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 1 七至十章

回答: 如懿傳 第一部 二至六章玉珠2015-04-02 14:31:29

第七章 求存

青櫻入殿時,太後正坐在大炕上靠著一個西番蓮十香軟枕看書。殿中的燈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燈,窗台下的五蝠捧壽梨花木桌上供著一個暗油油的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裏頭緩緩透出檀香的輕煙,絲絲縷縷,散入幽暗的靜謐中。

太後隻用一枚碧璽翠珠扁方綰起頭發,腦後簪了一對素銀簪子,不飾任何珠翠,穿著一身家常的湖青團壽緞袍,袖口滾了兩層鑲邊,皆繡著疏落的幾朵雪白合歡,配著淺綠明翠的絲線花葉,清爽中不失華貴。她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握了一卷書,似乎凝神端詳了青櫻良久。

青櫻福了福身見過太後,方才跪下道:"深夜來見太後,實在驚擾了太後靜養,是臣妾的罪過。"太後的神色在熒熒燭火下顯得曖昧而渾濁,她隨意翻著書頁,緩緩道:"來了總有事,說吧。"青櫻俯身磕了個頭,仰起臉看著太後:"請太後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宮,已經去看過烏拉那拉氏了。"青櫻微一抬眼,看見在旁添燈的福姑姑雙手一顫,一枚燭火便歪了歪,燭油差點滴到她手上。太後倒是不動聲色,輕輕地"哦"了一聲,隻停了翻書的手,靜靜道:"去便去了吧。親戚一場,骨肉相連,你進了宮,不能不去看看她。起來吧。"青櫻仍是不動,直挺挺地跪著:"臣妾不敢起身。烏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婦,臣妾未等稟告,擅自漏夜看望,實在有罪。"太後的聲音淡淡的,並無半分感情,道:"看都看了,再來請罪,是否多此一舉?"太後聲音雖輕,語中的寒意卻迫身而來。有清風悠然從窗隙間透進來,殿外樹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地籠來。

青櫻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不是多此一舉。是因為無論今時,還是往後,太後都是後宮之主。""後宮之主?"太後輕輕一嗤,撂下手中的書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後,不是該皇後才是後宮之主麽?"青櫻以寥寥一語相應:"您是皇上的額娘,後宮裏毋庸置疑的長輩。"太後目視四周,輕歎一聲:"可惜啊!委屈你來這裏見哀家,這兒是壽康宮,可不是正經太後所居的慈寧宮。"青櫻即刻明白,慈寧宮新翻修過,是後宮的正殿。而壽康宮,一切是簡陋了不少。她即刻道:"皇上剛登基,事情千頭萬緒,難免有顧不到的地方。但總也是因為親疏有別,外頭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著,一絲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緊了辦的。裏頭是皇上的親額娘,稍稍耽誤片刻,隻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後哪裏有不寬容的呢?到底是至親骨肉啊!"太後的眼睛有些眯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含了蒙矓而閃爍的笑意:"你這番話,既是維護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顏麵。到底不枉哀家當年選你為皇帝的側福晉。隻是你這番話,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青櫻咬了咬唇,閉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於朝政,若一時顧不到,那就是後妃們的職責,該提醒著皇上。""這就是了。"太後看了青櫻兩眼,溫和道,"雖然你是先帝與哀家欽賜給皇帝的側福晉,身份貴重,潛邸之時亦是側福晉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蘇氏,後來才從格格晉為側福晉的高氏都要尊榮。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青櫻愈加低頭,神色謙卑:"臣妾自知為烏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宮烏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邊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蒼對臣妾厚愛了。"太後揚一揚臉,不置可否,片刻,方低聲說:"福珈,你扶青櫻起來說話。"福珈伸手要扶,青櫻慌忙伏身於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後的話。"太後微微歎一口氣,柔聲道:"青櫻,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雖然你們都是烏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後就是皇後,烏拉那拉皇後是罪婦,而你是新帝的愛妃。個中關係,哀家並沒有糊塗。"青櫻眼中一熱,稍稍安心幾分:"臣妾多謝太後垂憐。"太後微笑:"當年是哀家做主請先帝賜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如今自然也不會因為烏拉那拉皇後而遷怒於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烏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這個年紀了,難道還看不破麽?"青櫻終於敢抬頭,再次叩首,熱淚盈眶:"多謝太後恕罪。"太後瞥了青櫻一眼,柔和的語調中帶了幾分警戒:"還不肯起來麽?你初居宮中,哀家就讓你長跪,豈不讓那些無端揣測是非之人以為哀家遷怒於你?日後,你又要在宮中如何立足?"青櫻腦中一蒙,全然一片雪白。當時腦中一熱,隻求請罪避嫌,竟未曾想到這一層。青櫻呆在當地,隻覺太後目光明澈,自己手足無措,隻能由著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後目光一轉,隻打量著青櫻:"新帝潛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後富察氏,還有格格珂裏葉特氏,其餘都是漢軍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貴,其他人就不用說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滿漢一家,所以高氏雖然在潛邸時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後宮,卻不得不多賞她幾分臉麵了。而且高氏的父親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青櫻一怔,心中漸漸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謹道:"臣妾與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賢惠端雅,處處教導臣妾,自然該居臣妾之上。"太後道:"叫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來了這裏,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駁你的麵子,就是為了這個理兒。以後這樣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給你受,你也少不了的。"青櫻低首含胸,誠懇道:"太後肯教導臣妾,臣妾怎會委屈?"太後似笑非笑,似有幾分不信,隻斜靠著軟枕,拔下發間的銀簪子撥了撥燈芯。

青櫻笑一笑,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氣也不是,左右為難,到底露出了幾分小兒女情態:"太後,臣妾明白皇上為難,後宮比不得潛邸。可是皇上應該自己和臣妾說,請太後來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顯得臣妾忒不明理了。"太後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到底才十八歲。若是太賢惠了,也不像個真人兒了。"太後目光銳利一掃,"你那位罪婦姑母,就是賢惠太過了。"青櫻身體一凜,隻覺得悚然。

太後道:"你們小夫妻一心,你肯體諒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潛邸時一直寵愛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後。所以呢,哀家與皇帝也不會委屈你。"青櫻心中說不出是感泣還是敬畏,隻望著太後,坦誠道:"有太後這句話,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櫻福一福身,"臣妾還有一事求告太後,青櫻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時所取。臣妾覺得……這個名字太不合時宜。"太後微眯了眼睛:"不合時宜?"

青櫻有些窘迫:"是。櫻花多粉色,臣妾卻是青櫻,所以不合時宜。"青櫻仔細窺著太後神色,鼓足勇氣,"何況……臣妾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更是愛新覺羅的兒媳,懇請太後親賜一名,許臣妾割斷舊過,祈取新福。"太後凝神片刻:"你這樣想?"

青櫻懇切望著太後:"若太後肯賜福……"太後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麽?"青櫻一愣,不覺脫口道:"情深義重,兩心相許。"話未完,臉卻燙了。太後微微震驚,頗有些動容,姣好如玉的臉上分不清是喜還是悲。

良久,太後輕聲道:"如懿,好不好?""如意?"青櫻細細念來,隻覺舌尖美好,仿似樹樹花開,真當是歲月靜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太後見青櫻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尋常了。哀家選的是懿德的懿,意為美好安靜。《後漢書》說'林慮懿德,非禮不處'。人在影成雙,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這世間,一動不如一靜,也隻有靜,才會好。"青櫻歡喜:"多謝太後。"她微微沉吟,"隻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為何是如懿?"太後眉間的沉思若凝佇於碧瓦金頂之上的薄薄雲翳,帶了幾分感慨的意味:"你還年輕,所以不懂這世間完滿的美好太難得,所以能夠如懿,便很不錯。"青櫻心頭一凜,恍若醍醐灌頂,瞬間清明:"太後的意思是完滿難求,有時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滿足。"她深深叩首,"太後的教誨,臣妾謹記於心。"太後微微頷首,含了薄薄一縷笑意:"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為先帝傷心了這些日子,也該緩緩心思迎新帝和你們的大喜了。"青櫻起身告辭。太後見青櫻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緩緩露出一分篤定的笑容。福珈為太後披上一件素錦袍子,輕聲道:"移宮的事兒,太後囑咐皇後一聲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愛惜,她去說也行。青櫻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說這樣的話。"太後拾起書卷,沉吟道:"你真當她不夠聰明麽?從前是家世顯赫,被寵壞了的格格脾氣,不知收斂。從烏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態炎涼,還不夠打磨她的麽?憑她今日去見了烏拉那拉氏還敢來回哀家,這就是個有主意的丫頭了。"福珈遲疑道:"太後是說,她明知宮中人多眼雜,萬一將來露了去景仁宮探望的事要遭禍患,所以先來向太後請罪?"太後道:"宮裏除了哀家,還有誰最介意烏拉那拉氏?隻要哀家不動氣,旁人也就罷了。且她事事撇清,請哀家賜名,又表明心意,隻說是愛新覺羅家的兒媳,就是為了消哀家這口氣,更是為了求她的一己存身之地。"福珈明白過來,隻是歎息道:"昔年烏拉那拉氏這樣淩辱太後,這口氣一時如何能消得掉?""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穩。宮裏有皇後,又有高晞月新寵當道,如懿的日子不好過。若哀家再不放鬆她些,她就真當是舉步維艱了。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想方設法去皇帝麵前提移宮的事,也會想方設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後既有地位,又有皇子和公主,兒女雙全;高晞月有恩寵有美貌,她們什麽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會用心用力了。"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後才會容得下如懿小主。"太後凝眉一笑,從容道:"能不能讓哀家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為了。"第二日晨起是個晴好天氣,富察琅華帶著一眾嬪妃來壽康宮請安。雖然名分尚未確定,但富察氏的皇後是絕無異議的,眾妃按著潛邸裏的位分,魚貫隨入。

太後見天朗氣清,心情也頗好,便由諸位太妃陪坐,一起閑聊家常。見眾人進來,不覺笑道:"從前自己是嬪妃,趕著去向太後太妃們請安。轉眼自己就成了太後太妃了,看著人家年輕一輩兒進來,都嬌嫩得花朵兒似的。"晞月嘴甜,先笑出了聲:"太後自己就是開得最豔的牡丹花呢,哪像我們,年輕沉不住氣,都是不經看的浮華。"太妃忍不住笑道:"從前晞月過來都是最溫柔文靜的,如今也活潑了。"晞月笑著福了福:"從前在王府裏待著,少出門少見世麵,自然沒嘴的葫蘆似的。如今在太後跟前,得太後的教誨,還能這麽笨笨的麽?"太妃笑著點頭道:"我才問了一句呢,晞月就這麽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後調教得好。"太後微微頷首:"好了,都賜座吧。"眾人按著位次坐下。正噓寒問暖了幾句,太後身邊的貼身太監成翰公公進來,遠遠垂手站在階下不動。

太後揚了揚眉,問:"怎麽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回太後娘娘的話,景仁宮娘娘歿了。"話音未落,如懿心頭一顫,捧在手裏的茶盞一斜,差點撒了出來。惢心眼疾手快,趕緊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邊,立時看見了,伸手扶了扶鬢邊的纏絲鑲珠金簪,朗聲道:"到底是一家人連著心,才聽了一句,青櫻妹妹就傷心了呢。"太後也不理會,隻定定神道:"什麽時候的事?"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呢。"如懿雙手發顫,她不敢動,隻敢握緊了絹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氣抵禦著來自死亡的戰栗。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後不久。姑母,真當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見自己那一麵,將一切都叮囑了她,托付了她。

太妃搖了搖頭,嫌惡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太後默然片刻:"該怎麽做便怎麽做吧。皇帝剛登基,這些事不必張揚。"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過世,你也當去景仁宮致禮。"如懿忙扶著椅子站起身子,強逼著自己站穩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隻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且烏拉那拉氏雖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這致禮之事,臣妾恕難從命。"太後長歎一聲:"你倒公私分明。罷了,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剛到宮裏,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琅華聽到這裏,方敢出聲:"敢問皇額娘一句,皇額娘怎麽喚青櫻妹妹叫如懿呢。"太後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賜的名字,烏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靜為好。"琅華含笑道:"那是太後疼如懿妹妹了。"太後微微斂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後你們頭一日來壽康宮請安,哀家正好也有幾句話囑咐。皇上年輕,宮裏妃嬪隻有你們幾個。今後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裏見不得髒東西,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眾人一向見太後慈眉善目,甚少這樣鄭重叮囑,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太後教誨,臣妾們謹記於心。"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壽康宮,仍覺得自己滿心說不出的戰栗難過,卻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裏像含了一把利劍似的,明知鋒刃傷人,卻不得不忍耐受著。她舉目望去,滿園的清秋菊花五色絢爛,錦繡盛開,映著赭紅烈烈猶如秋日斜陽般的紅楓,大有一種春光重臨的美麗。可是這明麗如練的秋色背後,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所餘下的蒼白的死亡。

明知一別,再無相見,卻不承想是這樣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宮苑裏,還有誰會為她動容?深宮裏的生死,不過如秋日枝頭萎落的一片黃葉而已。那會不會,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這樣想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惢心嚇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小主,千萬別露了什麽神色。"如懿緊緊地握著惢心的手,像是要從她的薄而溫熱的手心獲取一點支撐的勇氣似的。她輕聲吩咐:"回宮。惢心,我要回宮。"話音未落,卻聽晞月的聲音自楓葉烈烈之後傳過,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後的賜名,連姑母的喪儀都不肯去致禮了,自己撇得倒幹淨。"如懿心頭如針刺一般,強裝著笑轉身:"原來晞月姐姐這樣有心。記得當年姐姐嫁入潛邸時,也是去拜見過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宮行個禮,也當是全了孝心。"說罷,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縮回手,冷笑道:"妹妹的親姑母,自己惦記著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既嫁入愛新覺羅家,便是皇家的兒媳,可不隻是娘家的女兒。"如懿含了一縷澹靜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嚐不一樣?離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兒媳。生在這兒,說句不吉利的,來日棄世,也隻能是在這兒。所以別的人別的事,與我們還有什麽相幹呢?"晞月揚了揚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識趣了。隻是妹妹要記得,哪怕你撇得再幹淨,到底你也是姓烏拉那拉氏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隻怕太後聽見這個姓氏,就會覺得神憎鬼厭,恨不得你立即從眼前消失才好。"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這麽喜歡揣測太後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壽康宮,問問太後的意思,好麽?"晞月描得精心的遠山眉輕微一蹙,冷笑一聲:"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說話,沒空陪你閑話。"她扶過侍女的手,"茉心,我們走!"如懿見她走遠,腳下微微一軟,花盆底踩在腳心,便有些不穩當。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欄杆上,以睫毛擋住即將滑落的淚水,緩了緩氣息道:"惢心,你說姑母會不會怪我?"惢心替她撫著背心,輕聲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宮娘娘所想。否則,小主便是辜負景仁宮娘娘的一片心了。"如懿閉目片刻,將所有的淚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矓,靜靜道:"你說的話,正是我的心意。"阿箬陪侍在側,看如懿一言一問隻看著惢心,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麽來。

如懿揚了揚手:"你們到亭外伺候,我想靜一靜。"阿箬與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數十步。阿箬本走在後頭,突然往甬道上一擠,惢心一個不當心,差點被路旁的花枝劃了臉頰,忙站住了腳道:"阿箬姐姐。"阿箬聞聲回頭,哼道:"自己走路不當心,還要來怪我麽?"惢心忙賠笑道:"怎麽會呢?我是想說,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細滑了腳。"阿箬皺了皺眉頭:"自己笨手笨腳的,以為都跟你一樣麽?"她橫了惢心一眼,"就會在小主麵前抓乖賣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險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宮,小主偏偏每句話都問著你,好像這麽危險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惢心忙欠身笑著道:"正因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親厚,所以小主才問我呀。姐姐細想,姐姐是小主的貼身人,想什麽說什麽都是和小主一樣的,小主又何必再問。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問一句罷了。我這麽想的,肯定外頭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這麽想的了。這樣小主才能放心呀。"阿箬這才稍稍消氣,抬了抬手上的金絞絲鐲子:"你看看這個鐲子吧,是小主新賞給我的。別以為你伺候小主的時候多,親疏有別,到底是不一樣的。"惢心諾諾答了"是"。兩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見亭中如懿已經站起身子,忙回身過去伺候。

如懿問道:"這個時候,皇上在哪裏呢?"阿箬掰著指頭道:"這個時候皇上已經下朝,也過了見大臣的時候,怕是在養心殿看書呢。"如懿點點頭:"去備些點心,我去見過皇上。"養心殿裏皇帝自己的小書房在西暖閣的末間。地方雖不大,卻布置得清雅肅穆,窗明幾淨。裏頭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放著,都是皇帝素日愛讀的那些。東板牆上疏疏朗朗地掛著十幾隻壁瓶,有龍紋、高士、八仙、鬆竹梅、蘆雁、折枝花果、雉雞牡丹等圖樣,多選淡雅溫潤的豆青色,更覺觸目清爽。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替她打了簾子進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襲月白色紗綴繡八團夔龍單袍。皇帝坐在窗下長榻上,閑閑捧一卷書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陽自雪白的明紙窗外灑落全身,任由光暈染出一身清絕溫暖的輪廓,紫銅嵌琺琅的龍紋香爐裏燃著琥珀似的龍涎香,整個屋子裏彌漫著龍涎香幽寧沉鬱的氣味,也變得幽幽嫋嫋,襯著滿架書香,倒像是一軸筆法清淡的寫意畫卷。

皇帝見如懿穿著一身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襯衣[1],月白素淨的妝花緞麵上,以大紅、粉紅、碧綠、草綠、香黃、淺絳、湖藍、深灰、淺黑、淡白等十餘種色線織成點點折枝花卉及蟲蝶紋樣,雖然素淨,卻不失華豔。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與朕穿了一樣的顏色。"如懿含笑行禮:"沒有打擾了皇上讀書,就算是巧了。"皇帝擱下書,朝她招招手:"過來坐。"見如懿在榻邊坐了,方才笑道,"朕剛登基,前朝的事沒個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們。如今你過來,倒也正好。"他看見如懿身後的惢心手裏捧著一個紅籮小食盒,"帶了什麽好吃的,好香!"如懿揚一揚臉,示意惢心一樣樣取出來,不過是四樣小點心,糖蒸酥酪、鬆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餓了,陪朕一起用一點。"如懿取了銀筷子出來,遞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備四樣點心,誰知宮裏隻備了三樣現成的。這一味藕粉桂糖糕還是太後賞賜下來的,說皇上原愛吃這個。這兩日皇上不得空去壽康宮,所以賞賜給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獻佛了。"皇帝取了一塊慢慢吃了:"聽說皇額娘給你改了個名字?""叫如懿。太後說,懿為美好安靜。'林慮懿德,非禮不處。'所以叫如懿。"皇帝輕籲一口氣:"皇額娘的性子,朕在她身邊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給你改了名兒,又是這個意思,大概是不會難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兒早上,朕聽說景仁宮皇後過身了,原想著你該去看看,但怕太後多心,也不便說什麽了。"

注釋:

[1] 襯衣: 清代女式襯衣為圓領、右衽、撚襟、直身、平袖、無開禊、有五個紐扣的長衣,袖子形式有舒袖(袖長至腕)、半寬袖(短寬袖口加接二層袖頭)兩類,袖口內再另加飾袖頭。是婦女的一般日常便服。以絨繡、納紗、平金、織花的為多。周身加邊飾,晚清時邊飾越來越多。常在襯衣外加穿坎肩。秋冬加皮、棉。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不該給皇上添是非。"皇帝點點頭,親手遞了一塊山藥糕給她:"這山藥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歡這個口味。"如懿謝過,打量著四周道:"皇上喜歡壁瓶,本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之效,隻是如今點著龍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亂了氣味。"皇帝笑吟吟道:"朕也這樣想。所以寧可空著,閑來觀賞把玩,也是好的。"如懿立起身,望著其中一尊瓶身道:"這個圖案倒好,不比其他吉祥圖案,倒像個什麽故事。"皇帝笑話她:"老萊子彩衣娛親,這個你也忘了?"如懿望一眼書架,又見皇帝案上空著,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麽如今不在身前了?"皇帝隨口道:"大概是隨手放哪裏了,回頭讓王欽去找找。"如懿似是凝神想著什麽:"皇上,臣妾記得《二十四孝》裏第一篇是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皇帝失笑:"你今兒是怎麽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動天,第二篇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如懿斂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記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講虞舜孝感動天,可見世人心中,總是百善孝為先,更以君王作為其中典範,宣揚孝道。皇上才登基,諸事忙亂,來不及走一趟後宮。"她沉吟片刻,"太後,還住在壽康宮裏。"皇帝揚了揚眉毛:"怎麽?內務府不是再三請皇額娘去慈寧宮了麽?怎麽還住在壽康宮?"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內務府辦事不力,而是太後存心將這個表示孝道的機會留給皇上您了。"皇帝靜了片刻,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朕也想讓皇太後移居慈寧宮。可是……"如懿會意,示意宮人們退下。閣中隻留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說,"可朕心裏,總還是有道過不去的坎。"他的目光轉向窗外,有些癡惘,"朕的親生額娘……"如懿巴望地看著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堅定道:"皇上的親生額娘,隻有太後,就住在壽康宮,等著皇上請她老人家移住慈寧宮。"皇帝的目光沉靜若深水:"皇太後專寵多年,在朝中與宮中都頗有權勢,若正位慈寧宮,朕怕她會不會……""會與不會,都不在於進不進慈寧宮,而在於皇上的魄力與才幹。皇上心懷天下,胸中有萬千韜略,何懼區區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著皇帝,"慈寧宮,隻是皇太後名正言順居住的一個地方。"她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涼,慰他掌心的潮熱,"皇上,委屈了太後的住所,天下臣民會指責您。而把太後送進慈寧宮,是點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養太後,請她頤養天年。"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兩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說,盡心孝敬,請太後頤養天年,好生養息。"

第八章 名分(上)

這一日眾人皆到皇後的長春宮中請安,富察氏命人賞了一籮紅橘下來,含笑道:"皇上念著咱們後宮,江南進貢的紅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籮送來。正好咱們也一起嚐嚐。"眾人起身謝恩:"多謝皇後娘娘恩典。"皇後囑了眾人落座,看蓮心和素心分了紅橘,方慢慢道:"咱們這些姐妹,都是從前潛邸時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進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則規矩是定要守的,二則也別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還是有說有笑才好。"晞月先站了起來,滿麵恭謹道:"皇後娘娘從前是臣妾們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們不敢不心存恭敬。"皇後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宮比你們虛長幾歲,自然在教導之餘,更要好好顧全你們。"晞月領著眾人起來:"謝皇後娘娘隆恩。"如懿看著皇後與晞月一唱一和,隻低了頭慢慢剝著紅橘把玩,麵上略含了一縷笑,淡淡不語。

皇後對晞月的應答甚是滿意,含笑點了點頭:"你們坐著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宮有些乏了,先回寢殿歇息。"她停一停,環視眾人:"皇上已經擬定了你們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宮室與你們居住。如今皇太後已經先移居了慈寧宮。晌午旨意一下來,就各自搬過去住吧。為著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靈,擠在一塊兒住也是為難了你們。"眾人聞言一凜,哪有心思再坐,便紛紛告辭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冊定位分的旨意遍傳六宮。如懿站在廊簷下逗著一雙藍羽鸚哥兒,隻聽著阿箬掰著指頭嘟囔道:"立後大典之後,皇後已經挑了長春宮去住。長春長春,真是個好意頭,隻盼著皇上春恩長在呢。蘇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純嬪,陳格格本來就是出身低下的漢軍旗女子,又不得寵,因她的名字叫婉茵,便隻封了婉答應,都住在鍾粹宮。黃格格封了怡貴人,住在景陽宮,她倒挺高興的。本來嘛,皇上也不是很寵愛她,給個貴人就不錯了。金格格隻封了嘉貴人,住在啟祥宮,她不高興又不敢說。金格格一直以為自己的朝鮮宗室女的身份便覺得高人一等,眼下也隻不過是個貴人,看她還有什麽好神氣的!"如懿取過鳥食撒在鸚哥兒跟前:"你說話便說話,背後議論人家做什麽?"阿箬吐了吐舌頭:"奴婢知道了。另外就是海蘭格格了,皇上隻封了她常在,也沒說住哪個宮,大概位分不高,隨便跟著哪個主位住著吧。倒是咱們和月福晉那裏,還不知是什麽旨意。"阿箬說著往門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陽都快落山了,別的小主都住進新殿去了,怎麽咱們這兒還沒聖旨來呢?"如懿心裏雖有些著急,卻不便在阿箬麵前流露出來,便拿給鸚鵡取食的小勺子攪著水。阿箬忙道:"小主,咱們的鸚鵡好幹淨,拿取食的勺子攪了水,它們就不喝那水了。"如懿正不耐煩,卻見惢心領著傳旨太監王欽並兩位大臣進來。

王欽打了個千兒道:"啟稟小主,聖旨下。大學士禮部尚書三泰為正使,內閣學士岱奇為副使,行冊封禮。"如懿忙忙低首跪下,院子裏的人也跟著跪在後頭。

王欽取過聖旨,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教始宮闈。式重柔嘉之範。德昭珩佩。聿資翊讚之功。錫以綸言。光茲懿典。爾庶妃那拉氏,持躬淑慎。賦性安和。早著令儀。每恪恭而奉職勤修內則。恒謙順以居心。茲仰承皇太後慈諭。以冊印封爾為嫻妃。爾其祗膺巽命。荷慶澤於方來。懋讚坤儀。衍鴻休於有永。欽哉。"如懿雙手接過聖旨:"臣妾謝皇上隆恩。"如懿使個眼色,惢心忙從袖中取過三封紅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欽滿麵堆笑:"多謝嫻妃娘娘賞賜,皇上說了,延禧宮就賜給娘娘居住。請娘娘即刻遷往延禧宮。"如懿心中一沉,勉強笑道:"多謝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兩位大人出去。"阿箬答應著,王欽拱手道:"奴才還要去皇上那兒複命,娘娘別忘了明日一早換上吉服去長春宮給皇上和皇後娘娘謝恩。"如懿頷首道:"有勞公公提醒。"

院中眾人尚跪在地上,叩頭道:"恭喜嫻妃娘娘,娘娘萬安。"如懿道:"本宮乏了,等下阿箬會給你們賞錢,你們再把東西收拾了去延禧宮。"惢心忙跟著如懿走到內殿。

如懿屏息靜氣,問道:"月福晉那兒有消息了麽?"惢心低聲道:"剛得的消息。月福晉封了慧貴妃,皇上的口諭,貴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於原隸滿洲旗分。果然的滿門抬鑲黃旗,賜姓高佳氏,貴妃也遷往鹹福宮居住了。"如懿淡淡笑一聲,更覺煩惱不堪:"鹹福宮?可不是福澤鹹聚麽?"惢心柔聲勸道:"小主別煩惱!延禧宮雖然偏僻,雖然……"惢心想要寬慰如懿,也覺得皇帝恩義懸殊,實在也無從寬慰起。

如懿搖頭道:"延禧宮偏僻卻不冷清,旁邊就是宮人來往的甬道,嘈雜紛擾。且從康熙爺二十五年之後,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宮之中最破敗的宮苑。"如懿不安道,"難道太後和皇上,就厭棄我至此麽?"惢心道:"皇上和小主多年情分,斷不會如此。即便是太後,不也說不怪罪小主麽?"如懿心中煩亂如麻:"口中所言,隻怕是說說而已。算了,此時此刻,我也不能爭什麽,先收拾了東西去延禧宮吧。"住進延禧宮中,已經是夜來時分。所幸延禧宮雖然靠近宮人進出的甬道,但關上大門,也還清靜。宮中雖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後兩進院落各五間正殿,又有東西配殿三間,倒也寬敞。如懿本是喜靜之人,宮人們仔細打掃之後,反覺得室內古樸,也不是十分簡陋。

如懿往延禧宮中看了一圈,慶幸道:"你們打掃得仔細,總算還不是太差。"阿箬撇嘴,有些不滿道:"小主也太知足了。東西六宮之中,哪一個不比延禧宮好?奴婢瞧著承乾宮、翊坤宮,個個都是頂好的,景致又美,離皇上的養心殿又近。住在這兒,不知道皇上多久才來一次呢。"如懿瞥了她一眼,隻看著梁上的雕花歎了口氣。

惢心笑著拉住阿箬道:"好姐姐,皇上要願意來,不會嫌路遠;若是不肯來,哪怕住進養心殿後頭的圍房,也不濟事。"阿箬正要回嘴,如懿淡淡道:"願意來的總不在乎遠近,滿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掛在嘴上。阿箬,你說是不是?"阿箬有些氣餒,隻得諾諾地道:"幸好小主搬過來之後,皇上也賞賜了好些東西添補宮裏的擺設,皇上心裏總是有小主的。"如懿頷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長春宮,咱們也早些安置。新換了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睡得香。"惢心眼珠一轉,笑吟吟道:"就怕小主覺著換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經在寢殿點了安神香了。"如懿讚許地點點頭,阿箬卻隻是暗暗翻了個白眼,垂了手站到了後頭。

主仆三人正準備往寢殿走,外頭守著的小太監進來道:"啟稟娘娘,海常在來給娘娘請安。"如懿不覺詫異:"這個時候,怎麽海蘭還來請安?快請進來吧。"如懿方走到西暖閣坐下,海蘭已經帶著侍婢葉心進來了。

如懿含笑道:"怎麽這麽晚還來請安?可是長夜漫漫睡不著麽?"海蘭倒不似往日一般,隻是拘謹。惢心斟了茶上來,謙恭道:"海常在請用茶。"海蘭也不喝茶,隻是盈盈望著如懿,一臉委屈地不做聲。

如懿暗暗納罕,便笑道:"妹妹有什麽話盡管對我說。對了,今日聖旨到的時候還不知道妹妹住在哪個宮裏,不知皇後娘娘可安排了?"海蘭眼圈微微一紅,低首道:"嬪妾人微言輕,自然是皇後隨手安排了哪裏就是哪裏了。"如懿奇道:"是什麽地方?難道不好麽?"葉心忍不住道:"皇後娘娘說慧貴妃的鹹福宮寬敞華麗,就指了小主去鹹福宮。這本也沒什麽,可是鹹福宮那位向來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貴人,就是從前伺候皇後娘娘的侍女。可慧貴妃那裏,從前有個丫頭在她不方便的時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攆出去了。"如懿柔聲打斷:"這也是從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貴妃,自然要比從前顯得溫柔大方些。"葉心憤憤道:"我們小主好性兒,總被人欺負。到了鹹福宮先聽了慧貴妃一頓訓,又被撥到了一間西曬的屋子裏住。"如懿聞言皺眉:"那哪裏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曬,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裏,不過就是平日裏放放不要緊的東西罷了。慧貴妃也不怕皇上看見麽?"海蘭微微啜泣:"皇上素來就少去嬪妾那裏,如今在慧貴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貴妃還說,若皇上真問起來,便隻說嬪妾自己愛住那裏,她還勸不住。嬪妾……其實皇上哪裏會管嬪妾呢?"如懿心中不忍:"她既這樣待你,那你現在這般出來,她可不忌諱?"海蘭泣道:"她有什麽可忌諱的?這會兒鹹福宮裏不知道多熱鬧呢,人人都趨奉著她封了貴妃,更抬了旗呢。"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海蘭淚汪汪看著如懿:"嬪妾隻敢來求嫻妃娘娘恩典,希望能與娘娘同住,便心滿意足了。"如懿忙道:"你素來隻叫我姐姐,如今還是叫姐姐。口口聲聲'娘娘'、'嬪妾',倒生分了。"海蘭怯怯點頭,感動道:"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隻消我回稟皇後娘娘……"如懿一語未完,惢心上前道:"小主,茶涼了,奴婢再替您換一盞。"如懿正點頭,卻見惢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隻得暗暗歎了口氣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隻消我回稟皇後娘娘也就是了。隻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來不能像以前一般開口向皇後求什麽,二來我真求了,皇後也未必會答應。隻怕還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貴妃因此遷怒於你,你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惢心替海蘭添了茶水,裝作無心道:"其實海蘭小主在潛邸時就住咱們小主旁邊的閣子裏,若說和咱們一起住延禧宮那也說得過去。這下子硬生生要分開那麽遠,真不知是什麽道理。"海蘭淚眼迷蒙,低頭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塗了,怎好叫姐姐為難呢。"如懿過意不去:"若是在從前,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宮便知,我實在沒有開口的餘地。且你搬來延禧宮這種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牽連失寵於皇上,就更不好了。"海蘭環視延禧宮,也不覺歎了一口氣:"姐姐在潛邸時乃是側福晉中第一人,何曾住過這樣委屈的地方?"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於一時。你我都好好的,還怕來日會不好麽?"海蘭拿絹子拭去淚痕,展顏道:"姐姐說得是。"她微微含笑,"從前我在潛邸的繡房做侍女時也被人欺負,是姐姐偶爾看見憐惜我,勸我要爭氣。後來皇上寵幸了我又忘了,是姐姐將我繡的靴子進獻皇上,讓皇上想起我給我名分。姐姐幫我的,我心裏都記得。"如懿溫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們都忍一忍,總會過去的。"海蘭這才起身,依依道:"時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點歇息吧。"如懿送至廊簷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貴妃若真難為你,你還是要告訴我。再不濟總能和你分擔一些。"海蘭感激道:"多謝姐姐,我都記得了。"如懿見海蘭和葉心出去,庭院中唯見月色滿地如清霜,更添了幾分清寒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惢心取了披風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小主歎氣,可是怪奴婢方才勸阻小主?"如懿搖頭道:"你做得對。我自身難保,何必牽連了海蘭。"惢心道:"從前在潛邸時,慧貴妃的性子並不是這樣驕橫,倒常見她溫柔可人,怎麽一入宮就成了這樣呢?"如懿望著庭院青磚上搖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雜亂如此,隻是耐著性子道:"得意驕橫,失意謙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時也能謙和謹慎,溫容待人,才是真正的修為。"惢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稱讚小主慧心蘭性,嘉許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麽到了今日給小主的封號是嫻,慧貴妃反而是慧?"如懿緊了緊披風,淡淡道:"皇上做事別有深意,咱們別胡亂揣測了。"養心殿書房的明紙窗糊得又綿又密,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唯見殿外樹影姍姍映在窗欄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蕭疏。

皇帝隻低頭批著折子,王欽悄聲在桌上擱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聲道:"皇上看了一個時辰的折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皇帝"嗯"了一聲,頭也不抬。王欽又道:"皇上,張廷玉大人來了,就在殿外候著呢。"皇帝停下筆,朗聲道:"快請進來吧。"王欽聽得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張廷玉親厚,忙恭恭敬敬請了張廷玉進來。張廷玉一進殿門,老遠便躬身趨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微臣躬請聖安。"皇帝微笑道:"王欽,快扶張大人起來,賜座。"王欽扶了張廷玉起身,養心殿太監李玉已經搬了一張梨花木椅過來,張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關切道:"廷玉,你已年過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遺旨為朕顧命。到朕麵前就不必這樣行禮了。"張廷玉一臉謙恭:"皇上恩遇,微臣卻不敢失了人臣的禮數。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謹奉上,不敢辜負先帝臨終之托。"皇帝頷首道:"這個時候,你怎麽還進宮求見朕?"張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貴妃,抬旗賜姓是莫大的榮耀,微臣方才正是從慧貴妃母家大學士高斌府第喝了賀酒回來。"皇帝"哦"了一聲,淡淡道:"這是慧貴妃的榮耀,也是高氏一門的榮耀。連你都賀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張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蕩,高府賓客盈門,應接不暇。"張廷玉覷著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來鄂爾泰還和微臣玩笑,說這麽多人怕是要踏爛了高府的門檻,想來高大學士思慮周詳又見多識廣,一早命人換了紫檀木的門檻。"皇帝素來知道張廷玉與皇後富察氏的伯父馬齊、馬武交好,一向最支持中宮,自然看不慣慧貴妃的父親高斌新貴得寵,當下隻是微微一笑,似乎不以為意:"紫檀木雖然名貴,但也不算稀罕東西。"張廷玉越發笑容可掬:"微臣也是這麽想,隻是今日和內務府主事郎大人閑話,郎大人說這兩年紫檀短缺,兩廣與雲南皆無所出,隻有南洋小國略有所獻,漂洋過海過來,所費不下萬金。更難得的是高大學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學士深以為傲,約了百官同賞,臣也是大開眼界。"皇帝笑著飲了口茶水,喚過王欽道:"朕記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隻看了王欽一眼。

王欽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伺候在殿角的太監李玉已經搶著道:"回皇上的話,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兩日皇上賞的,為著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囑咐奴才去內務府辦的。"王欽回轉神來,忙拍了拍腦袋:"皇上,瞧奴才這記性,居然渾忘了。"王欽忙跪下道,"還請皇上恕罪。"皇帝並不看他,隻道:"你初入宮當差,大行皇帝身後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來吧。"王欽鬆了口氣,趕緊謝恩爬起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張廷玉微笑道:"原來是皇上賞的,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該百官同慶。"他略略思忖,"皇後冊封以來,臣一直未向皇後請安,心中慚愧。還盼年節下百官進賀時,可以親自向皇後娘娘問安。"皇帝道:"那有什麽難的?到時朕許你親自向皇後問安便是。"張廷玉再度欠身:"臣謝皇上隆恩。皇後娘娘是先帝親賜皇上為嫡福晉,皇後娘娘出身於名門宦家,世代簪纓,伯父馬齊與馬武都是兩朝的重臣。富察氏又為咱們滿洲八大姓之一,為大清多建功勳。臣敬慕娘娘仁慈寬厚,才德出眾,能得皇上允許親自向娘娘問安,乃是臣無上榮耀。"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後乃後宮之主,執掌鳳印,朕自然敬愛皇後,不會因寵偏私。"張廷玉肅然道:"臣聽聞兩宋與前明後宮弭亂,寵妾淩駕皇後之舉屢屢發生,導致後宮風紀無存,影響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張廷玉望著皇帝案上厚厚一遝奏折,關切道,"先帝在時勤於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個時辰。皇上得先帝之風,朝政雖然要緊,也請皇上萬萬保養龍體,切勿傷身。"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對朕,亦臣亦師。將來朕的皇子,也要請你為師,好生教導。"張廷玉誠惶誠恐:"微臣多謝皇上垂愛。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張大人出去。"李玉忙跟著張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還是掛著淡淡笑意,十分溫和的樣子,眼中卻殊無笑色,取過毛筆飽蘸了墨汁,口中道:"王欽,你是朕跟前的總管太監,事無大小都要照管清楚,總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辦吧。"王欽心頭一涼,膝蓋都有些軟了,隻支撐著賠笑道:"奴才遵旨。"皇帝埋首寄書:"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王欽諾諾退出去,腳步聲極輕,生怕再驚擾了皇帝。出了養心殿,王欽才發覺脖子後頭全是冷汗,腳底一軟,坐倒在了漢白玉石階上。

門口的小太監忙殷勤過來扶道:"總管快起來,秋夜裏石頭涼,涼著了您就罪過了。"王欽硬生生甩開小太監的手,遠遠望見李玉送了張廷玉回來,恨恨罵小太監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來耍機靈了!"跟在他後頭的李玉知道他是指桑罵槐,指著自己,也不敢回嘴,忙縮了頭回去。王欽正站著,皇帝的聲音已經從裏頭傳出來:"去長春宮。"王欽一骨碌站起來,用盡了嗓子眼裏的力氣,大聲道:"皇上起駕啦--"

第九章 名分(下)

太後站在慈寧宮廊下,看著福姑姑指揮著幾個宮人將花房送來的數十盆"黃鶴翎"與"紫霞杯"擺放得錯落有致。彼時正黃昏時分,流霞滿天如散開一匹上好的錦繡,映著這數十盆黃菊與紫菊,亦覺流光溢彩。

福珈笑吟吟過來道:"慈寧宮的院子敞亮了許多。若是在壽康宮,這幾十盆菊花一擺,腳都沒處放了。"她見太後歡喜,越發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攜了皇後親自來請您移宮。如今有什麽好的都先盡著您用。連花房開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來了您這裏。"太後微笑頷首,扶著福珈的手走到階下,細細欣賞那一盆盆開得如瀑流瀉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沒白疼了皇帝。隻不過那日雖然是皇帝和皇後來請,可這背後的功勞,哀家知道是誰。""太後是說嫻妃?"

太後拈起一朵菊花仔細看了片刻:"顏色多正的花兒,和黃金似的,可惜了,還沒開出勁兒來。"福珈笑道:"有您愛護調教,要開花不是一閃兒的事?""這也急不得。滿園子的花,前麵的花骨朵開著,後麵的也急不來。由著天時地利吧。"太後鬆開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隻給她一個妃位,是可惜了。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怎麽也該是貴妃或者皇貴妃。"福珈取了絹子替太後抹了抹手:"有福氣的,自然不在這一時上看重位分。往後的時間長著呢。"太後頷首道:"慧貴妃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皇後來哀家這裏請安,規矩也一點不差。"福珈思忖著道:"照規矩是該晨昏定省的,但皇後和嬪妃們,也不過三五日才來一次。這……"太後一副從容淡然,看著天際晚霞彌散如錦,緩緩道:"哀家住在這慈寧宮裏,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後,一日來兩次也好,三五日來一次也罷,都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哀家的眼睛還看著後宮,太後這個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參與介入,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這樣,才是真正的權柄不旁落,也省得討人嫌。"福珈這才笑道:"太後的用心,奴婢實在不及。"夜來的長春宮格外靜謐,明黃色流雲百蝠熟羅帳如流水靜靜蜿蜒地下,便籠出一個小小天地,由得琅華伏在皇帝肩上,細細撥著皇帝明黃寢衣上的金粒紐子,隻是含笑不語。

皇帝本無睡意,便笑:"皇後一向端莊持重,怎麽突然對朕這麽親昵起來了?"琅華輕笑道:"皇上隻看見臣妾端莊持重,就不見臣妾也很依賴皇上麽?"皇帝望著帳頂,嘴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皇後在後宮一力獨斷,為朕分憂,朕很高興。不過見慣皇後的正室樣子,小兒女模樣倒是難得了。"皇後默然片刻,盈盈笑道:"後宮小兒女情長多了,難免爭風吃醋的小心眼兒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豈不失了偏頗,叫人笑話?"她停一停,小心覷著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議讓嫻妃居住延禧宮有些失當了?"皇帝略略含了一絲笑影,鬆開被琅華倚著的肩膀:"皇後是六宮之主,後宮的事自然應當由皇後決斷。皇後的提議,朕自然不會不準的。"琅華心頭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說,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難道臣妾跟隨了皇上這些年,還會如幾位貴人一般不懂事,隻曉得爭風吃醋?臣妾不過是以為,皇上近日抬舉慧貴妃,自然是恩寵有加,慧貴妃賢淑安靜,也受得起皇上這點眷顧。隻是嫻妃在潛邸時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貴妃高了一頭,難免氣不順,要與人起爭執,不若將她放到安靜些的地方,也好靜心些。等她心氣平伏些許,皇上再好好賞賜她,給她些恩典就是了。"皇帝伸手撫了撫皇後的頭發:"皇後思慮周詳。"琅華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攬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見,怎麽比得上皇上的聖明?往日裏皇上一向稱讚嫻妃慧心蘭性,而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麽到了今日給嫻妃的封號是嫻,貴妃反而是慧?臣妾卻不懂了。"隱隱有風吹進,帳外的仙鶴銜芝紫銅燭台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動的帳幔,如水波顫顫,明滅不定。皇帝的臉色落著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際薄薄的浮雲:"朕也是隨手擇了兩個字罷了。"他低下頭看著琅華,"朕囑咐了內務府,用心布置你的長春宮,你可還滿意?"琅華笑意深綻,仿佛燭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豔的燭花:"皇上在後宮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宮中,便是對臣妾最大的用心與恩典了。"皇帝輕輕拍著琅華的肩膀,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卻依依透著眷戀與溫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後,又一向賢惠,後宮的事你打理著,朕很放心。"因出了喪,也立後封妃,嬪妃們也不再一味素服銀飾了。海蘭一早換了一身如意肩水藍旗裝,隻衣襟袖口繡了星星點點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點眼。自然,這也是她一貫的生存態度。

海蘭照常來候著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長春宮中向琅華請安。

琅華氣色極好,又精心修飾過容顏,換了芙蓉蜜色繡折枝蝴蝶花氅衣[1],頭上隻用一支鎏金扁方綰住如雲烏發,端正的發髻上隻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瑪瑙珠釵,並幾朵通草花朵而已。雖然簡單,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來了,琅華愈加高興,嬪妃們也少不得熱鬧起來,說著二阿哥又壯了或是看著聰明伶俐。

唯有嘉貴人金玉妍打量著琅華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說話。琅華一時察覺,便笑道:"素日裏嘉貴人最愛說笑,怎麽今日反而隻笑不說話了,可是長春宮拘謹了你了?"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後娘娘身上繡的花兒朵兒呢,雖然繡的花朵少,可真真是以清朗為美,看著清爽大氣。"琅華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含笑道:"嘉貴人一向是最愛嬌俏打扮的,本宮倒想聽你評說評說。"玉妍斜斜行了一禮,如風擺楊柳一般,細細說來:"臣妾看娘娘身上的繡折枝花,隻在領口和袖口滿繡,衣襟和裙裾全是布料本來的紋樣,像是從前大清剛入關的時候,宮眷們最時興的繡法。那是往往以旗裝繡疏落闊朗的圖案為美,用的也是京繡手法,講究的是大氣連綿,富貴吉祥。而時下宮裏最時興的,是用輕柔的緞料,追求輕盈拂動之柔美,往往在袖口、領口、衣襟和裙裾上滿繡輕巧花樣,多用江南的繡法,或用金銀絲線和米珠薄薄織起,雖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後娘娘的裝扮,真是頗有入關時的古風呢。"眾人聽玉妍娓娓道來,再看自己身上旗裝,雖然顏色花色各異,但比之皇後身上的繡花,或用金線或用米珠點綴,果然是輕盈精巧許多。

注釋:

[1]氅衣:氅衣與襯衣款式大同小異,小異是指襯衣無開禊,氅衣則左右開禊高至腋下,開禊的頂端必飾雲頭;且氅衣的紋飾也更加華麗,邊飾的鑲滾更為講究,在領托、袖口、衣領至腋下相交處及側擺、下擺都鑲滾不同色彩、不同工藝、不同質料的花邊、花絛、狗牙等等,尤以江南地區,素以多鑲為美。為清宮婦女正式的穿著。

皇後聽她說完,不覺歎道:"同樣是穿衣打扮,本宮一直覺得嘉貴人精細,如今看來,果然她是個細心人,能察覺本宮的心意。今早起來,本宮查看內務府的賬單,才發覺後宮女眷每年費製衣料之數,竟如斯龐大。本宮身上的衣衫雖然繡花,但花枝疏落,隻在袖口和領口點綴,又是宮中婢女或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繡的式樣。而你們所穿,越是輕軟,就必得是江南織造蘇州織造所進貢的,加上織金泥金的手法昂貴,其中所費,相差懸殊。而且後宮所飾,往往民間追捧,蔚然成風,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來的衣料翻倍而漲,連繡工也愈加昂貴。如此長久下去,宮外宮中,奢侈成風,還如何了得?"琅華一句一句說下去,雖然和顏悅色,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唯有純嬪不知就裏,賠笑道:"皇後娘娘說得是,隻是皇上一向都說,先帝與康熙爺勵精圖治,國富民強……"琅華淡淡一笑,取過茶盞定定望向她道:"民間有句老話,叫富不過三代。即便國富民強,後宮也不宜奢華揮霍。否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能經得起幾代?不過話說回來,純嬪你剛誕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費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宮不過是拿自己說話罷了。"素心會意,往皇後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兒皇後就吩咐了內務府,以後哪怕是長春宮的飾物,也頂多隻許用鎏金和尋常珍珠,最好是銀器或是絨花通草,赤金和東珠、南珠是一點不許用的呢。"晞月閑閑一笑,看著手上的白銀鑲翠護甲:"皇後娘娘的話,臣妾自然是聽著了。不比純嬪妹妹,有了三阿哥,說話做事的底氣,到底是不同了。"純嬪雖然單純膽小,但話至於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不覺蒼白了臉,腿下一軟便跪下道:"皇後娘娘恕罪!還請娘娘明鑒。臣妾雖然誕下阿哥,但都是皇後娘娘福澤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費奢侈。"琅華淡淡一笑:"好了,別動不動就跪下,倒像本宮格外嚴苛了你們似的。起來吧。"純嬪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掃了一眼眾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後娘娘的話說得極是。隻是如今風氣已成,別說宮裏宮外了,連皇上賞賜給朝鮮的衣料首飾,也無不奢麗精美。臣妾聽來往朝鮮的使者說起,朝鮮國中也很是風靡呢。若咱們改了入關時的衣飾,也這般賞賜親貴女眷或屬國,豈不讓外人驚異?"她這一番話,自以為是體貼極了皇後,也能顧全自己的喜好。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當下隻是笑而不語。

琅華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貴人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恩賞外頭,那是免不了的。隻是在內,咱們深居六宮的,凡事還是簡樸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緊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們也別忘了祖宗入關平定天下的艱難。咱們身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時時記著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金玉妍伶牙俐齒,也隻得低頭稱是。

晞月第一個站起來道:"既然皇後娘娘作出表率,臣妾等定當追隨。今日起,不再華服麗飾,一定效仿皇後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簡樸度日。"琅華頷首,輕歎道:"本宮一番良苦用心,你們千萬別以為是本宮有心苛責了你們。後宮人多,若人人多花費些,家大業大,總有艱難的時候。"這時,坐在一旁悶聲不語的怡貴人小聲道:"奴婢伺候皇後娘娘多年,皇後娘娘一直不事奢華,直到如今,連衣襟上用的珍珠紐子,也不過是內務府最尋常的那種,連上用的珍珠都覺得太過浪費了。"純嬪忙賠笑道:"怡貴人從前是貼身伺候皇後娘娘的,自然無事不曉。看來是臣妾們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隨皇後娘娘。"皇後笑盈盈看著怡貴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冊封的貴人了,還一口一個奴婢,成什麽體統呢?"怡貴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謹遵皇後娘娘吩咐。"晞月忽地轉首,看了如懿一眼:"嫻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語,難道不服皇後所言,還是另有主張?"如懿抬了抬眼簾,徐徐道:"所謂言傳身教,皇後娘娘身體力行,咱們自然隻有聽其言隨其行的份兒,何須再多置喙呢?"海蘭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細學著皇後,不敢再多言了。"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後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們好好聽著學著,便是受益無窮了。"晞月輕笑一聲,掩唇道:"嫻妃妹妹這句話,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長春宮了,好像有些酸意呢。"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說的話,心存和睦的人自然聽出帝後一心,後宮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麽,自然也聽出酸意了。"晞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華和悅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顧本宮這個皇後的麵子罷了,來日方長,你們都精心準備著,皇上自然會一一來看你們。"眾人答了"是",如懿舉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道:"這鐲子雖是臣妾入潛邸不久後皇後娘娘親自賞賜的,但如今宮中節儉,臣妾也不敢再戴了。還請皇後娘娘允準。"她這般一說,晞月也忙站了起來。

皇後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煙中沾上霜寒的脈脈衰草。然而旋即秋陽明豔,那寒意便蒸發得無影無蹤。皇後還是那樣無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宮從前賞的,那也無妨。何況你們倆到底一個是貴妃一個是嫻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應了,方才告退。

外頭秋色明麗如畫卷,綠筠與海蘭陪著如懿出來,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與黃綺沄走在前頭,猶自有些埋怨:"哎呀,從今往後,再不能穿這樣的江南軟緞子了,我一想著皇後娘娘身上的旗裝,雖然好看,但隻用絲線繡花,普普通通的,一點也無精致飄逸之美,唉……"怡貴人淡淡笑道:"嘉貴人美貌,自然穿什麽都是好看的。再不濟,你一向在梳妝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會留意的。"玉妍輕輕"呀"了一聲,便道:"怡貴人在皇後身邊久了,自然懂得皇後的心思。有皇後娘娘這個榜樣,我哪裏敢不跟隨呢?罷了,如今金珠玉器都用不得了,要打扮便插了滿頭花做個瘋婆子吧。"兩人說說笑笑,便走到前頭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綠筠的手:"今日的事別往心裏去。皇後隻是看重祖宗家法,並不是有意指責你。"綠筠愁眉微籠:"皇後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頭大阿哥的親娘是皇後族人,雖然歿了,但身份依舊高貴。二阿哥是皇後娘娘親生的,那更是尊貴無比的嫡子。隻有我,身份不尷不尬的,我阿瑪不過是筆帖式,要不是我僥幸生養了三阿哥,皇上怎麽會給我嬪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時已經恭謹安分,可是皇後仍然在意……"她再要說下去,已經含了幾分淚意。海蘭趕緊拿絹子擋在綠筠口邊,輕聲道:"好姐姐,你對皇後當然是恭謹安分,隻是姐姐心思單純,有什麽說什麽。這兒是在外頭,叫人聽見又多是非了。"綠筠嚇得一噤,忙取了絹子趕緊擦去淚痕。四周靜寂無聲,連陪侍的宮女也隻遠遠地跟在後頭。

如懿讚許地看了海蘭一眼,柔聲道:"好了。有什麽事盡管到了我宮裏再說。如今,可別再失言了。"綠筠連連點頭,三人便說著話往禦花園去了。

彼時秋光初盛,禦花園中各色秋菊開得格外豔麗,姹紫嫣紅,頗有春光依舊的絢美繁盛。美景當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悶。一路繞過斜柳假山,如懿見前頭亭中玉妍和怡貴人正坐著閑話,便與綠筠和海蘭看著池中紅魚輕躍,自己取樂。

玉妍和怡貴人背對著她們,一時也未察覺,隻顧著自己說得熱鬧。

玉妍笑道:"其實姐姐被封為嫻妃,我倒覺得皇上選這個'嫻'字為封號,真是貼切。"怡貴人拈了絹子笑:"妹妹說來聽聽,也好叫我們知道皇上的心意。"玉妍拔下頭上福字白玉鎏金釵,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大大的"嫻"字,笑吟吟道:"閑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後最愛去皇後娘娘和慧貴妃那裏,嫻妃娘娘好些日子沒見到皇上了,可不是一個閑著的女人無所事事麽?"怡貴人拿絹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貴人身邊的宮女環心機靈,看見如懿就站在近處,忙低呼一句:"貴人乏了,不如咱們早些回宮歇息吧。"這樣突兀一句,連玉妍也覺著不對,回首看見了如懿一行人。玉妍並不畏懼,索性輕蔑地看著如懿,嬌滴滴道:"嬪妾不過是說文解字,有什麽說什麽,嫻妃娘娘可別生氣。"怡貴人瞟了如懿一眼:"嫻妃娘娘哪裏會生氣?一生氣可不落實了嘉貴人的話麽?不會不會。"如懿聽著她們奚落,心頭有氣,隻是硬生生忍住。

海蘭實在聽不下去了,大著膽子回嘴道:"嫻妃娘娘麵前,咱們雖然都是潛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玉妍微眯了雙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過來說話。"玉妍的位分比海蘭高,海蘭見玉妍召喚,稍稍猶豫,還是不敢不去。待海蘭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蘭的下巴,仔細端詳著:"繡房裏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兒也大起來了。"海蘭窘得滿臉通紅,隻說不出話來。金玉妍越發得趣,銀嵌琉璃珠的護甲劃過海蘭的麵龐便是一道幽豔的光。海蘭隻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顫聲道:"嘉貴人,你想做什麽?"玉妍笑吟吟湊近她:"我想……"

話未說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開。

如懿泠然一笑,將海蘭護在身後:"憑著貴人的身份嚇唬一個常在算什麽本事?你也不過隻能在本宮麵前作口舌之稽罷了。見到本宮,還不是要屈膝行禮,恭謹問安。"綠筠忙勸道:"嘉貴人,你若與海常在玩笑,那便罷了吧。她一向膽子小,禁不起玩笑的。"玉妍輕哼一聲,蔑然道:"海蘭是什麽身份,我肯與她玩笑?"如懿瞥她一眼,緩緩道:"人在什麽身份就該做什麽事。若你覺得慧貴妃位分在本宮之上苛責本宮是理所應當,那麽本宮要來為難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該承受。"玉妍嘴角一揚,毫不示弱:"你雖然是妃位,位分遠在我之上,可是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後代,我卻是朝鮮宗室王女,若論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貴許多。雖然我位分一時在你之下,你便以為你坐穩了妃位,我也沒有出頭之日了麽?"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鮮宗室王女,卻不想想,朝鮮再好,也不過是我大清臣屬之國。小國寡民,連國君都要俯首稱臣,何況是區區宗室女?你若真要與本宮討論何謂身份何謂高貴,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讓人心悅誠服,才是真正的高貴。"如懿話音未落,卻聽得身後一聲婉轉:"本宮當是誰呢?這樣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的,隻有嫻妃了。"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著她:"昔日在潛邸中,貴妃溫順乖巧,可不是今日這副模樣。"慧貴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時彼一時,當*****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宮是貴妃,你隻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雲泥有別,你自然要時時事事在我之下。若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這後宮裏待下去了。"如懿默然不語,貴妃描得細細的柳眉飛揚而起:"怎麽?你不服氣?"如懿笑意澹然:"禮儀已經周全,貴妃連人心也要一手掌控麽?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儀壓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貴妃娘娘位分在上,我不會不尊。但也請貴妃明白,您的高貴應當來自敬服,而非威懾。"如懿說罷,徑自離去。純嬪與海蘭對視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見慧貴妃氣得發怔,旋即笑道:"貴妃娘娘別聽她饒舌,眼見她以後的日子是不好過了,娘娘何必與她費口舌?嫻妃在您之下,將來還怕不能收拾了她麽?"慧貴妃眉頭微鬆,笑向玉妍道:"有嘉貴人與本宮一心,本宮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第十章 哲妃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深沉。如懿記得在潛邸的時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晉侍妾們也各有自己的閣子院落,但那夜是淺的,這頭望得到那頭。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數著,往前幾進院落便是弘曆的書房了。夜晚乏悶了,出了閣子幾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閣院。雖然見麵也有齟齬,也有爭寵,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總有幾個稍稍要好些的,斟著茶水,用著點心,說說笑笑,便也填了寂寞。連弘曆走進誰的閣樓了,那得寵的人的樓台燈火也格外明豔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見的,也越發有了新的盼望。

可是如今,規矩越發大了,宮牆深深,朱紅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螻蟻。長街幽深,哪怕立滿了宮人侍婢,也是悄然無聲,靜得讓人生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閣裏,安靜地聽著更漏滴滴,以為四下裏是無人了,一轉頭,卻是一個個泥胎木偶似的站著,殿外有,廊下有,宮苑內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說不上話的人。一眾入宮的嬪妃裏,格外要好些的,隻有蘇綠筠與珂裏葉特氏海蘭。陳婉茵雖也來往,但她少言寡語,臉都不敢隨便抬起來。她們都是性情平和的人,從前如懿的性子尖銳孤傲,與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過眼的。高晞月身邊有黃綺沄和金玉妍,更依附著富察琅華,她也隻是冷冷地不與她們多言。可如今,蘇綠筠沉浸在兒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見的愁苦裏,每常見了也總是鬱鬱寡歡。海蘭呢,當年一夕承歡就被弘曆忘在腦後,受盡了奚落白眼。如懿雖然不喜歡弘曆有新寵,但到底也看不過人人都欺負她,偶爾在弘曆麵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蘭的身份,在府裏有了一席棲身之地。為著這個緣故,海蘭總也喜歡跟著她,怯怯的,像是在尋找羽翼蔭庇的受傷的小鳥,總是楚楚可憐的樣子。現下海蘭與晞月同住,她也不便總和海蘭來往,免得晞月介意,讓海蘭的日子越發難過。

如此一來,如懿便更覺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燒在大殿裏的蠟燭,隻她一根,孤獨地燃燒著,怎麽樣也隻是煎熬燒灼了自己。

皇帝剛剛登基,進後宮的日子並不多。每日敬事房遞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個綠頭牌,先是皇後,然後是慧貴妃,仿佛是按著位次來的,如懿盼著數著,以為總該輪到自己了,皇帝卻又久久地沒有翻牌子了。

漸漸地,她也曉得這寂寞是無用的了。宮中的日子隻會一天比一天長,連重重金色的獸脊,也是鎮壓著滿宮女人的怨思的。

這一夜晚來風急,連延禧宮院中的幾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滿地花瓣。京城的天氣,過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畢晚膳,換過了燕居的雅青色綢繡枝五瓣梅紋襯衣,濃淡得宜的青色平紋暗花春綢上,隻銀線納繡疏疏幾枝淺絳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繡著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襯著綰起的青絲間碧璽梅花鈿映著燭火幽亮一閃。地下新添了幾個暖爐,皆裝了上等的銀屑炭,燃起來頗有鬆枝清氣。

如懿捧了一卷宮詞斜倚在暖閣的榻上,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訴,眼中便有些倦澀。她迷蒙地閉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裏的書卷似是被誰抽走了。她懶怠睜眼,隻輕聲道:"阿箬,那書我要看的。"臉上似是被誰嗬了一口氣,她一驚,驀然睜開眼,卻見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了晃手裏的書道:"還說看書呢,都成了瞌睡貓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一福,嗔道:"皇上來了外麵也不通傳一聲,專是來看臣妾的笑話呢。"皇帝笑著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過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攔下道:"這茶都涼了,臣妾給皇上換杯熱的吧。"皇帝搖手道:"罷了。朕本來是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的,內務府的人晌午來回話,說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後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請安的時候就看看,讓內務府的人趕緊暖了地龍,別凍著了太後。這一路過來便冷得受不住,想著你這兒肯定有熱茶,便來喝一杯,誰知你還不肯。"如懿奪過茶盞,虎了臉道:"是不給喝。現下覺得涼的也無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該埋怨臣妾了。"她回頭才見守在屋裏的宮人一個也不在,想是皇帝進來,都趕著退下了。如懿朝著窗外喚了一聲"阿箬",阿箬應了一聲,便捧了熱茶進來,倒了一杯在金線青蓮茶盞中。

皇帝捧過喝了一口,便問:"是齊雲瓜片?"阿箬嬌俏一笑,伶俐地道:"齊雲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這個時候奴婢估摸著皇上剛用了晚膳,天氣冷了難免多用葷腥,這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皇帝向著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細,是你調教出來的。"阿箬笑生兩靨:"奴婢能懂什麽呢?這話都是小主日常口裏顛來倒去說的,惦記著皇上用了什麽,用得好不好。奴婢不過是耳熟,隨口說出來罷了。"說罷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難怪朕會想著你的茶,原來你也念著朕。"如懿低了頭,笑嗔道:"皇上也不過是惦記著茶罷了。明兒臣妾就把這些茶散到各宮裏去,也好引皇上每宮裏都去坐坐。"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天一冷就手腳冰涼的,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個毛病麽,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見榻上隨手丟著一件湖色繡粉白藤蘿花琵琶襟袷馬褂,便伸手給如懿披上,歎口氣道,"這話便是賭氣了。"他攤開如懿方才看的書,一字一字讀道,"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禦床。[1]"如懿麵紅耳赤,忙要去奪那書道:"不許讀了。這詞隻許看,不許讀。"皇帝將書還到她手裏:"是不能讀,一讀心就酸了。"如懿不好意思,亦奇道:"宮詞寫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麽?"皇帝靜靜道:"朕在太和殿裏坐著上朝,在乾清宮裏與大臣們議事,在養心殿書房裏批閱奏折。你想著朕,朕難道不想著你麽?你在'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的時候,朕也在聽著更漏處理著國事;你在'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的時候,朕在想著你在延禧宮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順心遂意?"如懿動容,伏在皇帝肩頭,感受著他溫熱的氣息。皇帝身上有隱隱的香氣,那是帝王家專用的龍涎香。那香氣沉鬱中帶著淡淡的清苦氣味,卻是細膩的,妥帖的,讓人心靜。暖閣裏豎著一對雙鶴比翼紫銅燈架,架上的紅燭蒙著蟬翼似的乳白宮紗,透出的燈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卻昏黃地溫暖。皇帝背著光站著,身後便是這樣光暈一團,如懿隻覺得沉沉地安穩,再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著皇帝極輕聲道:"臣妾初初嫁給皇上之時,其實內心忐忑,不知自己托付終身之人會是怎樣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後日夕相對,皇上體貼入微,臣妾感激不盡。如今皇上身負乾坤重任,雖然念及後宮之情,卻也隱忍以江山為重,臣妾萬分欽佩。"皇帝的聲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兒女私情,不過一時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樣,有什麽委屈,先忍著。朕知道入宮之後,你的日子不好過,可再不好過,想想朕,也該什麽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諸事煩瑣,你在後宮,就不要再讓朕為難。"如懿雙眸一瞬,睜開眼道:"皇上可是聽說了什麽?"

注釋:

[1]出自薛逢的《宮詞》。宮怨是唐詩中屢見的題材。薛逢的這首《宮詞》,從望幸著筆,刻畫了宮妃企望君王恩幸而不可得的怨恨心理,情致委婉,有其獨特風格。全詩為: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禦床。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裏落著四麵八方的聲音,可以入耳,卻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這延禧宮是委屈了你,僅僅給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如懿道:"延禧宮鄰近蒼震門,那兒是宮女太監們出入後宮的唯一門戶,出入人員繁雜、關防難以嚴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宮裏哪裏沒有人?臣妾隻當鬧中取靜罷了。至於位分,有皇上這句話,臣妾什麽委屈也沒有了。"皇帝微微鬆開她:"有你這句話,朕就知道自己沒有囑咐錯。"他停一停,朝外頭喚了一句,"王欽,拿進來吧。"王欽在外答應了一聲,帶著兩個小太監捧了一幅字進來,笑吟吟向如懿打了個千兒:"給嫻妃娘娘請安。"如懿含笑頷首:"起來吧。"

王欽答應著,吩咐小太監展開那幅字,卻是鬥大的四個字--慎讚徽音。

皇帝笑道:"朕親手為你寫的,如何?"如懿心頭一熱,便要欠身:"臣妾多謝皇上。"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詩經》中說'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即為美譽,這個'慎'字是告訴你,唯有謹慎,才能得美譽。日後宮中度日,朕是把這四個字送給你。"如懿明白皇帝語中深意,沉吟著道:"那臣妾便囑咐內務府的人將皇上的字做成匾額,放在延禧宮正殿,可好?"皇帝攏一攏她的肩:"你與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往下的日子,皇帝依著各人位分在各宮裏都歇了一夜,是謂"雨露均沾"。之後皇帝便是隨性翻著牌子,細數下來,總是慧貴妃與嘉貴人往養心殿侍寢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歡往皇後宮中坐坐,閑話家常。如懿的恩寵不複潛邸之時,倒是隨著純嬪、怡貴人和海常在一般沉寂了下來。

無寵,無子,無顯赫家世,突然成了清靜自然身,如懿再無人理會。

紛紛揚揚地下了幾場雪之後,紫禁城便入了冬了。內務府忙碌著各宮的事宜,漸漸也疏懶了延禧宮的功夫。這日午後如懿正坐著和海蘭描花樣子,卻聽阿箬掀了簾子進來道:"內務府越發會看臉子欺負人,皇後娘娘今兒賞給各宮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說是宮裏濕氣重,戴著能祛風濕通絡止痛的。結果奴婢打開一看,裏麵塞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貨,想要再跟內務府要,他們說太醫院送來的就是這些,沒更好的了。奴婢想,慧貴妃那兒,他們敢送這樣的?連縫製的香包都鬆鬆散散的,針腳不成個模樣……"海蘭停了手,含了一縷憂色:"姐姐這兒都是這樣的,我那裏就更不必說了。"如懿抬頭看了看阿箬:"既是次的,也比不用好。先擱著吧。"海蘭道:"也是。外頭快下雪了。省得來回折騰。這樣吧,阿箬,你先把這些香包都送到我那兒去,我替姐姐把針腳都縫一縫吧,省得用著便散了。"如懿道:"這些微末功夫,叫她們做便罷了,你何必自己這麽累?"海蘭靜靜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閑著,最會這些功夫了。就當給我打發時間吧。"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點子,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親自過來了。那王欽本是先帝時的傳奏事首領太監,因皇帝為皇子時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後便留在了身邊為養心殿副總管太監。因總管太監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著皇帝,言語討喜,所以宮中連皇後也待他格外客氣。

王欽進來時,皇後穿了一身藕荷色緞繡牡丹團壽紋袷衣,外罩著米黃底碧青竹紋織金緞紫貂小坎肩,籠著一個畫琺琅花鳥手爐,看著素心與蓮心折了蠟梅來插瓶。

王欽見了皇後,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奴才王欽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後含笑道:"外頭剛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麽派了你過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說著一壁吩咐了蓮心上茶賜座。

王欽諾諾謝恩,方道:"謝皇後娘娘的賞,實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話說完了,還等著別的差事呢。"又道,"皇上吩咐了,明兒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長春宮用晚膳,也宿在長春宮,請娘娘預備著接駕。"皇後眉目間微有笑意,臉上卻淡淡的:"知道了。夜來霜雪滑腳,你囑咐著抬轎的小太監們仔細腳下,還有,多打幾盞燈籠,替皇上照著路。"王欽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著呢。"皇後微微頷首,揚了揚臉,道了句"賞"。蓮心立馬從屜子裏取出十兩銀子悄悄兒放在王欽手心裏。

王欽嘴上千恩萬謝了,眼睛往蓮心臉上一瞟,蓮心紅了臉,忙退到後頭去了。王欽又道:"還有一件事。昨兒夜裏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去年潛邸裏歿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幾句'可惜'。"皇後惋惜道:"諸瑛是本宮富察氏的族姐,伺候皇上也久。誰知去歲病了這一場,好好的竟去了,也沒享這宮裏一日的福。"說罷便拿絹子按了按眼角,慢慢說,"諸瑛是大阿哥的生母,當年也隻是潛邸裏的一位格格,位分不高。如今她雖福薄棄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給她一個恩典,定下名分,給個貴人或嬪位,也是看顧大阿哥的麵子。"王欽恭謹道:"皇後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說了,是要追封為哲妃,過兩日便行追封禮,還要在寶華殿舉行一場大法事,還請皇後娘娘打點著。"皇後微微一怔,旋即和婉笑道:"還是皇上顧慮周全,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稟皇上,哲妃與本宮姐妹一場,又是本宮的族姐,她的追封禮,本宮會命人好好主持的。"王欽笑道:"是。那奴才先告退。"皇後眼看著王欽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結的霜花,隱隱迸著寒氣。素心素知皇後心思,忙端了一盞茶上來,輕聲道:"天冷了難免火氣大,這江南進貢的白菊還是皇上前兒賞的,說是最清熱去火的,娘娘嚐嚐。"皇後接過茶盞卻並不喝,隻是緩緩道:"本宮是皇後,六宮之主,有什麽好生氣的?"素心看了皇後一眼,低婉道:"娘娘說得是。其實皇上給哲妃臉麵,也是看著皇後娘娘的緣故,要不是哲妃和娘娘同宗,都是富察氏的女兒,哪怕她生了大阿哥,又算什麽呢?純嬪生了三阿哥,皇上不也隻給她嬪位麽?"皇後淡淡一笑:"哲妃是與本宮同宗,可她伺候皇上早,和皇上好歹也有些情分,所以也是她先生了大阿哥。"皇後鬱然歎了口氣,望著榻上內務府送來的一疊精心繡製的幼兒衣裳:"這件事本宮想起來便有些心酸。當年本宮嫁給皇上為嫡福晉,諸瑛原本是富察族人裏派去潛邸協同料理婚事的,誰知被皇上看上了,有了身孕。本宮的母家就著急了,也不嫌這是丟人的事兒,硬生生塞了諸瑛進來,說是本宮的族人,她萬一得幸生下了孩子,就等於是本宮的孩子。"素心慨然道:"這件事,娘娘是受委屈了。""結果本宮大婚沒多久,諸瑛就生下了大阿哥,本宮心裏雖然欣慰,卻更難過。幸好後來皇天有眼,皇上對本宮越來越眷顧,這才有了二阿哥。"皇後愛惜地撫著那些孩兒衣裳,心酸道,"隻是嫡子非長子,本來就是失了本宮的顏麵了。"素心道:"雖然都是富察氏,可哲妃的身份卻不能和娘娘比肩了。再怎麽樣,在潛邸時也不過是個格格。"皇後搖搖頭,雙眉微蹙:"她身份如何且不說,皇上如今追封她為妃,就不能不當心了。母憑子貴、子憑母貴是祖宗家法。如今慧貴妃和嫻妃都無所出,純嬪身份略低。除了本宮的二阿哥,就是大阿哥身份最尊了。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若是永璉是嫡長子,那就更好了。"素心忙勸解道:"不管怎麽樣,哲妃都已經沒了。大阿哥哪怕再爭氣,沒娘的孩子能翻出什麽天來?娘娘可是正宮皇後呢。"皇後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萬全,本宮已經讓哲妃福薄了,可不能讓大阿哥再福薄。記著,照顧大阿哥的人必須多,萬不可虧待了這沒娘的孩子。"素心略略不解:"娘娘,是像厚待三阿哥一樣麽?"皇後微微一笑,神色端然:"太後和皇上素來誇本宮是賢後,本宮自然要當得起這兩個字。但是三阿哥還小,從繈褓裏寵愛著,自然能定了性子。大阿哥年紀卻長成了,先頭在潛邸的時候皇上還親自教導過一陣,這個時候才寵著護著,由著他淘氣,豈不是背了皇上的心思?福薄的額娘最會生下福薄的孩子,哪怕多多的人照顧著,也是不濟事的。人多,才手忙腳亂麽。"素心會意,即刻笑道:"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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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傳 1 十一至十五章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1351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04:09:04

最後這一段有些像搜檢大觀園時探春的做派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531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15:07:27

如懿傳 1 十六至二十章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2552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56:24

如懿傳 1 二十一至二十五章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6009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1:32

如懿傳 1 二十六至三十章(第一部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503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6:03

佩服流瀲紫。還有嗎?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41:19

嗯。我收藏了1-4,嘻嘻。等我回來再繼續好嗎?要陪媽媽出門玩幾天。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8:38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住在阿哥所嗎?連皇後的兒子都不能在皇後身邊,怎麽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216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31:42

嗯,是個大漏!本來也就是小說而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4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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