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 1 十一至十五章

回答: 如懿傳 1 七至十章玉珠2015-04-03 10:34:16

第十一章 琵琶

皇後正囑咐素心,卻聽外頭傳來太監特有的尖細悠長的通傳聲:"慧貴妃到--"皇後點一點頭:"傳吧。"

隻見白藤間紫花繡幔錦簾輕盈一動,外頭冷風灌入,盈盈走進來一個單薄得紙片兒似的美人兒,素心已經先屈膝下去:"慧貴妃萬福金安。"慧貴妃忙笑道:"快起來吧。日常相見的,別那麽多規矩。"說著由侍女茉心卸了披風,慧貴妃才輕盈福了福身:"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皇後忙笑著道:"賜座。本宮也是你的那句話,日常相見的,別那麽多規矩。"慧貴妃謝了恩,往下首的蝠紋梨花木椅上坐下,方才笑道:"才剛午睡了起來,想著日長無事,便過來和娘娘說說話,沒擾著娘娘吧?"皇後笑道:"正說著你呢,你就來了。"她打量著慧貴妃,天氣還未到最冷的時候,慧貴妃卻早早換上了一襲水粉色厚緞繡蘭桂齊芳的棉錦袍,底下露著桃紅繡折枝花綾裙,行動間便若桃色花枝漫溢無盡春華。她外頭搭著深一色的桃紅撒花銀鼠窄裉襖,領子和袖口都鑲飾青白膁鑲福壽字貂皮邊,那風毛出得細細的,絨絨地拂在麵上,映著漆黑的發髻上一支雙翅平展鎏金鳳簪垂下的紫晶流蘇,越發顯得她小小一張臉粉盈盈似一朵新綻的桃花。

慧貴妃好奇:"皇後說臣妾什麽?"皇後見素心端了茶點上來,方道:"說下了幾場雪冷了起來,你原是最怕冷的。果然現在看你,連風毛的衣裳都穿上了。這若到了正月裏,那可穿什麽好呢?"慧貴妃捧著手裏的琺琅花籃小手爐一刻也不肯鬆手:"皇後娘娘是知道我的,一向氣血虛寒,到了冬日裏就冷得受不住。整日裏覺得身上寒浸浸的,隻好有什麽穿什麽吧。"茉心笑道:"皇後娘娘不知道呢。雖說到了十一月就上了地龍,可我們小主還是冷得受不住,手爐是成日捧著的,腳爐也踩著不放呢。"皇後歎了口氣道:"你年輕輕的,也該好好保養著。如今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什麽好太醫沒有?盡著你瞧的。好好把身子調養好了,也像純嬪一樣給皇上添個阿哥才好。"說到子嗣上,慧貴妃便有些傷感,忙低了頭低低應了一聲。

皇後喚了蓮心上前,道:"本宮記得長春宮的庫房裏有一件吉林將軍進貢的玄狐皮,皇上前兒剛賞的,你去取了來。"蓮心忙退了下去,皇後見左右都是心腹之人,方肯推心置腹地道,"其實你的年紀比本宮還長些,侍奉皇上的日子又久。說句不見外的話,皇上也是宿你宮裏最多,怎麽會到了如今還沒一點兒動靜?你也該好生留意著了。"慧貴妃眼圈兒一紅,低聲道:"皇後這麽說,滿心裏是疼臣妾,臣妾都知道。可是太醫也一直調理著,還是皇上親自指的太醫院院判齊魯齊大人,不能不說是用心替臣妾看著的,隻臣妾自己福薄罷了。"皇後歎了一聲,也是感觸:"皇上膝下才三位阿哥,本宮的二阿哥是不消說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出身都是一般,本宮是有多指望你也能有個阿哥,聰明靈慧不消說,二阿哥也有個伴兒了。那才是真正的親兄弟呢!"慧貴妃聽了這句話,滿心裏感激,急忙跪下,含淚道:"皇後娘娘一直眷顧臣妾,臣妾都是知道的。有娘娘這句貼心話,臣妾萬死也難報娘娘的垂愛了。"皇後忙扶起她道:"這樣的話就是見外了。本宮與你相處多年,也不過是格外投緣,才把你視若姐妹一般。"她抬首見蓮心捧了那件玄狐皮進來,便道,"交給茉心吧,本宮賞給慧貴妃的。"慧貴妃素知皮貨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說,又見那狐皮毛色深黑如墨,唯有頂上一須銀毫明燦,整張皮子油光水滑,更兼是吉林將軍的貢品,一年也不過一兩件,自知是一等一的好貨,忙謝恩道:"這樣貴重的東西,臣妾怎麽敢用?又是皇上賞賜給娘娘的。"皇後和顏道:"既是皇上賞給本宮的,本宮自然可以做主了。你且收著吧,明兒叫內務府做件保暖的衣裳,自己暖了身子就不枉費了。"慧貴妃再三謝過,方命茉心仔細收了。皇後一雙碧清妙目,往那狐皮上一轉,驀然歎了口氣:"其實本宮給你的東西,再好也就是樣貢品罷了。左不過今年沒玄狐,明年後年也總還有的。哪裏比得上旁人,連宮裏掛著的一幅匾額,都是皇上禦筆親賜的。"慧貴妃似是不解,忙問:"什麽匾額?"皇後本要回答,想了想還是擺手:"罷了,什麽要緊事呢,本宮也不過隨口一說罷了。"慧貴妃見她寧願息事寧人,愈加不肯放鬆:"娘娘是有什麽話連臣妾也要瞞著麽?"素心見慧貴妃盞中的茶不冒熱氣了,忙添了點水,為難道:"娘娘哪裏是要瞞著貴妃,隻是怕說了也隻是添氣罷了,便也懶怠多言。奴婢可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今兒上午內務府來回稟,說皇上禦筆寫了幅字給嫻妃的延禧宮裏,嫻妃就忙不迭地囑咐了人做成了金漆匾額掛在了正殿裏。其實皇上賞賜誰不賞賜?偏她這樣抓乖賣巧,生怕人看不見似的硬要掛在正殿裏,還一路宣揚著,以為這樣就得了恩寵了麽?其實奴婢看,哪怕皇上要賜字懸匾,那也是該先在皇後和貴妃宮裏,哪裏就輪到她了?"慧貴妃貝齒輕咬,冷笑一聲道:"臣妾還以為這些時日皇上都沒召她侍寢過,她便會安分些,原來還是這潑辣貨野路子好強的性格。臣妾倒不信了,皇上禦筆而已,一塊匾額就這麽難了。"她說罷起身,匆匆告辭去了。

皇後望著她背影,隻是淡淡一笑,道:"本宮惦記著二阿哥,你帶上本宮親手縫給二阿哥的那些衣裳,咱們去阿哥所走一趟。"素心道:"今兒上午內務府不是送來了好些上用的衣裳麽?奴婢瞧著都挺好,娘娘總熬著夜給二阿哥做衣裳,自己也仔細鳳體才好。"皇後瞥了眼那堆五顏六色的衣裳,冷冷搖頭:"旁人送來的東西,再好本宮也不放心。寧可自己辛苦些,哪怕你們經手也放心些。"素心聞言一凜,答應了道:"奴婢明白了。"慧貴妃離了長春宮,坐在輦轎上支腮想了片刻,便道:"茉心,你帶著這件玄狐皮先回宮。彩珠、彩玥留下,陪著本宮去養心殿看望皇上。"茉心答應了聲"是",囑咐彩珠、彩玥好生照看著,便先回去了。

慧貴妃不顧雪後路滑,催促了抬轎的太監兩聲,緊趕慢趕著便去了養心殿。才到了養心殿門外,王欽見是慧貴妃來了,忙迎上來打著千兒親手扶了慧貴妃下轎,一迭聲道:"貴妃娘娘仔細台階滑,就著奴才的手兒吧。"慧貴妃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有勞王公公了。這個時候,皇上在做什麽呢?"王欽賠了十足十的笑意:"貴妃娘娘來得正巧,皇上歇了午覺起來批了奏折,現下正歇著呢。挑了南府樂班的幾個歌女,正彈著琵琶呢。"慧貴妃笑了笑道:"皇上好雅興,本宮進去怕擾了皇上呢。"王欽笑道:"這宮裏說到音律,誰比得過娘娘?要不是怕雪天路滑,皇上肯定請了您來了。"慧貴妃這才道:"那就勞公公去稟一聲吧。"王欽答應著去了。慧貴妃在廊下立了一會兒,果然聽見裏頭琵琶錚錚,正出神,王欽已出來請她了。

因著皇帝在聽曲,她入殿便格外輕手輕腳,見皇帝斜坐在暖閣裏,閉著眼打著拍子。數步外坐著三五琵琶伎,身著羽藍宮紗,手持琵琶擋住半麵,纖纖十指翻飛如瑩白的蝶。

慧貴妃見皇帝並未察覺她的到來,便也垂手立在一邊靜靜聽著。等到一曲終了,方欠身見過皇帝。

皇帝見了她來,倒是十分高興,牽過她手一同坐下道:"本想叫你來一同聽琵琶,又怕外頭天寒地凍的,你本來就畏寒。"皇帝關切道,"朕命齊太醫替你調理身體,如今覺得還好麽?"慧貴妃低眉淺笑:"臣妾身子雖然羸弱,但有皇上關懷,覺得還好。所以今日特意過來養心殿一趟。"皇帝握著她的手,眼中微微一沉:"手還是這樣涼,王欽,叫人再添兩個火盆來,仔細貴妃受寒。"慧貴妃本來就是弱不勝風的體態,皇帝這般關切,更多了幾分女兒嬌態:"皇上龍氣旺盛,臣妾在旁邊,也覺得好多了。"皇帝眉眼間都是溫潤的笑意,道:"好好坐著,也就暖過來了。"說罷指著幾個琵琶伎道,"方才你在旁邊聽著,覺得如何?"慧貴妃嬌盈盈道:"如今南府裏竟沒有好的琵琶國手了麽?選這幾個來給皇上清賞,也不怕汙了皇上的耳朵。"那幾個琵琶伎聽了,不由慌了神色,忙跪下請罪。

皇帝揚揚手,示意她們退在一邊,微微一笑道:"論起琵琶來,有你這個國手在這兒,朕還聽得進別人彈的麽?不過是你不在,所以聽別人彈幾曲打發罷了。"慧貴妃盈然一笑,愈加顯得容光瀲灩,一室生春。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琵琶伎用過的鳳頸琵琶,微微疑道:"怎麽現在南府這般闊氣了?尋常琵琶伎用的也是這種嵌了象牙的鳳頸琵琶麽?"皇帝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退在一邊的琵琶伎便大著膽子道:"奴婢技藝不佳,未免汙了皇上清聽,所以特別用了最好的琵琶。"慧貴妃蔑然望了她一眼,見那琵琶伎不過二八年紀,姿容雖不十分出眾,卻別有一番清麗滋味,更兼身形略略豐腴,恰如一顆圓潤白滑的珍珠,比得慧貴妃怯弱的身量更單薄了似的。慧貴妃心下便有些不悅:"若沒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後的燒槽琵琶,也隻是暴殄天物而已。"那琵琶伎垂著臉不說話,便低首立在一旁。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隻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準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隻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一曲而過,皇帝猶自神色沉醉,情不自禁撫掌道:"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晞月你。"慧貴妃揚了揚纖纖玉手,頗為遺憾道:"可惜了,今日臣妾手發冷有點澀,又用不慣別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讓皇上見笑了。"皇帝頗為讚許:"已經很好了。"他似想起什麽,向外喚了王欽入內道,"貴妃說手冷。朕記得吉林將軍今年進貢了玄狐皮,統共隻有兩條,一條朕賜給了皇後。還有一條,就賜給貴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論輕暖,這個不知勝了紫貂多少倍,給你最合適了。"晞月一雙剪水秋瞳裏盈盈漾著笑意:"這倒是巧了。方才皇後也賞了臣妾一條玄狐皮,也說是吉林將軍進貢的,看來這樣好東西,注定是都落在臣妾宮裏了。"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皇後賢惠大方,對你甚是不錯。如此,這兩條都給你就是了。隻不過朕的心意比皇後多一分,王欽,你便拿去內務府著人替貴妃裁製了衣裳再送去鹹福宮吧。"王欽答應著,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樂伎去了。皇帝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其中一個,隻見那羽藍宮裝消失在朱紅殿門之後,方低低笑道:"如何?"晞月嗤地一笑,別過身子道:"什麽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嫻妃才是真的。"皇帝笑著搖首:"這樣的話,也就你說罷了。朕難得才去看嫻妃一次,怎麽倒是不疼你了?"晞月露出三分委屈的樣子:"臣妾今兒聽說,皇上特賜禦筆給嫻妃,嫻妃興興頭頭讓內務府做了匾額掛在延禧宮的正殿裏。偏臣妾的鹹福宮裏那塊匾額都不知道是誰寫的,金粉也不足了。嫻妃這樣的榮耀,臣妾指望都指望不上。"皇帝揚了揚唇角,失笑道:"原來你是喜歡那個。朕不過是想嫻妃住的延禧宮不如你的鹹福宮多了,怕看著寒酸才隨手寫了一幅字給她。哪裏比得上你的鹹福宮,東室的畫禪室和西室的琴德簃都是朕親手題寫的。為著你喜歡搜羅樂器,雅好琴音,朕還特意把聖祖康熙皇帝最為珍愛的古琴,包括宋琴鳴鳳、明琴洞天仙籟都放在了那裏供你賞玩。還命人在鹹福宮院中栽種蓮藕,朕便可以與你在荷風中對景撫琴,平添清暇幽遠的意境。這樣還不足麽?"晞月含情脈脈道:"皇上曾說,每來鹹福宮,見佳景如斯,每一靜對,便穆然神移。"晞月牽住皇帝的衣袖盈盈道,"可是鹹福宮什麽匾額都有了,就缺正殿一塊皇上的親筆禦書。既然是隨手,皇上不如也賜給臣妾和皇後一幅。省得滿宮裏隻有嫻妃有,臣妾羨慕還來不及。"皇帝刮一刮她小巧的鼻頭:"你有什麽羨慕的,朕什麽好的沒給你?隻這一樣,你也喜歡?"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嬌:"皇上終日忙於朝政,臣妾在後宮日夜盼望,若能見字如見人,也可以稍稍安慰。"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你非要這般貪心不足,有什麽難的?你既惦記皇後,朕賜給你和皇後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裏。這下可滿意了麽?"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晚膳過後,皇帝著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書房攤開了紙行雲流水般寫起字來。王欽見皇帝在綿白的銷金大紙上寫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著墨汁賠笑道:"皇上對皇後和慧貴妃實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著,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來皇上還要在這十一幅裏選了最好的賞賜呢。"皇帝見他滿臉堆笑,也不說話,隻將毛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含了笑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側首,見侍奉在書房門口的李玉一臉了然而謙卑的笑意,便問:"王欽是這個意思。李玉,你怎麽看?"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為皇上恩澤遍布六宮。延禧宮已然有了一幅字,這十一幅自然是六宮同沐恩澤了。"皇帝擊掌笑道:"好,算你聰明。"皇帝一幅幅細賞下來,自己也頗得意,一一念道,"鹹福宮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福德雙修的意頭;皇後的長春宮是敬修內則,皇後最敬祖宗家法,這幅字最適合她不過;鍾粹宮是淑慎溫和,與純嬪的心性最相宜,也算安慰她親子不在身邊的失意;啟祥宮是淑容端賢……"王欽忙湊趣道:"嘉貴人該是容色冠後宮。"皇帝微微頷首:"景陽宮是柔嘉肅靜,承乾宮是德成柔順,永和宮是儀昭淑慎,儲秀宮是茂修內治,翊坤宮是有容德大,永壽宮是令儀淑德,景仁宮是德協坤元。"王欽奇道:"景仁宮也有?"

皇帝道:"景仁宮皇後已經過身,你著內務府好好修整下,以後總要有人住進去的。"王欽忙答應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機靈,那朕就把這十一幅字送去內務府製成匾額的事,交給你了。"李玉受寵若驚,隻覺得光彩,忙恭聲道:"奴才謝皇上的賞。"皇帝奇道:"這賞幹你什麽事?"

李玉喜滋滋道:"這賞是皇上給六宮小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這個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氣的,所以謝皇上的賞。"皇帝忍不住樂道:"是會說話。朕用剩下的這張銷金紙,就賞給你了。"李玉喜得忙磕了頭,起身才看見王欽臉色陰沉,嚇得差點咬了舌頭,忙捧著紙退下了。

皇帝似乎有些倦了,便問:"什麽時辰了?"李玉忙道:"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監已經端了綠頭牌來,候在外邊了。"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李玉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李玉隻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答應了趕緊去了。

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得幹幹淨淨,緩步走在青石花磚上,兩旁堆雪映著紅牆碧瓦,越發覺得雪光炫目,猶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慢慢走著,前頭兩個小太監掌著羊角宮燈,隻見冷風打得宮燈走馬燈似的亂走,四周唯有陰森寒氣貼著朱牆呼嘯而過,卷起碎雪紛飛,海蘭便有些害怕,更緊緊依偎在如懿身邊。

如懿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歉然道:"這麽晚了,還要你陪我去寶華殿祈福,實在是難為你了。"海蘭靠在她身邊挽著手慢慢走著,眼裏卻有幾絲歡悅:"我一個人待在宮裏也悶得慌,貴妃她又……"她欲言又止,"還好能陪姐姐去寶華殿聽聽喇嘛師父誦經,心裏也安靜許多。"如懿道:"佛家教義,本來就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我去和大師們一同念念經文,將這些日子抄的《法華經》燒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海蘭往四下看了看,緊張地道:"姐姐別說,別說了。"如懿含了一脈坦然笑意:"別怕,隻有你明白罷了。親人不在身邊,咱們在世的人也隻是盡一點哀思罷了。"海蘭微微點頭,觸動心事,眉梢便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傷感:"海蘭父母早亡,隻有姐姐在身邊,不過姐姐在,我心裏也安穩多了。"她說著,將自己單薄的身體更緊地往如懿身邊靠了靠,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抵禦冬日裏無處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來看我是好的,但被貴妃知道,隻怕又要刁難你。"海蘭輕聲道:"我都慣了。"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忽然聽得車輪轆轆碾過青磚,一輛朱漆銷金車便從身畔疾馳而過。如懿將海蘭攔在身後,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便沾了幾點車輪濺起的濁泥。

猶有餘香散在清冷的空氣中,纏綿不肯散去。海蘭詫異道:"是送嬪妃去侍寢的鳳鸞春恩車!"如懿顧不得雁翎氅上的汙濁,驚異道:"今夜並不曾聽說皇上翻了牌子,這鳳鸞春恩車走得這樣急,是誰在上麵?"海蘭嗅了嗅空氣中殘餘的甜香,亦不免驚詫:"好甜鬱的香氣!貴妃都不用這樣濃的熏香,是誰呢?"二人相視疑惑,隻聽得宮車轆轆去得遠了,嫋嫋餘音。那車過深雪,兩輪深深的印跡便似碾在了心上,揮之不去。

第十二章 蕊姬(上)

這一日清晨,嬪妃們一早聚在皇後宮中,似是約好了一般,來得格外整齊。殿中一時間鶯鶯燕燕,珠翠縈繞,連熏香的氣味也被脂粉氣壓得暗淡了不少。

皇後尚在裏頭梳妝,並未出來。嬪妃們閑坐著飲茶,鶯聲燕語,倒也說得極熱鬧。怡貴人忍不住道:"昨兒夜裏吹了一夜的冷風,嗚咽嗚咽的。也不知是不是妹妹聽岔了,怎麽覺得好像有鳳鸞春恩車經過的聲音呢?"嘉貴人冷笑一聲,扶了扶鬢邊斜斜墮下的一枚鎏金蟬壓發,那垂下的一綹赤晶流蘇細細地打在她脂粉均勻的額邊,隨著她說話一搖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點點的赤紅星芒。嘉貴人道:"不是怡貴人你聽岔了,而是誰的耳朵也不差,掃過雪的青磚路結了冰,那車輪聲那麽響,跟驚雷似的,誰會聽不見呢!"海蘭忍不住道:"別說各位姐姐是聽見的,嬪妾打寶華殿回來,正見鳳鸞春恩車從長街上過去,是載著人呢。"這下連近來一直沉默寡歡的純嬪都奇怪了,便問:"我明明記得昨夜皇上是沒有翻牌子的,鳳鸞春恩車會是去接了誰?"說罷她也疑惑,隻拿眼瞟著剝著金橘的慧貴妃,"莫不是皇上惦記慧貴妃,雖然沒翻牌子,還是接了她去?"慧貴妃水蔥似的手指,慢慢剝了一枚金橘吃了,清冷一笑:"本宮怎麽知道是誰在車裏?這種有違宮規又秘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宮便罷了。"如懿端著茶盞,拿茶蓋徐徐撇著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誰,大家要真這麽好奇,不如去喚了王欽來問,沒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慧貴妃媚眼微橫,輕巧笑了一聲:"這樣的事隻有嫻妃敢說,也隻有嫻妃敢做。不如就勞駕嫻妃妹妹,去扯了王欽來問。"如懿隻看著茶盞,正眼也不往慧貴妃身上瞟,隻淡淡道:"誰最疑心便誰去問吧。金簪子掉在井裏頭,不看也有人急著撈出來,怎麽舍得光埋在裏頭呢?"嘉貴人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也是的,什麽好玩意兒,隻怕藏也藏不住。等著看就是了。"眾人正說著,隻聽裏頭環佩叮咚,一陣冷香傳至,眾人知是皇後出來了,忙噤聲起身,恭迎皇後出來。

皇後扶著素心的手,行走間沉穩安閑,自有一股安定神氣,鎮住了殿中的浮躁心神。皇後往正中椅上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靜聲道:"方才聽各位妹妹說得熱鬧,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裏,什麽好事情,這麽得各位妹妹的趣兒?"眾人麵麵相覷,到底是嘉貴人沉不住氣先開了口:"臣妾們剛才在說笑話兒呢,說昨夜皇上並沒有翻牌子,鳳鸞春恩車卻在長街上走著,不知是什麽緣故呢。"皇後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輕輕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擋去了熱氣:"能有什麽緣故?不過是咱們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罷了。""多了位妹妹?"嘉貴人忍住驚詫之情,勉強笑道,"皇後娘娘的意思是……""連著天寒,本宮囑咐你們不必那麽早來請安,所以你們有所不知。方才你們來前,皇上已經讓敬事房傳了口諭,南府白氏,著封為玫答應。本宮也已經撥了永和宮給她住過去。"慧貴妃攥緊了手中的絹子,忍不住低呼:"南府?那不是……"如懿心裏雖也意外萬分,卻也忍住了,隻與海蘭互視一眼,暗暗想,難怪這麽重的熏香氣息,果然是這麽一個玉人兒了。

皇後麵上波瀾不驚,隻抬了抬眼皮看了慧貴妃一眼:"照理說貴妃應該是見過的,聽說是一個彈琵琶的樂伎。"慧貴妃眉頭微鎖,凝神想去,昨日所見的幾個樂伎裏,唯有一個眉目最清秀,身形又豐腴多魅,想來想去,再無旁人。她咬了咬牙,忍著道:"是有一個彈鳳頸琵琶的,皇上還嫌她們彈得不好……"純嬪鬱然籲了口氣道:"琵琶彈得好不好有什麽要緊,得皇上歡心就是了。"旁人聽了這一句還罷了,落在慧貴妃耳中,雖然說者無心,卻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嚨裏都忍不住冒出血來。她死死抓著一枚金橘,直到感覺沁涼的汁液濕潤地染在手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喝了口茶掩飾過去。

嘉貴人柳眉揚起,不覺帶了幾分戾氣:"南府樂伎,那是什麽身份?比宮女還不如。宮女晉封還得一級級來,先從無名無品的官女子開始呢,她倒一夕之間成了答應了。"皇後和藹道:"樂伎雖然身份不如宮女,但總比辛者庫賤奴好多了。康熙爺的良妃,不是還出身辛者庫麽?照樣生下皇子封妃,一生榮寵。也因著樂伎不是宮女,皇上格外恩賞些,也不算破了規矩。"嘉貴人眉心微曲,嫌惡似的撣了撣絹子:"樂伎是什麽低賤身份,來日在這裏與我們平起平坐,是要和我們閑話南府裏的哪個戲子有趣呢,還是她穿上哪身樂伎的衣裳彈起琵琶來最勾魂?咱們已經有一個海常在平時陪著說說絲線刺繡了,如今倒來了個更好的。"海蘭聽說到她,卻也悶悶地不敢說話。皇後臉上一沉,已帶了幾分秋風落葉的肅然之氣:"好了!"嘉貴人一驚,自知失言,也不敢多說了。皇後緩和了口氣道:"不管怎麽說,玫答應都是皇上登基後納的第一個新人,皇上要喜歡,誰也不許多一句閑言碎語。本宮隻有一句話,六宮和睦,才能子嗣興旺。誰要拈酸吃醋,彼此間算計,本宮斷斷容不下她!"眾人諾諾答應了。一時間氣氛沉悶了下來,倒是純嬪大著膽子道:"皇後娘娘,臣妾有一個不情之請,實在是……"皇後溫和道:"有什麽事,但說無妨。"純嬪躊躇片刻,還是道:"娘娘,昨兒夜裏刮了一夜的風,臣妾聽著怕得很。臣妾的三阿哥還在繈褓之中,一向怕冷畏寒的。臣妾心中掛念,想請皇後娘娘允準,允許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皇後一時也未置言,隻是抿了口茶,方微笑道:"今兒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三阿哥。祖宗規矩,半個時辰也夠盡你們母子的情分了。"慧貴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後娘娘,後宮妃嬪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望,但都不許過了半個時辰。皇後娘娘常去探望幾位阿哥和公主,本宮也跟著去過一次,三阿哥受的照顧比皇後親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還好呢。饒是這樣,皇後娘娘還千叮萬囑了三阿哥年幼嬌嫩,要萬事小心。有皇後娘娘這麽眷顧,純嬪你還有什麽不足的?難道多陪了一會兒,你的三阿哥到了冬天便不知道冷了麽?"純嬪被她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隻得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後寬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兒子本宮是知道的。隻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再這樣成日記掛著兒子,還怎麽好好伺候皇上呢?"至此,眾人再無閑趣,便各自散了。

慧貴妃本在最後,正起身要走,見皇後向她微微頷首,便依舊坐在那兒,隻剝著金橘吃。

待到眾人散盡了,皇後方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道:"暖閣裏有上好的薄荷膏,你來替本宮揉揉。"慧貴妃答應著跟著皇後進了暖閣。素心取出一個暗花紋美人像小瓷缽擱在桌上,便悄然退了下去。慧貴妃會意,打開一聞,便有衝鼻清涼的薄荷氣味,直如湃入霜雪一般,登時清醒了不少。她用無名指蘸了一點替皇後輕輕揉著,低聲道:"不是臣妾小心眼兒,皇上納了這樣一個人,實在……"皇後輕輕籲了口氣:"身份低賤也就罷了,隻要性子和順總是好的。你卻不知道她的來曆……"慧貴妃愈加驚疑:"什麽來曆?"

皇後仿佛無限頭痛,泠然道:"本宮隻當皇上封了個嬪妃,也沒往心裏多想。誰知才讓趙一泰去南府問了底細,那白氏竟是和她有關的。"慧貴妃大驚失色:"娘娘的意思是……嫻妃!"她愈想愈不對,恨聲道,"果然呢!臣妾以為皇上不太去她那裏,她便安分了。原來自己爭寵炫耀不算,暗地裏竟安排了這個進來,真是陰毒!"皇後用手指蘸了一點薄荷膏在鼻下輕嗅片刻,才覺得通體通泰許多:"不是她陰毒,是咱們整日裏以為高枕無憂,疏忽大意了。一個不留神就出來一個玫答應,她若是個好的也罷了……"慧貴妃切齒道:"南府裏出來的,能有幾個好的?一個個狐媚惑主,輕佻樣兒。臣妾方才想起來,昨日臣妾覺著她們琵琶技藝不佳,白說了一句,便有一個膽子大的敢當著皇上回臣妾的話。一個兩個都是這樣膽大包天的,能有什麽好的?"皇後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當著你的麵也敢如此,那就真不是個安分的了。"她隱然憂道,"本宮顧著後宮千頭萬緒的事情,總有顧不到的地方。你是貴妃,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宮看著點警醒著點,哪日我們姐妹被人算計了去都不曉得!嫻妃近來無寵,可她才十八歲,來日方長……"慧貴妃微微失神,按著太陽穴的手也不覺鬆了下來:"臣妾已經二十五了……"皇後的手輕輕搭在慧貴妃纖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二十五,本宮也已經二十五了。"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二十五又如何?隻要咱們眼光放得長遠,萬事顧慮周到,一個人眼睛不夠,另一個人幫襯著,總不會有顧不到的地方,也容不得狐媚子媚寵。當日本宮分配殿宇的時候,特意把海蘭放在你宮裏,你知道是為何麽?"慧貴妃聽得皇後語氣沉穩,心下也稍稍安慰,忙道:"潛邸之時,除了臣妾與嫻妃、嘉貴人,其餘人等都不算得寵。皇後娘娘將海蘭放在臣妾宮裏,是要防著她哪一日又偷偷狐媚了皇上。皇後娘娘放心,皇上快連她是誰都不記得了呢。"皇後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一轉,見她隻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不覺搖頭道:"這雖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不是最要緊的。海蘭向來不得寵,所以對皇上而言,既是一個記不得的人,也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新鮮人兒。你防著她不錯,但更要防的是嫻妃與海蘭的親近。"慧貴妃旋即會意:"娘娘的意思是說,海蘭也會成為第二個玫答應?"皇後沉靜道:"那也未必。但凡事不能不多長個心眼。你自己宮裏的人,自己留心著吧。"這邊廂延禧宮裏也不安靜,如懿正站在廊下看著從內務府領來的冬日所用的炭火份例。小太監三寶領著幾個人數清了,上來回話道:"娘娘,已經數清了,黑炭一千二百斤,紅籮炭三百斤,都已經在外頭了。"如懿點點頭,問道:"海常在那兒如何?"三寶道:"按著常在的位分,沒有紅籮炭,隻有按著每日二十斤的黑炭算。但是奴才方才打內務府過來,聽說……"如懿蹙眉:"說話不用吞吞吐吐,聽說什麽?"三寶嚇得吐了吐舌頭,忙說:"聽說海常在宮裏總說黑炭不夠用,可那份例是定了的,哪有再多?怕是海常在正受著凍呢。"阿箬替如懿將剛籠上的手爐捧了來,細心地套上一個紫絨爐套才送到如懿手裏,輕聲道:"外頭風大,小主仔細被風撲了腦仁,回頭著了風寒。"如懿笑道:"總關在屋子裏悶得慌,這兒避風,倒也不怕。"阿箬又道:"聽三寶說這話,海常在一向是老實的,若不是凍得受不住,怕也不會去跟內務府再要炭了。隻不知她宮裏統共就那兩個人,怎麽會不夠呢?"如懿歎息道:"這就是她的難處了。昨兒夜裏我和她都在寶華殿誦經祈福,才摸到她的手爐溫溫的,居然都不熱。我還以為是伺候她的葉心和香雲不仔細,誰知道問了一句,她眼睛都紅了,說是份例的炭根本不夠用,她那西曬的屋子本來就冷,平日裏燒一個火盆就勉勉強強了,哪裏還顧得到手爐腳爐。我這才知道,她的日子竟這樣難過。"阿箬正了正身上一色兒的暗紫色宮裝,寬慰道:"這也不能怪小主。貴妃向來和小主不睦,小主自然不便去她的鹹福宮看海常在,否則怎會顧不到?要說起來,也是貴妃太不當心了,由著自己宮裏人受苦。"如懿心下難過,忍著氣道:"按理說海蘭隻有兩個丫頭,兩個太監,東西自然不會不夠。但她告訴我,貴妃怕冷,總嫌著宮裏不夠暖和,內務府送來的炭都是克扣了大半才給她的。貴妃自己也就罷了,連奴才的屋子裏都燒得暖烘烘的,也不顧著海蘭。"阿箬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怎麽成?再往下正月裏二月裏凍得不行,海常在怎麽受得住?"如懿歎了一聲:"這何嚐不是我的不是,為了避嫌避禍,這樣委屈了她。若我仔細些早發覺了,她也不必這樣受凍。"她喚過三寶,"你仔細些,悄悄兒送些炭到海常在那兒,別叫人留意著。還得記得隻能是黑炭,她的位分不能用紅籮炭,那紅籮炭燒了的炭灰是銀白的,一眼就叫人認出來了,反而不好。黑炭卻是看不出多少的。"三寶應了一聲道:"奴才明白。會趁貴妃去請安時隔幾天送一次,免得送多了點眼。"如懿滿意微笑:"那就趕緊去吧。還有,內務府撥來的冬衣,你也挑一批好的,悄悄兒送過去。"阿箬看三寶下去了,便道:"小主待海常在也算有心了,天剛冷的時候就送了好些新棉去,如今又送衣裳。"如懿頗有觸動:"這宮裏有幾個人是好相與的?海蘭也算和我投契了,彼此照應些也是應當的。"她轉過臉問阿箬,"方才讓你去永和宮送些薄禮給玫答應,可打聽到了什麽?"阿箬眼光往四周一轉,忙輕聲道:"奴婢奉小主之命送了兩匹妝花緞過去,誰知道永和宮可熱鬧了呢,嘉貴人和怡貴人都送了東西去,連慧貴妃也賞了好些東西呢。"如懿念及什麽,便問:"那純嬪……""奴婢去的時候純嬪宮裏還沒送東西去呢。"如懿明白,剛離了皇後宮裏,純嬪一定是緊趕著去了阿哥所看望兒子。即便回來了,也必定傷感兒子不在身邊,一時也怕顧不到這些禮數。她便道:"那等下我去鍾粹宮看看純嬪,她也可憐見兒的。"阿箬又道:"奴婢特意拜見了玫答應。雖然是答應,但永和宮的布置,玫答應的打扮,比怡貴人還尊貴呢。可見雖然才侍寢了一次,皇上卻是極喜歡的。"話音未落,卻聽嘉貴人婉轉的嗓音自院外傳入:"皇上怎麽會不喜歡玫答應?吹拉彈唱的有什麽不會?又是人家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人兒!"如懿微一揚眸,就見金玉妍穿了一身玫瑰紫柳葉穿花大毛鬥篷,扶著侍女麗心的手風擺楊柳似的進來。玉妍見了如懿便躬身福了一福,笑聲冷冽如簷下冰:"恭喜嫻妃,賀喜嫻妃了。"如懿一怔,旋即笑道:"嘉貴人這句話合該對著永和宮的玫答應說。怎麽錯到了延禧宮呢?"嘉貴人冷笑一聲:"嬪妾沒這樣好的本事,調理得出花朵兒一樣的人兒吹拉彈唱,歌舞迎人。娘娘一手栽培出了這樣得意的人來,怎麽不算喜事呢?"如懿心下含糊,雖不知出了什麽事,卻聽得金玉妍句句話都衝著自己來,便也不假辭色:"嘉貴人一向快人快語,今兒有話也不如直說。本宮洗耳恭聽。""洗耳恭聽?"嘉貴人盈盈一笑,那笑意卻似這天氣一般,帶了犀利的寒氣,"嫻妃娘娘聽琵琶曲兒聽得熟了,何必今日早上要和咱們一樣糊塗,還議論玫答應的來曆呢?"如懿聽她提得"來曆"二字,心中越發糊塗。卻見金玉妍一臉了然,想是什麽都知道,與其自己揣測,還不如聽她說來。如懿隻得道:"不管嘉貴人說什麽,關於玫答應的來曆,本宮真是懵然不知。若是嘉貴人覺得不必白來這一趟延禧宮,不如賜教告訴本宮一聲,也好叫本宮落個明白。"嘉貴人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如懿坦白:"真不知。"

嘉貴人似信非信地挑眉看著她,緩了口氣道:"玫答應不是娘娘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南府的麽?"如懿與阿箬對視一眼,彼此俱是愕然,嘉貴人見她神色不假,也有幾分信了:"你真的不知道?"如懿走到廊下,坦誠道:"這件事本宮也是毫不知情,正打算讓阿箬去打聽了的。妹妹若是知道,不妨直言。"嘉貴人冷冷看了她一眼:"玫答應是先帝雍正八年,你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來的人。"如懿凝神想了一想:"雍正八年本宮才十三歲,如何能得知這些事?"嘉貴人撫著指上尖尖的護甲:"你不知道,不代表當年的景仁宮皇後不知道。慧貴妃和嬪妾已經查問過,當年玫答應入南府,是景仁宮皇後允許的。你當年雖不知情,難道後來也一無所知麽?何況玫答應突然得寵,也太奇怪了些。其中的關節,也隻有娘娘你自己知道了。"金玉妍言畢,扶了麗心的手徑自離去。唯餘如懿站在院中,聽著簷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來,滴答,滴答,敲在她疑惑不定的心上。

第十三章 蕊姬(下)

這一日是臘月初一,皇帝照例宿在皇後宮中。如懿聽著窗外風聲淒冷,雪落綿綿,正對著燈花想著心事,卻見阿箬進來,抖落了一身的雪花,近前道:"小主。"如懿將自己壺中的茶倒了一碗遞給她,又將暖爐給她捧在懷裏:"先喝杯熱茶暖一暖。"阿箬凍得抖抖索索的,一氣把那茶喝盡了,方暖過來道:"都打聽清楚了。玫答應的確是出自咱們府裏,也是老主子手裏進來的人。不過那年先帝選充南府的樂伎,各府裏都挑了好的送進來,倒也不止咱們一家。奴婢問過了,玫答應今年十七,是十二歲的時候送進來的。"火盆裏一芒一芒的紅籮炭燒得極旺,不時迸出幾星通紅的火點子。如懿慢慢地撥著指甲,凝神道:"難不成姑母這麽早就布置下了人在宮裏?隻是有這麽個人,姑母也不曾向我提過一句呀。"阿箬搓著手取暖道:"奴婢也是這麽想。隻不過最後那幾年老主子自顧不暇,與小主也來往不多,渾忘了也是有的。"如懿點點頭:"也許也是咱們想多了,不過是各府裏都送了人進來,咱們恰巧也有一個罷了。落在別人眼裏,疑心便生了暗鬼,以為是我唆使了送去皇上那兒的。"阿箬冷笑道:"可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都往咱們頭上栽,小主可別再那麽好性子了。什麽時候冷不丁給她們一下,她們就都知道厲害了。"如懿一笑:"再厲害也厲害不過你的嘴!"她蹲下身,拿起烏沉沉的火筷子撥著火盆裏的炭,底下冒出一陣香氣,阿箬吸了吸鼻子,喜道:"好香!是烤栗子的味道!"如懿笑道:"知道你愛吃,你剛出去我就往火盆裏扔了好幾個栗子,這會兒正好。你自己拿火筷子夾出來,仔細燙手。"阿箬忙不迭地笑著答應了,取出烤得爆開的栗子,顧不得燙,就剝開吃了起來。

暖閣裏燈火通明,隱隱地透著栗子的甜香,主仆倆相視一笑,倒也開懷。

此後連著幾日,但凡有侍寢,必是永和宮的玫答應,得寵之深一時風頭無兩。加之數日鵝毛大雪,出門不便,皇後免了晨昏定省,一時之間眾人對這位未曾謀麵的玫答應存了無數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後雪止晴霽,終於能出門了。這日的宮中請安,眾人便到得格外早。

果然才坐定陪皇後聊了幾句,殿外便有太監通傳:"玫答應到了。"聽得這一聲,本來還在笑語連珠的嬪妃們都靜了下來,不自覺地向外看去。

隻見殿門豁開,一個身著淺菊色繡碧桃花蝶蘇緞旗裝的女子低著頭盈盈走進,她梳著精巧的發髻,發間不用金飾,隻以碧璽花朵零星點綴,髻上斜兩支雪色流珠發簪,卷起的鬢邊嵌著一粒一粒瑩瑩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碧桃花瓣,伴著銀線湖藍淺翠的蝴蝶,精繡繁巧輕靈如生,仿佛嗬口氣,便會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飛於衣裾之上。

慧貴妃見她早不是昔日打扮,不覺擱下茶盞,冷笑一聲:"狐媚!"因是玫答應一直低著頭,雖未看清模樣,嘉貴人已然奇道:"咱們冬日的衣衫厚重,怎麽她這一身卻輕薄,好像不怕冷似的。"純嬪坐在她身旁,低低道:"聽內務府說江寧織造新貢了一種暖緞,雖然輕薄,卻十分暖和。"嘉貴人鬱然歎了口氣道:"自從皇上登基,皇後下了命令,不許用純金的首飾,不許金線織衣,更不許用江南的好料子,說是靡費。如今看她這一身衣裳便是蘇緞的料子,隻是個答應也用了銀線織繡,雖未用金飾,可那碧璽又如何不貴重了?"純嬪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噤聲。嘉貴人沒好氣地收斂了神色,隻擰著絹子不做聲。

玫答應低頭欠身,行了一禮:"臣妾永和宮答應白氏參見皇後娘娘、各位小主。皇後娘娘萬福金安,各位小主順心遂意。"皇後含了一縷妥帖雍容的笑意,和言道:"這便是玫妹妹了,本來早應相見的,隻是一直大雪,到了今日才得見。起來吧,蓮心,賜座。"玫答應抬起頭來,眾人見她這般盛裝打扮,隻以為是個千嬌百媚的絕色美人,誰知仰起麵來,不過是個白淨嬌麗的麵孔,雖然十分清秀,但也隻是中上之姿而已。旁人倒還不覺得怎樣,嘉貴人先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隻低頭撥著自己手腕上的銀鑲珠翠軟手鐲,笑吟吟地不說話。

蓮心在海常在之後添了一張椅子請玫答應坐了,又殷勤端上茶來。

玫答應倒也不羞怯,朗聲道:"本該早些來拜見皇後娘娘的,可惜一直天公不作美,到了今日才能來。"皇後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和婉的笑紋:"來與不來,都隻是一份心意。以後朝夕相見,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處的了。"說罷便由蓮心一一指了妃嬪引她見過。

嘉貴人輕聲笑道:"不僅咱們是好相處的,皇上也格外疼妹妹啊。妹妹這身料子,輕薄暖和,是江寧進貢的暖緞吧。"玫答應淡淡笑道:"嘉貴人好眼力。"嘉貴人唇際欲笑未笑:"不是我好眼力,而是乍一看見妹妹穿得單薄,害怕凍著了妹妹。原來是皇上的一片心意。隻是這暖緞難得,連皇後宮裏也都沒有,我也隻是聽說了胡亂一猜罷了。"嘉貴人娓娓道來,眾人心裏難免多了一分醋意,玫答應還是那樣淡淡的神情:"是麽?皇上隻是賞了我衣裳,別的我不多問,也全不知道。"嬪妃們見她隻是這樣疏懶的神情,也知道不好相與。倒是慧貴妃說了一句:"皇上登基後皇後娘娘就一直主張後宮簡樸。妹妹隻是區區一個答應,這身衣服也略奢華了些。"玫答應懶懶抬了抬眼:"是麽?皇上喜歡嬪妾這樣穿而已。"慧貴妃一時噎住,不覺有些氣惱。

皇後看出幾分端倪,朗然道:"好了。外頭雖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凍,路滑難行,大家還是早些回去吧。快到年下了,別凍著身子才好。"眾人答應著散了,便各自上了輦轎回宮。

阿箬替如懿圍上雲白青枝紋雁翎氅,兜好風毛和暖爐,扶了她的手出去。如懿看著滿世界冰雪銀裝,便道:"別傳輦轎了,這麽好的雪景,咱們從禦花園慢慢走回去。"阿箬笑道:"也好。好些天沒出來了,悶得慌呢。"二人正要邁步出去,忽聽身後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如懿轉過頭去,卻見玫答應攜了一個小宮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嫻妃娘娘好雅興,嬪妾正好想去禦花園中賞雪,不知娘娘可否願意與嬪妾同行?"如懿笑道:"既然妹妹願意,獨行不如結伴罷了。"二人慢慢踱步向前,雪後的陽光雖無多少暖意,但與雪光相映更加顯得明亮。多日來的積雪更是將禦花園映得白光奪目,恍若行走在晶瑩琉璃之中。偶爾有樹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越發襯得周遭安靜得仿佛不在人世。此時積雪初定,間或有幾株蠟梅正開得繁盛。那蠟梅素黃粉妝,色如蜜蠟,金黃燦爛一樹,加上梅枝間新雪相襯,呼吸間隻讓人覺得清芬馥鬱,冷香透骨如懿不覺深吸了一口氣,玫答應察覺,便笑:"嫻妃娘娘喜歡梅花?"如懿伸手攀住一掛蜜凍似的花枝輕輕嗅了嗅,沉醉道:"是,尤其是綠梅,清雅宜人,不落凡骨。"玫答應道:"娘娘見過綠梅?"

如懿頷首:"小時候和阿瑪去蘇州,在那時見過兩次,實在是人間至美之物。"玫答應淡淡一嗤,唇邊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嬪妾也是因為善彈月琴,才被人從蘇州買來。後來才機緣巧合被送進宮來。"如懿奇道:"聽聞玫答應出身南府琵琶部,不是應該善彈琵琶麽?"玫答應幽然凝眸,墨灰色的憂傷從眸底流過:"嬪妾本來擅長的是月琴,隻因入了南府,教習師傅說先帝喜歡琵琶,才改學的。"她伶仃的歎息轉瞬落在寒風裏,"哪裏不都一樣?喜歡什麽,中意什麽,都由別人說了算,半點由不得自己。"如懿聽她感傷身世,便試探道:"這句話,你是在怪烏拉那拉府當年把你送進南府麽?"玫答應冷然一笑:"送嬪妾是送,送旁人也是一樣,有什麽可怪的?不送嬪妾進南府,嬪妾也不過是府裏一個樂伎,漂若浮萍罷了。哪裏比得上嫻妃娘娘金尊玉貴,連喜歡的花都是骨骼清奇的稀世綠梅,相形之下,嬪妾不過是風中柳絮,蒲柳命數了。"如懿正不知如何接話,隻聽得後頭一個聲音道:"隻可惜這綠梅實在是難得。凡事太過清奇,終究不容於世長久。嫻妃,你說是不是?"如懿聞聲抬首,卻見慧貴妃攜了宮女站在不遠處一樹蠟梅下,手中折了兩枝蠟梅,盈盈向她笑語。

如懿見了她,便與玫答應屈身行禮道:"給貴妃請安。"慧貴妃吩咐了"起身",笑道:"風吹得順,聽見嫻妃與玫答應閑聊,倒惹得玫答應自傷身世了。"她笑著向玫答應瞥了一眼,"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說的就是玫答應啊。"玫答應微微低首:"再相見,貴妃娘娘雍容華貴,風姿依舊。"慧貴妃細細打量著她,最後將目光落在她水蔥似的纖纖指尖上:"這麽會說話,南府裏應該選你去唱曲兒,隻彈琵琶是可惜了。倒還沒問過妹妹,叫什麽名字呢?"玫答應不信她不知,卻還是答道:"嬪妾姓白,名蕊姬。"慧貴妃唇角漾著甜美的笑意,眼中的清冷卻與這冰雪並無二致:"果然是個好名字,一聽生來就是供人賞玩取樂的。"玫答應眉心一跳,臉上卻平靜無波:"命裏注定的緣分,若能供皇上一時之樂,就是嬪妾的無上福澤了。"慧貴妃聽她句句仗著皇帝的恩寵,笑意頓斂,冷冷道:"別以為封了個答應,你的榮寵就長久了。你那一手琵琶,皇上閑時當麻雀唧喳似的聽個笑話兒,還真當自己成了鳳凰清啼麽?"玫答應不卑不亢,隻蘊了一抹淡淡笑意,悠然望著天際道:"嬪妾自知琵琶不如貴妃娘娘,姿容也不如貴妃娘娘。可是娘娘想過沒有,為什麽皇上放著娘娘這一手琵琶絕技不聽,隻喜歡嬪妾這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呢?"慧貴妃神色一冷,還不及回嘴,玫答應眼波悠悠在她麵上一轉,恍若無意般望著近處一樹怒放的蠟梅,悠然道:"歲月匆匆,不饒人哪!"慧貴妃臉色大變,隻見一張粉麵漸次蒼白下去,直如枝丫上透白的積雪一般,腳下微微一個踉蹌,身邊的宮人忙牢牢扶住了。

如懿聽得不對,立刻嗬斥道:"放肆!貴妃和本宮麵前,豈容你胡言亂語,肆意犯上!"玫答應毫不畏懼,她的笑聲落在雪野中恍若簷下風鈴一般清脆玎玲:"嫻妃娘娘別吃心,娘娘隻比嬪妾長了一歲,歲月怎舍得薄待了娘娘?嬪妾說的是誰,那人心裏自然清楚!"如懿本是好意,念在同出於烏拉那拉氏門下,想替她圓了過去。誰知蕊姬毫不領情,越發指著慧貴妃不依不饒。饒是如懿這樣的外人,聽了亦覺得下不來台。

慧貴妃才一站穩,聽得這一句,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顯是怒到了極點。她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恨不能在玫答應年輕飽滿的麵孔上狠狠刺出兩個血洞來。片刻她口中迸出兩個字:"掌嘴!"話音擲地有聲,不容半句辯駁。慧貴妃身邊的首領太監雙喜一個搶身,按住了玫答應的肩就要往下按。偏是那玫答應是南府出身的,身段水蛇兒似的輕靈,輕輕一擰便扭開了。雙喜一個手快,這下再不留情,往她膝彎裏狠狠一踢,玫答應吃痛,一下就跪在了雪地裏。雙喜一個耳光就要扇上去,玫答應如何肯受辱,喝道:"我是皇上親封的嬪妃,怎容你一個奴才欺辱?"雙喜稍一猶豫,按著玫答應肩膀的手卻絲毫不肯放鬆。

如懿看情勢不好,忙求道:"貴妃娘娘,蕊姬剛成答應不久,宮中的規矩禮數還沒有都懂得,但請貴妃寬恕,饒了她一遭吧。"慧貴妃冷冷一笑,根本不去理睬如懿,隻看著玫答應道:"自己才從奴才堆裏爬出來,就嫌棄人家是奴才不配動你了?你是皇上親封的答應,本宮是皇上親封的貴妃,雲泥之別,你敢冒犯本宮,就活該要受責罰!雙喜,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話音剛落,玫答應雪白嬌嫩的臉頰上便已經狠狠挨了一掌。雙喜顯是用足了力氣打下去,玫答應的左側臉頰立刻高高腫起,嘴角溢出猩紅一抹血痕。她猶自不怕,仰著頭道:"旁人說奴才兩個字就罷了,貴妃娘娘自己也是包衣出身,和嬪妾有什麽兩樣?又誰比誰高貴了!"慧貴妃自抬旗為高佳氏之後,平生最恨人提起她是漢軍旗包衣出身,生生地比如懿矮了一截。此時又正當著如懿的麵,她愈加氣得渾身發顫,指著玫答應厲聲道:"雙喜,她這樣不知死活,你也不必留情!給本宮狠狠地打,打到她老實為止!"這一吩咐,雙喜更落了十二分的力氣,又狠狠扇了兩下。如懿轉過頭不忍去看,那聲音卻劈啪響亮入耳,想躲也躲不過去。

突然耳邊利落一聲"住手",眾人聞言轉身,舉目卻見洋洋灑灑一行人,前導四人執銷金鳳首提爐,隨侍太監在後執翟扇、掌曲柄五色九鳳傘,色彩灼灼,在紛白雪地中格外奪目。皇後身邊的趙一泰走在前頭,喝道:"皇後娘娘駕到!"眾人一個醒神,忙一齊屈身下去,齊聲道:"皇後娘娘萬福金安。"皇後的神色並不好看,一時也未叫"起來",居高臨下看著眾人:"本宮本想去阿哥所探視幾位公主阿哥,誰想才走到這裏,就聽見你們喧嘩吵鬧,毫無體統!"她的目光從貴妃、嫻妃、玫答應身上從容滑過,帶了幾分沉肅之意,"這裏是宮中禦苑,不是你們自家的刑場,容得你們在這兒失了皇家的體統。"慧貴妃恨恨瞟了玫答應一眼,努力擠出幾分笑色,回稟道:"皇後娘娘息怒。娘娘有所不知,玫答應出言狂妄,肆意犯上,不僅譏笑臣妾出身包衣,又譏諷臣妾人老珠黃……"玫答應毫不示弱,仰起臉露出唇角兩道血痕,她雪白的麵孔尤顯得淒厲猙獰。"皇後娘娘明鑒,臣妾是說過慧貴妃出身包衣,但就因貴妃出身包衣才有今天的榮寵,這話並沒有錯。但貴妃娘娘所言'人老珠黃',臣妾絕對沒有說過這四個字,隻是歎息歲月匆匆罷了。"她轉頭看了如懿一眼,"皇後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問一問嫻妃娘娘。"如懿聽她辯駁,雖然意指貴妃人老珠黃,但的的確確沒有說出"人老珠黃"四個字,隻得回道:"方才玫答應的確是出言不敬,但'人老珠黃'四個字,確實是沒有說過。"慧貴妃愈加不忿:"她雖沒有說過這四個字,但的的確確就是這個意思。嫻妃你如此縱容包庇,要說和玫答應絕無勾連,本宮實在不信!"如懿心中一驚,再想分辯,想想慧貴妃已然認定,再多言也是無濟於事,索性別過臉去不再應對。

皇後臉色一沉,喝道:"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意思,一時誤會也是有的。"她緩了緩聲氣,和言道,"玫答應新晉嬪妃,自然有禮數不周的地方。你是僅次於本宮的貴妃,管教約束也是應該的。既然掌嘴也掌了,臉也成了這個樣子。罷了,都起來吧。"眾人忙謝過起身,玫答應倔強道:"皇後娘娘,臣妾的確言語有失,但貴妃娘娘氣急敗壞便叫掌嘴。臣妾新侍皇上不久,就損傷了容顏,皇上若是問起,臣妾不敢不答。"皇後看她的目光並不含任何溫意:"皇上若是問你,你們各執一詞,皇上誰的也不會聽。本宮隻會秉公直言。你錯在言語犯上,貴妃罰你不錯,隻是罰你的人下手太重罷了。你要再不安分,頻頻生事,本宮也不會容你!"皇後甚少以這樣的口吻說話,如懿知道利害,忙在後頭悄悄拉了拉玫答應的披風。玫答應聽得皇後如此語氣,一時也不敢再言。

皇後見眾人都是默然無聲,便向如懿溫和道:"嫻妃,這件事你未曾過多參與。這樣吧,就由你送玫答應回去,好好勸解她幾句。"如懿本不欲接這差事,免得眾人都以為她真與蕊姬有何勾連。可偏偏方才有些話沒有問完,想想既然身在這嫌疑裏,一時也避不開,便也答應了。

慧貴妃見二人去得遠了,忍不住憤憤道:"皇後娘娘寬厚仁慈,隻是這種小婢子出身寒微,輕狂驕縱,若不好好教導規矩,隻怕仗著皇上寵愛要翻了天了。"皇後冷然瞟了她一眼:"打你也打了,雪地裏你也讓她跪著了。你還要怎樣?真打破了臉,跪傷了膝蓋,皇上問罪下來,你怎麽回話?"慧貴妃賭氣道:"臣妾就實話實說罷了。左右也是玫答應自己先錯了。"皇後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她的確是錯了,但你是貴妃,是居上位者,應該有容人之量,這樣發作鬧起來,隻為了幾句言語口角,即便真是玫答應錯了,皇上也隻會怪你心胸不夠開闊。"她推心置腹道,"好妹妹,不是本宮要說你,她是皇上的新寵,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要忍過這一時之氣。等到時日長了,皇上冷了下來,你要打要罰,皇上不會心疼,反而還覺得你對。你可明白麽?"慧貴妃這才露出幾分懊喪之情:"那臣妾已經把她的臉打成那樣了,皇上會怪罪臣妾麽?"皇後微微歎息:"你呀!好了,這件事皇上要真過問,本宮會替你圓過去。另外,本宮會讓人從太醫院拿些清涼消腫的藥膏替你送過去。這件事畢竟她也有錯,若她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敢隨意去皇上那兒哭訴。"慧貴妃這才稍稍放心,心悅誠服道:"有皇後娘娘做主,臣妾就安心了。"皇後轉頭吩咐:"素心,你即刻去太醫院送些膏藥去永和宮,別耽誤了。"素心答應著去了。慧貴妃感激道:"臣妾謝過皇後娘娘。"皇後含了一分欣慰的笑,道:"好了。你若有空,就陪本宮去阿哥所吧。"慧貴妃忙扶過皇後的手,兩人攜著手踏雪而去。

第十四章 風波

如懿陪著蕊姬一路自禦花園返回永和宮。因大雪初停,一路上掃雪的宮人並不少,見了二人同行,忙不迭跪下行禮請安。然而蕊姬因掌摑而受傷的麵頰格外惹人注目,即便宮人們在低頭行禮時,亦不免拿眼偷瞧,並以彼此的眼色來交換詫異與驚奇之情。蕊姬對此似乎渾不在意,既不借闊大的風帽掩飾傷口,也不喝止宮人們看似無禮的行徑,隻是施施然行走,仿佛渾不覺旁人的目光與私語。

回到永和宮中,侍婢們趕忙迎接上來,替如懿和蕊姬接過風帽與鬥篷,又換過新的手爐。她們見到蕊姬紅腫的臉頰,雖然麵色驚疑卻不敢相問,想是蕊姬這裏規矩極嚴,自己不說,旁人問都不許問一句。如懿四下裏掃了一眼,這才察覺,裝飾一新的偌大的永和宮中,侍奉的宮人竟比身為貴人的黃綺沄更多。而殿中所用的炭火,也是身為答應根本用不上的紅籮炭,烘得一室洋洋如春。阿箬侍奉在側,不覺露出幾分驚異之色。如懿察覺,旋即道:"阿箬,去問問她們有沒有消腫的藥膏,若沒有,趕緊著人去太醫院領。"阿箬答應著出去了,恰好外頭小太監進來通報,說內務府送了新做的匾額來要掛在正殿。蕊姬頷首道:"讓他們拿進來吧。"內務府的執事太監恭恭敬敬捧了匾額進來,卻是鬥大的金漆大字,寫著"儀昭淑慎"四字。

如懿即刻便認了出來,含笑道:"玫答應,這是皇上的禦筆呢。"執事太監笑道:"可不是呢。嫻妃娘娘好眼力。"蕊姬將那四個字輕輕讀了一遍,道:"這幾個字我倒是都認識,但擱在一塊兒就不知是什麽意思了。嫻妃娘娘,你若知道,還請告訴一聲兒。"如懿微微一笑:"《儀禮》中說,敬爾威儀,淑慎爾德。意思是要求女子和善謹慎,以保儀德。"蕊姬輕輕一嗤,帶了幾許輕蔑之色:"那麽嫻妃,你覺得我配不配得上這四個字?"如懿從容自若:"皇上是將這匾賜給永和宮的,既然皇上許你住了永和宮,自然是以為你擔得起這四個字。"蕊姬的目光逡巡在匾額之上,隻是含了一抹冷淡的笑意:"多少人要看見了都會覺得我不配,可是配不配,這都是歸了我的。"執事太監趕著差事,忙請示蕊姬:"請問玫小主的意思,是不是即刻掛上去?"蕊姬點點頭:"這樣的榮耀,當然不能藏著掖著,趕緊掛起來吧。"執事太監響亮地應了一聲,便帶著幾個赭衣的小太監開始動手。執事太監一臉的諂媚:"嫻妃娘娘,玫小主,這兒釘起匾額來聲音太大,怕吵著二位。不如請兩位小主挪動玉步,去旁邊暖閣稍事休息,奴才們馬上就好。"蕊姬道:"我聽了這些聲音就煩,嫻妃娘娘跟我往暖閣裏間去坐坐吧。"如懿本不想在她這兒多留,想了想還是陪她進去了。

暖閣的裏間倒還安靜,如懿見服侍的宮人們並沒有跟進來,便問:"臉上的傷腫得厲害,叫下人們煮了雞蛋給你揉揉。"蕊姬輕笑一聲:"這些下人的功夫,我比她們清楚,娘娘放心就是了。"如懿聞言微微蹙眉:"眼看著你得寵,聽你的話,倒像是很介意自己的出身。"蕊姬舉著護甲輕輕劃在黃楊木小幾上,冷笑道:"能不介意麽?從我第一次侍寢被封答應,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我,動不動就拿我的出身來笑話,恨不能生吞了我。"如懿正坐著:"人的出身是不能選的,你比別人更介意,別人就得意了。"蕊姬黑冷的眸子在她麵上輕輕一刮:"原來出身烏拉那拉氏,也是嫻妃娘娘的痛處。"如懿不意她言辭這般犀利,於是凝了一縷靜和的笑意:"若本宮不把這個當痛處,別人也不會讓本宮覺得痛。"她目光流轉,"倒是你,卻是被人認定了和本宮一路人,受了不少委屈。其實本宮也很想知道,到底你為何會一夕得幸,平步青雲?"蕊姬的護甲劃在小幾上發出"刺啦"一聲銳聲,她的容色並不好看:"旁人都以為嬪妾出自烏拉那拉府第,是受了嫻妃娘娘的指使才得幸於皇上,原來娘娘還疑心嬪妾受了旁人的指使。嬪妾若有本事受誰的指示就好了。這一輩子都是隻由得命,由不得人。"她冷然道,"原以為娘娘生性有幾分傲氣,才與娘娘多言幾句。既然如此,嬪妾要休息了,請便吧。"她話音未落,卻見小宮女進來:"小主,皇後娘娘跟前的素心姑姑來了,在外邊候著呢。"蕊姬不耐煩道:"她來做什麽?"

小宮女道:"回小主的話,說是送太醫院的藥來。"蕊姬點頭:"那就讓她進來吧。"

如懿起身要走,蕊姬便道:"方才說話得罪了,但請嫻妃替我看一眼,別是送了什麽別的來我也不懂。"如懿想著到底是皇後囑咐了自己送她來的,此刻素心來了,若自己不在,隻怕又是是非,便又重新坐了下來。

素心進來福了一福道:"嫻妃娘娘,玫答應,奴婢奉貴妃娘娘的旨意,特意從太醫院取了上好的消腫藥膏來給玫答應。"蕊姬冷笑一聲:"慧貴妃好善的心哪!剛打了我就送藥來,以為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就完了麽?這藥我還真不敢用。"素心不妨吃了這句話,捧著藥膏進退不得,隻好求助似的看著如懿:"嫻妃娘娘……"如懿伸手向她:"給我看看。"入手是一個粉瓷圓缽,缽中盛的是淡淡綠色的半透明膏體,撲鼻便是一股清涼香氣,隱隱有蜂蜜、薄荷、丹七的氣味。她取過一點輕輕一嗅,的確是尋常所用的消腫良藥,並無二致,她點頭,"宮中平常所用的消腫藥膏,的確是這種。另外,冰敷,用雞蛋揉,服食山藥、薏仁和三七粉,都可以活血消淤。"素心這才鬆了口氣:"嫻妃娘娘說的不假,紅豆薏仁湯的確是可以消腫的。其實貴妃娘娘責罰您之後自己也很後悔了。又被皇後娘娘訓斥了一頓,所以忙不迭吩咐奴婢送藥來,以免皇上召見小主時小主無法侍奉。小主放心,隻要用這個藥,三天就會消腫的。""三天?"蕊姬嗤笑道,"你能保證這三天皇上都不宣召我?"素心欠身道:"皇後娘娘說,如有宣召,也請小主顧全大局,切勿動氣喧嚷。畢竟貴妃那兒,皇後娘娘已經狠狠訓斥過了。若再生枝節,隻怕今日的事小主自己也脫不了幹係!"蕊姬微微語塞,旋即語氣凜冽:"那就替我謝過貴妃和皇後。隻要這張臉沒事,這次的事我罷休就是。"素心微笑道:"這就是了。玫答應新獲聖寵,一定希望以後步步順利,事事遂心。小主這麽聰明識大體,一定會心想事成的。"說罷素心便退下去了。如懿稍稍坐過,亦起身告辭離去。

慧貴妃扶著宮女的手順著長街慢慢走回去,一路看著雪景,神色倒也安寧。正過了建福門的甬道,忽見前麵一個綠衣的小太監鬼鬼祟祟領著兩個人背著身從鹹福宮的角門出來。慧貴妃一怔,立刻吩咐身邊的宮女茉心道:"去看看,什麽人鬼鬼祟祟地在鹹福宮附近晃蕩。"茉心追上去兩步,厲聲喝道:"誰在那裏!見了娘娘怎麽也不跪下!還不快轉過身來!"那綠衣太監腳下一遲疑,知道是走不脫了,轉身跪下請了個安:"奴才參見慧貴妃,貴妃娘娘萬安。""萬安?"慧貴妃不悅道,"你們見了本宮就跑,本宮還安什麽安?抬起頭來!"那綠衣小太監猶豫不決,隻得抬起頭來。茉心詫異道:"三寶?"慧貴妃臉色微微一沉:"你是延禧宮的人,跑到本宮的鹹福宮來做什麽?"三寶機靈地磕了頭道:"都怪這場大雪,奴才走得凍死了,想靠在鹹福宮的牆根下取會兒暖再走。誰知見到了娘娘過來,怕娘娘責罵,所以背著身就跑了。"慧貴妃蹙眉,似是不信:"鹹福宮在西邊的最末,延禧宮在東邊的最前頭,你要取個暖也走得太遠了吧。"她瞥見三寶按在雪地上的兩手洇出烏黑的痕跡來,便抬了抬眼,示意茉心上前看一眼。茉心會意,往前幾步,拉起三寶笑道:"好了,你喜歡往鹹福宮跑又怎麽了?鹹福宮的地氣暖,連皇上都愛來,別說你了。"她別過臉,朝慧貴妃點點頭。

慧貴妃會意,便換了和緩的笑意:"沒事就走吧。記得告訴你們嫻妃,有空常來鹹福宮走動。"三寶受了這一場驚嚇,正恐瞞不過去,卻不想這般輕輕揭過,忙不迭謝了恩走了。慧貴妃見他們走遠,盯著地上發黑的六個掌印,鄙夷地笑了笑:"敢在本宮麵前裝鬼,茉心,去看看是什麽?"茉心蹲下身看了一眼,奇道:"回娘娘的話,那烏黑的東西是炭灰,是黑炭的灰。"慧貴妃疑道:"黑炭又不是什麽上好的東西,難道延禧宮還缺了這個來偷?"她一回神,暗暗咬牙,"不對,她是給海蘭的!"茉心點點頭。慧貴妃愈加惱恨,一張粉麵紫漲著:"算她珂裏葉特氏厲害,本宮用了她一點兒炭,她就敢到處喊冤哭訴去了!弄得旁人來周濟,還當本宮怎麽苛待了她!"茉心連忙道:"可不是!皇後娘娘一直說後宮裏要節儉,她屋裏就那麽幾個人,能用得了多少,娘娘也是為宮裏替她儉省罷了。誰知道海常在這麽不惜福!"慧貴妃貝齒輕輕一咬,仿若無意道:"她跟延禧宮是一條心,本宮算是看得真真兒的,這吃裏爬外的東西……"她抿了抿唇,再沒有說下去。

茉心不自禁地閃過一絲寒意,便也低下了頭去,忙道:"娘娘,外頭冷,咱們趕緊進去吧。"慧貴妃微微頷首,扶著茉心進了宮。正巧內務府的執事太監從永和宮出來,在鹹福宮掛完了匾額,抹了手正要走。回頭卻見慧貴妃進來,忙堆了一臉的笑意,又是打千兒又是奉承,直哄得慧貴妃萬分高興,囑咐了宮裏的首領太監雙喜道:"這麽冷的天還要顧著差事,替本宮好好打賞他們。"執事太監高興,越發說了許多錦上添花的話:"皇上說了,鹹福宮這塊匾額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娘娘福德雙修的意頭。這層意思,聽說是皇上斟酌了好久才定的呢。說是給鹹福宮的東西,不能輕易下筆了,必得是最好的。"慧貴妃深有興致,細細賞著皇帝的禦筆,笑若春花:"皇上的禦筆難得,這個匾額是獨本宮宮裏有呢,還是連皇後那裏都有?"內務府執事太監愣了一愣,一時答不上話來。慧貴妃瞟了他一眼,輕笑一聲道:"你怕什麽?皇後娘娘那裏有是應該的,難不成本宮還會吃皇後的醋麽?"那執事太監隻好硬著頭皮道:"不止皇後娘娘宮裏,按皇上的吩咐,東西六宮都有。"慧貴妃的笑意在一瞬間似被霜凍住,眉目間還是笑意,唇邊卻已是怒容。

她的笑和怒原本都是極美的,此刻卻成了一副詭異而嬌豔的麵孔,越發讓人心裏起了寒噤:"那麽,連永和宮都有麽?"那執事太監連頭皮都發麻了,隻得戰戰兢兢答道:"是。"慧貴妃森然問:"是什麽字?"

執事太監道:"是儀昭淑慎。"

慧貴妃神色冰冷,厲聲道:"她也配!"執事太監嚇得撲通跪下,忙磕了頭道:"玫答應自己也知道不配,還特意去問了嫻妃,結果嫻妃說皇上是給永和宮的匾額,她住著永和宮,肯定是她擔得起。玫答應這才高興了。"晞月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沉成了一汪不見底的深淵,慢慢沉著臉道:"下去吧。"那執事太監聽得這一句,巴不得趕緊走了,立刻帶人告退。

慧貴妃走到正殿門前,看著外頭天色淨朗,陽光微亮,海蘭所住的西房裏,葉心正端了炭盆出來,將燃盡的黑色炭灰倒在了牆角。

慧貴妃冷冷看著,目光比外頭的雪色還冷:"雙喜,你給本宮好好盯著海常在那兒,看延禧宮的人多久悄悄來一次。"雙喜看慧貴妃神色不似往常,也知道利害,忙答應了。

連著幾日忙著年下的大節慶,戊寅日,皇帝為皇太後上徽號曰"崇慶皇太後",加以禮敬。接著又因準噶爾遣使請和,命喀爾喀紮薩克等詳議定界事宜,一連忙碌了好幾日。

這一夜雪珠子格楞格楞打著窗,散花碎粉一般下著。如懿坐在暖閣裏,惢心拿過火盆攏了攏火,放了幾隻初冬采下的虎皮鬆鬆塔並幾根柏枝進去,不過多時,便散出清鬱的鬆柏香氣來。阿箬見惢心忙著在裏間整理床鋪,如懿靠在暖閣的榻上看書,便抱了一床青珠羊羔皮毯子替她蓋上,又給踏腳的暖爐重新攏上火,鋪了一層暖墊。

阿箬見如懿捧著書有些怔怔的,便問:"小主這兩日最喜歡捧著這本《搜神傳》看了,怎麽今兒倒像沒趣了似的?"如懿笑道:"都是神鬼古怪的東西,看得多了,越發覺著待在這兒悶悶的。"阿箬笑嘻嘻道:"可不是!小主從前在老宅的時候,最喜歡偷偷溜出去跑馬了。如今下了雪這般悶,難怪小主覺得沒勁兒。"如懿悶了一會兒,便問:"皇上有好幾日沒召人侍寢了吧?"阿箬添了茶水,道:"可不是!聽說為了準噶爾的事一直忙著,見不完的大臣,批不完的折子。敬事房送去的綠頭牌,都是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的,說皇上看也沒顧上看一眼。"如懿凝神想了想:"這樣也好,就這三四日,用著那藥,玫答應的臉也該好全了。"阿箬輕哼一聲:"倒是便宜了慧貴妃!"她稍稍遲疑,還是問,"不過小主,奴婢也是想不通,皇上到底是看上了玫答應什麽,要容貌不算拔尖兒的,性子也不算多溫順,出身就更不必提了,竟連婉答應都比不上。婉答應從前好歹還是潛邸裏伺候皇上的通房丫環呢。"如懿輕輕瞥了她一眼,歎道:"阿箬,你這個人平時最機靈不過。隻一樣不好,太喜歡背後議論。這樣的話傳了出去,旁人聽見了,隻當我的延禧宮裏成日就是坐了一圈愛嚼舌根的。"阿箬看惢心也在,不免臉上一紅:"奴婢也是在小主跟前罷了。若是對著別人,咬斷了舌根也不會嚼半句的。"她絞著發梢上的紅繩鈴兒,"奴婢就是想不通嘛。"如懿指著瓶中供著的一束金珠串似的蠟梅,問道:"這四時裏什麽花兒不好,怎麽偏折了蠟梅來?"阿箬一愣:"小主說笑呢,不是冬日裏沒什麽別的花,隻能折幾枝梅花麽?"如懿抿了抿唇道:"是了。別人沒有,隻有她有,自然是好的。你看咱們宮裏這幾個人,皇後寧和端莊,貴妃溫柔嬌麗,純嬪憨厚安靜,嘉貴人是最嫵媚不過的,怡貴人和海常在呢,話也不多一句,婉答應更是個沒嘴的葫蘆。但不論怎麽說,咱們這些人都還是有些出身的,也多半順著皇上。皇上見慣了咱們,偶爾得了一個出身低微卻有些性子的,長相也清秀脫俗,怎麽會不好好疼著她寵著她?何況寵愛這樣出身的人,自己也滿足些。"阿箬怔了片刻,回過神來道:"奴婢聽出小主的意思了,男人對著出身低微的女人,寵著她給她尊榮,看她高興,比寵著那些什麽都見過什麽都知道的女人,要有成就感得多。"如懿握著書卷,意興闌珊:"因為她們曾經獲得的太少,所以在得到時會格外雀躍。也顯得你的付出會有意義得多。"阿箬若有所思:"那僅僅因為這樣,皇上就會一直寵愛她麽?"炭火劈啪一聲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越發沁得滿室馨香,清氣撲鼻。如懿道:"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阿箬低低道:"原來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還有這麽多的緣故。"如懿無聲地笑了笑,那笑意倦倦的,像一朵凋在晚風中的花朵。惢心放下帳帷,輕聲道:"康熙爺喜歡的良妃出身辛者庫,不也一路升至妃位麽?其實哪有那麽多喜歡不喜歡的緣故,不過是一念之間,盛衰榮辱罷了。"正說著話,外頭三寶急匆匆趕了進來,打了個千兒慌慌張張道:"娘娘,鹹福宮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第十五章 淩辱

三寶話音剛落,偏偏炭盆裏連著爆了好幾個炭花兒,連著劈啪幾聲,倒像是驚著了人一般。

如懿心頭一驚,聲氣倒還緩和:"出了什麽事?好好說話。"阿箬撇撇嘴道:"三寶越來越沒樣子了,咋咋呼呼的,話也說不清楚。要是慧貴妃出事,我先去放倆鞭炮偷樂子,要是海常在,那也不打緊,慢慢說唄。"如懿蹙了蹙眉頭:"要是慧貴妃,三寶會這麽不分輕重麽?"三寶擦了擦額頭的汗,馬上道:"是海常在出了事兒。兩個時辰前慧貴妃宮裏鬧起來,說貴妃用的紅籮炭用完了。可今兒才月半,按理是不會用完的。貴妃怕冷,又不肯用次些的黑炭,一時受了冷,結果發了寒證。"如懿頗為意外:"寒證?著太醫看了麽?""請了太醫了。這事也罷了,但貴妃身邊的茉心盤算這用了的紅籮炭的數目不對,便留心查問宮裏。結果在海常在房裏倒出來的炭灰裏發現了不妥。那黑炭的炭灰是黑的,紅籮炭的炭灰是灰白的,所以茉心就鬧了起來,說海常在房裏偷盜了貴妃所用的紅籮炭。"如懿盯著三寶,肅然問:"本宮記得當初命你悄悄送炭的時候就吩咐過,貴人以下是不能用紅籮炭的,未免麻煩。你可是老老實實每次隻送黑炭的?"三寶忙磕了個頭道:"是是是,小主的遠見,奴才一次都不敢誤了。"如懿心中著緊,越發擔心起海蘭來:"那就好。別的本宮不敢說,海蘭不是那種僭越的人,她必不敢偷的。阿箬,替我更衣,咱們就去看看。"如懿霍地站起來,阿箬急得拉住了如懿的袖口:"小主不能去!"她虎著臉,向三寶喝道,"鹹福宮就是一攤渾水,貴妃的位分又比小主高,小主哪裏能管得上!咱們不去,要去也是該皇後去的事兒!"如懿靜靜神,即刻問:"皇後呢?"三寶向養心殿努了努嘴兒:"今晚皇上翻的是皇後娘娘的牌子。這個時候,皇後娘娘怕是在養心殿歇下了。"如懿倒抽一口冷氣:"皇上忙了這麽多天的政務,眼下又是皇後侍寢,誰敢去打擾!"她隻覺得掌心濕濕地冒起一股寒意,"可要不驚動皇後,宮中貴妃的位分最高,這件事怕是要掩下去了。"阿箬急忙勸道:"鹹福宮出了事情,小主巴巴兒地趕去,即便是到了門口,也幫不上什麽呀!"三寶焦惶惶道:"可是奴才聽到消息的時候,說海常在馬上要給上刑了,要再不去,若出了什麽事……"如懿大吃一驚:"上刑?上什麽刑?""杖刑!"三寶見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忙解釋道,"不是用板子責打大腿,而是脫了鞋子,用棍子責打腳心,那可比打在腿上痛多了。"如懿失聲道:"打腳心?"

三寶點頭道:"可不是!咱們當奴才的誰不知道,打在腿上隻是肉疼,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可腳多細嫩哪,幾下下去,那都是傷身的。"如懿定一定神:"除了皇後和貴妃,宮中便是我位分最高,我若不去,海蘭要是被上了刑,還不知道要被傷成什麽樣子。事不宜遲,阿箬,快替我更衣。三寶,去傳轎。"阿箬待要再勸,看如懿著急之下不失決絕,隻好答應著去了。

外頭下著搓絮似的小雪。如懿坐在暖轎裏,抬轎的太監們走得又穩又急,隻聞得靴底與石磚摩擦的輕響,飛也似的往鹹福宮方向而去。

如懿捧著手爐,平時覺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裏,卻仿如灼心一般,燙得刺手。她不時地打起簾子往外張望,三寶一路小跑跟著,喘著氣道:"小主別急。延禧宮和鹹福宮本就隔得遠,咱們已經很快了。"如懿無奈地垂下簾子,正焦心著,卻聽得三寶在外道:"到了,到了!"夜來的鹹福宮燈火通明,如懿扶著阿箬的手下了暖轎,快步走進院中。隻聽得太監尖著嗓子通報:"嫻妃娘娘到--"尖細的尾音尚自嫋嫋飄在空中,如懿人已經到了廊下。隻見鹹福宮正殿的鏤花朱漆填金大門豁然洞開,廊下自台階左右兩列站滿了滿宮的宮人,一個個噤若寒蟬,隻望著廊下一個跪著的宮裝女子。

慧貴妃穿著一身錦茜色彩繡花鳥紋對襟長衣,肩上披著一件大鑲大滾的紫貂風領玄狐大氅[1],人坐在正殿中央的牡丹團刻檀木椅上,旁邊七八個暖爐和炭盆眾星拱月似的烘著,如懿才一靠近正殿,便覺得暖洋如春,整個人都舒展了過來。可慧貴妃的臉色並不好看,她本是小巧細弱的柳葉身段,大約為著動怒,又過了病氣,底下雪裏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絮絮掠動著,漾起水樣的波紋。她照常淡掃娥眉、敷染胭脂,可病中的一張臉雪白雪白的,顯得上好的玫瑰絲胭脂也一縷縷地浮在麵上,吃不住似的。如懿見她麵色不善,忙欠身請安道:"給貴妃娘娘請安,貴妃萬福金安。"慧貴妃坐在椅上一動不動,隻冷笑道:"自皇上分封六宮之後嫻妃就未曾踏足過鹹福宮,怎麽今兒什麽風連你也驚動了,深夜還闖進本宮宮裏來?"

注釋:

[1] 大氅:披用的外衣,又稱"披風"。無袖、頸部係帶,披在肩上用以防風禦寒。短者曾稱帔,長者又稱鬥篷,鬥篷一般連帽。披風多為一片式結構,多為北方人和兒童在冬季穿用。後也泛指鬥篷。中國古代有虛設兩袖的長披風。

如懿見她左右太陽穴上都貼了兩塊烏沉沉的膏藥,額上一抹深紫色水獺皮嵌珍珠抹額勒著,真當是憔悴得楚楚可憐。

如懿忙低著頭道:"聽聞貴妃娘娘發了寒證,所以漏夜過來探視。"慧貴妃揚了揚唇角:"本宮有什麽可值得嫻妃你勞心的?倒是鹹福宮裏鬧了賊,嫻妃你的耳報神快,就緊趕著來看熱鬧了。"如懿越發低首:"臣妾不敢。"

身後的海蘭嚶嚶低呼一聲:"貴妃娘娘,嬪妾……嬪妾不是賊!"慧貴妃陡地斂起笑容,森冷道:"還敢狡辯,人贓俱獲了還要嘴硬!雙喜,再給本宮狠狠地打!"如懿方才匆匆進殿,不敢細看海蘭。此刻回頭,隻見海蘭被強行剝去了鞋襪跪在廊下冰冷的石磚上,近台階的磚邊結了薄薄的碎冰,一望便生寒意。一雙青緞繡喜鵲登梅花盆底鞋被隨意拋擲在階下的雪中,漸漸被落下的小雪浸濕了小半,如它的主人一般全無尊嚴。

如懿留神去看她的腳,凍得通紅的赤足之上有著細密的血珠沁出。海蘭見如懿注目,羞愧地極力想縮著足把它藏到裙底下去,茉心一言不發,立刻用手撩起她的裙角,冷冷道:"常在不好好招供,也不老實受刑,別怪奴婢不留情麵,掀起您的裙角來。在奴才們麵前露足已經夠丟臉了,要再讓人看見您的小腿,這種丟了臉麵的事就是您自作自受了。"海蘭大驚,極力低著頭以散落的發絲遮蔽自己因羞愧和憤怒而紫漲的麵龐,她忍著痛分辯:"貴妃娘娘恕罪,嬪妾真的沒有偷盜娘娘的紅籮炭啊!"如懿忙賠笑道:"貴妃娘娘發了寒證,臉色不太好。病中原不宜動氣,不知娘娘到底為什麽責罰海常在,而且要動用杖刑責打海常在雙足?"慧貴妃轉過臉微微咳嗽了幾聲,彩玥和彩珠忙上前遞茶的遞茶,捶肩的捶肩。茉心清了清嗓子道:"海常在偷盜貴妃娘娘所用的紅籮炭,犯上僭越,以致娘娘缺了炭火寒證發作,損傷鳳體。這樣的罪過,還不夠受杖刑的麽!"如懿連忙道:"海常在向來安分守己,而且貴人以下是不許用紅籮炭的,海常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怎還會如此?"茉心鄙夷道:"那就要問海常在自己了。奴婢在海常在屋裏倒出的炭灰裏發現了紅籮炭燒過的灰白色炭灰。而且海常在幾個奴才那裏也問過了,伺候海常在的宮女香雲已經招了,是海常在指使她去偷盜紅籮炭的。"如懿看著跪在階下戰戰兢兢的香雲,起身走到她跟前:"香雲,茉心說的是真的麽?"香雲臉色煞白:"方才奴婢已經招了,海常在指使奴婢偷盜紅籮炭,一是不服氣貴妃娘娘用著好東西,二是嫉妒貴妃娘娘得寵於皇上,想害貴妃罷了。"她拚命磕了兩個頭,乞求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已經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海蘭忍著疼,別過頭看著香雲道:"香雲,你跟了我兩三年,我自問待你並不薄……"香雲並不畏懼,迎著海蘭的目光,定定道:"小主,不管您待我如何,這種昧著良心的事奴婢是再也不敢了。奴婢也勸您一句,人贓並獲,您還是認了吧。""有錯能改,善莫大焉。所以香雲,本宮也不會責罰你。但知錯不改,還死不承認,那就要好好責罰了。"慧貴妃不覺微微作色,冷笑道,"這宮裏頭誰不知道本宮畏寒體弱,是最禁不得冷的。海常在用心這樣惡毒!雙喜,給本宮再打!"隨著慧貴妃話音利落而下,雙喜已經取過一旁的荊條,道一聲"得罪了小主",立刻便要打下去。如懿仔細看去,才發覺那並不是尋常的荊條,不僅格外粗大,而且未剝皮,也未去刺。兩指粗的荊條上利刺凸起,沾了鮮紅的血點。想來海蘭足上的血珠,便是由此物造成的。

雙喜二話不說,舉起棍子便向著海蘭腳心狠狠猛擊數下,海蘭慘叫一聲,幾乎暈倒在地,足上鮮血淋漓,簡直慘不忍睹。如懿既驚且憂,她雖知道足心受痛遠勝於他處,但看海蘭如此吃痛,亦知道不好。情急之下,她隻得伸臂攔下雙喜手中的荊棍,喝道:"慢著!"海蘭痛得伏在地上,慧貴妃優雅地揚起細長的眼眸,喚道:"茉心!"如懿趕忙上前扶住了海蘭,茉心嗤笑道:"嫻妃娘娘來了沒關心我們娘娘幾句,倒先忙著幫扶海常在,這可真是是非不分了。何況方才海常在受了幾下棍子沒事,現在怎麽弱不禁風了,可不是看人來了,就這般喬張做致麽?"海蘭癱倒在如懿懷裏,滿臉濕膩膩的冷汗黏住了頭發,狼狽之中仍喃喃道:"嫻妃姐姐,嬪妾……我,沒有偷。真的……"她話未說完,人便痛暈了過去。

如懿心疼地抱著海蘭,用裙擺遮住她的雙足,心中揪痛不已,隻得強忍著怒氣道:"貴妃娘娘以炭灰和香雲的供詞便認定海蘭偷竊紅籮炭逼害娘娘。可娘娘細想,今兒是臘月二十,娘娘的紅籮炭是內務府按著每月的份例給的,每日十五斤,一個月便是四百五十斤。海蘭若是真的全偷去了害得娘娘無紅籮炭可用,那至少也得偷了十天的份額,一共一百五十斤紅籮炭。她的宮室就那麽點大,能藏到哪裏去?娘娘一查便知。"慧貴妃的臉微微變色,朝著茉心揚了揚臉。茉心從如懿懷中一把搶過海蘭,順手端過廊下擱著接簷下冰水的銅盆,嘩一聲兜頭兜臉全潑在了海蘭身上。如懿驚怒交加,喝道:"茉心,你做什麽!"茉心笑吟吟道:"海常在痛得暈過去了,不拿水潑醒,怎麽問她剩下的紅籮炭藏在哪兒啊!"如懿怒視著她道:"這麽冷的天氣,你拿冷水潑她,豈不是要了她的命!"茉心見海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笑道:"隻要海常在醒了,一切都好說。您看,這不奏效了麽?"如懿連忙取下絹子替她擦拭,阿箬站在一旁也嚇呆了,忙不迭取下絹子和如懿一起擦拭。慧貴妃雙眼微眯,抬了抬下巴,茉心即刻會意,轉身從廊下蓄水的大缸裏舀了一盆,不管不顧一潑,將如懿澆得如落湯雞一般。如懿隻覺得一個激靈,渾身上下都已經被冰水澆透了,從骨子縫裏直透出寒意來,兼著院中廊下冷風灌入,立時間像被堆在了冰雪中,冷得全身發顫。

茉心"哎呀"一聲,忙道:"嫻妃娘娘,真是對不住。誰讓您離海常在這麽近呢?奴婢原以為一盆水下去不能讓海常在醒過來,所以加了一盆。這可怎麽好……"慧貴妃微微坐直身子,曼聲道:"茉心,你也太不當心了。"她努一努櫻唇,"彩珠,彩玥,還不搬幾個炭盆過去,替嫻妃和海常在暖一暖。"彩玥和彩珠答應著,卻隻揀了幾個快熄了的炭盆擱在如懿與海蘭身邊,那火光微弱,實在是無濟於事。

如懿死死地握著拳頭,以指尖觸進手掌的疼痛,提醒著自己要忍耐,將海蘭緊緊擁住,希望以彼此的體溫來溫暖些許。天寒地凍的時節裏,渾身濕透的徹骨寒意逼上身來,除了忍耐,還有什麽辦法?貴妃與妃位不過差了一個位次,地位卻是千裏之別。晞月,她是正當寵的貴妃。自己呢,不過是一個久未見君麵的妃子罷了。她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忍耐著,隻盼能救出海蘭,拉扯她一把。

如懿垂首,冰冷刺骨的水珠滑過她一樣冰冷而麻木的麵孔,她隻覺得頭越來越重,聲音也有點縹緲:"貴妃娘娘,海常在已經受過責罰,現下全身也濕透了。能否容許我帶她去換一身衣裳?否則這樣凍下去,她的身子也吃不消的。"慧貴妃輕咳幾聲,慵然看著手上的鎏金鑲琺琅護甲,微微含了一抹舒展的笑意。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金光閃爍的護甲一點,尖銳而冷清:"方才嫻妃有句話說得很好,一百五十斤的紅籮炭呢,一下子也燒不完,保不準是藏在哪兒了。既然這樣,不能不仔細搜一搜。"她曼聲喚道,"雙喜!"雙喜答應著湊了上前:"奴才在。"慧貴妃慵懶道:"去海常在那幾間屋子裏好好搜一搜,連著海常在的寢殿,仔仔細細,哪兒也別放過。好好查查那些紅籮炭放在了哪裏,也好叫她們死心。"如懿聽她死死咬著"她們"二字,知道是不得好過了。這一搜也不知要搜到什麽時候,自己和海蘭凍在這兒,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海蘭本已幽幽醒轉,聽得這句話,不禁失色,哭求道:"娘娘要搜查是不錯,可嬪妾的寢殿也要搜麽?嬪妾……"如懿矍然變色,怒意浮上眉間,隻得強壓了怒火道:"貴妃的意思是要搜宮?那不是半點臉麵也不給海常在留了!此事若傳出去,海常在還如何在後宮立足呢?"茉心笑滋滋,伸手向海蘭身上,作勢就要翻開她濕答答的袍子,道:"不僅是海常在的寢殿,哪怕是海常在身上,奴婢也不能不瞧一瞧。"海蘭見她伸手過來,又氣又怒,卻也不敢反抗,隻得拚命縮向如懿懷中。如懿忍無可忍,一手護住海蘭,劈麵一個耳光打在茉心臉上,怒道:"放肆!小主身上豈是你能亂碰的!"茉心挨了重重一掌,一時也被打蒙了。她是晞月身邊第一得意的侍女,又是侍奉多年的,自認為十分得臉,連晞月的一句重話都未受過,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她還尚未從那一巴掌裏醒轉過來,慧貴妃已經按捺不住,從座椅上霍然站起,三寸長的護甲敲在手爐上叮然作響,在靜夜裏聽來與她的嗓音一般尖銳而令人不適。

慧貴妃厲聲道:"來人,給本宮搜檢珂裏葉特氏的寢殿,箱籠衣物,一律不許放過!嫻妃深夜咆哮鹹福宮,給本宮跪在院中思過。沒本宮的吩咐,不許起身。"海蘭臉色慘然,望一眼如懿,終於伏下身叩頭哭泣道:"貴妃娘娘,都是嬪妾的錯。嬪妾不是有心偷盜的。"如懿緊緊攥住她的手,決絕搖頭:"沒有做下的事,不許亂認!"海蘭滿臉是淚,冒在她冰涼的麵龐上泛起雪白的熱氣:"嫻妃姐姐,我已經連累了你,不能再害得你渾身濕透了跪在雪地裏……"她淒楚的哭聲在落著簌簌細雪的夜裏聽來格外淒涼。如懿無助地摟著她,感受到身後巨大的拖力要將自己拽到廊下去。阿箬急惶的哭聲響在耳邊,是在對貴妃哭求:"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奴婢求求你,哪怕是要跪,也讓我們小主先換身衣裳。她會凍壞的呀,貴妃娘娘!"慧貴妃站在殿內居高臨下看著眾人,眼神凍得如簷下能刺穿人心肺的冰淩一般。海蘭伏在地上,像一隻卑微的螻蟻,慧貴妃的語氣沒有任何溫度:"茉心,給本宮扒開珂裏葉特氏的外裳,一寸一寸仔細地搜查,不許她藏匿了半分!"茉心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恨恨地咬了咬牙,伸手就上去拉扯。海蘭護著自己的衣襟,拚命掙紮著,無助的哭聲悲戚地飄在夜空中,像一縷沒著落的孤魂一般,又被綿綿的雪子掩埋了下去。

所有跟帖: 

最後這一段有些像搜檢大觀園時探春的做派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531 bytes) () 04/04/2015 postreply 15:07:27

如懿傳 1 十六至二十章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2552 bytes) () 04/05/2015 postreply 05:56:24

如懿傳 1 二十一至二十五章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86009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1:32

如懿傳 1 二十六至三十章(第一部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503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6:03

佩服流瀲紫。還有嗎?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41:19

嗯。我收藏了1-4,嘻嘻。等我回來再繼續好嗎?要陪媽媽出門玩幾天。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8:38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住在阿哥所嗎?連皇後的兒子都不能在皇後身邊,怎麽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216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31:42

嗯,是個大漏!本來也就是小說而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4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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