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 1 十六至二十章

回答: 如懿傳 1 十一至十五章玉珠2015-04-04 04:09:04

第十六章 君心

如懿被拽到了階下跪著,雪子沙沙地打在臉上,像打在凍僵了的肉皮上,起先還覺得疼,漸漸也麻木了。不過片刻,衣襟上結了薄薄的冰淩。她眼見海蘭受辱,一時間急怒攻心,仿佛一把野火從心頭躥到了喉嚨裏,再也忍不住道:"貴妃娘娘,您要責罵海常在或是動手打她,我都無話可回。但海常在到底是皇上的嬪妃,您不能這樣羞辱她,尤其是當著奴才們的麵。若海常在真被剝了衣衫搜身,您就真是要逼死她了!"海蘭嗚嗚地哭著,如同一隻小小的困獸,做著徒勞而無力的掙紮。她領口的一粒如意扣已被生生拽開,露出生絹色的中衣。慧貴妃隻是含了一縷閑適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廊下,如同坐在戲台下看著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她輕蔑地瞟一眼如懿:"本宮也知道她身上藏不了紅籮炭。可是她能偷炭,保不準還偷了什麽其他貴重東西。既然做了賊,就別怕沒臉,若是想不開,那橫豎也是她自己逼死自己的。"如懿見她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掙紮著便要起身。奈何她是凍透了的人,手腳完全不聽使喚,才站起來便禁不住一陣冷風,又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了下去。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她隻覺得舌頭都凍木了,唯有眼中的淚是滾熱的,一滴一滴燙在臉孔上,很快也結成了冰滴子。這樣的痛苦,就如吹不盡的寒風,沒有盡頭。

正混亂間,外頭忽然有擊掌聲連連傳來,有太監的通報聲傳進:"皇上駕到--皇後駕到--"心口幾乎就是一鬆,整個人都軟倒在地,於悲戚之中生了一絲歡喜。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慧貴妃立刻揚了揚臉,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阿箬眼疾手快,忙脫下自己身上的彈花襖子,披在了如懿身上。

門口明黃一色倏然一閃,皇帝已經疾步進來。皇後穿了一身煙霞藍底色的百子刻絲對襟羽紗袍,雖是夜裏歇下了又起來的,鬢發卻一絲不亂,疏疏地斜簪著幾朵暗紅瑪瑙圓珠的簪子。雖然急迫,神色卻寧靜如深水,波瀾不驚,連簪子上垂下的纏絲點翠流蘇,亦隻是隨著腳步細巧地晃動,閃爍出銀翠的粼粼波光。

慧貴妃領著人在院中接駕。皇帝見了她,忙一把扶住了:"朕一聽說你發了寒證,趕緊就過來了。"他握住貴妃的手,焦急道,"怎麽樣?要不要緊?"皇後跟在身後,沉靜中帶了幾分關切的焦慮:"皇上一聽人稟報說你發了寒證又動氣,急得什麽似的。本來皇上都睡下了,還是趕緊吩咐了起來,和本宮一起過來了。"皇帝眉眼間都是急切,道:"太醫來看過沒有?到底怎麽樣?"慧貴妃嬌聲道:"臣妾謝皇上皇後關愛。臣妾這兒缺了紅籮炭,一時顧不上暖著,結果引發了寒證。太醫已經來瞧過了,說臣妾因受寒而傷了陽氣,以致身寒肢冷,嘔吐清水,又使氣血凝滯,運行不暢,因而身上疼痛。"她身子一歪,正好倒在皇帝的臂彎裏,"此刻臣妾便覺得頭暈體乏,膝蓋酸疼呢。"皇帝心疼不已,一迭聲道:"來人!快扶了貴妃進去坐下。多拿幾個手爐暖著。"慧貴妃就著彩珠的手邁了兩步,腳下一個虛浮,差點滑倒。皇帝歎了口氣,伸手攬過她道:"朕陪你進去吧。"皇帝一心著緊在慧貴妃身上,自進來便似沒看見如懿一般。如懿和海蘭濕淋淋地站在簷下,冷風一陣陣逼上身來,似鋼刀一刀一刀刮著。海蘭渾身哆嗦著,站也站不穩,被如懿和阿箬攙扶著才能勉強站住腳。皇帝隻顧著和貴妃說話,眼光根本都沒落到如懿身上。如懿心下酸楚難言,隻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化作一根冰淩子凍在這兒,立時化去便好了。

皇帝經過她倆身旁,微微蹙眉道:"還杵在這兒做什麽?去換件暖和衣裳。濕漉漉的,等下別把寒氣過給了貴妃。"皇後溫言道:"去吧。都去海蘭屋子裏換件衣裳再來見駕。"如懿知道皇帝到底還是憐憫,忙領著海蘭退下了。

進了暖閣坐下,皇帝喚過隨行的太醫:"齊魯,你是太醫院的院判,一直照管著貴妃的身體,你趕緊再替貴妃瞧瞧,別落下什麽症候才好。"齊魯忙答應著取過診脈的藥包,搭了片刻道:"貴妃娘娘的寒證發得不輕,加之又動了怒氣,隻怕得好生調養兩日。"皇帝微微鬆了口氣,憐惜道:"往日到了冬天你的身體便格外弱些,今兒又是為了什麽,動這樣的氣?"慧貴妃眼中有盈盈淚光,別過頭去輕輕拭了拭眼角,方哽咽道:"鹹福宮不幸,也是臣妾管教無方,竟叫自己宮裏人生了偷盜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海常在偷了別的也罷了,臣妾不能不顧恤著多年姐妹的情分,送了也就是了。偏偏是臣妾冬日裏最不能缺的紅籮炭。"皇帝頗為意外,與皇後對視一眼,問道:"海常在偷那個做什麽?"皇後籲了口氣,惋惜道:"怕是滿宮裏隻有海常在和婉答應位分低用不上紅籮炭,所以海常在一時糊塗了吧?"慧貴妃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輕盈垂合,眼中似乎有淚光:"每次臣妾奉召侍寢,茉心她們總聽見海常在摔摔打打地不樂意。臣妾心想也算了,可是這次想不到她竟這樣惡毒,臣妾聞不得黑炭的煙氣,一向隻用紅籮炭取暖,她偷取了臣妾的紅籮炭害得臣妾寒證突發……"她說著咳嗽起來,撫著額頭道,"臣妾氣怒攻心,實在是受不了了,一審之下人贓並獲,可海常在還是抵死不認。"她正暗暗垂泣,如懿已經換過了海蘭的衣衫,攜了海蘭一同進來,嘴上道:"沒有做過的事情,叫海常在怎麽認?"如懿領著海蘭行了禮,海蘭仍是怯怯的,像是一隻受足了驚嚇的小鳥,渾身顫抖著,縮在如懿後頭。

皇後搖頭,亦是似信非信的口吻:"看著海常在柔柔弱弱一個人,怎麽心思這麽毒?"她看著如懿,"嫻妃,聽說你大鬧鹹福宮,肆意喧嘩,到底怎麽了?"如懿欠身恭謹道:"回稟皇上皇後,臣妾怎敢肆意喧嘩,隻是看海常在在所謂的'人贓並獲'之下,受了足杖,還要被搜身,臣妾實在不能不替海常在分辯幾句。而且臣妾若真喧嘩,怎會被人潑了一身冰水也不吭聲呢?"皇帝眼角的餘光落在她倆身上,漫不經心道:"喝了薑湯才來回話的吧?別帶了寒氣進來。"如懿見海蘭隻是一味縮在自己身後,連頭也不敢抬,越發生了憐惜愛護之意,回道:"是。都喝了的,不敢讓貴妃娘娘沾了寒氣。隻是皇上……"她仰起頭注視著皇帝冷峻的麵龐,"皇上,雖然貴妃在海常在用過的炭灰裏找到了紅籮炭的灰,也有香雲作證,可是……"皇帝的口氣淡淡的,像是說著一件極不要緊的事:"什麽可是?朕記得上回天剛冷的時候囑咐過你一句,說宮裏就海常在和婉答應用不上紅籮炭,怕黑炭熏著了她們。婉答應位分實在低也罷了,海常在那裏要你從自己宮裏撥出些給她。朕記得那日也囑咐了你,這件事不宜聲張,免得生是非。你也太老實了,貴妃都氣成這樣了,你也不肯告訴她一聲。"如懿立刻明白過來皇帝的維護之意,滿臉自責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一心想著皇上囑咐過不許說,所以也特意叮囑了海蘭妹妹。她原是跟臣妾一個心思,不敢說出來惹來是非,沒想到還是惹了是非。"皇帝的眼睛隻看著一臉震驚的貴妃,心疼不已:"原是嫻妃她們太癡了,不懂轉圜。貴妃本就身子弱,哪裏禁得起這樣氣?"他轉頭吩咐,"王欽,記得囑咐內務府,以後鹹福宮缺什麽少什麽,一律不用告訴內務府這樣麻煩,立刻從養心殿撥了給貴妃用。"慧貴妃的臉色本是青紅交加地難看,聽到這一句才緩過來,盈盈道:"多謝皇上關愛。"皇帝的口吻輕柔如四月風:"好了。既發了寒證,怎麽不好好將養著,還要這樣折騰?豈不知自己的身體最要緊麽?"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雖然皇上吩咐嫻妃暗中照顧海常在,可是香雲也明明看見海常在偷盜了。海常在她……"皇帝的語氣淡得不著痕跡,口吻卻極溫和:"這件事說白了也是小事,能有貴妃你的身子要緊麽?至於海蘭,她既惹你生氣,朕便不許她在鹹福宮住就是了。"如懿聞言一喜,趕緊看一眼身後的海蘭,她一直蒼白的麵色上微微浮了一絲緋紅,隻是緊緊攥著如懿的衣袖,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

慧貴妃急道:"偷竊也算了,但犯上都是宮中大罪,皇上就這樣輕易饒過了麽?還有嫻妃,這樣莽撞無禮……"皇帝笑道:"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嫻妃和海常在一身的冰水也算是責罰過了。今日的事,朕是要賞罰分明,才能解了你的氣,平息這件事。"他轉頭問道,"今兒的事,人證是誰?"香雲怯怯地膝行上前,含了半分笑意道:"是奴婢。"皇帝眼皮也不抬一下,王欽便道:"是伺候海常在的宮女,叫香雲的。"皇帝這才瞟了她一眼:"模樣挺周正的,舌頭也靈活。能招出今晚的事,這舌頭活靈活現的。"香雲喜道:"多謝皇上誇獎。"

皇帝低下頭,把玩著腰間一塊鏤刻海東青玉佩,漫不經心道:"王欽,帶她下去,亂棍打死。"王欽嚇得一抖,趕緊答應了:"是。"他一揚臉,幾個小太監會意,立刻拖了香雲下去。香雲嚇得求饒都不會了,像個破布袋似的被人拖了出去。

隻聽得外麵連著數十聲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有侍衛進來稟報道:"皇上,香雲已經打死了。"海蘭打了個寒噤,如懿隻是含了一縷快意的笑意,很快又讓它泯在了唇角。

皇帝微微頷首,渾不在意:"拔了舌頭懸在宮門上,讓滿宮裏所有的宮人都看看,挑撥是非,謀害主上,是什麽下場!"如懿陡地一凜,目光撞上皇帝深淵靜水似的眼波,心頭舒然一暖,像是在雪野裏迷了路的人遠遠望見燈火人家,便有了著落。皇帝的目光旋即移開,仿佛對她隻是那樣的不上心而已。

慧貴妃又驚又怕,渾身止不住地打起冷戰,皇帝憐愛地替她緊了緊大氅,柔聲道:"別怕!都是下人們的不是,你安心養好身子暖著才要緊。"慧貴妃在皇帝的安撫下微微放鬆,咬了咬牙強笑道:"是。這樣嚼舌的奴才是留不得的,皇上不發落,臣妾也要殺了她以儆效尤呢。隻是拔了舌頭血淋淋的,她既然跟這些紅籮炭扯上了是非,就拿些熱炭填到她嘴裏去,好歹留個囫圇的全屍給她。"皇帝眉目間帶著疏懶的笑意,撫了撫她的手:"也好。既然你替她求情,就留個全屍給她。"他目光一沉,環視眾人,已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貴妃今日做下的典範,後宮裏都要謹記,任何一個奴才,都不許挑撥是非,惹起風波。否則不是主子的錯,朕隻問你們這些舌頭和嘴,經不經得起拔舌燙嘴之苦!"滿宮的宮人們嚇得魂飛天外,立刻跪下道:"是香雲自己生是非,奴才們都不敢的。"皇帝生了幾分倦怠,打了個嗬欠道:"好了。夜也深了,你早點歇著。朕和皇後也要回養心殿去了。"眾人忙起身:"恭送皇上,恭送皇後娘娘。"皇帝攜了皇後的手一同出去,在經過如懿與海蘭時稍稍駐步,他的目光滑過海蘭不帶任何溫度與情感,仿佛隻是看著一粒小小的塵芥,根本不值一顧:"你再住在鹹福宮也隻是讓貴妃生氣,換個地方住吧。"如懿忙道:"皇上,延禧宮還空著……"皇帝有些不耐煩:"那你好好調教海常在,別再生出這麽多事來。"如懿答應一聲,心口鬆暢,拉了海蘭一同跟著出去了。

回到延禧宮中已是深夜。安頓了海蘭在後殿住下,又請了太醫來給她診治,如懿才回到寢殿裏稍稍歇息。雖然早換上了厚實的暖襖,如懿又抱著幾個手爐取暖,仍是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便命小宮女又端了幾個火盆進來燒著。小丫頭綠痕用鬆紋銀漆盤端了幾大碗濃濃的紅糖薑湯喂了如懿喝下,又替她加了個貂皮套圍得嚴嚴的。如懿取過一碗給裹著大襖蹲在火盆邊取暖的阿箬:"快釅釅地喝一碗,去去濕冷。"阿箬忙仰頭喝了,如懿也喝出了一身的熱汗,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才覺得身上鬆快了些。

惢心已經陪著太醫看過了海蘭,此刻又跟過來請許太醫給如懿診脈。許太醫取出朱紫色的請脈包墊在如懿手腕下,又搭上一塊潔白的絹布,告一聲"得罪",才敢把兩指落在如懿的手腕上。

片刻,許太醫鬆了口氣道:"嫻妃娘娘萬幸,素昔身子強健,隻是受了一點風寒。微臣會開些發熱疏散的方子,隻要娘娘連著喝幾天藥和薑湯,注意保暖,再用生薑和艾葉熬的熱水多泡澡,就會好的。但切記切記,這幾天不許再見風了。"如懿取過絹子按了按塞住的鼻子,悶聲道:"多謝太醫。海常在如何了?"許太醫搖了搖頭,似是沉吟不已。

如懿愈覺得不安,便道:"許太醫是常來常往,專照顧本宮的,有什麽話不妨直說。"許太醫思量再三,沉聲道:"受寒和驚嚇都是小事,微臣開了安神藥給海常在喝下,已經安穩睡了。風寒雖重,調理著也無大礙。要緊的,是海常在的足傷。"許太醫道:"海常在是足心的湧泉穴挨了打受了傷,才會如此虛弱,形同重病。"如懿奇道:"湧泉穴?"

許太醫沉聲道:"是。湧泉穴又名地衝穴,乃是腎經的首穴,又是腎經與心經交接的要害。微臣查看過小主的足心,湧泉穴的位置乃是被荊棍重創之地,說明下手之人是特意挑了這個地方的。此穴一旦受損,等於腎經與心經同時受損,便有失眠倦怠、精力不足、暈眩焦躁、頭痛心悸等症並發,加之小主受寒,真是險之又險。"如懿大驚失色,隻覺得心頭沉沉亂跳,忙問:"太醫,可有什麽法子醫治麽?"許太醫沉吟許久,才道:"微臣會仔細掂量著開個方子,使寒氣外泄,傷口愈合。也請娘娘吩咐伺候常在的宮人們,每日用熱鹽水浸泡小主雙足的湧泉穴,熱水以能適應為度,每日臨睡前浸泡半個時辰。另外每日正午用艾灸熏湧泉穴,每日一次,至湧泉穴有熱感上行為度,熏好之後敷上用酒炒過的吳茱萸護著。等到傷口好了之後,再每日按摩,但求見效。"如懿聽他細細說了醫治之法,知道還是有法子的,也稍稍安心些,眉頭也鬆開了一截:"那就有勞許太醫了。綠痕,好好送許太醫出去。"許太醫告辭退下,如懿向著後殿方向張望了片刻,惢心忙道:"小主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海常在服了安神湯藥,此刻已經熟睡,想是連番折騰,人也累壞了。您若想看她,還是等明日自己養足了精神再去吧。"如懿掩不住眉目間的倦怠之色:"好了。我也乏了,準備著安置吧。"惢心答應著去捧了熱湯水來伺候,阿箬拍打著如懿換下來的海蘭那身衣裳,滿肚子壓抑不住的怒氣,手上的力氣就大了,劈劈啪啪的。如懿聽著發煩,蹙眉道:"什麽事情,粗手大聲的?"阿箬徑自道:"小主身上冷,奴婢心裏冷,心裏更是有氣。慧貴妃是什麽人?從前在潛邸的時候是矮了小主一頭的……"如懿心中不快,打斷她道:"好了!如今是如今,不要再說從前的事!"阿箬憋了口氣道:"如今竟敢這樣折辱小主。小主,你一定得想想法子,不能再這樣受委屈了。"如懿轉過身,將手裏的湯盞遞給蹲在地上撥火的小宮女:"收拾了都下去吧,火盆不必撥了。"宮人們退了下去,惢心在一旁靜靜地立著往案上的綠釉狻猊香爐添了一把安神香。那雪色的輕煙便從蓋頂的坐獅口中悠悠逸出,溫暖沉靜的芬芳悄無痕跡地在這寢殿中縈紆嫋嫋,散出定心安神的寧和飛香。

如懿撥著手爐上的琺琅蓋子,輕聲道:"阿箬,那麽依你的意思,我該怎麽辦?"阿箬將拍好的衣裳往花梨木衣架子上一撂,眼睛撲閃撲閃,瞬間亮了起來:"按奴婢的意思,好辦!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一定要好好爭了這口氣回來。"她走近如懿身邊,推心置腹道,"小主怕什麽?小主什麽都不必怕!論家世,烏拉那拉氏是出過中宮皇後的,門楣比富察氏還高,何況她一個包衣抬旗的?論位分,妃位和貴妃就差了那麽一階兒,哪天冷不丁就越過她了。論恩寵,小主從前和她平分春色,隻要放出點手腕來好好籠絡皇上,皇上也會常來延禧宮了。"如懿啜了口熱茶,慢慢搓著手背暖手,淡淡道:"你的話是不錯,什麽理兒都占全了。可是你的眼睛太高,隻看見了我的長處,卻未看見短處。"阿箬不解:"短處?"

暖爐的熱氣氤氳地撲上臉來,蒸得室內供著的蠟梅香氣勃發,讓人有片刻的錯覺,恍若置身四月花海,春暖天地。可是,窗外明明是嚴寒時節,數九寒天。而宮中的際遇,隻會比這寒天更寒,怎麽也暖不過來。

如懿出神片刻,沉穩道:"一個人的長處和優勢,隻會錦上添花,讓她往高處走得更高些。而她的短處和缺失,卻是能拉著她一路跌到深淵再爬不起來的。所以我看人,不看她的長處能帶著她走多高,而是看她的短處會讓她摔得多重!"阿箬一時答不上嘴,隻得問:"那小主打算一直這麽忍下去?"如懿的手微微一顫,鬱然歎了口氣:"現在的境況對我並不好,一味去爭,隻有摔得頭破血流。忍一忍過去了,以後的日子便鬆快些,也覺得沒那麽難忍了。要是不忍,永遠就擠在一條窄道上,那就真的為難了自己。"阿箬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如懿支著額頭,輕輕揮手:"今兒晚上你也累了,著了氣又受了冷,趕緊去歇下吧。"阿箬答應著下去了。惢心扶了如懿上床歇下。如懿看著她放下茜紫色連珠縑羅帳,她穿著墨紫色彈花上襖,花紋亦是極淡極淡的玉色旋花紋,底下著次一色暗紫羅裙,這樣站在薄薄的帳簾外,仿佛整個人都融了進去,隻餘一個水墨山水一般暗淡的身影。

如懿淡淡地籲了口氣,惢心忙問:"小主,是焐著湯婆子不夠暖麽?"如懿拍一拍她的手臂:"方才阿箬說了那麽一大篇話,你隻在旁邊安靜聽著。但我知道,今兒晚上沒有你去養心殿報信,皇上來不了那麽快。"惢心的麵色沉靜如水:"奴婢候在鹹福宮外,看見小主受辱,當然要去稟報。隻是……""隻是什麽?"

惢心低低道:"奴婢見著王公公,王公公說既是鹹福宮的事,就由鹹福宮的主位定奪,就轟了奴婢出來。幸好李玉公公要輪到上夜了,看見了奴婢才去告訴皇上的。否則,事情也被耽擱了。"如懿沉吟片刻,含笑道:"王欽哪裏是個好相與的?他一向隻聽皇後和貴妃的話。"惢心的眉眼恭順地垂著,低聲道:"王公公不好相與,是被人定了的。但是李公公……"如懿眉心一動,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就是你比阿箬細心的地方了。言語不多,但眼睛都落在了實處。我沒有白疼你。"惢心直直地跪在床前的架子上,眼中微微含了一絲晶瑩,道:"奴婢剛進潛邸的時候,不過是被人牙子賣來的小丫環,隻值兩百個錢,被發配在夥房砍柴,是打死也不作數的賤民。是小主可憐奴婢,把奴婢從夥房的柴火堆裏揀出來,一路抬舉到了今天這個地位。奴婢沒什麽可說的,隻有盡心盡力護著小主,伺候小主罷了。"如懿拉著她的手,心頭暖暖的,一陣熱過一陣:"好,好,不枉我這些年一直這麽待你。阿箬機靈,嘴卻太快。你心思安靜,就替我多長著眼睛,多顧著些吧。"惢心懇切道:"奴婢一定不會辜負小主的期望。"

第十七章 玉麵(上)

宮中的夜如許深長,如懿從未受過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極了。她原本以為靠著軟枕就能沉沉睡去,誰知聽著窗外風聲淒冷,刮得寢殿外兩盞暗紅的宮燈風車似的轉著,仿佛兩隻睜大的猩紅鬼眼,直愣愣地盯著她不放。如懿看著外頭的燈火,心裏思緒翻騰不定,仿如千絲萬縷都纏在了心上,一絲一絲緊緊地勒著。榻下惢心的呼吸聲已經沉穩而均勻,顯是睡得熟了。如懿油然便生了一星羨慕之情,若都像惢心一樣,無知無覺,能安穩睡到天亮,也是一種福氣。她側過身,將臉埋在絲緞的菀花軟枕間,極力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其實並不沉穩,半夢半醒的恍惚間,窗外穿行枝丫的風聲猶如在耳畔,像是誰在低低地哭泣,幽咽了整整一夜。

醒來時是在後半夜了,如懿覺得煩渴難耐,便喚了一聲"惢心",惢心立刻從榻下的地鋪上起身,問道:"小主是要喝水麽?"如懿道了聲"是",惢心披著衣裳起來點上蠟燭,倒了一碗熱茶遞到她手邊,輕聲道:"小主慢點喝。"如懿釅釅地喝了一碗,便說還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額頭一按,驚呼道:"小主額頭有點燙,怕是發燒了呢。"如懿覺得身上軟軟的,半點力氣也沒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著,隻得懶懶道:"喝了那麽多薑湯,怕還是著了風寒了。"惢心道:"現下晚了,也不便請太醫再過來,明兒先把太醫院的方子開上喝一劑。"如懿撫著頭道:"還是老法子,煮了濃濃的薑湯來,我再喝一碗發發汗。"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銀吊子取了來在寢殿裏頭熬著,隨時想喝就喝著。奴婢醒著點神看著就是了。"兩人正說著話,隻聽得後殿忽然幾聲驚叫,如懿怔了怔,便問:"什麽聲音?"惢心豎著耳朵聽著:"怕是風聲吧?"那尖叫聲連綿幾聲,夾雜在風裏也顯得格外清晰。如懿心頭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對!是海蘭!"夜裏惶急起身,如懿隻趿了雙軟底鞋便匆匆趕出來。海蘭縮在寢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極闊朗的,越發顯得海蘭蜷在被子裏,縮成了小小一團。葉心早嚇得跪在了床邊,和伺候海蘭的一個小太監一起苦苦哀求著,海蘭卻似什麽也聽不見一般,隻是捂在被子裏捂住耳朵發出尖銳而戰栗的尖叫。

如懿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噤聲,才在床沿上坐下,輕聲哄著道:"海蘭,是我,是我來了。"海蘭睜大了惶恐的雙眼,像是一隻剛剛逃脫了死亡與襲擊的小小的幼獸,無助地裹著被子,想要把自己縮進看不見的角落裏。床上的湖水色秋羅帳子隨著她劇烈的顫抖像是被厲風刮過的湖麵,無聲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訴著,帶著深受刺激後的低沉與驚悚:"他們打我的腳,他們,他們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情緒激烈地波動間,海蘭的雙足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厚厚地纏著一層層白紗,隱約還有暗紅的血點子幹涸了凝在上頭。如懿輕輕地撫了撫她足上的白紗,挪到床裏,隔著被子攬住她,柔聲道:"別怕,別怕,這兒是延禧宮了,你就在我身邊住著。什麽都不用怕,再沒人冤枉你了。"海蘭伏在她懷裏,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一點地往外傾吐著。如懿抱著她,她的眼淚是滾燙的,身體也是滾燙的,可是這滾燙底下,她的心卻是和外頭凍實了的冰坨子一樣,寒到了極點。如懿由著她哭,仿佛海蘭的眼淚也是替自己流著,熱熱地洇在皮膚上,慢慢滲進肌理裏去,那樣灼熱的,好像灼傷了肌膚,就能連帶著心裏也暖和點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蘭才慢慢平伏下來。如懿伸手搭了搭她的額頭,柔聲道:"額頭比我還燙,今兒是凍著了吧?沒事兒,太醫院的藥好得很,喝下去就好了。"她輕輕地拍著海蘭的肩膀,像哄著嬰兒似的,"藥是治病的,別管是你身上的風寒還是腳上的傷,都會好起來。要是心裏還害怕,你就想著,這兒是延禧宮,離她的鹹福宮遠遠的。有什麽事兒,你說一聲我在前殿就聽見了。"海蘭嗚咽著埋首在她懷裏:"姐姐,還好你在。"如懿替她綰一綰鬆散的鬢發,語氣溫沉沉的:"我在這兒呢。"海蘭緊緊地攥著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沒想到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一定被她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如懿取下絹子替她擦著額角沁出的汗:"今兒晚上,我本不想來,別說你,我也忌憚她。可是我不能不來,心在嗓子眼兒裏跳著,催著我來。從潛邸到如今,多少年來,我也隻和你還有純嬪說得上話。我要不來,或許從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還好,還好事情都過去了。"她看著葉心,"太醫開的藥還在嗎?端來給你們小主喝下去發發汗,再喝一劑安神湯。"海蘭死死攥著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別走。"如懿忍著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麽?"她接過葉心遞來的藥,"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海蘭順服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蘭安靜地蜷縮著,閉上了眼睛。

次日外頭落著雪雨,越發凍得人不願意出去了。屋子裏點了沉水香,透著木質淡若輕岫一般的雅淡香氣。饒是如此,因著炭盆生得多,尤是悶悶的,唯有幾上青花纏枝美人觚裏插著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玉蝶梅上,那鮮妍的色彩才讓人心頭稍稍愉悅。如懿倚在暖閣裏養神,正眯著眼睛,忽然見簾下站了一個湖藍宮裝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凍的,你怎麽來了?"純嬪笑盈盈側了側身,施了一禮,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聽葉心說昨兒後半夜喝了安神湯還睡著,所以先過來看你。"她看如懿額上圍著大紅猩猩氈鑲碎玉粒子昭君套,披著一身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身上還嚴嚴實實蓋著一床青紅舍利皮鑲邊的紅緞錦被,便關切道,"海蘭病著,你也沒好多少,這些天可不許見風了。"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後宮裏來囑咐過了,免了我和海蘭這些天的晨昏定省,隻叫我們歇著。"純嬪點頭道:"這是應該的。現在可好些了?"如懿舉過茶盞給她看:"眼下都不許我喝茶了,都換成了薑茶。從昨兒起就喝了好多的薑湯了,太醫院的藥也喝下去發汗了,現在隻覺得熱得慌。"純嬪伸手替她掖了掖錦襖,歎道:"昨兒夜裏鬧成這樣,我早早睡下了竟不知道。今兒一早聽說了,我還以為是宮人們亂嚼舌根呢。直到見了嘉貴人才知道是真的。"她念了句佛道,"阿彌陀佛,福禍相倚,還好海蘭搬離了鹹福宮,也算沒白受罪。倒是你,怎麽把你也扯進去了呢?"如懿按了按額頭上勒著的昭君套,低聲道:"我隻問姐姐一句,姐姐相信海蘭會偷盜麽?"純嬪微微吃了一驚,篤定地搖搖頭:"皇上不是說那紅籮炭是他悄悄兒賞的麽?"如懿伸手撥弄著瓶裏供著的那幾枝玉蝶梅:"皇上也是為了息事寧人,順嘴兒安撫過去罷了。我隻有那一句話,既說海蘭都偷了,那剩餘的一百多斤炭海蘭能藏到哪兒去?這件事若再查下去,誰都不好看。"純嬪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遠:"我還以為是皇上心疼你們,所以連那挑撥是非的香雲打死了都還塞了一嘴的熱炭。今兒早上屍車運出神武門的時候,聽守門的侍衛說,香雲的嘴都燙爛了,不成個樣子。這麽看,皇上是給貴妃台階下了。"如懿寸把長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細細地沁了出來:"誰知道呢?我隻管著自己鼻塞頭昏的。"純嬪輕輕一嗅:"既然還鼻塞頭昏的,就該點點衝鼻醒神的藏香。這沉水香好聞是好聞,卻太清淡了。滿宮裏也隻有你喜歡用,旁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如懿看著地下香潭清水裏浸著的一塊陡峭似山形的黑釉色的木塊,靜靜道:"倒也不隻是為了這個味兒。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我隻是覺得,若是能心若沉水香一般,世事再繚亂,也可以不怕了。"純嬪微微出神,盯著如懿的麵龐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並不是這樣的性子。"如懿的笑意淡得若一縷輕煙:"從前事事有人慣著護著,如今可沒有了。"純嬪似是觸動了心事,眉間也多了幾許清愁:"你隻想著要靜下心來,卻沒想過,慧貴妃如今敢這樣囂張,無非是她有著'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的恩情寵幸。妹妹要是想一改境況,也該好好留心著聖寵,別讓貴妃和新人占盡了恩寵。"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便問:"這幾天皇上似乎都沒召見玫答應,是怎麽了?"純嬪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別說是你,我也覺得奇怪。這些天雖說皇上忙於朝政,除了昨夜召幸皇後之外,都沒翻過別人的綠牌子。可是我卻聽說,其實有兩日午後皇上是召了玫答應去彈琵琶曲的,可是玫答應卻推辭身體不適,並未奉召前去。"如懿心下也生了一層疑雲:"照理說她新得聖寵,應該極力固寵才是,怎麽會自己推辭了呢?"純嬪搖了搖頭:"誰知道呢?我隻聽說她臉上不大好,難不成那天貴妃讓雙喜下的手太狠,怎麽都好幾日了還沒見好呢?"她想著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算了。這件事玫答應自己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也沒鬧出貴妃的事來。左右她沒在皇上跟前,昨兒鹹福宮的又說發了寒證,今兒皇上已經傳旨了,午膳和晚膳都留在鹹福宮陪著她用,又左賞賜右賞賜的,太醫一趟趟地往鹹福宮跑。"如懿心中皺得跟一團揉碎了的紙似的,隻勉強笑道:"皇上一向喜歡她,你是知道的。"純嬪聊了幾句,見扯上了"恩寵"這樣的話,也是傷感,便囑咐了幾句讓如懿好好調養的話,便也走了。惢心端了藥進來服侍如懿喝了,又拿清水漱了口,阿箬便端了幾顆酸漬梅子過來給如懿潤口。

惢心倒了漱口水進來,道:"小主,方才海常在醒了,燒也退了。"如懿想了想道:"那就好。如今葉心一個人伺候著不夠,內務府撥過來的人也不敢用,再出一個香雲這樣的可怎麽好?"惢心含笑道:"小主放心。奴婢已經撥了咱們宮裏的春熙過去了,那丫頭老老實實的,言語也不多,是潛邸裏用老了的人了。"如懿正要說話,阿箬橫了惢心一眼,道:"光惦記著別人那裏有什麽用呀?小主,叫奴婢說,一個香雲出在海常在宮裏就夠讓人寒心的了,要是咱們宮裏出了這樣的奴才,那可就倒了八輩子黴了。"如懿讚許地看了阿箬一眼,吩咐道:"滿宮裏的宮人,除了你們兩個和三寶,其他的人,哪怕是綠痕這樣的,都要仔細留意著。香雲平時不言不語的,算是個沒嘴兒的葫蘆了吧,一被人收了去,就能張嘴咬自己的主子,還不往死裏咬不罷休。"她沉下臉,眼中閃過一絲狠意,"這算是前車之鑒,咱們宮裏,絕不能出這樣的人!"惢心與阿箬互視一眼,俱是一凜:"奴婢們會仔細防查,斷不能這樣。"如懿鬆了口氣,往後殿張望一眼:"我去看看海蘭,她精神好些了麽?"惢心憂心忡忡道:"精神是好些了。可人還是那樣子,不肯見人,不肯見光。即便是大白天也扯上了厚厚的簾子,將自己裹在被窩裏一動不肯動。"如懿理了理鬢發,起身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後殿裏靜靜的,安神香在青銅鼎爐裏一刻不停地焚著,由鏤空的蓋中向外絲絲縷縷地籲著乳白的輕煙。朦朧的煙霧嫋娜如絮地散開,彌漫在靜室之中,像一隻安撫人心的手,溫柔地拂動著。

海蘭的精神好了許多,隻是人幹巴巴的,頭發也蓬著,唯有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警覺地望著外頭。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如懿才進來,海蘭便嚇得趕緊縮到床角拿被子捂住自己。待看清來人是如懿,方敢露出臉來。如懿心中一陣酸楚。太醫的話其實錯了,海蘭腳上的傷雖重,延及心腎二脈,但她的心誌所受的摧殘更厲害。昨晚的羞辱,已經徹底損傷了她的尊嚴與意誌。

雨中的竹葉隨風搖曳,竹影輕移,淡淡地映在碧羅窗紗上。海蘭立刻驚慌地回頭,慌不迭地喊:"拉上!把簾子都拉上。"宮人們忙碌著,海蘭睜著驚惶的眼,一把拉了如懿坐下:"姐姐,在這兒,坐在這兒,哪裏都別去,外頭都是要害咱們的人!"如懿撫著她的肩,安慰道:"別怕,天已經亮了,事情也過去了。皇上還是心疼咱們的,這麽大的事兒,說揭過去就揭過去了,還讓你在我宮裏住著。這不是你一直盼著的麽?"海蘭呆呆地坐著,任由淚水無聲而肆意地滑落:"可是姐姐,隻要我一起來,我就覺得好多好多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赤足受刑,看著我被人誣陷偷竊,看著我險些被人扒了衣裳搜身。那麽多奴才的眼睛看著,我……"她渾身戰栗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神色驚懼而不安。

如懿緊緊摟著她:"妹妹,我知道你是嚇著了。可我們在潛邸裏住了這些年,如今待在後宮裏,過一天,你應該更明白一天。"海蘭憔悴的臉孔對著如懿,露出惶惑的神情,如懿繼續道,"昨兒的日子過去,今兒你應該活得更明白。活在這兒的人,風刀霜刃,口蜜腹劍,什麽沒受過,什麽使不出來?昨天一盆冷水澆下來的時候,我真是恨極了。可是恨有什麽用?我還得抬起脊梁骨來,受完了繼續把日子過下去,然後防備著這樣的明槍暗箭再過來。"海蘭怔住了,伸手想要替如懿去擦眼淚,才發覺她的眼窩邊如此幹涸,並無一點淚痕。她的聲音低而柔:"姐姐,你要是委屈,就哭一哭吧。"如懿的嘴角蓄起一點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靨,沁到了她的眼底,那笑卻是冷冰冰的:"哭?海蘭,她們不是就盼著我哭麽?我偏不哭,人人當我昨夜在鹹福宮受了委屈,我偏不委屈。忍不過的事,咬著牙笑著忍過去,再想別的辦法。我哭?我一哭是樂了她們。"海蘭畏懼地聳了聳肩:"姐姐,不,我不行,我做不到!她那樣羞辱我,還有香雲……"如懿扶著她坐直身子:"害你的香雲已經被亂棍打死,死了還不算完,還讓人塞了一嘴熱炭燙爛了嘴。至於其他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覺得羞恥,那麽人人都會把你當笑話羞辱你。你自己打起精神不當回事兒,人家笑話你你便衝著她笑笑,怎麽也不當回事,那便誰也不能再笑話你了。"海蘭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發顫:"姐姐,我做不到……我……我怕做不到……"如懿站起身,問葉心:"小主今兒的藥都吃了麽?"葉心忙道:"都喝下了,一滴不剩。"如懿沉聲道:"海蘭,吃了藥慢慢醫你的病。至於你的心病,醫治的法子我已經告訴了你。你若自己不肯用,就當我昨夜拚死護著的,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我護了她這回,卻護不了下回。"海蘭怔怔地聽著,她的影子虛浮在帳上,單薄得好像唱皮影戲吹彈可破的畫紙人。如懿待要再勸,三寶躡手躡腳進來,低聲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養心殿暖閣見駕。"阿箬滿麵喜色,笑道:"小主昨兒夜裏受足了委屈,皇上一定是宣您去好好安慰幾句呢。"她轉臉見海蘭頹喪地低著頭,忙道,"自然還有話讓您帶給海常在。"如懿點了點頭,便道:"可說是什麽事?"三寶道:"來傳旨的小太監麵生得很,隻說是要緊事,請小主快去。"如懿隻得起身離去,走了兩步又囑咐海蘭:"我的話不好聽,可良藥苦口,你自己掂量著吧。"外頭下著凍雨,地上濕濕滑滑的,連著雨雪不斷的天氣,長街的磚縫裏一溜一溜地冒著濕膩的黴氣,連帶著朱紅色的宮牆亦被濕氣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紅,看著失去了往日被歲月沉澱後的莊嚴與肅穆,隻剩下累卵欲傾般的壓抑。

因是皇帝傳召,暖轎走得又疾又穩,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到了養心殿前。惢心正打了傘扶了如懿下轎,卻見一旁的白玉台階下麵,跪了濕淋淋一個人。如懿揚一揚臉,惢心忙扶了她過去,仔細一看,卻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忙道:"李玉,這是怎麽了?"李玉見是如懿,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張臉,苦著臉道:"嫻妃娘娘別問了,無非是奴才做錯了事挨罰。"如懿目光一低,卻見李玉並非跪在磚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她吃了一驚:"到底怎麽回事?"李玉含著淚道:"左不過是王公公罰奴才罷了。這兒冷得很,娘娘快進去吧。"如懿見旁人也未注意,低聲道:"跪這個太傷膝蓋,得了空來趟延禧宮,本宮讓惢心給你備下藥。"如懿還欲再說,卻見王欽迎了出來,皮笑肉不笑道:"嫻妃娘娘來了,怎麽不進去,在這兒跟奴才說話呢。"如懿恍若不在意似的:"好好兒的,李玉怎麽跪在這兒了?"王欽冷笑道:"伺候得不當心,拿給皇上的茶熱了幾分,燙了皇上,可不該挨罰麽?嫻妃娘娘,下賤人的事兒您別操心了,往裏請吧。"如懿才跨進暖閣,卻見皇帝與皇後都正襟危坐著,臉上一絲笑容也無。她心頭一沉,便福身下去:"皇上萬福,皇後萬福。"

第十八章 玉麵(下)

暖閣的窗下鋪著一張櫻桃木雕花圍炕,鋪著一色青金鑲邊明黃色萬福閃緞坐褥,炕中設一張白檀木刻金絲雲腿細牙桌,上頭放了些茶點,想是帝後二人本在此閑話家常。因是尋常對坐,皇後隻簡單綰了個高髻,簪了小朵的攢珠櫻桃絹花壓鬢,並幾支小巧的流蘇銀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藥長壽紋緙絲襖,被暖閣裏地龍的暖氣一烘,倒襯得麵容微紅。皇後見了她請安,便讓素心端了小杌子來讓她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揚了揚嘴角:"嫻妃,下著凍雨還叫你過來,實在是有件要緊事得問問你。"

皇後正要說話,皇帝慢慢揀了一枚剝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如懿心中一暖,欠身道:"臣妾本就無礙,海常在倒是受了驚嚇,加上足上的傷,還得好生將養著。"皇帝道:"既然在你宮裏,你就費心些照看著吧。囑咐她寬心些,已經過去的事便不要想了。"如懿答應著,皇後含了謙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後冷清清的,這個時候要是玫答應來彈奏一曲琵琶,倒也清閑。隻是她五六日不肯麵聖了。"皇帝的笑意極淡,卻似這閣中的靜塵,亦帶了暖暖的氣息:"她總說臉上的傷沒好,不宜麵聖,由得她去。"皇後微笑道:"那日貴妃是氣性大了些,可玫答應也有不是之處,皇上心裏惦記著玫答應,卻不縱容她,臣妾很是欣慰。"皇帝的茶盞裏翠瑩瑩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雖然沒見著,心裏想著,就如見著了一樣。"如懿入宮後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見聖駕,雖然心裏是存著皇帝的叮囑的,卻難免有那麽幾絲寂寞。那種寂寞,是歡悅明媚的曲子唱著,卻知道下一出的唱詞裏是男歡女愛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親的分離;那種寂寞,是花好月圓的美滿裏,想得見殘月如鉤的淒冷;那種寂寞,是燈火輝煌,半壁盛世裏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卻是溫涼溫涼的,涼了一陣兒,總還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溫熱的一層念想。直到昨兒夜裏匆匆相見,原本以為皇帝是護著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風卻沒幾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際上遠遠飛著的鴿子,落不到綿白的雲彩裏。

她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後的衣衫上,那樣沉穩而不失豔麗的紫棠色,熱鬧簇繡的芍藥蜂蝶圖案,繡著萬年青的壽字滾邊,映得自己身上一襲梅子青繡乳白色淩霄花的錦衣,是那樣暗淡而不合時宜。而淩霄,本就是那樣孤清的花朵。

如懿的喉嚨裏像含著一顆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忍不住問道:"玫答應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麽皇上這樣喜歡她?"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漸漸多了幾分暖色:"正是因為她跟在朕身邊的日子不久,卻事事遂心,像一個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麽事兒都想到了,朕才覺得她貼心投意。"如懿聽了這一句,哪怕心底裏再酸得如汪著一顆極青極青的梅子,也隻能垂下了眼睛。

皇後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將謝未謝的花朵,凝了片刻,還是讓它張開了花骨朵:"說起這個事兒來,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皇帝微笑道:"皇後跟朕,有什麽不當說的?"皇後笑容微微一滯:"午膳過後,玫答應來找臣妾,給臣妾看了看她的臉,臣妾一時間不敢定奪,隻好帶了她過來見皇上。玫答應哭哭啼啼的,現在也不敢進殿來,臣妾想那日玫答應被掌摑的事嫻妃是親眼看著的,又送她回了永和宮,所以急召嫻妃過來。也請皇上看一看玫答應的臉吧。"皇帝頗為意外:"蕊姬來了?人在哪裏?"皇後鬱然道:"人在偏殿等著,就是不敢來見皇上。"皇後見皇帝眉心漸漸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請玫答應進來,有什麽委屈自己來說吧。"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領了玫答應進來。玫答應如常穿著嬌豔的衣裳,隻是臉上多了一塊素白的紗巾,用兩邊的鬢花挽住了,將一張清水芙蓉般的秀淨麵龐遮去了大半。

她眼裏含著淚花,依足了規矩行了禮,皇帝未等她行完禮便拉住了道:"這是怎麽了?即便是受了兩掌,這些日子也該好了啊。"玫答應撐不住哭起來,嬌聲嬌氣道:"橫豎是傷在臣妾臉上的,皇上看個樂子,還覺得紅腫著挺喜興的呢。"如懿聽著她與皇帝這樣說話,驀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時候,晨起時對著菱花鏡梳妝,也和皇帝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笑著,撒著嬌說著貼心話兒,並無尊卑之分。那年歲,真當是一生中最天真無憂的好時候。隻是就這麽著彈指過去了,到了眼下,見皇帝一麵不易,卻眼睜睜看著他與新人親近歡好,一如對著當日的自己。

她想著,便抬眼看了看皇後,皇後隻是垂著臉,像廟宇裏供奉著的妙嚴佛像,無喜無悲,寶相莊嚴。如懿把玩著衣襟上垂下的金絲串雪珠墜子,那珠子質地圓潤而堅硬,硌得她手心一陣生疼。她越發覺得風寒沒有散盡的暈眩逼上臉來,少不得按了按太陽穴,替自己醒醒神。

玫答應哭著,便將臉上的紗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差點沒嚇了一跳。玫答應的臉原本隻是挨了掌摑紅腫,嘴角見了血,此刻不僅腫成青紫斑駁的一塊一塊,嘴角的破損也潰爛開來,蔓延到酒窩處,起了一層層雪白的皮屑,像落著一層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皇帝驚得臉色一變:"你的臉……"他未說下去,與皇後對視一眼,皇後即刻道:"這個樣子,斷不是掌摑造成的,必是用錯了什麽東西,或是沒有忌口。"玫答應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訴道:"臣妾愛惜容貌,不敢破了麵相惹皇上不高興。得罪了貴妃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該受著,但臣妾已經飲食清淡,按時用藥了。可是臉卻壞得越來越厲害,臣妾心裏又慌又怕,不敢麵見皇上,隻得告訴了皇後娘娘。"皇後擔心道:"臣妾問過伺候玫答應的人,都說她這幾日飲食十分注意,連喝水都特意用了能消腫化淤的薏仁水,也不忘拿煮熟的雞蛋揉著,是夠當心了。"皇帝微一沉吟:"你說你用藥了?是哪兒來的藥?"玫答應停了哭泣:"是太醫院拿來的,說是貴妃打了臣妾,也願意息事寧人,所以特意送了藥來,略表歉意。"皇帝目光微冷:"那藥你帶來了麽?"玫答應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圓缽,素心忙接了過去,打開一聞,道:"當日是奴婢去太醫院領的藥,是這個沒錯。"皇帝的眼神微有疑惑,皇後便道:"那日臣妾也在,為了後宮和睦,是臣妾勸貴妃送藥給玫答應,也是臣妾讓素心以貴妃的名義去取的藥。"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的光彩:"皇後有心了,朕有你周全著,後宮才能安穩如斯。"皇後安然一笑:"皇後的職責,不正是如此麽?臣妾隻是做好分內之事罷了。"皇帝便不再言,隻問道:"王欽,朕記得剛有太醫來替朕請過平安脈,還在麽?"王欽恭聲道:"是太醫院的趙銘趙太醫,此刻還在偏殿替皇上擬冬日進補的方子呢。"皇帝微微一凝:"著他過來,看看這藥有什麽名堂。"王欽立刻去請了趙太醫進來,趙太醫是個辦事極利索的人,請過安一看玫答應臉上的紅腫,再聞了聞藥膏,沾了一點在手指上撚開了,忙跪下道:"這藥是太醫院的出處沒錯,隻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消腫祛淤的好藥就成了引發紅腫蛻皮的下作藥了。"皇後蹙眉道:"白花丹?怎麽這樣耳熟?"趙太醫恭謹道:"是。入了冬各宮裏都領過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曬幹的海風藤的葉子,是一味祛風濕通絡止痛的好藥。宮裏濕氣重,皇後娘娘的恩典,每個宮裏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懸在身上。隻有玫答應新近承寵,她的永和宮剛收拾出來,所以是沒有的。"如懿亦道:"是。臣妾的宮裏上個月也領了不少。"皇後連連道:"可不是!臣妾與嫻妃身上都掛著這樣的香包。"皇帝避免目光與玫答應的臉相觸,隻道:"白花丹到底是什麽東西?"趙太醫道:"白花丹若與其他藥配用,那是一味好藥。但若單用,卻是一種極霸道的藥物,是有毒性的。隻要皮膚與白花丹接觸,隻需一點點,便會紅腫脫皮,繼則潰破,滋水淋漓,形成潰瘍。以後潰瘍日久不愈,瘡麵肉色灰白或暗紅,流溢灰黑或帶綠色汙水,臭穢不堪。瘡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脫盡,可見脛骨。答應小主的病征,便是這藥膏裏被摻了白花丹。"玫答應一聽便哭了出來,指著素心道:"皇上,皇上,臣妾不知得罪了什麽人,竟叫素心拿了這樣的藥來害臣妾!"她雖說的是素心,眼睛卻瞪著皇後,恨聲道,"臣妾自知出身微賤,要是有人容不得臣妾侍奉皇上身側,臣妾寧可一頭碰死在這裏,也受不了這些下作的手段!"皇後神色大變,立刻起身道:"皇上明鑒。藥雖然是臣妾讓素心去拿的,可若是臣妾做下的這等天理不容的事,臣妾還怎敢帶玫答應來養心殿,一定百般阻撓才是啊。"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後道:"皇後一向賢惠,朕是有數的。隻是素心……"素心慌得雙膝一軟,立刻跪倒在地:"皇上明鑒,皇後娘娘明鑒,那日是奴婢親自取的藥,親自交到玫答應手裏,可奴婢不敢往那藥裏摻和別的東西呀!"她忽地想起什麽,撩起袖子道,"那日臣妾取藥的時候在太醫院被裁藥的小剪子誤傷了,當時太醫們就指點著奴婢用這缽裏的藥取了一點塗上,說有止血的功效。奴婢當時用了,也沒再潰爛哪。"素心的手腕留著指甲大的一個紅色的疤痕,顯然是幾天前傷的。她急急地辯道:"奴婢不敢撒謊,這事兒太醫院好些太醫見著的,都可以為奴婢作證。"趙太醫便道:"皇上,皇後娘娘,那日微臣也在太醫院,是有這個事。因這種藥膏配製不易,那日隻有這一瓶了,就從缽裏取了一點給素心姑姑用了。"皇後凝神一想:"當時用了沒事,那素心,你一路上過去,有誰碰過這個藥膏沒有?"素心斬釘截鐵道:"絕沒有了,奴婢趕著過去,到了永和宮隻有嫻妃娘娘陪著,奴婢給了藥便走了。"玫答應絞著帕子,恨得銀牙暗咬:"是了。那日素心送了藥,嫻妃陪臣妾坐了會兒也走了。之後再沒旁人來探視過臣妾了。"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麵龐上,帶了一絲探詢的意味:"嫻妃,你待在那裏做什麽?"殿內龍涎香幽暗的氣味太濃,被暖氣一熏,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如懿麵色沉靜如璧:"皇後娘娘讓臣妾陪玫答應回永和宮,臣妾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並沒有多留。"皇後眼波似綿,綿裏卻藏了銀針似的光芒:"那麽其實除了嫻妃,便沒有別人再能碰到那瓶藥膏了。永和宮裏,也沒輪到給這個。嫻妃,你能告訴本宮,是怎麽回事麽?"如懿跪在寸許長的"鬆鶴長春"織金厚毯上,隻覺得冷汗一重重逼濕了羅衣。她從未這樣想過,從那次掌摑開始,到她送玫答應回永和宮以及藥膏送來,種種無意的事端,竟會織成一個密密的羅網,將她纏得密不透風,不可脫身。心中驚悸如驚濤駭浪,她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氣餒之色,隻望著皇帝道:"皇上,臣妾沒有做過,更不知道其中原委。"皇後頗有為難之色,遲疑道:"皇上,玫答應出身烏拉那拉氏府邸,想來嫻妃顧念情誼,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玫答應轉過臉,逼視著如懿,語氣咄咄逼人:"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嬪妾也知道自從承蒙皇上恩寵,便被人覬覦陷害,卻不想這樣的人竟是嫻妃娘娘!敢問娘娘一句,那日除了你,還有別人有機會在嬪妾的藥膏裏下白花丹的粉末麽?"如懿平視於她,並不肯有絲毫目光的回避,平靜道:"當日本宮一直在你跟前,說了幾句話就走,如果你一定認定本宮會當麵害你,那本宮無話可說。"皇帝望著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靜無瀾:"既然鬧出這樣大的事情,還傷了玫答應的容顏,朕就不能不徹查。"皇後歉然道:"嫉妒乃是嬪妃大罪,何況暗中傷人。後宮管教不嚴,乃是臣妾的罪過。"皇帝凝眉道:"皇後是有過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恰如流星閃過的尾翼,轉瞬不見。

皇後思慮片刻,道:"嫻妃,無論是不是你做的,總要問一問。去慎刑司吧,有什麽話,那裏的精奇嬤嬤會問你。"如懿身上一凜,慎刑司掌管著後宮的刑獄,上至嬪妃,下至宮人,一旦犯錯,無一不要在裏頭脫一層皮才能出來。她忍著身上寒毛豎起的不適,強撐著身體俯身而拜:"事關臣妾清白,臣妾不能不去。隻是請皇上相信,臣妾並非這樣的人。"皇帝微微頷首,語意沉沉:"你放心。"不過三個字,如懿心中一穩,覺得渾身都鬆了下去。惢心忍不住哭求道:"皇上,即便要問娘娘的話,也別去慎刑司呀。娘娘昨晚已經著了風寒,哪裏還禁得起這樣折騰。皇上!"皇帝溫和道:"若是風寒,朕會讓太醫去診治。但規矩是不能破的。"皇帝話語的尾音尚未散去,隻聽外頭砰的一聲響,有人用身體撞破了門衝進來道:"皇上,不是姐姐幹的!不是!是臣妾做下的事情,您帶臣妾去慎刑司吧!"

第十九章 兩敗

隨著冷風重重灌入,海蘭撲到皇帝跟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是臣妾嫉妒,臣妾看不慣玫答應得寵,一時起了壞心,是臣妾害她的!不幹姐姐的事!"皇帝皺眉道:"你怎麽來了?"

外頭小太監怯怯道:"海常在來了好一會兒了。跟著她的葉心說常在見嫻妃娘娘久久未回宮,一時擔心所以出來了。因為聽見皇上在裏頭問話,所以一直在殿外不敢進來。"皇後看著海蘭的樣子,憂心道:"海常在剛受了足傷,身子又不好,你們怎麽不攔著?"那小太監嚇得磕了個頭:"奴才,奴才實在是攔不住啊!"皇後秀眉微曲,示意素心拉開海蘭,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擔心嫻妃,但這樣的大事,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你說是你下的白花丹,那本宮問你,你何時去過永和宮,何時下的藥?"海蘭微微語塞,立刻仰起臉一臉無懼道:"隻要臣妾想下藥,何時何地都能下!左右這件事不是嫻妃做的!"皇後神色肅然,嚴厲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與嫻妃姐妹情深,但這種事豈能是你替她背的!"海蘭本伏在地上,聽得這一句立刻仰起臉來,梗著脖子倔強道:"不是臣妾要替嫻妃姐姐背,隻是這件事,一定不會是姐姐做的,但若真要認定是姐姐,那就算是臣妾做的。"海蘭一向怯怯的不太言語,驟然間言辭這樣激烈,連皇帝也有幾分信了:"那麽海蘭,你為什麽認定不會是嫻妃做的?"海蘭一把扯下如懿紐子上佩著的芙蓉流蘇香包,她用力過大,將香包上垂著的精致纓絡也扯了好幾縷下來,顫顫地纏在指尖上。海蘭用力解開香包:"因為姐姐香包裏根本沒有白花丹,她又如何能拿白花丹來下藥?"香包裏的東西在她掌心四散開來,唯見幾片枯葉與深紅色的粉末。趙太醫忙取過細看:"皇上,白花丹的粉末為青白色,此物深紅,乃是大血藤磨粉而成。"如懿又驚又疑,隻得道:"臣妾記得當日內務府送來的白花丹粉末成色不佳,本說要換的,後來海常在看香包縫得不嚴實,將延禧宮的都拿去重新縫了一遍。至於裏麵的白花丹為何不見了……"海蘭戚戚然道:"臣妾知道內務府敷衍嫻妃姐姐,送的都是些次的東西。延禧宮地冷偏僻,隻怕那些白花丹粉不頂用。正好臣妾宮裏有多餘的大血藤粉,與白花丹一樣都是祛風濕通絡止痛的。所以就用上好的大血藤粉換了白花丹。試問姐姐的香包裏沒有白花丹,又怎能害人?"玫答應橫了海蘭一眼,旋即道:"既然大血藤與白花丹功效一樣,誰知有毒還是無毒?"皇帝看一眼趙太醫,趙太醫立刻道:"皇上,大血藤無毒,絕不會損傷答應小主容顏。"如懿繃緊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緊緊握住海蘭的手,忍不住熱淚盈眶:"海蘭,我此身能得分明,都是你了。"海蘭不知哪來的勇氣,沉聲道:"姐姐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內務府藐視姐姐,敷衍姐姐,才使姐姐逃脫一難,免於受苦。"她直挺挺跪著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查。若還有人覺得是姐姐做的,就帶臣妾去慎刑司吧。"皇帝伸手扶起海蘭與如懿,溫和道:"好了。海蘭,從前見你不言不語的,原來如此勇氣可嘉。"他的手拂過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這件事朕會再查,你放心。"海蘭羞得滿麵通紅:"臣妾沒什麽勇氣,隻是姐姐怎麽拚死護著臣妾的清白,臣妾也怎麽護著姐姐就是了。"皇帝的目光掃過皇後的麵龐微微一滯,很快笑道:"這麽說,朕沒有白白讓你住進延禧宮去。倒成全了你們倆好生照應著。"皇後忙含笑起身,蘊了一分肅殺之意:"這件事,臣妾以為一定要徹查到底。否則無以肅清宮闈,以正綱紀。"皇帝道:"既然這件事由貴妃而起,也差點蒙蔽了皇後,不如還是交給嫻妃去查。後宮瑣事眾多,又到了年下,皇後安心於其他事務吧。"皇後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站不住腳,臉上卻撐著滿滿的笑意:"是。從前潛邸的時候,嫻妃就很能幫得上忙。"皇帝又道:"嫻妃,不管查出什麽來,這件事朕就交給你去處置。"他轉頭吩咐趙太醫,"趙太醫,你好好給玫答應治治,該不會落下什麽疤痕吧?"玫答應聞言又要落淚,但見皇帝臉色不好,隻得硬生生忍住了。趙太醫忙道:"還好下的白花丹分量不多,微臣仔細調治,不過半個月就能好,斷斷不會留下什麽疤痕。"皇帝道:"那便好。都下去吧。"他見如懿和海蘭欠身離去,溫言囑咐,"海常在,你仔細著自己的身子,嫻妃也別再著了風寒。"二人答應著退下了。皇帝見四下再無旁人,也不理皇後將剝好的橘子遞過來,隻看著別處道:"這件事雖是由貴妃莽撞而起的,玫答應也有些嬌氣。但你是皇後,事情未查清楚,便對嫻妃有了疑心。後宮之事雖多,但隻講究一個公正無疑。你是中宮,心也該擺在中間。"皇後安靜地聽著,勉強浮了一絲笑意:"臣妾也是看見玫答應的臉有些嚇著了,嫻妃又接二連三地扯進是非裏去,所以有些著急。"皇帝口吻愈加冷:"那些是非是嫻妃自己要扯進去的麽?你是中宮,朕的皇後,這個位子你坐著,便不能急,隻能穩。這樣朕的後宮才能穩。"皇帝換了溫緩些的口氣,"眼下宮裏才這麽幾個人,來日人更多了……"皇後聽得這一句,隻覺得心口酸得發痛,舌底也澀得轉不過來,隻得勉力鎮定下來道:"是臣妾年輕不夠穩重,處事毛躁,以後斷斷不會了。臣妾會加倍當心的。"皇帝嗯了一聲:"那朕去和貴妃用晚膳,你也早些回去吧。"皇後答應著出去,外頭的冷風如利刃刺進眼中,她都感覺要沁出滾熱的血了。片刻,眼中隻有發白的霧氣,她揚一揚臉,再揚一揚臉,緊緊地攥著手指,忍耐了下去。

如懿和海蘭的軟轎一前一後回了延禧宮。踏過朱紅色的宮門檻的時候,如懿才覺得腳下有點發軟。海蘭忙攙住了她,從葉心手裏接過傘舉著。

如懿扶著她站穩了,嗔怪道:"你剛才這樣不要命地衝進來,真當是不顧自己了麽?"海蘭黯然道:"我隻有姐姐了,若是姐姐被她們冤枉了去,我還有什麽依靠?何況姐姐昨夜怎麽救的我,我以後也一樣救姐姐。"如懿看著她,心底的感動難以言語,隻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溫度溫暖著對方:"我以為你怕成那樣,以後都不敢走出延禧宮了。"海蘭眼中的光彩漸次亮起來:"怕過了昨日,今日還有更怕的。姐姐說得對,我若是一直這樣怕下去,別人還沒把我怎麽樣,我自己先掐死了自己。"如懿稍稍寬慰:"但願我們以後,隻這樣扶持著走下去,不要再有昨日和今日這樣的事了。"兩人撐著傘走在淒淒冷雨之中,如懿挽緊了她的手臂,彼此的身影依偎得更緊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抵禦這深宮中無處不在的寒冷與陰厲。

入了宮中,如懿先陪海蘭回了後殿看她足上的傷口上了藥,等著天色擦黑了,便見惢心悄悄兒帶著李玉進了暖閣。

李玉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如懿向他招手道:"怎麽不進來?"李玉遲疑著:"娘娘,奴才是怕給您招麻煩。"如懿停了手裏揀艾葉的功夫,笑道:"本宮自己還不夠麻煩的麽?要是怕麻煩,便不叫你來了。你放心,這個時候王欽跟著皇上在鹹福宮伺候,沒空理會你了。"惢心扯了李玉一把,李玉拐著腿便坐下了,如懿讓惢心搬了個小杌子過來讓李玉坐下,惢心手腳麻利地替李玉卷起褲腿,李玉忙遮了一下,惢心笑道:"好吧,你要害羞就自己動手。"如懿忍不住笑:"卷起來看看,在本宮這兒怕什麽?"李玉臊眉搭眼地卷了褲腿起來,如懿見膝蓋上又紅又紫一片,夾雜著青腫,跟油彩似的,翻起的皮肉還往外滲著血,不由得變了神色,便問,"跪了多久?"李玉帶了幾分傷心委屈:"一個時辰的碎瓦片,瓦片都跪得碎成渣了,又換了鐵鏈子跪了一個時辰。"如懿帶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打量著他:"就為你伺候皇上一時有不周到的地方?"李玉惹出了傷心,抽抽搭搭道:"就為了幾樁差事,奴才露了幾分乖,討了皇上的喜歡。王副總管就不高興了,做什麽都挑奴才的刺。這不今天被他逮了機會,就狠狠罰了一通。"如懿歎了口氣,伸手從紫檀架子上取下一瓶藥粉,小心翼翼地往他傷口上撒了。李玉疼得直齜牙,忙攔著道:"嫻妃娘娘,您玉手尊貴,怎麽能麻煩您替奴才做這樣的事?"如懿撩開他的手:"這是雲南劍川上貢的白藥粉,兌著三七和紅花細磨的,止血祛淤最好不過了。你要想明天還站起來在禦前伺候,當著這份差事,就乖乖坐著上藥。"惢心笑著在李玉額頭戳了一下:"瞧你這好福氣。我伺候小主這麽久,也隻一回燙傷的時候小主替我上過藥。"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多謝嫻妃娘娘。"如懿歎道:"你不必謝,要不是昨晚惢心通報的時候你替她向皇上傳了話,本宮還不知道落到什麽田地呢。"李玉微微正色:"那是因為王副總管不肯,惢心又與奴才是一早相識的。奴才想著,總不能讓娘娘在鹹福宮遭難。別看皇上平日裏不太到延禧宮,心裏卻是在意的。"如懿微微失神,旋即道:"這就是你比王欽聰明的地方了。可是王欽資曆老,位次高,你的聰明要是隨隨便便露了出來,不好好藏在心裏,就是害了自己了。"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如懿取過惢心遞來的白紗,替李玉將膝蓋包好:"居人之下的時候,聰明勁兒別外露。尤其是上頭還是不容人的時候。皇上喜歡你的聰明,別人卻未必。回去的時候也別露出怨色來,好好奉承著王欽,畢竟在他手下當差呢。"李玉拐著腿起來,打了個千兒道:"原是奴才糊塗了,多謝娘娘指點。"如懿將藥瓶塞到他手裏:"好生收著藥,偷空就上上藥。伺候皇上的時候當心點,亮著一百二十個心眼子。"李玉答應著去了,惢心抿著嘴笑道:"小主終於也肯上心了。"如懿怔了片刻,慢慢挑揀著艾葉:"能不上心麽?連環套這麽落下來,差點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王欽是什麽人?皇後一早收服了的,隻有李玉,聰明,又是你一早結識的可靠人兒。"惢心低聲道:"聽說,皇後為了拉攏王欽,打算將身邊的蓮心給王欽配了對食兒。"如懿睜大了眼睛:"真的?"

"可不是呢!王欽看上蓮心都好久了。隻是皇後這麽打算著,還沒鬆口。"如懿出神了一會兒:"皇後也是可憐,萬人之上有萬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陣小風都成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她將手上揀好的艾葉遞給惢心,"算了,別想這些事了。把這些艾葉送去給海常在。"皇帝是夜深時分來看的如懿。如懿原本沒想到皇帝會過來,已經在寢殿裏卸了晚妝,正拿熱水兌了玫瑰花擰的汁子浸手。冷不防三寶喜滋滋地從外頭進來,一臉撿了元寶的歡喜樣子:"小主,皇上來了!皇上……您快接駕吧!"如懿連忙擦淨了手,才站起身子,皇帝已經進來了,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兒,倒叫朕忘了是在冬天了。"如懿隻穿著一身水玉色的萱草紋寢衣,也不及換衣衫,隻得福身下去請安。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受了兩日的委屈了,還不趕緊坐下。"如懿凝視著他紋絲不動的衣裾,湖藍底銀白紋飾,是那樣熟悉,又帶了久未見的陌生。不知怎的,如懿心中驀然一軟,忍了兩天的眼淚便潸潸落了下來。眾人會意,趕緊退了下去。皇帝伸手沾了她的淚水,低低道:"你不是愛哭的人。這回哭了,是真難為了你。"四下裏寂靜無聲,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駁的淚痕,仿佛夜來霜露,無聲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

皇帝摟過她,靜靜地按在自己的肩頭,欷歔道:"朕以為冷著你一些日子,會對你有好處。至少不會人人的目光都盯著你不放……"他擁得更緊一些,"是朕疏忽了。"如懿忍一忍淚:"皇上是疏忽了。外頭這麽冷,夜深了你還過來……"皇帝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過來,這裏不安穩。"如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那臣妾可以去養心殿。"話音未落,皇帝已經吻上她的額頭,以他的溫熱來安撫她這幾日的驚辱。皇帝的語氣低低的,卻是那樣貼近,就在耳邊,也在心上:"朕昨天看你在鹹福宮渾身濕透了,朕很想來拉你一把,給你披上衣裳,狠狠責罰那些欺辱你的人。可是如懿,朕不能那樣做。因為直到那一刻,朕還以為,朕在人前愛護你,便是害了你。如懿,再出了今日的事,朕卻改變了主意。或許朕冷淡了你,所以她們越發以為得了意,以為你失寵,所以敢欺負你,陷害你。你放心,朕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如懿依偎著皇帝,感受著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氣味。那種氣味,是讓她在覆劫之中尚且覺得安心的來源。她依依道:"臣妾最喜歡皇上說三個字。""哪三個字?"

"你放心。有這句話,哪怕臣妾現在身處慎刑司,臣妾也能安心不怕。"皇帝輕舒一口氣:"幸好,你是懂得的。"如懿挽住皇帝的脖子,額頭抵著他的下巴:"臣妾懂得。臣妾初嫁的那一夜,皇上看見臣妾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你放心'。臣妾這一世的放心,便是從那天開始的。"皇帝低首吻住她,呢喃道:"你懂得就好。"如懿是懂得的。但有知心長相重,即便她受了這些日子的寂寞與冷遇,仍能感受如是情意,脈脈蜿蜒於彼此心上。

紫銅蟠花燭台上的燭火一盞一盞亮著,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於燭台之上,映著重重紫綃羅幃,濃朱淡紫,混雜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氣,幽幽地彌漫開一室的旖旎。

第二日起來是格外好的天氣,在一片初陽輝照之中醒來,看著天光放明,冬日裏難得一見的朝陽灑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過"六合同春"的雕花長窗的鏤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畫的深淺。

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在穿龍袍,王欽和幾個宮女伺候著忙碌。如懿剛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溫聲道:"你累著了,好好睡一會兒吧。朕先走。"如懿臉上一紅,嗔著看了皇帝一眼,便縮進了被子裏。皇帝剛走,滿宮的宮人都喜滋滋地像過節似的,阿箬笑著進來道:"小主,您知道皇上出門前說什麽了麽?"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麽了不得的話,惹得你這樣?"阿箬拖長了語調,學著皇帝的語氣道:"皇上說,阿箬,照顧好你們小主,朕晚上再來看她。"如懿拿被子蒙住臉:"我可什麽都聽不見,那就是告訴你的,你聽著就是了。"阿箬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外頭去了。

如懿再醒來時已經是巳時一刻了,心裏無牽無掛的,睡得倒極安穩。起來梳洗了寫了幾副春聯叫宮人們掛上,便邀了海蘭一同過來用午膳。

小廚房的菜向來清爽落胃,海蘭又是個不挑揀的,兩人說說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著,三寶忽然進來了,垂手站在門邊不吭聲。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緊事,便盛了一碗酸筍雞絲湯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覺得不錯,又給海蘭遞了一碗,才道:"什麽事兒?"三寶的眼睛隻盯著地上,道了聲"是",卻不挪窩兒。如懿便揮了揮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說吧。"三寶道:"慎刑司剛來的回話,說太醫院有個侍弄藥材的小太監去自首了。"如懿一怔:"自首什麽?"

"說是玫答應用的塗臉的藥膏裏,是他配藥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圓缽內壁上,才惹出這麽大的禍事。"海蘭端著碗停了喝湯,道:"不對呀,既是沾在圓缽上,怎麽素心用了沒事,偏玫答應用了有事?"三寶輕嗤了一聲:"那玩意兒說,素心是用了上麵的,所以沒事。玫答應用得多,便沾上了。"如懿道:"那慎刑司怎麽辦?"

三寶道:"已經用刑了,吐來吐去就這兩句。所以來請小主的意思。"海蘭放下碗道:"姐姐信麽?"如懿一笑:"那麽,你信麽?"

海蘭堅決地搖了搖頭,如懿淡淡一笑:"三寶,去告訴慎刑司,本宮隻要他吐完了肚子裏的話知道結果可以去回皇上,其餘的是他們的差事。""可是若逼不出什麽了……"

"若是已經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發到辛者庫去服役算完。"三寶答應著下去了。海蘭看著她道:"姐姐不細細追查了麽?這件事早有預謀,存心是要把姐姐害進去,若是不查……"如懿氣定神閑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她看海蘭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隻有一個,畏罪自殺。慧貴妃可以把事情做絕了,香雲打死了,她還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卻不能。"海蘭道:"可是事兒鬧得那麽大,連貴妃和皇後都吃了掛落。"如懿撥著筷子上細細的銀鏈子:"就是因為貴妃和皇後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從你受委屈那晚就該知道,那點紅籮炭的事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願意查了。皇上才登基,後宮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麽大的事兒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海蘭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是貴妃惹起的,皇後替玫答應說了幾句姐姐的嫌疑,皇上也忌諱了。玫答應是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複了。她們兩敗俱傷,玫答應無功無過,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皇上的眷顧了。"如懿笑著拍了她一下:"也學會貧嘴了。既然事情都這樣了,再查就傷了臉麵,便這樣吧。"夜裏皇帝過來時如懿便一五一十對他說了。皇帝換了明黃的寢衣躺下了,聽她伏在枕邊說完,不覺失笑:"你願意這樣便了了?"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帶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皇上的話,好像不信這是事實似的。"皇帝微笑著攬過她:"朕有什麽信不信的。宮裏頭一團汙穢,後宮更是如此。朕還是皇子的時候,看著先帝的後宮就那麽幾個人,皇額娘和齊妃她們便鬥得那樣狠。許多事,再查下去便是無底洞,你肯見好就收,那是最好不過的事。"如懿笑了笑,安靜下來道:"皇上所想,就是臣妾所想了。凡事給別人留有餘地,也是給自己留有餘地了。倒是玫答應,著實是委屈的。"皇帝欷歔道:"說到委屈,有誰不委屈的?貴妃覺得她委屈,玫答應也委屈,你和海蘭何嚐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兒忙不完,後頭還跟著不安靜。"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聲低低道:"她們不安靜她們的,臣妾安靜,皇上也不許不安靜。"皇帝笑著輕吻她的額頭,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照,燦如星子明光。天地靜默間,二人聽著簷下化冰的滴水聲,自有一分寧靜,自心底漫然生出。

第二十章華漁翁

如懿得寵的勢頭便在這次的因禍得福之後漸漸地露了出來,比起貴妃的寵遇深重,如懿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來看她一回,也是細水長流的恩遇。連帶著延禧宮的宮人走到長街上,胸也挺起來了,頭也抬高了,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樣子。

如懿卻不喜歡他們這神色,當著三寶、阿箬和惢心的麵再三囑咐了,要他們叮囑底下的人,不許有驕色,不許輕狂,更不許仗勢欺人與鹹福宮發生爭執。

叮囑得多了,別人尚未怎樣,阿箬先道:"小主如今這樣得寵,何必還怕慧貴妃?再說宮裏的人最勢利了,老看我們低眉搭臉的,還不知道背後怎麽編排呢。"如懿翻著內務府新送來的冬衣料子,道:"能怎麽編排?就因為宮裏的人夠勢利了,你要還自己輕狂,那就是真的眼皮子淺了。得寵不得寵,他們會看不出來?你自己越穩當,別人才越不清楚你的底,越不敢也不能怎樣。"惢心笑著替如懿翻過料子:"這幾件大毛的料子原不是份例裏的,是內務府額外孝敬了小主的。"她拉過阿箬的手,打開一個包袱道,"這裏有兩件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一件玫瑰紫的灰鼠皮襖和一條洋紅棉綾鳳仙裙,是內務府格外孝敬咱們的,我再三問過了小主可以收才收下的。其實那些人的眼睛比刀子還尖呢,什麽都看得真真兒的。"阿箬這才服氣,隻是抿著嘴笑:"皇上常來,奴婢也替小主高興嘛。"如懿道:"越是高興,越是得不露聲色,這才是曆練過的人。好了,快年下了,孝敬你們的衣裳都穿上吧,看著也喜興些。"阿箬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過了兩日,如懿看阿箬打扮得格外精神,裏頭穿著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和洋紅棉綾鳳仙裙,外頭套著玫瑰紫灰鼠皮襖,頭上簪了緋色的絹花和采勝,通身的貴氣,竟不亞於宮裏位分低的小主了。趁著阿箬在庭院裏和三寶清點內務府送來的年貨,如懿便問惢心:"我記得內務府額外孝敬你和阿箬的東西,該是你們一人兩件的,怎麽阿箬一人穿了三件去?我原想著天氣冷了,你好歹也該把那件青哆羅呢的袍子穿上了。"惢心不敢露出委屈的神色,隻如常笑道:"阿箬姐姐選了半天,還是件件都喜歡,就都給了她了。"如懿蹙了蹙眉:"都給了她?那兩件青哆羅呢的袍子一模一樣的,她要來幹什麽?"惢心低了頭:"冬日的衣裳,總要替換著的。"如懿轉過臉,透過窗上的霞影紗,正看見阿箬在外頭響亮地笑著什麽,用手指戳著幾個小宮女的腦袋,像是調撥著什麽好玩的東西似的。

如懿越發有些不高興,卻不肯露在臉上,便道:"前幾日內務府送來一件青綢一鬥珠羔皮襖子,我穿著嫌薄,你拿去套在外裳裏頭穿,倒是挺好。還有一件一起的桃紅色軟綢裙子,快新年了,穿著鮮豔些。"惢心眼圈微紅,低低道:"奴婢不是小主的家生丫頭,小主不必這麽心疼奴婢。"如懿含笑道:"阿箬的性子一向爭強好勝,嘴又厲害,你和她住在一塊兒,雖然都是大丫頭,她明裏暗裏一定也給了你不少委屈受。就為你什麽都沒來向我抱怨過,我隻要疼你,就是應該的。"惢心含淚帶笑:"那奴婢謝小主的賞。"如懿笑道:"別謝了,穿上了好看讓我覺得高興,便是最好的了。"這一日是臘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後宮裏用了臘八粥,便與皇後在暖閣裏說話。皇後將內務府的賬簿遞過道:"這是這個月後宮的用度,皇上看一眼,臣妾也算有交代了。"皇帝慢慢翻了幾頁,吹著茶水含笑道:"皇後厲行節儉,後宮的開支節省了不少,這都是皇後的功勞。隻是快年下了,朕見嬪妃們的衣著老是入關時的花色式樣,未免在古風之餘有些呆板了。"皇後笑得極為謙和:"皇上說得極是。隻是臣妾想著,宮中嬪妃不少,以後還有的是添新人的時候。都是年輕女眷,平日裏爭奇鬥豔是不消說了。皇上初掌大權,前朝尚有許多要動用銀兩的時候,後宮裏能省則省些,也是一點心意。至於皇上以為呆板,臣妾倒以為,大清的祖宗們本是馬上得的江山,一刀一槍拚了性命的,後宮的嬪妃尤其不能忘了祖宗的艱難與功德,不該一味追求妝飾華麗,而失了祖宗入關時的儉樸風氣。"皇帝啜了一口茶水,閉目片刻,似乎對茶水的清冽格外滿意:"朕才說一句,原來皇後思慮已經這樣周詳。朕以為,皇後所言,便如這一盞清茶,雖然入口苦澀,回味卻有餘香。"皇後恭謹答了句"是":"若是皇上覺得茶味太清苦,臣妾讓人再換一盞八寶茶來。"皇帝擺擺手:"不必。皇後的意思,朕都明白了。隻是朕初立後宮,也就潛邸幾個人伺候著,一時裁減了她們的,朕也不忍心。何況她們都還年輕,喜歡嬌俏些,隻要不過分就是了。皇後且別說,如今快新年了,她們本就穿得厚重,又是沉甸甸的老式繡花,偏偏這些繡花出自宮女之手,也不靈動鮮活,連人也帶著沉悶了。本來多些輕靈光鮮的料子,也是一道風景。"皇後頷首應了,又笑道:"皇上說得極是。隻是後宮選嬪妃,與民間娶妾室不同。講究端正莊嚴為美,若一個個隻曉得打扮,豈不成了狐媚子?妖妖調調的,整日隻想著糾纏皇上,也不像皇家的體統呢。"皇帝正捧著茶盞,聽到此節,杯蓋不由輕輕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閣中本就安靜,冬陽暖暖地隔著明紙窗照進來,連立在閣外伺候的宮人們也成了渺遠的身影。青瓷的茶盞本就薄脆,這樣一碰,聲音清脆入耳,皇後遽然一凜,立刻起身道:"臣妾失言,還請皇上恕罪。"皇帝靜了須臾,伸手向皇後道:"這麽多年夫妻了,皇後何必如此。"皇後就著皇帝手站起來,他的指尖有一縷隔夜的沉水香的氣味。皇後心中一動,便能辨出那是延禧宮的香氣。皇後穩了穩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滲透的酸楚,一如舊日,微笑相迎。皇帝眷念夫妻之情,一向是常來宮裏坐坐的,可是琅華分明覺得,那種熟悉已經漸漸淡去。往日那種把握不住的惶惑與無奈一重重迫上身來,她還是覺得不安。

皇後想著,還是恢複了如常淡定的笑容:"臣妾隻是為皇上著想。如今新年裏,各宮都盼著皇上多去坐坐,譬如怡貴人、海常在和婉答應。"皇帝凝神片刻,笑道:"朕知道,無非是慧貴妃身子弱,朕多去看了她幾次,皇後總不是吃醋吧?"皇後盈盈望著皇帝的眼睛,直視著他:"臣妾是這樣的人麽?不過是想六宮雨露均沾而已。"皇帝揚了揚嘴角算是笑,撇開皇後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去看看海蘭,皇後就歇著吧。"皇後看著皇帝出去,腳下跟了兩步,不知怎的,滿腹心事,便化成唇邊一縷輕鬱的歎息。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宮陛見,嬪妃們往慈寧宮參拜完畢,太後一身盛裝,逗了幾位皇子公主,也顯得格外高興。太後又指著大阿哥道:"旁人還好,三阿哥尤其養得胖嘟嘟的,怎麽大阿哥倒見瘦了?"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個月就一直沒胃口,又貪玩,一個沒看見就竄到雪地裏去了,著了兩場風寒。"太後臉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隻有你們照顧不周的不是,怎麽還會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讓哀家聽見這句話,立刻拖出去杖刑!"那乳母忙訕訕地退下了。皇後見狀,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後膝下陪著說笑了好一會兒,太後方轉圜過來。

嬪妃們告退之後,太後便隻留了皇帝和皇後往暖閣說話。

福珈站在暖閣的小幾邊上,接過小宮女遞來的香盒,親自在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裏添了一匙檀香。她看著嫋娜的煙霧在重重的錦紗帳間散開,便無聲告退了下去。

太後讓了帝後坐下,笑道:"聽說最近宮裏出了不少事,皇後都還應付得過來麽?"皇後安然笑道:"後宮的事,兒臣雖還覺得手生,但一切都還好。"太後的笑意在唇邊微微一凝:"可是哀家怎麽聽說,皇後忙於應付,差點有所不及?由著她們鬧完了鹹福宮又鬧養心殿,沒個安生。"皇後臉上一紅:"臣妾年輕,料理後宮之事還無經驗……"皇帝便道:"你沒有經驗,皇額娘卻有。"他含著笑意看向太後,"皇額娘,後宮的事,還勞您多指點著。有您點撥,皇後又生性寬和賢惠,她會做得更好的。"太後道:"哀家有心頤養天年,放手什麽都不管。可是皇後仿佛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後宮統共就這麽幾個人呢,你還安定不下來,真是要好好學著了。"皇後低著頭,一眼望下去,隻能看見發髻間幾朵零星的絹花閃著,像沒開到春天裏的花骨朵,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額娘的話,兒臣明白了。"太後撚著手裏的枷楠香木嵌金壽字數珠,慢悠悠道:"滿宮裏這麽些人,除了宮人就是妃嬪,她們見了哀家,是自稱奴婢自稱臣妾的。唯獨你和皇帝是不一樣的,你們在哀家麵前是'兒臣',既是孩兒,又是臣下。所以皇後,哀家疼你的心也更多了一分。"皇後恭謹道:"是。"

太後微微閉眼,仿佛是嗅著殿內檀香沉鬱的氣味。那香味本是最靜心的,可是皇後腔子裏的一顆心卻撲棱棱跳著,像被束著翅膀飛不起來的鴿子。她抬眼看著太後,她略顯年輕卻穩如磐石的麵孔在嫋嫋升起的香煙間顯得格外朦朧而渺遠。好像小時候隨著家裏人去廟宇裏參拜,那高大莊嚴的佛像,在鮮花簇擁、香煙繚繞之中,總是讓人看不清它的模樣,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誠參拜。

皇後一直對太後存了一分散漫之心,隻為她知道,當日遷宮的風波,種種起因,不過是因為太後並非皇帝的生身母親。卻從未想到,這樣與世無爭安居在慈寧宮的深宮老婦,會突然這樣警醒,字字如鋒刃挑撥著她的神經。嗬,她是失策了,她以為自己是六宮之主,卻不承想,這個在紫禁城深苑朱壁裏浸淫了數十年的婦人,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

太後的聲音不高,卻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卻也不能不教導你。皇後,你失之急切了。"皇後身上一凜,隻覺得後頸裏一涼,分明是有冷汗逼迫而出。這可是冬日啊,滴水成冰的冬日,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隻得道:"臣妾恭聽皇額娘教誨。""你要節儉,哀家隻有誇你,不能指摘你。可是皇後,你厲行節儉是不錯,但也要顧著後宮和皇上的顏麵。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國庫豐盈,百姓安居樂業。年節下命婦大臣們朝見的時候,不能看著他們心目中住在紫禁城裏的高高在上的妃嬪主子們穿得還不如他們。臣民對咱們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卻不能有一絲輕慢之心。就譬如廟裏的菩薩,沒了金身,沒了紫檀座,百姓們還能虔誠拜下去麽?他們隻會說,寒酸,太寒酸。"皇後滿頭冷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太後繼續道:"再者皇上膝下才這幾個皇子,正是要開枝散葉為皇家綿延子嗣傳承萬代的時候,你讓嬪妃們一個個打扮得跟剛入關的女人似的,你讓皇帝願意睜開眼看誰?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隻盯著別人去了,後宮裏也不安寧起來。因小失大,皇後,你實在太不上算!"皇帝見太後的口吻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而皇後早已麵紅耳赤,少不得賠笑說:"皇額娘教訓得是,皇後有皇額娘這般耳提麵命,應當不會再有差錯了。"太後微笑道:"皇後聰明賢惠,自然是一點就通。可是皇後,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緊的是什麽?"皇後已經無力去想,隻道:"請皇額娘指教。""你膝下已經有了一個公主和一個皇子。但,這是不夠的。你還年輕,又是中宮,應該讓後宮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們好好撫養長大。你駕馭嬪妃,怎麽樣都不為過,但有一點,那就是六宮平靜,讓皇上無後顧之憂。其餘的事,放在中宮都算不得什麽頂天的大事。"皇帝道:"那麽六宮的事……"

太後沉吟著看了皇帝一眼,慢慢撚著佛珠不語。太後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皇帝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徹頭徹尾地照進了自己心裏。他明白了太後的意思,斟酌著道:"那麽六宮的事,由皇後關照著,每逢旬日,再揀要緊的請示皇額娘,如何?"太後笑著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墜子流蘇:"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好的。隻是慈寧宮清靜慣了,皇上不肯讓哀家清閑了麽?"皇後立刻明白,恭聲道:"是臣妾有不足之處,還請皇額娘多多教導。"太後笑了一聲:"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後所願,哀家就勞動勞動這副老骨頭吧。"她瞥了皇後一眼,"至於你所行的節儉之策,內務府那邊還是照舊,不許奢靡。嬪妃的日常所用也是如常,至於穿著打扮,告訴她們,上用的東西照樣可以用,但不許多。一季隻許用一次就是了。"皇後答應著,又聽了太後幾句吩咐,方才隨著皇帝告退了。

福姑姑見皇後與皇帝出去,方才為太後點上一支水煙,道:"太後苦心經營,終於見效了。"太後長歎一聲:"你是覺得哀家不該爭這些?"福珈低首道:"太後思慮周全,奴婢不敢揣測。"太後舉著烏金煙管沉沉磕了幾下:"哀家若是不費這點心思,慈寧宮除了點卯似的來請個安,哀家也要成了無人理會的老廢物了。哀家成了老廢物不要緊,哀家還有一位親生的柔淑公主,若不靠著哀家,來日和哀家的端淑公主一樣被指婚去了準噶爾這樣的偏遠之地,哀家卻連個置喙之地也沒有了。而且皇後母家的富察氏,原是滿洲八大姓之一,皇後又好強,一旦成了大氣候,如何還有哀家的立足之地呢?"福珈感歎道:"素日皇後雖也常來,但奴婢看她今日這個神情,方是真正服氣了。奴婢冷眼瞧著今日來請安的嬪妃,嫻妃仿佛比往日得意多了,想是皇上又寵愛了。"太後微微一笑:"上回咱們用的人用的心思,不就為了這個麽?慧貴妃好駕馭,嫻妃卻是個有氣性的。有她在那兒得皇上的歡心,皇後才沒工夫盯著中宮的權柄,咱們才騰得出手去!"福珈會心一笑:"那也因為,太後挑了個可意的人兒,才做得成太後的交代啊!"皇後回到宮中,已生了滿心的氣,路上卻一絲也不敢露出來。隻到了寢殿中關上了大門,隻剩了蓮心和素心在身邊,方冷下臉來道:"自先帝離世後,皇太後一直不問世事,這回的事,你們覺得是誰去太後麵前嚼舌根了?"蓮心啐了一口道:"自然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素心看了她一眼:"你也覺得是嫻妃……隻是太後一向不喜歡烏拉那拉氏,怎麽肯聽她的?"皇後冷笑道:"嫻妃自然嫌隙最大,但別人也不能說沒有了。原以為後宮裏清靜些了,稍不留神對著你笑的都能齜出牙來冷不丁背後咬你一口。"素心擔心道:"那娘娘如何打算?""打算?"皇後微微一笑,"太後要宮裏別那麽儉省,要她們打扮得喜興些漂亮些,那都無妨。她們奢華她們的,本宮是皇後,是中宮,不能和她們一樣狐媚奢華,自然還是老樣子。"蓮心笑道:"也是。她們越愛嬌爭寵,越顯得娘娘沉穩大氣,不事奢華,才是六宮之主的風範。"皇後哢地折下連珠瓶中的一枝梅花:"至於皇太後要本宮旬日回話,本宮就回吧。後宮裏能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皇太後愛聽閑話,本宮就慢慢說給她聽。可有一句話,皇太後說的是對的。"蓮心問:"什麽?"

"本宮是中宮,中宮隻有一兒一女,是太少了。"皇後沉吟道,"二阿哥在咱們眼裏是金尊玉貴的苗子,可落在別人眼裏,怕是恨不得要折了他才好呢。所以中宮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穩當。"素心雖然擔心,嘴上卻笑道:"中宮權柄外移,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壞事。娘娘有太子在手,便什麽都不必怕了。"皇後淡淡一笑:"是啊,要本宮落得清閑,本宮就清閑片刻吧。再有什麽事兒,也不是本宮這個六宮之主的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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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傳 1 二十一至二十五章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6009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1:32

如懿傳 1 二十六至三十章(第一部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503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6:03

佩服流瀲紫。還有嗎?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41:19

嗯。我收藏了1-4,嘻嘻。等我回來再繼續好嗎?要陪媽媽出門玩幾天。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8:38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住在阿哥所嗎?連皇後的兒子都不能在皇後身邊,怎麽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216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31:42

嗯,是個大漏!本來也就是小說而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4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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