐裘少年抿嘴一笑,彎下腰來。他彎下腰的時候,拇指與食指之間夾著的已成了一根銀針,往穀公棠右腕上刺去。穀公棠隻覺手腕上一下刺痛,那少年已將銀針舉了起來,道:“穀先生現在信了麽?”
銀針上挑著一個被血浸透的黑色小球,正與方才那少年指間揉著的那個一般無二。穀公棠呻吟了一聲,道:“這是什麽?”
這個小球居然有偌大威力,穀公棠自認武功高強,但這等武功他實是聞所未聞。狐裘少年又是淡淡一笑,道:“發切丸是以乍死女子之發煉成,利可斷金。”
雖然眼下已被劃出一條大傷,穀公棠的眼還是一下睜圓了,驚道:“你們是術士!”
隻有術士才使用這種古古怪怪的法術。術士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是與“妖人”歸為一類的,便是官府也向來嚴禁術士施法。穀公棠還記得很久以前聽到過的那些異聞佚事,說什麽善術者可卜人生死,又能識寶,多以死屍修煉秘術雲雲。這些恐怖故事雖然隔了許多年仍然記憶猶新,隻是他想不到自己居然親眼見到了一個。方才蘇道純以雙刀破他麵門,那是真實本領,但這少年用這種女屍身上的毛發煉成什麽“發切丸”,明白就是妖術了。
他剛一喊出,抽動傷口,臉正是疼痛得難以忍受。他雖是精壯,終究不是鐵打的,登時暈了過去。
當他喊著“你們是術士”時,狐裘少年與蘇道純對視了一下,眼中有些詫異。蘇道純走到穀公棠跟前,伸手搭了搭他左手的脈博,道:“他沒事。”他翻起穀公棠的左臂,右手短刀一劃,已經穀公棠的袖子從中劃開,卻不傷皮肉,露出一條手臂來,再將短刀翻過來,以刀從穀公棠腕處向肘彎一刮。這是回血之法,可以讓人暫時清醒。隻是穀公棠失血甚多,蘇道純又不曾給他止血,直接便施回血之法,等如飲鴆止渴。隻是在蘇道純心目中,穀公棠的死活根本及不上那陶宗山的下落重要。
他將刀背一刮,穀公棠果然又睜開了眼。少年正冷冷地看著他,見穀公棠醒了過來,道:“陶宗山的下落你到底找到沒有?”
穀公棠慘然一笑,道:“此人本是通事,七年前曾受招募往倭國,此後便下落不明。若找得到他,我也不打這個主意了。”
他說的倒是實話。就是因為找不到那陶宗山,而蘇道純拿出來的賞格實在太過誘人,才鋌而走險,想要殺人越貨,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一敗塗地。蘇道純知他說的是實話,抬頭看了看那狐裘少年。那少年眼中也大是失望,但他仍不死心,道:“難道你不曾找到一點蹤跡麽?”
穀公棠聽這少年的口氣,似有饒恕自己之意,登時又生了希望,道:“當然也查到一點。”
蘇道純在邊上一長身,喝道:“是什麽?快說!”他們為尋找那陶宗山下落,當真費盡心機,卻漫無頭緒。不管穀公棠找到什麽,他都不能放過。
穀公棠道:“此人……此人有過一個妻子叫王氏,後來因為陶宗山家徒四壁,改嫁給旁人了。”
蘇道純道:“改嫁給什麽人了?”他的手已不自覺地抓到穀公棠肩頭。穀公棠見他如此心急,道:“你們饒了我,我便說。”
蘇道純正待聽一聽那王氏的下落,見穀公棠說到關鍵處卻打住了,心中著急,又不敢催他,看了看邊上那少年。少年臉上仍然木無表情,隻是點了點頭,蘇道純道:“好,你說了便饒了你。”
穀公棠道:“那王氏嫁了個屠夫,聽說搬到懷遠坊去了。”
他原本以為這消息無關緊要,哪知剛一出口,蘇道純與那狐裘少年都長籲一口氣。穀公棠見他們這般模樣,不禁大大後悔。如果把這個消息賣給他們,縱然拿不到全部賞格,一半大概總有的。他命既保住,發財之心又起,道:“雖然難找,不過西市我有不少朋友,兩位爺放心,小人領兩位前去,一準找到。”
蘇道純還不曾說話,那少年卻森然道:“不必了。”
穀公棠見他眼中目光森然,不由大駭,心道:“他要做什麽?”還不曾反應過來,那少年伸手在穀公棠麵門上輕輕一彈。一道黑影從他指間射出,正擊中穀公棠眉心,穀公棠身子一抖,便已不動。那是一個發切丸,一彈之下擊穿額骨,破腦而入,穀公棠當即丟命。
狐裘少年殺了穀公棠,輕聲道:“托他的福,負心子總算有了點影子了。”
蘇道純沉默了一會,道:“負心子真的是在大唐麽?”
狐裘少年冷笑了一下,道:“當初摩利勢妄為,我父一直容他,便是因為這負心子,隻望他能有朝一日進獻出來。哪知此人冥頑不靈,後來結好旻上人,後來負心子便再無影蹤。那時陶宗山便是唐使通事,摩利勢與這等下人結交,所欲何為,自然昭然若揭。他是怕負心子落入我父之手,不惜將此物渡來大唐。卻不知天道好還,吾家之物,遲早還歸吾家。”
蘇道純看了看周圍,小聲道:“聽鞍作說道,鐮足也在搜尋負心子。負心子是我族之物,他妄加窺測,其心可誅,千萬要小心,萬一他……”
少年的臉上又浮起一絲笑意,輕聲道:“鞍作是鞍作,我是我。鞍作總是顧及同門之誼,若鐮足落到我手中,他就會求死不能了。”
少年臉上膚白如玉,但他笑起來卻讓人不寒而栗。蘇道純看了看這少年的笑容,背後沒來由地冒出一絲寒意。少年卻不理他,隻是看著遠處。長安的雪夜,黑白分明,卻似乎彌漫著一股妖氣。
“長安真是一個魔都。”
少年耳語般喃喃說著。
紇幹承基走出興化坊漢王李元昌的府第,跳上馬,看著前麵的車緩緩駛去,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終於擺脫師兄的陰影了。許多年來,他們十二金樓子中的十一個人都像是大師兄尹道法的影子,隻能由大師兄驅使。許多年了,十二金樓子雖然闖出好大的名頭,損失也慘重之極,隻剩了師兄、自己和彌光三人。到了這時,紇幹承基再也不願聽從師兄的吩咐了,隻是在師兄積威之下,他也不敢公然反叛——直到太子向自己示好。
會昌寺一戰,尹道法聽從舊主人虯髯客張三郎之召,決定離開李元昌,重歸張三郎麾下,一同在會昌寺行刺天子。紇幹承基在長安繁華富麗之地呆慣了,哪裏耐得僻處海外的洗心島,終於奉太子之命,將在會昌寺外接應的尹道法殺了。張三郎沒了尹道法接應,定下計策全然不通,一敗塗地,自己也為天子秘密召回的袁天綱、李淳風兩人的六道圓輪大法所困,險些死在會昌寺。因為天子念及昔年之情,放了張三郎一條生路,換來了張三郎徹底打消爭雄逐鹿之心。而尹道法一死,自己也終於名正言順轉到了太子麾下。
終於要飛黃騰達了。紇幹承基一想起便有些想笑。太子年紀雖輕,手段卻淩厲,對屬下的賞賜也毫不吝嗇。何況太子手下還有秦英、韋靈符、朱靈感諸人,個個法術不俗,自己有太子看重,便可多多切磋,也能如餘七一般博采眾家之長,日後再不必畏懼極玄子一門。
以前在李元昌門下,事事都由大師兄轉達,這種仰人鼻息的滋味對於野心勃勃的紇幹承基來說實在不好受。直到而今,終於有了揚眉吐氣之感,他騎在馬上也心神為之一爽。
與紇幹承基的揚眉吐氣不同,剛送走承乾太子,李元昌便坐在胡床上呆了半日。牆上掛著一幅墨鷹圖,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自喻之作。但今日看起來,畫上那頭神俊無比的墨鷹卻如鬥敗了的公雞一般,毛羽散亂,雙目無神。
剛來拜訪過的那人是承乾麽?
雖然談吐舉止一般無二,但承乾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以前太子總是聽從自己的安排,便如自己的一把得力的武器。但如今這把武器已經出鞘,仿佛一夜間有了自己的意識,隻是短短幾句話,李元昌便知道這個少年已不再是自己指揮得動了。
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真的是因為二哥的血脈麽?李元昌自幼便不服氣二哥,覺得自己隻是晚生了許多年,以至於未能上陣博取戰功,以本領而論,自己當有逐鹿中原之能。隻是自己懂事起,天下便已承平,自己的縱論天下,隻被看作是紙上談兵。隻有大哥,自幼便對這個七弟青眼有加,屢屢稱讚,說是等自己長大以後,將要付與兵權,一展所長。
大哥是太子,這話的意思自是等將來大哥繼位,便封自己為將帥。李元昌還記得自己那時便將大哥這話銘記於心,隻盼這一日早點到來。可是等來等去,結果等來的卻是十二年前玄武門外那一場手足相殘的血戰。大哥被二哥殺了,天子之位也被奪了。雖然二哥對自己也不算錯,但李元昌知道領兵征討,那是永沒自己的份了。自己的書法丹青聲譽越來越高,可是自幼就有的披甲執銳,征服天下的雄心卻從不曾忘,不知有多少次李元昌做夢都夢到自己手握兵權,馳騁疆場。
都是父皇之子,憑什麽爾為君,我為臣?
在李元昌的心裏,也有過這樣的想法。雖然不能為外人道也,但每當腦海裏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可能榮登大寶,李元昌就激動得渾身發抖。也正因為這樣在想,所以承乾越胡作非為,對他來說便越為有利,二哥也越不會注意自己。隻是令他意外的是,向來以自己為謀主,言聽計從的承乾,突然間變得如此睿智老道,以至於李元昌隱隱竟對承乾有了些懼意。
承乾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震驚,承乾所說的一切他幾乎都不曾聽進去。直到承乾告辭離去,他的神智才算回到自己身上。回想方才的情形,他仍然如在夢寐。
二
會昌寺沙門辯機的禪房門忽然“砰”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急匆匆地衝了進來。
在會昌寺裏還如此冒失的,除了高仲舒就沒旁人了。天很冷,高仲舒卻也滿頭大汗,倒與明崇儼一般模樣。他衝進屋來,一見盤腿而坐的辯機與明崇儼,叫道:“辯大師,明兄,你們果然在啊。”
辯機微微一笑,道:“高施主,請坐。”伸手從櫥裏取出個杯子,給高仲舒倒了杯茶。高仲舒來了許多次了,雖然人冒冒失失,但他史書讀得極熟,談鋒亦健,每次來聊天,倒也是一樁樂事。
高仲舒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道:“明兄,守約來過沒有?”
他說的“守約”是金吾衛街使裴行儉的表字,也是明崇儼的好友。明崇儼眉頭一揚,道:“沒有啊。出什麽事了?”
裴行儉是金吾衛軍官,公務繁忙,很少來會昌寺閑坐。高仲舒道:“我想他也沒空過來,現在他來一趟很不容易。”
明崇儼知道高仲舒說話半天繞不到正題,打斷他的話頭道:“出了什麽事?”
高仲舒自己又去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是一樁怪事。”他將杯子放在桌上,嘿嘿一笑道:“他們金吾衛都要吵翻天了,我跟守約說你多半會知道,沒想到他沒來。”
明崇儼道:“究竟是什麽事?你直說吧。”
高仲舒抹了抹嘴,這才不緊不慢地道:“西市南邊有個懷遠坊,且說那坊中人煙稠密,商戶雲集……”
懷遠坊在西市南邊,明崇儼當然知道。他見高仲舒還要賣關子,正待打斷他,辯機突然插嘴道:“懷遠坊有法寶寺、光明寺、功德尼寺,都是古刹。到底出了什麽事?”原來辯機見高仲舒說了半天仍不入正題,心中也有些著急。懷遠坊緊貼西市,店鋪自然極多,不過辯機知道的隻是些寺院而已。
高仲舒本想將懷遠坊再大大描述一番,聽辯機這般說,便笑了笑道:“懷遠坊是那些販夫走卒聚居的所在,在那裏有個殺豬佬叫胡和炳,因為臉上有幾顆麻子,諢名便叫麻胡。這麻胡殺豬為生,最是好賭……”
明崇儼再也忍不住,喝道:“訥言,你再不入正題,我便要將你的嘴巴真個變成鐵的了!”
高仲舒字訥言,外號高鐵嘴,雖然滿腹經史子集,多起嘴來實是叫人受不了。他見明崇儼有些不耐煩,嚇了一跳,心知明崇儼法術精通,說不定真個封了自己的嘴。不吃飯尚可忍,說不了話那可受不了。他咽了口唾沫,道:“你急什麽,我說的正是正題。那麻胡因為好賭,三十五歲上方討了一房妻室王氏。王氏雖是個再醮之婦,兩口子倒也恩愛。隻是今日麻胡的肉鋪遲遲不開門,上門買肉的等了半日,有性急的就去敲門,才發覺門不曾關。推進去一看,乖乖不得了,麻胡兩口子都死在裏麵。”
明崇儼聽他說了半日,原來不過是件死人案子,不由大失所望,道:“多半是那麻胡賭輸了,債主追上門來出氣殺人吧。”
高仲舒猛地一拍膝蓋,道:“哈哈,明兄,你這就不懂了。欠債還錢,可不是要命的。人活著,多半還能還出一點,要死了,這筆債就要不回來了,所以債主是最不可能殺人的。再說,麻胡兩口子死得太怪,那債主不會有這等本事。”
明崇儼詫道:“死得怎麽怪法?”
“衣冠不整。”高仲舒見明崇儼眼裏又有怒火,忙道:“當然他們多半是被人從被窩裏拖出來,衣冠自然不整,最怪的是麻胡的傷口在咽喉處,隻有豆粒大。”
明崇儼總算明白了前因後果,罵道:“高兄,你還是別讀書了,當仵作去吧。那是用錐子刺殺的,咽喉被斷,透不過氣來,當然就死了。”
高仲舒道:“更怪的是那王氏周身無傷,屍身雙目圓睜,”他向前湊了湊,低低道:“似乎是被什麽東西嚇死的。”
明崇儼想了想,道:“咽喉處沒有掐痕麽?”
“沒有。仵作以銀針探喉,王氏也不是服毒而死的。”
明崇儼沒有再說什麽。殺人而身上無傷,有許多種方法,像武功高手可以一掌擊碎內髒,屍身外表卻看不出來。另外,就是以邪術殺人了,也可以周身無傷。他道:“有內傷麽?”
高仲舒道:“怪就怪在這裏,內髒無傷,倒是左太陽這兒,有三點小小的淤青。”他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張紙,道:“樣子很怪,就是這樣的。我是照著畫的,雖不中亦不遠矣,大小也差不多。”
明崇儼接過那張紙看了看。紙上用毛筆點了三個小點,三點靠得很近,幾乎連在一處。他伸出右手,將拇指、食指、中指並攏,往上一按,三根手指剛好罩住三點。他一怔,道:“是指力殺人?”馬上又搖了搖頭。
指功練得好,手指亦如鐵錐。但王氏居然身上無傷,顯然並不是用指力殺人的。高仲舒道:“守約說這決不是致命傷,他想不通是怎麽死的,我說你一定能猜得到,所以來找你問問看。”
“是法術。”
明崇儼低低說著。
高仲舒眼裏一下亮了起來,道:“你能和上回那樣,追查到施術之人麽?”上一次明崇儼用撒豆之術查出偷襲他們之人的下落,他覺得這一次一定也行。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不一樣。我要在凶手身上施了禁咒,方才能撒豆查出他的下落。此事我連見都沒見到,查不出來的。”
高仲舒有些失望,道:“那還有什麽辦法麽?”
“也就是金吾衛武侯鋪追查詢問的辦法,別的法子哪裏會有。”明崇儼笑了笑,道:“你今天過來,不會是也和裴兄一樣要到金吾衛謀差事吧?”
高仲舒咂了咂嘴,道:“我才不要做這個!可惜!我隻道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查出凶手。”
明崇儼道:“我又不是神仙。”他看著高仲舒,道:“這件事出在守約的轄區,所以你來找我的吧。”
高仲舒嘿嘿笑了笑,道:“倒不是,守約新近換防到曲江那邊了,很遠,這事是他來弘文館為老師拜壽時跟我說起的,與他已經沒關係了。他運氣倒好,早走了兩天,這事就扯不到他身上了,不然他這會子要焦頭爛額,聽說金吾衛上頭要懷遠坊武候鋪限期破案呢。”
原本裴行儉的轄區就在會昌寺這一帶,因此有空也常來坐坐,但最近一直沒來。明崇儼點了點頭,道:“怪不得他來得少了。”
高仲舒向前欠了欠身,道:“明兄,還有,我是想問問你,當初那個琉璃子還找不找得回來了。”
他與明崇儼結識,緣於當初他的同學蘇合功讓十二金樓子來作弄他。那一次高仲舒身上有顆琉璃子被十二金樓子奪走,事後蘇合功卻矢口不認,說根本沒這種事。琉璃子也不是什麽值錢東西,高仲舒一直不曾放在心上,明崇儼不知道為什麽過了大半年高仲舒又舊事重提。他詫道:“十二金樓子已經下落不明,現在多半已找不到了。怎麽了?”
高仲舒道:“今天我看到有人貼了張告示,說要重價求購琉璃子。我看那琉璃子與我當初那顆非常相似,所以來問問你。”
高仲舒的祖父爵封郯國公,家裏根本不缺錢。明崇儼奇道:“你居然想要那筆重價?一個琉璃子的重價能有多少。”
高仲舒道:“那可是一部沈休文的《晉史》啊!有錢也買不到。”
明崇儼道:“沈休文也寫過《晉史》麽?都不曾聽說過。”
高仲舒嘿嘿一笑,道:“明兄,你讀書沒我多了吧。此書是沈休文少年起意,得明帝特許,費二十載寒暑之功始成,可惜失傳已久。”
沈休文即是六朝名詩人沈約。沈約是齊梁間永明體的領袖,創“四聲八病”之說,唐時盛行的近體詩便是以四聲八病為圭臬定下的。沈約詩文俱精,當時有“江東之豪,莫強周沈”之說,其中的“沈”指的便是沈約。沈約少年時便動筆修《晉史》,二十年始成,隻是此書後來散佚,再也找不到。高仲舒精於史,這部《晉史》對他的吸引力,自然比什麽懸賞大多了。
明崇儼皺起了眉頭,道:“怎麽會是這種價錢?誰出的?”
“一個叫周山田的人。”高仲舒舔了舔嘴唇,道:“明兄,你能不能查出來?”
明崇儼站起身,道:“走吧。”
“去哪兒?”
“去看看那個周山田。”
周山田的宅第在醴泉坊。醴泉坊就在西市北麵,因為這些生意人都有店鋪在西市,又嫌西市太嘈雜,而西市南邊的懷遠坊大多是些市井小民,所以北邊的醴泉坊便成了富翁定居的首選。
醴泉坊本名承明坊,隋開皇三年春正月,以承明坊出甘泉七所,飲者疾愈,故改此名。醴泉坊貼著最繁華的西市,鬧中取靜,有唐有代定居於此的宗室钜公甚多,當時就有輔國大將軍段誌玄宅,後來的太平公主、陝王李嗣升、申王李成義也都宅於此坊。
周山田的宅弟門麵並不甚大,不過這司閽架子甚大,顯然這周山田甚是有錢。明崇儼與高仲舒到了周宅門前,將名刺送上。所謂名刺,就是後世的名片。名刺出現甚早,三國時禰衡至潁川,身懷名刺,卻不欲見一人,以至名刺上的字都漸漸褪色,留下一個“懷刺漫滅”的典故,後來中唐的元稹《重酬樂天詩》中也有“最笑近來黃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之句。
那司閽按過名刺進去傳話,才過了一會兒,便出來道:“二位公子,我家老爺有請。”語氣已恭順許多。
高仲舒見那司閽前倨後恭,暗自得意,心道:“這周山田也聽說過我家的名頭。”那周山田生意做得不小,該與官場有往來,他高氏乃是名門望族,名刺也大為華麗,不是尋常的一張白紙,周山田見了這名刺,自然知道來的不是尋常布衣了。
院中積雪已掃得幹幹淨淨,有個人正站在當中。他們一進院子,那人便深深一躬身道:“二位公子大駕枉顧,幸如之何。”
當時對商人都有重利忘義之評,商人雖富,卻不太被人看得起。像波斯商人大多豪富,但在參軍戲、說話中的波斯胡商大多是取笑的對像。高仲舒見周山田降階而迎,彬彬有禮,談吐也大為不俗,登時大起好感,還了一禮道:“晚生高仲舒,這位是吾友明崇儼,有勞周先生了。”
那人抬起頭,微笑道:“在下中臣鐮足,周兄近日外出,唯有小弟在此,請。”
聽得那人的名字,高仲舒與明崇儼都略略一怔。有些姓氏甚偏,明崇儼的“明”姓就不多,隻是複姓“中臣”的他們都不曾聽過。
進了廳堂坐下,高仲舒忍耐不住,道:“中臣兄,恕晚生不學,不知郡望是何處?”他讀書甚多,《漢書》有個中行說,那是姓中行的,隻是搜遍腹笥,也記不起有姓“中臣”的。
中臣鐮足微微一笑,道:“高兄取笑了,在下高市人氏。”
高仲舒更是一陣頭暈,心道:“完了完了,我還在明兄跟前吹牛說讀書極博呢,卻不知這高市是什麽地方。”隻是他不肯露怯,點點頭道:“原來是此處。貴處文風頗盛,怪不得沈休文《晉史》尚有流傳。”
中臣鐮足又是一笑,道:“高兄博聞。”他起身從後麵的書架上取下一函書,道:“高兄所言,是否是此書?”
那是四冊一函的書,封皮是用藍布做的,看上去極是精致。高仲舒搶也似拿過來,抽出一冊翻開,驚叫道:“果然是!明兄,你看,‘吳興沈休文’!”他方才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書生相,此時兩眼發亮,幾乎與上了癮的賭徒一般。他翻了翻,道:“中臣兄,你這書怎麽賣?我問你買成不成?”看他的樣子,若是中臣鐮足不肯賣,他大概要動手搶了。
中臣鐮足道:“高兄既然喜歡,那此書便贈與高兄吧。”
高仲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麽?真的麽?”沈約這部《晉史》已經失傳,他在弘文館與同窗閑聊時,便說傳下來的晉史不可謂不多,單單《晉紀》,便有幹寶、陸機、鄧粲、徐廣、曹嘉之、劉謙之、裴鬆之七家,還有像習鑿齒的《漢晉春秋》、孫盛的《晉陽秋》、檀道鸞的《續晉陽秋》,都是關於有晉一代的史書。隻是這許多史書大多以訛傳訛,若能得沈休文《晉史》與之鉤稽校核,去偽存真,當可著成一部良史。他想要這部書已經許久了,沒想到上門來還未曾開口,便這麽容易便拿到手,當真喜出望外。
中臣鐮足道:“寶劍贈與烈士,胭粉贈與佳人。高兄擅史,此書歸於高兄,可謂宜矣。”
高仲舒已在愛不釋手地翻著書,中臣鐮足說什麽也沒聽進去,沒口子道:“是是是。”
明崇儼忽然道:“中臣兄,恕我冒昧,兄台恐怕不是中原人士。”
中臣鐮足微笑道:“明兄神目如電,在下是大倭人士。”
日本之稱為日本,是後來武後所頒詔命。貞觀年間,不論是中國還是日本,都隻知有個倭國。倭國與中原早有來往,隻是真正有國交,始於推古天皇使小野妹子遣隋。倭國遣隋共有四次,隋滅之後,隻有貞觀四年曾有一次遣唐使,回使的便是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隻是當時因高表仁與倭國王子爭禮,鬧得不歡而散,其後便再無來往,第二次遣唐使一直要到二十三年以後了。在七年後的貞觀十一年,長安的倭人極為少見,所以高仲舒與明崇儼都不曾想到。
高仲舒也未想其他,隻是心道:“原來這中臣鐮足是倭人,怪不得說什麽高市,我聽都沒聽過有這地方。聽說倭國與百濟極近,”明崇儼卻皺起了眉,道:“中臣兄既然以此書作為賞格,為何馬上便贈與高兄?在下魯鈍,實是不解。”
中臣鐮足看了正在翻書的高仲舒一眼,道:“鐮足不敢欺瞞,在下本來就有求於高公子,隻是無由謁見,隻得出此下策。”
高仲舒抬起頭,道:“中臣兄有什麽事麽?是不是要學詩?”當時移居大唐的諸國人等如果是來求學的,第一件事便是學詩。高仲舒自己的詩做得不好,卻好為人師。
中臣鐮足搖了搖頭,道:“我想請問一下高兄,當初令祖曾來我國,是不是曾有一位通事陶宗山向令祖獻上一顆琉璃子?”
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在貞觀五年奉命出使倭國,這事高仲舒也曾聽祖父說起過。隻是有什麽通事陶宗山,那是聞所未聞。隻是聽得“琉璃子”三字,他道:“是不是一顆拇指般大,當中有個孔的琉璃子?”
中臣鐮足欠了欠身,臉上已露出喜色,道:“如果放在日影之下,可以映出裏邊有個三頭蛇形,高兄見過此物?”
高仲舒一拍大腿,道:“可惜,我沒見過。”
中臣鐮足一怔,還不曾說話,高仲舒道:“早知是這樣,我就該看一看了。唉,身邊放了幾年,居然沒去看一眼。”原來當初從家裏找到那顆琉璃子,隻以為是個尋常墜子,從來沒在日影下看過。聽中臣鐮足這般說,他大起好奇之心。
中臣鐮足這才知道高仲舒說的“沒見過”是指沒有看到裏麵有蛇形。他鬆了口氣,道:“可是與此一般?”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盒,伸手打開了蓋子。才一揭開,高仲舒與明崇儼都“咦”了一聲,玉盒中有一顆琉璃子,與高仲舒那顆一模一樣。高仲舒呆呆道:“這是……”
“這是八歧負心左子。”中臣鐮足拿過桌上的一支蠟燭,左手撚起那顆琉璃子,道:“請看。”
燭光一靠近這琉璃子,牆上赫然出現一個影子。現在天色還亮,燭光也並不如何明亮,雪白的粉壁上出現的影子卻如墨塗一般。這影子如一個四頭的巨蛇,便是墨筆精描的也沒這般清晰。高仲舒和明崇儼都是身體一震,高仲舒道:“這……這是真的麽?”
他幾乎要以為是幻術了。燭光跳動,那四頭的巨蛇也如活物一般擺動,當真栩栩如生。中臣鐮足收到了那顆琉璃子,道:“這一對負心子我大倭中皇家之物。舒明天皇四年,正值高兄令祖出使敝國,那顆負心右子為穿窬小竊所盜,不知下落。近來方才查明,原是當時有人將此物交付使團通事陶宗山,而陶守山回到大唐後又將此物奉與高兄令祖。在下奉皇命赴大唐求取此物,還請高兄璧還,在下願重價以求。”
高仲舒看了明崇儼一眼,長歎一口氣,道:“可惜這東西不久前讓我給丟了,唉。”他戀戀不舍地將那部《晉史》收回函中,遞給中臣鐮足。中臣鐮足吃了一驚,道:“丟了?”
高仲舒道:“確實不在我手上了。讓中臣兄失望,實在抱歉。”他看了一眼那部《晉史》,吞了口唾沫。
中臣鐮足呆了一陣,才道:“高兄能否將詳情告知麽?”
從周山田的宅第出來,高仲舒鬆了口氣。方才中臣鐮足得知那琉璃子已被十二金樓子取走,大失所望,隻是那部《晉史》仍然送給了高仲舒。他小聲道:“明兄,那倭人倒是很厚道啊。那個八歧大蛇素戔鳴尊什麽的,好像就《搜神記》中的李寄。”
方才中臣鐮足跟他們說了一通素戔鳴尊斬殺八歧大蛇之事,若不是看在中臣鐮足送他一部書的麵子上,高仲舒險些便要直說是抄襲《搜神記》了。
明崇儼道:“倭人無文,聽說他們用的也是漢字,也是從百濟渡來的,這部沈休文《晉史》隻怕便是從百濟轉道過去。隻是,這中臣鐮足似乎未曾盡吐其實,他開那賞格,分明就是投你所好。”
他還記得高仲舒那顆琉璃子是從家裏翻出來的,連他自己都不知來曆,但中臣鐮足顯然已經確實琉璃子就在高仲舒手上,他究竟是如何得到這個消息?
正想著,隻覺頭上一涼,抬頭看去,紛紛揚揚地又開始下雪了。高仲舒也抬頭看了看,道:“下雪了。我們找個茶館喝一杯。”他一心想找個地方細細讀書,倭人是不是照抄了《搜神記》也已不在他關心之列。
明崇儼似乎想說什麽話,但他頓了頓,隻是道:“天也不早了,早點回去吧。”他從懷中摸出一張黃裱紙,取出朱砂筆畫了道符,道:“訥言兄,這道符你折好後放在發髻裏。”
他的眼裏已帶著一絲憂慮,高仲舒卻沒有覺察,順手接過來道:“是發財符麽?嘿嘿,明天散了學,我請你喝酒。”他得到這部《晉史》,便如老饕麵對一桌上等酒席,已是急不可耐。
看著高仲舒的背影,明崇儼眼裏又浮起一絲憂慮。高仲舒毫無覺察,但他心底卻隱隱覺得有些異樣。那顆琉璃子真如中臣鐮足所言,隻是倭國皇家世代相傳的信物麽?他眼前那個四頭巨蛇的影子不斷地晃動,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猙獰可怖。
下雪了。他抬頭看著天。長安的雪,紛紛揚揚。歲末的雪,寒冷徹骨,上一場雪還未化盡,便又下開了。上一場雪被人踩得遍地泥濘,汙濁不堪,現在這一場雪便將一切的汙濁都掩蓋起來。
鉛色的厚雲布滿天空,似乎要壓下來,將這個人家百萬的長安城也徹底壓垮。
三
“公子,這裏有負心子的下落麽?”
蘇道純摘下腰間的酒葫蘆,抿了一口酒,又舔了舔嘴唇。這裏是晉昌坊的無漏寺。晉昌坊也稱為進昌坊,是長安東南角朱雀門以東第二街,自北向南的第十一坊,相當偏僻。無漏寺為隋時所立,九年後高宗即位,在無漏寺址為文德皇後立寺,就是有名的大慈恩寺,此時卻已荒廢,寺中一片荒蕪。他們從穀公棠嘴裏得知胡氏夫婦下落,連夜趕去,卻發現胡氏夫婦已然被殺,這條線索又已斷了。那少年說要來無漏寺看看,蘇道純原本也不知無漏寺是什麽,來了才知道原來是個廢寺。
“恐怕,鐮足已經到了大唐了。”
少年低聲說著。大雪紛飛,在雪地上踩下的腳印馬上又被掩蓋,仍是白色一片。
“鐮足?”蘇道純的眼中閃爍不定,“他真的會來大唐?”
少年抬頭看著天空,冷笑道:“鐮足性情堅忍。我還記得當初他與鞍作同在旻上人門下,有一次我見旻上人以易學提問,鞍作對以乾之卦九五,鐮足對以九三,我便知此人之心還在鞍作之上。”
《周易》乾之卦九五為“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文言》謂此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有君王之氣,故帝位亦稱為“九五之尊”。而九三則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說的是君子白天進德修業,晚上反省自己,事事防患於未然,故雖有危亦無害。那少年所稱旻上人,即是倭國入唐求學的僧旻。僧旻雖然是佛門弟子,學的卻是《易》學,當初便是與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一同東渡歸國。
聽這少年說起此事,蘇道純心頭隻覺有一陣寒意,心道:“這孩子竟然如此陰沉!隻怕鞍作自己也還不曾想到吧。”蘇道純自己當初也曾在旻上人門下學過一陣,隻是從來不曾注意這些事。當時那少年還是個跟從旁人聽旻上人說《易》的十一二歲的小小孩兒,大家都覺得他年紀幼小,根本學不到什麽,隻不過充數而已,沒想到這個小小少年當初便已經冷眼旁觀,一切都洞察於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鞍作知道麽?”
少年忽然看了蘇道純一眼。這一眼寒意徹骨,蘇道純隻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仿佛走在一條荊棘遍地的路上,被一條毒蛇窺視。他不由打了個寒戰,沒敢再開口。半晌,那少年道:“道純,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蘇道純隻覺心底突然間寒意大盛。暮雪紛紛,雖然身上寒冷,背上卻已冒出一身的冷汗。第一次,他覺得這少年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幾乎要不敢對視。他道:“公子,是什麽事?”
“你被賜姓蘇我,以前本姓是什麽?”
蘇道純其實本名的掌心已如握了一片寒冰一般,嘴唇也幹得似乎要裂開。他幹笑了一聲,道:“公子問這個做什麽?”
少年沒說什麽,隻是將左手向前一伸。他的手掌潔白如玉,掌心升起一團黑煙。這團黑煙很淡,但在雪地裏看來卻很是顯眼。
黑煙越來越大,依稀是個野獸模樣。蘇道純失聲道:“貘食術!”
少年的眼裏露出一絲殺氣。他盯著蘇道純,慢慢道:“鐮足手下有個勝法師,他也會貘食術。那胡氏夫婦被殺,定是鐮足使此人所為。隻是我想不到鐮足竟然能搶在我前麵,他究竟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蘇道純的心猛地一震,他強作鎮定,摘下葫蘆來又喝了一口,道:“鐮足若真到了大唐,隻怕他已有耳目在了,能查到胡氏夫婦也不意外。”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道:“於我是很意外,於道純你卻不意外。”
蘇道純隻覺一口酒都要咽在喉嚨口了。他道:“公子,你這話是何意?”
“道純,想必你還不曾覺察,我已對你用過貘食術了。”
倭國傳說,貘是一種以夢為食的異獸,貘食術就是一種能探知旁人心底隱事的異術。蘇道純的手也僵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葫蘆也放不下去。
少年把玩著掌上那黑煙凝成的異獸,低聲道:“可惜貘食術隻能探查出模糊情形,我隻能依稀看到你向人密告胡氏夫婦下落的情形,方才我故意說起鐮足,你的心神果然大起波動,卻並不懷疑,我才敢斷定。客棧中不好動手,這無漏寺中卻無旁人,道純,你不肯說出鐮足下落麽?”
蘇道純隻覺渾身都已冰涼。他的名字其實叫蘇我道純,入唐後為掩人耳目,去一“我”字,便如唐人姓名一般。他得那少年之父賜姓蘇我,視若義子,其實卻是中臣鐮足一黨。此次與這少年一同入唐,暗中向中臣鐮足密報進展,自覺做得極為隱秘,沒想到那少年年紀雖小,卻遠比自己想得厲害,竟然這麽快便看破自己心中隱密。他囁嚅地道:“公子……”
剛說了兩個字,手指一勾,袖筒中兩杯短刀也已握在手中。不等那少年反應,從他的嘴裏忽地吐出一柄劍。
這是他的唾劍術。
唾劍術是倭國秦氏秘學,秦氏一族始皇後人,劉邦立漢,秦氏東渡避難,歸化倭國,便以“秦”為姓,至今已有千年,已是倭國一個大族,後來在一九九四年當選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便是秦氏後裔。這唾劍術是以內息將口中酒水逼出,便如利刃,傷人於無形,乃是秦氏不傳之秘,而蘇我道純的本姓正是姓秦。他知道這少年狠辣之極,對自己的劍術也了然於胸,但這唾劍術旁人極少知曉,隻盼能一舉成功。
尋常人等總在注意敵人雙手動作,決想不到嘴中還會噴出劍來,因此所唾之劍雖然並非真劍,仍然可以傷人,秦氏一族以唾劍術殺人,從來無不中之理。也正因為尋常不得動用,知道唾劍術的人都少而又少。蘇我道純心知這少年異術厲害,自己唯有以唾劍術一拚才有勝機。他故意拔出隱於袖筒中的雙月切,正是要將那少年的注意力引到手上,再以唾劍術一舉見功。
無漏寺占地甚廣,水竹森邃,冠於京都。他們站的地方是大雄寶殿前的空地,地上還倒伏著一些石香爐。此時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紛紛飄落,幾如一張密密的大帳,要將人都掩沒。蘇我道純的唾劍術使出,那柄酒液凝成的短劍穿破重重雪片,直取那少年麵門。眼見要刺入少年眉宇間,突然如同擊在一堵無形的牆上一般,“啪”一聲,酒液紛飛,轉眼已消失無跡。
蘇我道純的心已沉了下去。他隻以為唾劍術能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對唾劍術一樣早有防備。他還不曾來得及反應,那少年的右手已舉了起來,如拈花一般,中指與拇指扣在一處,向他一彈。蘇我道純隻覺眼前一花,左右肩頭一陣劇痛,雙肩上已出現兩個血洞,兩道血柱直衝出來,他痛得慘呼一聲,雙月切已握不住了,從手中墜落,沒入積雪,鮮血將積雪也染紅了一片。蘇我道純隻覺雙肩痛得像是穿過兩根燒紅了的鐵針,縱然還有一戰之心,也已沒了一戰之力。
僅僅是昨天,穀公棠死在雪地上,隻怕也是這樣吧。
他想著,一片朦朧中,隻見那少年的身影穿破漫天大雪,向他走近了。
“道純,你果然是秦氏一族啊。”
少年的聲音仍然平靜如常,卻也冷得像冰。
蘇我道純大口喘息著。躺在雪地中,傷口倒不那麽痛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原……原來你都知道。”
少年的臉上紋絲不動,道:“貘食術雖然不能查得太清楚,但總能查出一些來的。”
少年舉起了手,蘇我道純看到他的雙指之間有一個黑黑的小球,正是發切丸。
“道純,我的耐心並不好,如果你再不說的話……”
正在這時,有人在大門口厲聲喝道:“什麽人?”
這個聲音猶如閃電,少年被喝得渾身一震,扭過頭去。
是金吾衛。
幾個金吾衛士兵站在門口。現在已經禁夜,在這樣的深夜仍然出行在大街上的人要被巡查的金吾衛拘捕,因此這少年故意到已經荒廢的無漏寺來。沒想到,金吾衛的人居然在這個時候追上來。
在問出鐮足的下落之前,他還不想殺了蘇我道純。那麽,現在隻有將這幾個金吾衛全都殺了吧。少年的手向回縮了縮,盯著那幾個金吾衛士兵。
他的發切丸雖然厲害,但畢竟是以女子頭發煉成,不能及遠,最多隻能射出一丈許,而大門口到這裏還有十幾丈。
來的金吾衛有六個人,大概是入夜巡查的一小隊。他極快地掃視了一眼,已然了然於胸。長安城大坊武候鋪駐紮的金吾衛有三十人,晉昌坊也是大坊,自然該有三十人在夜巡。如果不能將這六人一舉擊斃,將其餘人等都引來,倒不甚好辦了。他故意退後了一步,手腕輕輕一抖,指縫裏已夾了五個發切丸。
走在最前麵的一個金吾衛是個相當高大的青年漢子,生得極為壯實。他大踏步上前,喝道:“你是什麽人?夤夜在此,要做什麽啊?”
這些話金吾衛說得也已熟了。平時捉到的犯禁夜行之人大多動都不敢動,有時碰到膽大的會說什麽急著求醫或者家中有急事之類,這些情形那人往往會送上些財物,求金吾衛網開一麵。那金吾衛見眼前這少年身著狐裘,極是華貴,隻道定然大有油水,說到後來語氣也和緩了些。
少年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已浮起一絲冷冷的笑意,也不說話,將手伸了起來。
發切丸已在指縫間。
來的金吾衛一共有六人。他第一個要殺的,卻是走在最後麵的那個。一旦動手,這些金吾衛必然要反擊,他擔心的隻是不要讓這六人走脫了一個。
走在最後的那人個子不算高,年紀卻是極輕,與他自己也相去無幾。因為下雪,這些金吾衛都戴著鬥笠,唯有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明黃的傘麵正好將那人的臉遮住了,但發切丸連鐵都能擊破,不消說隻是一張油紙的傘麵。
走在最前的那金吾衛已看見了躺在地上的蘇我道純,嚇了一大跳,喝道:“好啊,你原來還是個殺人凶徒!”他伸手便去拔刀,厲聲道:“金吾衛沈天衛,凶徒快束手就擒,隨我去武候鋪問話!”
那人拔出刀時,走在最後的那人聞聲將紙傘一抬,傘下,露出一張堅毅的臉。
機會到了!
隻消殺了那最後一個,另外五人必定亂作一團,連一個都跑不了。少年身子忽地向前一傾,人已如蜻蜓點水,猛地衝了出去。
唐代的長安設京兆府,下轄長安、萬年兩縣。以朱雀街為界,以西為長安縣,以東就是萬年縣。
當得知自己被調到萬年縣金吾衛時,裴行儉不禁有些詫異。金吾衛雖有調動,但很少有調得那麽遠的。自己原本巡查的是西市一帶,現在卻調到了長安的東南角,真的隻是尋常調動麽?隻是作為金吾衛一員,一切聽從分派,他也沒有多想。
今天的例行巡查恰好是個大雪天。這樣的天氣,如果還有人外出,那必定非奸即盜了。隻是這樣的壞天氣,大概連奸賊盜匪都不想出門,大雪封街,不論是誰走過,都難以遁形。
隻是,裴行儉看到了有腳印通向無漏寺。
雪下得很大,走過的腳印馬上便被掩蓋起來了,但裴行儉自幼習武,稍有異樣便看得出來,雪地上留下的腳印雖然隻是微微凹下一些,但在他看來卻如白紙上的墨跡一般分明。不過他也並沒有想到別的,年關將近,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都想撈一筆回鄉過年。無漏寺是個廢寺,平常就有小竊之輩聚集於此,作為金吾衛巡查,來查看一下也是自然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無漏寺中竟然是一個身著狐裘的少年公子。
那個狐裘少年站立在雪地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妖異。裴行儉原本走在最前麵,但在門口見到他,便退到了隊伍最後。
這少年身上發散出來的,是比漫天大雪還要陰寒的殺氣啊。
他伸手到背後握住七截槍的槍柄,把槍扳到腰間。現在向同僚們示警的話已經晚了,這少年要滅口,一定會對最後一個人動手。裴行儉緊緊握住了槍柄,另一手將油紙傘也拉下一點。
他踏進無漏寺的大門,每一步都走得沉穩無比。如果那少年注意看的話,一定會發現裴行儉的腳印比旁人足足深了一倍。
踏出第七步時,那少年動了。
少年的身形疾如鬼魅,裴行儉隻覺一股刀鋒一樣的殺氣劈麵而來,他的出手也快如閃電,不等那少年迫到跟前,七截槍一下抖得筆直,直取那少年肩頭。
七截槍共分七段,精鋼所鑄,每段一尺,共有七尺。裴行儉掌中突然出現一支七尺長槍,不知道的人看來,簡直有如幻術。這一招名謂“起蛟式”,是裴行儉的師父蘇定方的平生絕技。裴行儉將這一招化入七截槍中,雖然比他師父的九尺龍吟槍短了兩尺,威力卻絲毫不減,變幻更增。
長槍甫一刺出,裴行儉隻覺一點黑影向自己眉頭射來。是暗器!他反應極速,左手腕一抬,槍尾忽地飛起,正擋住那點黑影,“啪”一聲,發出金鐵相擊之聲,那點黑影被一下格開。
這是什麽東西?裴行儉大吃一驚,手上這招“起蛟式”去勢未竭,他隻覺槍尖一沉,依稀聽得一聲低低的痛叫,槍尖上的份量轉瞬即逝。定睛看去,麵前空空如也,哪裏還有那少年的身影。他收回七截槍,隻見七截槍的槍尖上沾著粟米大一點紅。
那招“起蛟式”是有備而發,沒想到卻隻是給那少年添了這般一個小傷而已。他心中不由一陣茫然。是做夢麽?他看了周圍一眼,不遠處有幾個經幢,並不見人影,而且那些經幢很細,根本藏不住人。他正待上前再看個仔細,耳邊卻聽得那沈天衛喝道:“你是……咦,人呢?”他剛拔出刀來,但眼前一花,那少年竟然已不見蹤影。他左右看了看,卻仍看不到人影,不由打了個寒戰,心道:“這是什麽人?真是邪門。”
有個金吾衛已發現了躺在地上的人了,叫道:“裴街使,這裏有個人受了傷。”
聽得那人的叫聲,快步踏雪上前,走到蘇我道純身邊。見他已是昏迷不醒,裴行儉蹲下來試了試脈,道:“他還有氣。”
沈天衛走過來道:“裴街使,方才你見過一個穿狐裘的少年人麽?”那少年形如鬼魅,突然消失不見,沈天衛這時已在懷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了。邊上有個金吾衛聽沈天衛這麽說,也道:“是啊,方才我也看見一個穿狐裘的少年人的,他好像動了一下。”裴行儉與這少年交手一招,直如電光石火,他們五人都走在裴行儉之前,竟是連一個人都不曾看見。
裴行儉站起來,道:“先將這人抬回去吧。”
晉昌坊的武侯鋪還在另一邊,要回去得有一段路。裴行儉又看了周圍一眼,無漏寺裏斷垣殘壁遍地,大雪已蓋遍了寺中每一個角落,隻有這一片還有幾個腳印。若不是這幾個腳印,便是裴行儉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這人究竟去哪裏?難道,真是什麽妖狐鬼魅麽?他想起了當初明崇儼用出的隱身術。那隱身術大為奇妙,旁人便是在眼皮底下也發現不了,那少年用的,也許就是同一類的隱身術吧?可惜明崇儼不在邊上,不然他一定看得破。
他默默地想著。此時幾個金吾衛已抬起了蘇我道純,沈天衛道:“街使,走吧。”他又看了看四周,忽然打了個寒戰,道:“邪門,真是邪門啊,別叫我撞上鬼了。”
裴行儉揀起地上的油紙傘,拍了拍身上積起的雪,又看了周圍一眼,方才轉身走去。
他們剛離開,一邊一個經幢的上半截忽然折斷。
那經幢看上去沒什麽異樣,但上半段一落地,卻化成了一個人,正是那個少年。
那少年心頭也在一陣陣地亂跳。他臂上中了裴行儉一槍,現在要使出發切丸已經很難,而他又不知金吾衛底細,被裴行儉這一槍奪去魂魄,隻道其餘五人都與那使槍之人一般,嚇得根本不敢再動手。幸好那金吾衛武功雖強,卻不會術法,沒有發現他的隱身術。
無漏寺的地麵上一片狼藉,還沾著些血跡。
那是蘇我道純的血。
少年冷冷地看著這幾滴血,一聲不吭。他伸出左手,掌心又湧出一團黑氣,凝成一個小小的異獸形狀。他伸右指在左手背上彈了一下,這團黑影如同活物一般射入空中,消失在漫天大雪裏。
貘殺術。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蘇我道純所中發切丸附有貘食術,他原本是要查探蘇我道純說的是不是實話,現在卻是滅口的時候了。
鐮足,下一個就是你。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大雪紛飛,寒意逼人。長安的雪夜,一片死寂中帶著妖異。
長安,真是個魔都啊。
四
“這人生的是什麽病?”
裴行儉看著明崇儼給無漏寺救回那人搭脈,小聲問道。他們從無漏寺救回此人,當天就請郎中過來給他清洗傷口,包紮停當,這人的傷勢已然穩定下來,隻道今天便可問話,哪知這人突然間身體發熱,神智完全沒有恢複的跡像。請那郎中過來看看,卻也束手無策,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支吾了半天,說是脈像全無異樣,隻能是中了邪,隻怕撐不過今天,讓金吾衛另請高明。金吾衛不是卑田院一類收容乞丐叫花子的所在,自然不能廣延名醫來給這麽個來曆不明之人治傷,死馬當活馬醫,裴行儉這才起意讓明崇儼過來看一看。
明崇儼將蘇我道純的手放下,道:“這人是怎麽受傷的?”
裴行儉道:“他的傷口在肩上,似乎是細長的鈍器。”
“鈍器?”明崇儼一怔。他伸手拉開那人左肩上包著的紗布,看著那人左肩上的傷口。傷口有些紅腫,但沒有化膿跡像,不似中毒。他皺起眉,道:“這傷口很怪啊。”
裴行儉道:“交廣一帶有一門鐵梳指,手指能傷人,傷口正與這相似。不過這傷口這麽細,除非是用小指插出來的。”
明崇儼道:“不是鐵梳指。”他從懷裏摸出一個竹筒,從裏麵倒出一根帶有小鉤的銀針,先拿過燭台來點燃了燒一燒,插進傷口中。那人神智全無,但銀針插入時他仍然動了動。明崇儼輕輕一撥,抽出銀針,卻見鉤上有一團沾滿了汙血的毛團。
裴行儉吃了一驚,道:“這是什麽?他把頭發塞進傷口,是什麽意思?”
明崇儼看著這團發球,道:“隻怕這就是凶器。”
“凶器?”裴行儉自幼習武,那些奇門兵器見過不少,但以頭發為武器,當真聞所未聞。
明崇儼皺起眉頭,道:“我也不曾聽說過。看這人的模樣,隻怕還中了浮夢術一類的秘術。”
他伸手撕開那人右肩上的紗布,又將銀針探進去,從那裏也鉤出一個滿是汙血的發團來。把兩個發團用一張桑皮紙包了,往傷口上倒了點酒,他道:“裴兄,浮夢術極是凶險。此人傷勢不重,但此術不解,他便永遠醒不過來。”
“你能解開麽?”
明崇儼看了看那人,道:“我也隻能試試看。隻是,很凶險。”
明崇儼曾對自己用過浮夢術,若不是當時辯機見情形不對,及時用佛號將他喚回,明崇儼亦差點墮入大夢,永不醒轉了。現在要對此人使用浮夢術,他實在有些後怕。
裴行儉道:“有什麽凶險?我來護衛吧。”
明崇儼猶豫了一下,道:“這人這麽重要麽?”
裴行儉道:“這人神智不清,來曆不明,如果查探不明,就隻能送到大牢去了。萬一他是被人所害致此,豈不是太可憐了。”
明崇儼看了看這個躺在床上的人。他雙肩都有傷口,中了這種秘術多半醒不過來。他想了想,咬咬牙道:“裴兄,那就麻煩你了,我試試。”
他看了看周圍,見一邊有個銅盆,裏麵還有半盆水,是給人洗手用的。他拿過來,將盆中的水倒了,翻扣在桌上,從懷中取出朱砂筆在盆底寫了一段,道:“如果你見我情形有異,馬上就敲響這銅盆。”
裴行儉輕輕叩了叩銅盆,道:“是這樣麽?”他隻是輕輕一叩,哪知手指剛觸到,銅盆“當”一聲響,聲音極大,倒似狠命敲了一記。他吃了一驚,忙縮回手來,一時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明崇儼笑道:“裴兄,現在可不要敲啊。等一會,可要全靠你來護法了。”
裴行儉點點頭,道:“放心吧。”
這裏是武候鋪,閑雜人等自然不會來。本來裴行儉昨晚夜巡,今日可以輪休,但他關心這個揀回之人,這才留了下來,現在武候鋪裏隻有裴行儉與幾個輪值的人在此辦公。雪已化了,天越發冷,另幾個人都躲在屋裏烤火,周圍一片寂靜。
明崇儼站在那人床頭,雙手在胸前變了幾個手印,左手摸出一張符紙,在燭火上點燃了,捏在右手掌間,往那人臉上一抹。這張符紙原本就很小,燃盡後紙灰又捏得極細,根本看不出來。他扭頭對裴行儉道:“裴兄,別忘了。”
裴行儉點點頭,還沒回答,明崇儼將手懸在那人臉上,閉上了眼,如同昏睡過去一般。裴行儉知道那是明崇儼在施法,不敢打擾,拖過一張椅子到門口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明崇儼。
過了好一陣,他見明崇儼仍然動也不動,心中起疑,小聲道:“明兄!”見明崇儼不答話,他一下站了起來。
出事了麽?裴行儉不由站起身,握住了背後的七截槍槍柄。武候鋪也就是現在的辦出所,平時來的人就很少,現在也冷冷清清,並沒有什麽異樣。他定睛看去,猛然間看見明崇儼的頭頂不時有一股黑煙繚繞。這黑煙雖然稀薄,卻一直凝結不散,隱隱便如一頭異獸。
這是什麽東西?他怔了怔,卻見明崇儼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身體也在不斷顫抖,那頭黑煙的異獸在他頭頂,似乎正在咬齧著什麽。他吃了一驚,拔出七截槍向那銅盆敲去。
隻聽“咣”一聲巨響,幾乎像是寺院中的大鍾敲響,那團黑煙也真的如野獸受驚一般,霎時隱沒不見,明崇儼卻軟軟地倒了下來。裴行儉連忙扶住他,叫道:“明兄!”
這時門口有人道:“裴街使,出了什麽事了?”卻是他突然震天也似敲響銅盆,將隔壁正在烤火的兩個金吾衛嚇了個魂飛魄散,也不知出了什麽事。裴行儉道:“沒什麽事,你們回去吧。”
他將明崇儼放倒在躺椅上,道:“明兄,你不要緊吧?”
明崇儼喘息了兩下,睜開眼道:“裴兄,多謝你了。”聲音虛弱之極,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裴行儉見他如此疲憊,心道:“到底出什麽事了?”他一心想問明崇儼查探出什麽,隻是見他這副模樣,實在問不出口。
明崇儼喘息了一陣,調勻了呼吸,覺得舒服了些,這才坐起來,道:“裴兄,多虧你幫忙,不然這回我可要大禍臨頭了。”
裴行儉一直在擔心是不是自己嚇了明崇儼一大跳這才害得他如此,聽明崇儼感謝自己,他心裏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道:“明兄,你方才是怎麽了?”
明崇儼苦笑了一下。他想用浮夢術來解開那人所中秘術,沒想到這種秘術遠遠比他的浮夢術要霸道。浮夢術使用一旦不慎,便要走火入魔。而這人身上所中秘術,竟是根本解不開的。
那個施術之人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此人活著吧。他想著。
裴行儉見明崇儼若有所思,卻不回答,更是心癢難忍,道:“明兄,到底出什麽事了?”
這時床上那人猛地坐了起來,尖聲叫了兩句什麽。這人動得實在太突然,裴行儉與明崇儼都吃了一驚。明崇儼搶到他跟前,伸手摸出一張符紙貼在那人前心,正待念咒,那人忽然大大咳嗽了一聲,嘴裏猛地湧出血來。鮮血將胸前染得一片通紅,明崇儼放在他胸前的符紙也被浸透了血。
裴行儉大吃一驚,叫道:“來人!”
那兩個正在烤火的金吾衛聽得裴行儉的叫聲,心中嘀咕道:“方才弄得驚天動地,卻說沒事,現在又怎麽了?裴街使別的都好,就是一驚一乍不好。”但裴行儉是他們的上司,他們也不敢不來。待跑了過來見此情景,驚道:“裴街使,又怎麽了?”
裴行儉道:“快去叫複春堂的王先生過來。”
那王先生是晉昌坊藥鋪複春堂的坐堂郎中,昨天他們帶回這人,便是連夜把王先生請過來看的。明崇儼搭了搭他的脈,歎了口氣,道:“隻怕沒救了。”
那兩個金吾衛聞聽此言,倒是舒了口氣。長安城人家百萬,碰上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哪一天沒一兩個路倒屍。要是這人不死,他們這個武候鋪麻煩事不斷,得給這人請郎中療傷,查探受傷緣由。要是死了,便可以上報“無名男屍一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從上到下都皆大歡喜,太平無事。若不是見明崇儼這個外人在,他們幾乎要說出“還好死了”一類的話來。
裴行儉又皺了皺眉,試了試脈,道:“看來隻能上報無名路倒屍一具了。”
那兩個金吾衛將這屍首包好,運往城外義塚掩埋。明崇儼將那銅盆擦淨了,從缸裏舀一瓢水洗淨了手。等那兩個金吾衛一走,裴行儉道:“明兄,你查到些了什麽?”
明崇儼雖然沒說什麽,但裴行儉察顏觀色,見明崇儼麵色凝重,知道他定然查到一些事。
明崇儼若有所思地看著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揉搓著的雙手,道:“裴兄,此人是倭人。”
“倭人?”裴行儉不由一怔。如今大唐如旭日初升,蒸蒸日上,萬邦來朝,唯有倭國與大唐沒有來往。當初高仲舒的祖父出使倭國,因為與倭國王子爭禮之事鬧了個不歡而散。現在又因為三韓中的百濟常常侵淩大唐屬國新羅,新羅金氏屢次向大唐求援,而倭國與百濟卻極為親密,在這等情形下,倭人來大唐的自然更少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懷遠坊的事也與倭人扯得上幹係,我隻道逃過那一件差事,沒想到和倭人還是斷不了。”
明崇儼詫道:“懷遠坊也有倭人出事了麽?”
裴行儉道:“就是那麻胡夫婦暴死之事啊。麻胡雖然與倭人無關,但他的老婆王氏是個再醮之婦,前夫是個倭人通事,叫什麽陶宗山的。和訥言那天說起,他要我來打你幫忙。隻是這種命案想必你也無從下手,我便沒來。”
明崇儼已驚得呆了。方才以浮夢術察看此人心思,這人要找的是一個“負心子”,這東西正是中臣鐮足所要的。中臣鐮足也是倭人,此人與中臣鐮足定然有聯係。但他一直沒想到原來麻胡夫婦之死原來也與中臣鐮足有幹係。“陶宗山”這名字,他正是從中臣鐮足嘴裏聽到的。
難道,殺了他的人便是中臣鐮足?
裴行儉見明崇儼不說了,急道:“怎麽了?”
明崇儼歎了口氣,道:“這倭人要找的,是一顆琉璃子。”
當初那顆琉璃子被十二金樓子奪走時,他也根本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東西居然會如此重要。當初十二金樓子裝神弄鬼地對高仲舒下手,恐怕真正的目的便是這顆負心子吧?這東西到底做什麽用的?中臣鐮足說這東西是倭國皇室之物,隻怕其中另有文章。
他身體忽然一震。裴行儉見他這模樣,道:“明兄,又怎麽了?”
“訥言說不定會有危險。”明崇儼低低地說著。
裴行儉笑了起來:“他長了那張鐵嘴,危險無日不在,不過頂多被人打兩下黑拳罷了。”當初裴行儉與高仲舒在弘文館一共讀書時,高仲舒幾乎天天與人爭論。高仲舒談鋒既健,又不肯饒人,挖苦的刻薄話不斷,脾氣差一點同學都對他恨得牙癢癢的。隻是這種仇恨也沒什麽大不了,高仲舒嘴是臭了點,人卻是很厚道的,和別人從來沒什麽不共戴天的大仇恨。
明崇儼皺了皺眉。那個中臣鐮足斷定那負心子便是在高仲舒身上,很有可能消息便是從麻胡身上來,麻胡夫婦也很有可能便是這中臣鐮足所殺。加上方才這人,前後有三人已經死了。
這件事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他小聲道:“裴兄,這一次隻怕不一樣。這倭人因為那顆琉璃子丟了性命,當初這顆琉璃子可是在訥言身上的。”
高仲舒一人一馬,在街上慢慢地走著。他回家原本是沿順義門街向西回到義寧坊的家中,此時正到醴泉坊。
“阿白,又要下雪了,快點回家,回家了給你吃油餅。”
高仲舒拍了拍馬頭,恨不得這匹愛馬能背插雙翅飛起來。昨天他在家苦讀那部《晉書》,對照別家,找出不少晉朝史實的錯訛來,今天在弘文館與人爭論也大占上風。他最愛的使是讀史,後來他成為中書舍人時,名相宋璟因為他博通典籍,熟於史實,有“欲知古,問高君”之歎。今天在弘文館與同學說起王敦謀反之事,為王敦謀反前駐兵之地爭論不休,手頭幾部書所言不一,便想回去查查那部《晉書》,看看沈約如何記載,明日好去辯駁一番。
天已經黑下來了,街上冷冷清清。阿白打了個響鼻,似乎又有些不安。高仲舒輕輕踢了一下馬腹,正要往前走,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像是一層厚厚的黑紗從天而降,高仲舒什麽都看不見了。眼睛瞎了?他大吃一驚,正要失聲大叫,可是嘴竟然如同被膠水粘住,連張都張不開,身體也像是成了木頭的,動彈不得分毫。
高仲舒的背後登時有冷汗流下來。他隻覺自己像是墮入一個噩夢之中,無法醒來。不僅僅是看不見了,耳鼻口膚全都在刹那間失去了效用。
真是一個噩夢麽?
有時做噩夢魘著了,就是這樣子的。可是高仲舒怎麽也不敢相信騎著馬也會睡著。當做噩夢時,如果知道那是個噩夢,他會拚命叫醒自己。現在,他也在正在拚命想讓自己醒來。隻是,渾身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變成了木頭,毫無感覺,再怎麽拚命也隻是徒勞。
假如有根針刺進去,大概也和刺入木頭一樣吧。他自嘲地想著。正當要絕望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右手的食指動了一下。
那隻是微微一動,如果不注意,幾乎就感覺不到。但高仲舒此時全神貫注於周身的每一個動作,突然間有了感覺,這等欣喜當真難以言表。隻是渾身上下也隻有這根手指可以稍稍動彈,仍然覺得難受,高仲舒拚命想借著這一絲活力讓自己的知覺回複過來,用盡渾身力氣動著那根食指,可是,不管他再怎麽努力,手指隻能微微地動一下而已。
右手的袖子裏正放著那張明崇儼給他的符紙。明崇儼讓他放在發髻裏,但在弘文館與同學爭辯上了癮,哪還記得這事。直到此時,他才想起這回事來。
難道明崇儼的符紙真的有效麽?高仲舒不禁後悔起來。隻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好買,現在也隻能靠這一根能微微動彈的手指了。
高仲舒的指甲留得很長。唐時士人因為不用做事,大多留著指甲,後來有名的詩人李賀更是號稱“長爪郎”。他平時對阿白極為愛惜,此時再顧不得了,用盡渾身之力將指甲往阿白背上插去。
一輛馬車在順義門街由西向東駛過。
這是一輛兩座馬車,是平時公子遊春時自駕玩耍所用。這輛馬車極為富麗,駕車的是一個少年,邊上坐著一個個老年道士。這道士仙風道骨,但雙目中卻隱隱有一絲詭異的殺氣。
少年的車趕得很快,但這輛車走得非常平衡,拉車的馬也神駿異常,因此走得雖快,卻幾乎沒一絲聲響。那少年身材甚矮,坐著比那年長道士幾乎要矮一個頭,長著一張瓜子臉,肌膚白得幾乎要透明,嘴小小的,甚是紅潤。他趕著馬車,大是興奮,臉上已沁出汗水來也不擦,那道士忽然道:“小心了,前麵有個醉漢,別趕那麽快。”
少年也看到了前麵那個騎馬之人。他拉了拉疆繩,那匹馬善解人意,登時放慢了步子。這少年看了看,道:“韋道長,那是個書生啊。他也喝醉了?”
他們剛從待賢坊回來,得趕在禁夜之前回到皇城。待賢坊在長安西南角,離皇城足足有十幾裏路,這少年很少出來,一到外麵便如魚遊大海,看什麽都新鮮,非要自己趕馬車回來。
道士原本並沒注意前麵那人,他定睛看了看,道:“是個書生。”他的臉忽然一沉,道:“沒想到,長安居然還有會浮夢術之人……不對,那並不是浮夢術啊……”
少年也不知這道士說些什麽,見那書生騎在馬上,有如夢遊一般,大感好奇,道:“韋道長,他不是喝醉了麽?”
道士搖了搖頭,道:“不是。不知他招惹了什麽仇家,別人在他身上下了符咒了。走吧,別去管這些。”
少年卻反倒將馬車停下了,道:“他中了符咒?會死麽?”
道士笑了笑,道:“看他仇家怎麽處置他了。現在他中了這種術,便聽人擺布,就算讓他連人帶馬衝進永安渠,他也沒有二話。”
永安渠是一條橫貫長安城南北的水渠,就在醴泉坊與相鄰的布政坊交界處流過,離這兒很近。道士雖然對這書生中了什麽法術有些好奇,但現在更急的是送這少年回皇城,實在不願多管這閑事。
少年咬了咬嘴唇。他的牙齒細小整齊,有如編貝,咬在鮮紅欲滴的嘴唇上,有種異樣的妖豔。他道:“韋道長,你們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麽?這書生中了人家的邪術,你救救他吧。”
道士哼了一聲,道:“你不要看著這書生相貌英俊,看中他了吧?”
少年臉上一紅,道:“呸!我還以為你是有道之士,原來也這麽會胡說。你不救就不救,我也懶得管他。”
道士見他嘴上撇清,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那人,心中忽然沒來由的一疼,小聲道:“阿心,你別忘了你是什麽人,殿下若是著惱,隻怕你會害死這書生的。”
少年見道士話頭轉軟了,心道:“我知道韋道長會依我的。”他笑了笑,道:“韋道長,你看他多可憐啊,快禁夜了,他被人捉走,那今晚肯定回不了家,隻怕性命都要丟了。”
道士低聲道:“你怎知他家不在醴泉坊裏?又沒人捉他。別說了,回去吧。”
此時那人已越來越近,正與他們的車交錯。少年停住了馬,有些呆呆地看著馬上的騎者。隨著距離漸漸縮短,已能看到那是個年紀很輕的書生,長相俊朗軒昂,看衣著該是個世家子弟。少年看著那書生,神情變得十分迷惘,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一切都看在那道士眼中。他暗自歎息,等兩馬交錯時,他低聲道:“阿心,該走了吧。”
此時那書生已經到了車後,隻能看到一個背影了。少年歎了口氣,正要答應,忽然那書生的馬一聲嘶叫,人立起來。
那書生騎的馬一直都顯得極為馴良,連這道士也沒想到這馬突然會起性子,馬臀在他們的車子後座撞了一下,連同他們的馬也是一抖,似乎要驚。道士一把搶過少年手裏的韁繩,勒住了馬,道:“阿心,當心點!”
他見少年的臉變得煞白,心中一驚,隻道這少年被這一撞傷到了哪裏,忙道:“阿心,你要不要緊?”
少年搖了搖頭,隻是指著車後道:“韋道長,他摔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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