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傳 1 二十一至二十五章

回答: 如懿傳 1 十六至二十章玉珠2015-04-05 05:56:24

第二十一章 永璜

過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熱熱鬧鬧地過,百戲、雜技、歌舞,沒有一日是斷的。連清音閣的戲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宮苑的朱牆底下,在水墨青磚的縫隙裏,在宮燈微朦的火光裏,在曲院亭台的玉闌上四散開去。這才是宮裏的日子,天家富貴不隻是外人傳聞裏的錦繡堆砌,金碧輝煌,而是那種戲文曲子裏天上人間流水落花緩緩流淌似的沉靜。日子一點一點淌過去了,到了明日,還是那樣花團錦簇,繁華是凋不盡的,也是望不到頭的。

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宮中的地龍收了起來,天氣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裏的開春,未見新綠,總是先帶了一點風沙的幹冽氣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葉,宮女們換上了春夏時節濃碧淺綠的宮裝,那是鵝黃翠綠的葉,新鮮刮辣的,帶著汁水豐盈的氣息,越發襯得滿宮的嬪妃們成了嬌豔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兒一星兒柔軟的身段,爭著最嬌的豔。

宮中的瑣事雖還是皇後管著,但每逢旬日便揀些要緊的說與太後聽。太後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內務府總管的回話,一宗宗、一件件理起來,皇後倒是比素日清閑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著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動些。

這一日延禧宮的小廚房裏做了些魚茸荷花糕,拿鰱魚的脊肉磨細了兌了漿細了的荷花糕,是做給嬰兒的吃食。如懿又讓惢心收拾了兩樣時新點心,一並拿去阿哥所給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純嬪是來得最勤的,她心裏除了兒子沒別的牽掛。大家常來常往的,你便多送些東西去阿哥所給三阿哥。"惢心笑道:"說也奇怪了,純嬪娘娘的三阿哥養得又肥又壯,都三月裏了還裹得嚴嚴實實的,阿哥所伺候的嬤嬤們連對皇後的二阿哥都沒這麽上心呢。"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紀最小,他們上心也是應該的。你把東西交到三阿哥的嬤嬤手上,看著她喂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惢心答應著去了。才到禦花園中,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在幾場春雨過後,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顏色,散發出草木萌發時特有的微微的清香。惢心正貪看著,冷不丁手裏的朱漆祥雲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嚇得差點沒叫出聲來,顧不上看是誰,忙護住了食盒打開一看,幸好是點心,沒散沒撒,倒也不妨。她這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卻是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斂了神色請了個安道:"大阿哥萬福。"大阿哥隨口嗯了一聲,抽著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著點心盒子道:"這是什麽?"惢心忙笑道:"大阿哥,這是延禧宮新做的點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給三阿哥的。對了,今兒是三月三,禦膳房給各宮裏都送了豌豆黃,大阿哥在阿哥所沒看見麽?"大阿哥搖了搖頭,一臉不高興,兩隻眼睛卻盯著點心盒子,目光有些貪婪:"這個是給三阿哥的,我能吃麽?"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麽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卻什麽也沒有。"惢心有些疑心,臉上卻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這個麽?奴婢拿給大阿哥一些吧。"大阿哥有些膽怯地看著惢心:"這是嫻娘娘給三弟的點心,你給了我,不怕嫻娘娘責罰你嗎?"惢心微笑:"嫻妃娘娘一直疼愛大阿哥,在潛邸時就是這樣。大阿哥吃兩塊點心,怕什麽呢。"惢心說罷打開盒子,取了兩塊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裏:"大阿哥快吃吧。"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才敢拿起來,立刻狼吞虎咽吃了,才吃完,又眼睜睜盯著惢心的點心盒子。

惢心不覺生疑,微笑道:"大阿哥還想吃麽?糕點吃多了容易撐著,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午膳的時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點心吧。"大阿哥難過又畏懼地搖搖頭,搓著衣角道:"她們總不許我吃飽,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飯菜,我總是餓。""她們?她們是誰?"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見沒人跟過來,才肯說出來:"就是伺候我的乳母嬤嬤們啊。"向來年幼的皇子出門,都是由七八個宮人跟著的。惢心看了看並沒人跟著大阿哥,便問:"大阿哥,跟著您的人呢?"大阿哥掰著指頭道:"他們都不喜歡跟著我,由著我逛。"惢心更覺奇怪,也不敢再問,便取出兩塊奶黃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兒藏著吃吧,可不能說是奴婢給的。奴婢先走了。"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張望著:"那你也不能說我偷偷吃了點心啊,否則我也要挨罵的。"惢心心頭一沉,忙笑問:"奴才們也敢責罵阿哥?"大阿哥垂下臉點點頭,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問,連忙點點頭往阿哥所去了。

延禧宮裏靜悄悄的,阿箬帶著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換上春日裏用的珠綾簾子。如懿站在窗前賞玩內務府新送來的一盆玉石珊瑚花,聽得惢心回稟,不覺回頭道:"那麽你見到大阿哥的時候,他身邊並沒有奴才們跟著?"惢心點頭道:"大阿哥一個人從假山後麵跑出來,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沒有人跟著。"她仔細想了想,"還有,奴婢記得大阿哥的衣領上沾了些油漬,這個時候還沒到午膳,阿哥公主們的早膳清淡,不見油腥。這油漬一定是隔夜的。"如懿思忖片刻:"這麽說,阿哥所的嬤嬤們並沒有好好照顧大阿哥。"惢心道:"奴婢一直聽人說起,說阿哥所照顧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顧皇後親生的二阿哥的人還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許大阿哥頑劣,也未可知。"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裏,膩膩的有些發滑。如懿道:"是大阿哥頑劣還是奴才們有心怠慢,要仔細查查才知道。但你說大阿哥吃了點心怕挨罵,倒真有奴才欺淩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別往外說,免得錯失。"惢心點頭:"奴婢知道。"

如懿歎口氣:"大阿哥也是可憐,才八歲的孩子,額娘死得早,沒人看顧著,什麽也不周全。"惢心笑道:"小主擔心這個做什麽?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個有福氣的小阿哥的。"如懿的歎息無聲地便蔓延出來:"我何嚐不想有個阿哥,哪怕是公主也好。雖然皇上眼下還寵著我,但膝下總得有個依靠。隻是,總沒有動靜。"惢心抿著嘴兒笑道:"小主別急,隻要皇上常來,指不定哪天就有了呢。"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著去擰她的嘴:"嘴這樣壞,還什麽都懂!"惢心笑著躲開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說就是了,饒了這遭吧。"如懿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廚房的燕窩可燉好了,若是好了,就陪我把燕窩送去養心殿。"天色陰沉沉的,看著像快要落點雨珠子下來。那樣暗沉的鉛雲悶在頭頂,仿佛那濃墨般的顏色就要滴下來了似的。

到了養心殿前,一溜兒的太監侍衛立在外頭,王欽見了如懿的輦轎過來,便迎了上前:"奴才給嫻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請起。"

王欽滿臉堆笑道:"看這天兒快下雨了,嫻妃娘娘怎麽還過來?"如懿笑道:"給皇上燉了燕窩,熱熱的正好呢。"王欽道:"嫻妃娘娘有心。可這個時辰……可不巧。"王欽眼睛一瞟,如懿順著他目光看去,見蓮心站在養心殿廊下,便會意道:"皇後娘娘在?"王欽含笑道:"是。皇後娘娘給皇上送來親手做的豌豆黃。"如懿微笑:"皇後娘娘規矩大,陪著皇上說話的時候嬪妃們等閑不能進去。這樣吧,還有勞公公通傳一聲,本宮放下東西請了安便走,若娘娘見怪,本宮自去領受。"王欽躬身道:"有娘娘這句話,奴才也能安心辦事了。"王欽轉身上了台階,惢心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娘娘,王欽這個人不能不留意著。"如懿點點頭,語不傳六耳:"他為皇後做事,咱們有數就成。你和李玉結識得早,得常來往。"不過片刻,王欽便下來道:"嫻妃娘娘,皇上說還有話與皇後娘娘商量,讓您把東西交給奴才就成。另外,皇上請娘娘預備著,夜來接駕。"如懿看著惢心將燕窩交到王欽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勞公公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才到了長街,便見貴妃坐著一乘輦轎從夾道過來,按著規矩,如懿忙側身站在一旁迎候。隻聽得太監們的靴聲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輕響。抬著輦轎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轉眼便到了跟前。

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貴妃娘娘萬福金安。"雖然是三月初的天氣了,慧貴妃還是穿著二色金花開遍地的錦鑲一鬥珠的錦襖,那衣裳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製成的,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鬥珠",穿在身上十分輕暖柔和。貴妃見了她隻是點點頭,道:"幾日不見你,氣色越發好了。"如懿便道:"貴妃娘娘的氣色也比前些日子紅潤多了。"慧貴妃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倦倦一笑:"本宮還不是老樣子,身上乏。倒勞煩你多伺候皇上了。"如懿聽得這話裏有刺,也不欲與她爭鋒,隻是笑笑:"皇上來了也隻是惦記著貴妃。"慧貴妃懶懶一笑:"本宮有什麽可惦記的?自己身子不爭氣罷了,也隻是老毛病了。"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體弱,不由得問:"宮裏的太醫不比外頭的,太醫院院判齊魯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國手,貴妃娘娘的身子應該會很快見好的。"慧貴妃懨懨地捧著手爐:"我素來不過是那血淤的症候。調養了一冬天,原是好了。誰知道中午貪吃了兩塊禦膳房送來的豌豆黃,就悶悶地滯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動似的,所以剛去禦花園遛遛彎消食。"如懿便笑道:"眼看著快下雨了,貴妃娘娘別著了風,更別沾雨點兒,免得傷身子。"慧貴妃點點頭,一行人迤邐而去。

如懿見她走遠了,才道:"她也真是可憐,饒是這般得寵,身子卻七災八難的。"阿箬撇撇嘴:"該!心術壞了,身子也好不了。"如懿橫她一眼,阿箬立刻噤聲,也不敢多話,便和惢心扶著如懿回去了。

慧貴妃回到宮中仍不肯換下厚衣服,隻是一味皺眉道:"還說入春了,走進殿裏就寒浸浸的,一點暖和氣也沒有。"茉心努了努嘴兒,幾個小太監忙生了炭盆端進來,茉心倒了一杯熱茶送上來,道:"小主嚐嚐這個,是用大麥和陳皮炒製了泡的茶,聞著倒香,也能開胃消食。是齊太醫特意囑咐給小主用的。"慧貴妃看了一眼,沒好氣道:"什麽低賤玩意兒做的?如今也拿這個來敷衍本宮了。"茉心賠笑道:"大麥和陳皮雖然是容易得的東西,但隻要對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麽吃不得的呢?隻要小主的身子穩妥了,早早兒也能有個阿哥,那就四角齊全了。"慧貴妃捧著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濕潤:"如今我是什麽也不缺,家世有了,位分有了,皇上的寵愛比從前在潛邸更多,連我父親也跟著在前朝得重用。"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聽說皇上又升大人的官了呢。連宮裏人都說,皇上管著整個江山,咱們大人替皇上管著其中的一半呢。"慧貴妃作勢拍了她一下,臉上笑意卻更濃:"不許胡說。"她說罷又歎氣,"如今唯一缺的,不過是我的肚子連著這些年都沒有動靜。"她說著便愁雲滿麵,"說到恩寵,滿宮裏最多的就是我了。可是偏偏總也懷不上,也不知是為什麽。"茉心替慧貴妃輕輕捶著肩膀,道:"小主也別太心急了。您的血淤之症是打娘胎裏落下的,這些年您費神費心,也不能好好養著,這病看著也得好好調養才能好。"慧貴妃急道:"好好調養,好好調養,我都二十六了。再調養下去,歲數也不饒人了,哪裏還能有孩子!"茉心抿唇想了想,壓低了聲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著要孩子,奴婢倒聽說民間有個法子,叫招弟。"慧貴妃好奇道:"招弟,是什麽?""就是民間的富貴人家,有沒生養的太太,便抱一個孩子過來養著。養得時日長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氣,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還得是個男孩子,這樣自己懷胎,就能一舉得男。這便叫招弟了。"慧貴妃悻悻道:"這兒是後宮,別說是這兒,哪怕是潛邸的時候,哪能抱個孩子來養呢?真是越說越不著邊際了。"茉心看了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不是不著邊際,這邊際就在這宮裏。小主細想想,皇後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是沒福氣的孩子,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是皇後當珍珠似的養著的,三阿哥更是純嬪的心肝寶貝兒。可是還有一個孩子,額娘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給小主用來招弟呀!"慧貴妃目光一亮,喜道:"你是說大阿哥?那倒真是合適。隻不過那孩子愣頭愣腦的,不像是個機靈的樣子。"茉心笑道:"不機靈最好,橫豎咱們隻是沾沾他的旺氣,領他過來養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說照顧不過來,把他打發回阿哥所就是了。"慧貴妃雖然高興,仍是沉吟:"隻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無論肯不肯,家法本來就有將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給高位的嬪妃撫養的先例。康熙爺良妃出身辛者庫,她的八阿哥不就是交給位分高的惠妃撫養的麽?再說大阿哥生母沒了,更是順理成章了。"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嫌惡道,"小主還不知道呢?今兒奴婢打禦花園過,看見嫻妃身邊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說有笑的,小主可得趕緊求求皇上,保不定嫻妃也打這樣的主意呢。若被嫻妃占了先機,她可不得意了?"慧貴妃警覺,冷笑一聲,撥著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說她今兒怎麽關心起我的身子來了,原來就沒安著好心。等我先求了皇上,哪怕不為招弟不招弟的話,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第二十二章 封誥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彎朦朦朧朧的毛月亮掛在天際,暈黃得像被眼淚泡過似的,籠了一層濕濕的霧氣。如懿忍著困意,拿銀簪子撥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燭火,看著淡淡月華透過霞影窗紗漏進來,模模糊糊地灑在地上,像落了一攤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院中幾株桃樹吐了一點一點粉紅色的花苞,嬌怯怯的,不願冒出頭來,卻帶著整個宮裏都沾染了春意將臨的喜悅。

阿箬打著嗬欠,臉上卻帶著笑意:"小主再等等,或許今兒折子多,皇上來得晚些。"如懿點了點頭,吩咐道:"打點冷水來,我敷敷臉醒醒神。"正說著話,卻見王欽擺著身子過來了,笑眯眯打了個千兒道:"叫嫻妃娘娘久等了。皇上剛從養心殿出來,本來是要過來延禧宮的,奈何慧貴妃身上不爽快,皇上就轉道兒去了鹹福宮了。這不,讓奴才來回稟一聲。"阿箬當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隻是要說早該來說一聲,怎麽鬧得這麽晚?"王欽像個笑彌陀似的,一點兒也不惱:"這不皇上宿在了鹹福宮,奴才還得去敬事房說一聲記檔嘛,一來二去的,奴才隻有這兩條腿,就耽擱了。"如懿笑意淡淡的:"皇上歇下了就好,隻是有勞貴妃侍駕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寶,替王公公掌燈。"王欽擺擺手:"不敢勞動了,奴才自己走吧。"阿箬見他出去了,急道:"皇上就這麽被慧貴妃拉走了,那可怎麽辦呢?""怎麽辦?"如懿望著"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長窗,那朱紅色的細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鏤成了細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麽辦法也沒有。"阿箬急得臉都沁紅了:"宮裏的女人眼瞅著是越來越多了,今兒午後還聽說,皇上又晉了玫答應為常在了。您瞧,沒皮沒臉的南府歌伎都能晉封……""住口!"如懿冷不丁一聲,阿箬一抬頭看見她鼻翼微動,知道是生了氣了,忙嚇得不敢抱怨,隻委屈道:"奴婢是替小主抱屈。小主是什麽身份?憑貴妃那妖妖調調、弱不禁風的樣子也爭著伺候到皇上跟前去,搶了小主的好時候!"如懿心下煩悶,冷然道:"叫你住口了還有這許多話,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是個正經的小主,還有貴妃,她是什麽身份,由得你議論來議論去麽?出了這延禧宮,要讓半個人聽到你這樣的話,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阿箬又氣又委屈,隻得垂下了臉,默默垂淚。如懿沉吟半晌,見她還在落淚,也難免有點不忍心,便放緩了語氣道:"你是我的陪嫁丫環,事事擔心我我怎會不知道?"阿箬聞聲,低低答了句"是"。

如懿柔聲道:"你心裏不樂意的,正是我心裏也不樂意的。可是人這心裏的不樂意,放在自己心裏還行,一旦說出來,那就成了別人的笑話了。更何況還要嘴上不饒人,把皇上心疼的人也繞進去,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麽?"阿箬眼圈紅得像兩枚櫻桃,抬起頭來:"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是奴婢是一直跟著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話也不敢說。這延禧宮裏敢說的,也就隻有奴婢了。"如懿本就煩心,見她又自忖著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煩悶,隻得忍著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臉吧,這兒由惢心伺候著就是了。"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見一輪毛月亮暈乎乎的,更覺得自己一片忠心對著如懿,卻總是受斥責,當真是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淚,甩著絹子就下了台階。一旁候著的太監小福子是跟她一塊兒從潛邸伺候過來的,叫了聲"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臉湊過來:"小主安置了麽?要不要我叫茶水備上,再送點點心進去?"阿箬沒好氣道:"要你瞎操心什麽,你操心了人家還未必當你是這份心意呢!"小福子一怔,立刻會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責罵姐姐了?"阿箬一聽便氣道:"什麽叫又責罵了?有什麽好責罵的!也不看看我是誰,我是打小伺候小主,一路從娘家府第進了潛邸,又伺候進宮裏的。小主有什麽也不過嘴上一說罷了。"小福子忙賠笑道:"是是是。可不是說麽?咱們這群伺候的奴才裏,憑誰也比不上您跟小主親啊!小主啊也是心煩,嘴上說過了,回頭照樣疼姐姐的。何況姐姐的阿瑪桂鐸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後前程好著呢,小主更疼姐姐了。"阿箬這才有些高興,挺了挺腰板道:"好了。裏頭有惢心伺候著,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謹著點兒,留意著小主要什麽。"小福子點頭哈腰答應了,往裏頭瞅了一眼,悄聲道:"怎麽又是惢心伺候著?咱們伺候小主的這些人裏,就她跟著小主最多,巴兒狗似的。其實論貼心、論懂小主的心思,誰能比得上姐姐您哪!"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誰知道呢?平時悶嘴葫蘆似的,現在一個人在小主跟前,還不知道說什麽呢。算了,反正咱們也不怕她。一個伺候了小主幾年的,能和咱們這些伺候了這麽多年的比麽?"小福子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姐姐的心思,那是誰都比不上的。"他打過燈籠,替阿箬照著路,"姐姐小心點兒,我替您看著路。當心,當心腳下。"如懿托著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寶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著事情費神,喝點甜湯潤潤喉嚨吧。"如懿擺了擺手,惢心看著如懿的臉色,輕聲道:"其實阿箬姑娘說得也沒錯,她就是心太直了,什麽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擔的心是不錯的。"如懿煩惱地擰著絹子道:"她說得是不錯。可是皇上多半的時間在前朝,回了後宮也是在各宮裏都走一走,是難免好幾天不來延禧宮了。"惢心凝神想了想:"是啊。宮裏女人多了,皇上要一一顧及,其實就是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小主是該想個法子,攏住皇上的心才是。""攏住皇上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烏雲,漸漸濃翳,"皇後是中宮,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貴妃有身份,純嬪有三阿哥,再不濟嘉貴人也有朝鮮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皇上眼前的恩寵,還有什麽法子呢?自從上次鹹福宮的事之後,海蘭後怕,其實我也怕,沒個依靠,恩寵也是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穩當。"惢心歎口氣:"也是。還有太後,太後對小主一直淡淡的……"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點亮的火苗,熠熠生輝:"太後……"惢心有些摸不著頭腦:"太後怎麽了?"如懿靜了片刻,有個念頭悄無聲息地盤上了她的心頭,她便問:"這個時候,皇後會在哪裏?"惢心想了想道:"這個時辰,應該剛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後就去太後那兒請安了。"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後是個好兒媳婦。我怎麽能不好好追隨皇後,向皇上的額娘盡足孝心呢?"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說什麽呢?奴婢都不明白。"如懿默默望著那碗八寶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劃著:"惢心,你覺得皇上最缺什麽?"惢心掰著指頭道:"皇上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後,有嬪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張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輔佐著,後宮有太後和皇後掌管著。天下太平,皇上沒有什麽不順心的,更沒有什麽缺的。"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裏,沉思道:"不,皇上有一樣缺的。""什麽?"

如懿極力壓低了聲音:"宮裏雖然諱莫如深,但是你應該知道的,皇上並非太後親生。"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裝作無意瞄了一眼,直到確定門口守著的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掩了窗,低聲道:"知道。皇上的生母是從前在熱河行宮伺候的宮女,叫李金桂。要不是誤打誤撞受了先帝的寵幸有了皇上,這輩子都是個最低賤不過的宮女。聽說生皇上的時候難產死了,先帝都沒過問一句。""先帝都沒過問,旁人更加要踐踏了。所以皇上小時候是放在圓明園養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無名無分的,埋在哪裏都不知道。"惢心大驚:"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擰著絹子打著花結,慢慢道:"皇上嘴上不說,但總得有人提一句。"惢心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這太冒險了。不要說皇上會不會同意,太後那兒就是一道坎兒。她老人家已經對您不鹹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這回事來,太後會容不下您的!""如果我說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聖母皇太後的。太後當然會容不下我,皇上更會嫌我張揚身世,立刻就將我廢入冷宮。你放心,我不會冒險就是了。"如懿轉首,見惢心一臉擔心地看著她,便笑道,"我在這個宮裏,並沒有任何穩如泰山可以倚仗的東西,我自然會步步留心,絕不輕易冒險。"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著前夜失約,便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說是要陪如懿一同過十九歲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內務府已經忙碌起來,將延禧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嚐。皇帝早早叫人賞下了銀絲壽麵並一應的賞玩器物。

阿箬陪著如懿站在廊下看著太監們打掃院子,又換上時新花草,不覺喜不自禁道:"皇上心裏到底是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皇上時時惦記著呢。"如懿隻想著自己那樁心事,一時也未說話,隻默默出神。

到了晚間時分,天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皇帝便先攔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鬧了兩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擱了你。"如懿溫婉笑道:"貴妃身體不好,皇上陪她是應該的。"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還給自己鬧心,一直跟朕說想撫養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歲正頑皮的時候,何必呢?"如懿心裏一動,一個念頭轉瞬滑過,不及細想,便泯去了。她與皇帝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是時新的爽口小菜,不過是菠菜蛋清、口蘑燉雞、清炒馬蘭頭、炸酥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小炒肉、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肉絲煨的銀絲麵。

皇帝吃了兩口麵,讚道:"這時新薺菜的味道,真是什麽都比不上。你哪兒找來的這個?禦膳房都還沒上呢。"如懿撲哧笑道:"要吃口新鮮的,哪裏能等禦膳房?是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來的時候還沾著露水呢。"皇帝笑道:"難為你肯用這份心。"如懿笑盈盈望著他,柔聲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這些了?皇上吃得順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氣順心的,那就好了。"皇帝笑著攬過她:"你這兒朕雖然不是天天來,但心裏記掛著,總覺得想著就能靜下來。這些年,你的性子也細膩沉靜了許多,不比剛嫁給朕那會兒,鬧鬧騰騰的。"如懿笑得垂下了臉,在皇帝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禮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願,不知能否借皇上金口,成全臣妾?"皇帝笑著扶起她道:"朕與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麽,盡管對朕說。"如懿並不就著皇帝的手起來,隻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願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請皇上成全。"皇帝笑盈盈道:"隻要你不逼著朕立你為皇後,其餘也沒什麽難的。告訴朕,是不是想晉一晉位分?"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這般不顧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願與自己無關,是關係皇上的。"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說來聽聽。"有一瞬的猶豫,如懿咬一咬唇,還是讓話語從唇齒間清晰流出:"先帝駕崩遺留下滿宮嬪妃,皇上盡數加封,將各位太妃太嬪頤養在壽康宮等處。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嬪妃,有些身份雖然低微,但請皇上顧念她們也曾侍奉先帝,雖然無名無分,也請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皇帝的眉心漸漸擰成川字:"你說的人是……"如懿微一躊躇,還是說了出來:"是先帝在熱河行宮的嬪妃李氏金桂。"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臉道:"放肆!李氏無名無分,不過是先帝一朝臨幸的宮女,如何能得追封!"如懿俯下身體,懇求道:"李氏對社稷的功勞,皇上一清二楚。隻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不必事事褒揚。但請皇上看在先帝的麵上,哪怕隻將李氏追封為太貴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她的顏麵了。"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聲音也冷得沒有任何溫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嬪妃,恐怕太後知道了會不高興。""隻是追封太貴人或太嬪,名位不需太高,盡的隻是一份心意。也好過李氏的陵墓遠在熱河,荒草斜陽,孤墳寒煙,備受淒涼。"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仿佛連時光也就此凝滯不動,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如懿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良久,皇帝終於說了一聲:"起來吧。"他淡淡地看著如懿艱難地起身,"今兒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後殿看看海蘭。"說罷,他頭也不回,便朝門外走去。

如懿隻覺得身心虛弱,整個人都頹敗到底了,看著皇帝離去的頎長背影,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皇上……"皇帝的腳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驟然收住,頭也不回地問道:"為什麽會向朕提出這樣的心願?"如懿淒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於先帝,也不被允許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親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輩子無聲無息,連該得的東西都沒有得到。"皇帝停了一瞬,徑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的一刻,他忽然覺得眼角微涼,像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東西瑟縮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發覺有一滴淚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無聲。

惢心見皇帝出去,慌慌張張進來道:"小主,小主,皇上怎麽走了?"阿箬也打了簾子,像丟了魂似的跑進來道:"小主,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怎麽去了後殿?皇上他……"如懿失落地擺擺手:"別說了。這裏也不用收拾,下去吧。"阿箬見如懿隻留著惢心,卻打發自己離開,便有些賭氣,撤下簾子便退下了。

惢心著急道:"小主,您是不是還是說了?"如懿點點頭,戚戚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您這是……"惢心不敢再說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我失策。可是皇上身為人子,許多事雖然不說,但總是惦記著生母,想要盡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拚著讓皇上責罰,我也要說出這番心意,皇上若能成全,也便是成全了他自己了。"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連宴席都沒完就走了,顯然是生了大氣。您實在是不值啊!"方才點起的成雙紅燭一明一滅,晃悠悠的,好像隨時都會熄去。窗欞開合的間隙,有風直灌而入,帶進殿外夜涼疏冷的潮濕,輕易撲熄了紫銅燭台上明熾的燭火。

黑暗如夜涼,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如懿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可是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讓她除了含著溫熱的淚,發不出任何聲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著,奴婢去點蠟燭。"如懿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靜靜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第二十三章 得子(上)

這一夜的異變很快成了宮中的笑柄。金玉妍見到海蘭的時候還忍不住悄聲問她:"昨兒晚上皇上到你那裏的時候,是不是很生氣?"海蘭忙笑道:"嘉貴人一向是知道我的,我見了皇上連頭也不敢抬,哪裏還敢看皇上是什麽臉色。"玉妍笑得神秘:"那皇上有沒有和你說話解悶兒?你也算不錯了,自從住在延禧宮後,皇上去看嫻妃,總能有幾次順便去看了你。"海蘭的神色謙卑而謹慎,帶了上回受辱後怯怯不安的緊張:"姐姐還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皇上也不大和我說話。不過是和往常一樣罷了。"玉妍似有不信,嫵媚清亮的鳳眼挑起欲飛:"真的和往常一樣?"海蘭的神情看來誠實而可信:"真的。"玉妍似有些氣餒,挽著怡貴人的手無趣地離開了。

回來後海蘭如實地向如懿說起今日的見聞,如懿隻是比著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低頭在檀木繡架繃緊的白絹上繡著一幅一模一樣的繡品。

海蘭道:"外頭都鬧成這樣了,個個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話呢,姐姐怎麽還沉得住氣在繡這個?"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讓如意館[1]的人找出了這幅圖來,不沉住氣繡出來,難道還走到外麵去讓人看是非麽?"海蘭仔細看著畫卷道:"這幅設色畫懸崖峭壁,石磴曲盤。樹間蒼藤縈繞,行人策騎登山。盤行雄峻山間,樹藤蔽人眼,總讓人有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之感。"如懿伸手撫了撫垂落的鬢發:"畫也罷了,我最喜歡的是畫卷下麵配的詩。"如懿輕聲吟道,"蒼崖懸磴迷層疊,樹色陰濃遠近間。雲光嵐影都無跡,倦頓何妨暫息肩。仰瞑渴飲聊倫逸,巨坡平掌心亦安。"海蘭雙眸清明,已含了幾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難道姐姐已經有了解決之法?"如懿繡了幾針,便停下手取了絲線比了畫卷上的濃綠深翠的顏色,一色一色選過去。海蘭笑道:"繡這一片山峰上一棵樹,就要用幾十種綠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如懿指著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著湖綠的珠綾簾子,可不像亂花漸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們隻要平心靜氣,守著自己才不會迷進去了。"海蘭也不多言語,在銅盆裏浣淨了雙手,取過一枚銀針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頭亂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繡吧。"沉溺在絲線翻飛的日子是過得沉靜而迅疾的。仿佛是繡架上理不清的各色絲線,明綠、翠綠、深碧、鵝黃、朱紫、傅粉、蝦青、芙紅……慢慢地選了在銀針的孔眼間穿過,一一繡在了雪白的絹地上,仿佛此身分明,漸漸便也安穩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後,皇帝足有一月沒有踏足延禧宮。六宮的綠頭牌照例在指間翻落,鹹福宮、永和宮、啟祥宮、長春宮、鍾粹宮、景陽宮,仿佛皇帝到了哪裏,就將春意帶到了哪裏。唯有延禧宮,即便是庭院的桃花開了幾朵,也是瘦怯怯的冷胭脂紅,花色不繁,豔亦失色,開在漸漸暖起的春風豔陽裏,亦是孤瘦伶仃的。

注釋:

[1]如意館:清朝以繪畫供奉於皇室的一個服務性機構。在此處也匯集了全國各地的繪畫大師、書法家、瓷器大師,進入如意館也成為被肯定畫藝的一個重要表現。

皇帝驟然冷了延禧宮,如懿和海蘭的日子也漸漸不好過起來。一開始是春日裏該有的衣裳料子沒有送來,她們隻得揀舊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後還體恤,做主賞了一些,才勉強幫補過去。隻是她和海蘭的衣裳有了,下人們的也顧全不周,難免有了怨聲。漸漸地,禦膳房送來的吃食也不算新鮮了。時新的菜肴是沒有的,幾道主菜都是煮過再煮,今天送了來沒吃,明天還是這道菜,煮得油湯濃膩,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稟了皇後做主,既惹人笑話,又得罪了禦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銀子來貼補著小廚房的膳食,可也是萬事不周全。再漸漸地,連送來的月銀也不齊全了。阿箬數了數目不對,便朝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嚷起來:"憑什麽咱們的銀子不對,也不許嚷嚷?"秦立年紀不大,卻在內務府當差久了,當下冷笑一聲道:"延禧宮裏住著兩位小主,原本開銷就大。年下的時候用這個用那個都是內務府自己掏了腰包貼補的銀子。如今都春天了,還不把這筆銀子補上麽?我都算過了,按著這麽個扣月銀的法子,延禧宮欠下的數目該要到明年這時候才還清呢。"阿箬氣得渾身打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延禧宮什麽時候要這要那欠內務府的銀子了,欠條呢?款項呢?一一拿出來我瞧!"秦立晃著腦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錢不還的?還虧了是小主娘娘呢,這麽拿奴才的銀子不當銀子,說出去都讓人笑話。"阿箬看他大搖大擺走了,氣得說不出話來。進了暖閣見如懿隻顧著繡那幅《春山行旅圖》,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紅了眼眶道:"小主您聽聽,內務府的人就這麽作踐我們!"如懿平靜地理好絲線,道:"是委屈你們了。銀子不夠,將我舊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換些錢,再不濟便是我們辛苦些,多做些繡活兒叫小福子他們送出去換錢罷了。"阿箬想了想道:"宮中哪裏不要用銀子?奴婢想著,與其這樣艱難,看人臉色,小主不如與母家商量……"話未說完,如懿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宮裏的難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還要告訴娘家人要他們擔心麽?何況烏拉那拉氏不比從前,他們都還指望著我,我怎麽還能讓他們放心不下?"阿箬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得訕訕道:"奴婢想著,到底是至親骨肉……"如懿擺手道:"就是因為至親骨肉,我才不能拖累了他們。"阿箬無言,隻得忍了氣下去。如懿拈著銀針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陣陣發澀,索性丟開了繡架去浣手。

彼時正值黃昏,庭院裏斜暉脈脈,斜斜照進暖閣裏,光線被重重繡帷掩映,更暗淡了幾分。那夕陽的餘暉是薄薄的金紅色,望得久了,並沒有那種暖色帶來的溫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涼裏了。連飛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濕了翅膀,飛也飛不高。她無端地便想起幼時學過的一首詞,前麵都渾忘了,隻有一句記得清清楚楚:夕陽無語燕歸愁,東風臨夜冷於秋[1]。

惢心倒是一聲言語都沒有,捧過兩盞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放在繡架旁,安靜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才整理衣裳,找出幾匹舊年的料子,花樣是不時興了,但料子卻是極好的,不如先裁了給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宮裏先鬧起來。"如懿道:"也好。隻是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麽?"惢心輕聲道:"大阿哥那兒,奴婢知道那些嬤嬤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幾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開人給了大阿哥。""那就好。我能顧上的也就隻有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無奈道,"原是我魯莽了,兵行險著,連累了你們。"惢心淡淡笑道:"在這宮裏,起起伏伏也是尋常的。旁人看低了咱們,是他們眼力不夠罷了。"如懿搖頭,頗為感慨:"旁人也罷了,偏偏阿箬也這麽沉不住氣……"注釋:

[1]出自宋代吳文英《浣溪沙》。全詞為:門隔花深舊夢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落絮無聲春墜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

兩人正說著話,三寶打了簾子進來道:"小主,奴才剛在外頭長街上碰到李玉,他正要去傳旨呢,倒是件新鮮事。"如懿道:"什麽?"

三寶道:"皇上不知怎麽心血來潮了,說是稟明了皇太後,要替先帝留下的太妃們加以封賞。"如懿幾乎沒反應過來,便問:"說仔細些,是什麽?"三寶不想如懿這般有興致,便細細說道:"皇上前幾日去太廟祭祖,回來便傷感得很,對太後說未曾好好盡孝道。太後寬慰了皇上幾句,皇上便說,當以天下養太後,又增加了壽康宮太妃太嬪們的月銀份例。另外,皇上也想追封先帝已故的嬪妃,一同遷入妃陵,與先帝做伴。"如懿壓在心頭數十天的大石驟然間四散如沙,鬆了開來。她忍不住會心一笑:"先帝駕崩,到了地下自然不能沒有人陪著侍奉。妃陵裏陪葬的人太少,也不像樣子。皇上這樣的孝心,皇太後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三寶笑道:"小主遠見,太後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先是將先帝已故的敦肅皇貴妃從葬泰陵,然後是從前歿了的幾位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伺候的貴人、常在、答應或是侍奉過先帝的官女子,一律追封了太嬪,也遷往泰陵陪著了。"如懿的心上泛起無聲的喜悅,漸漸地迷了眼睛,成了眼底薄薄的淚花。惢心忙遞上絹子,見機道:"小主繡花看累了眼睛,快歇歇吧。三寶,你也下去吧。"三寶答應著退下了,如懿不由得喜極而泣:"皇上這麽做了,他還是這麽做了。"眼淚是熱的,從眼底落到麵頰上,那種溫熱的濕潤,提醒著皇帝的在意與孝心。她的高興是摻著淒楚與欣慰的。這麽多年,皇帝避諱著自己的身世,心裏何嚐不是也如常人一般記掛著自己的生母?她心裏知道,至此,哪怕是身份未明,有了追封,到底是了卻了皇帝的一樁心事。這麽多年他的心事,也漸漸成了她的心事。哪怕她算計著榮寵,算計著安身立命之道,此刻也是欣慰萬分。

惢心笑逐顏開,忍不住帶了欣慰的淚:"小主,皇上遂了您的意思。皇上他……他很快就要來了。"然而,皇帝並沒有到延禧宮中來。雖然日常朝見總也有見到的時候,皇帝也隻是淡淡地和她說幾句話,和對其他人並無兩樣。如懿雖然心焦,卻也不知是何故。幾次召了李玉來問,饒是聰明如李玉,也是說不上緣故來。如懿心知情急也是無用,隻得勉強度日。隻是依稀聽聞著,皇帝又新納了一個宮女為答應,已經封了秀答應,住在怡貴人的景陽宮裏。即便如此,玫常在卻依舊得寵,雖然皇帝有了新人,也半分分不去她的寵愛。這樣的事,如懿聽在心裏,不免有些難過。她也才十九歲,年華正好的時候,旁人是"喜入秋波嬌欲溜",自己偏是"玉枕春寒郎知否?[1]"隻能眼睜睜看著皇帝的寵愛,謝了荼春事休。平淡的日子裏唯一安慰的,是海蘭,常來與她做伴,從晨到晚,也不厭倦。再來,便是純嬪了,雖然她的寵幸也淡薄,但好歹有個阿哥,明裏暗裏也能幫著如懿些。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是在五月裏了,如懿清楚地記得,那一日下著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隱隱能聞得雨氣中的庭院架上滿院的荼香。如懿歎口氣,手中的《春山行旅圖》繡了大半,自己還在群山掩映中迷惑,春日卻是將盡了。

來傳旨的是皇帝跟前的李玉,他打了千兒喜滋滋道:"傳皇上的口諭,請嫻妃娘娘速往皇後宮中見駕。"如懿忙起身道:"這個時候急急傳本宮去,李公公可知道是什麽事麽?"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隻是王公公和奴才是一同出來的,他去了鹹福宮,傳了一樣的口諭給慧貴妃娘娘。小主,您趕緊著吧,輦轎已經在外頭候著了。"如懿立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候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著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熱。

到了長春宮中,蓮心已經掀了簾子在一邊候著,見了如懿便笑道:"嫻妃娘娘來了,貴妃娘娘也剛到呢。"

注釋:

[1]出自宋代李祁的《青玉案》。全詞為:綠瑣窗紗明月透。正清夢,鶯啼柳。碧井銀瓶鳴玉甃。翔鸞妝詳,粲花衫繡,分付春風手。喜入秋波嬌欲溜。脈脈青山兩眉秀。玉枕春寒郎知否?歸來留取,禦香襟袖,同飲酴醾酒。

如懿見慧貴妃與皇後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邊,似在說笑著什麽,極為融洽。這樣家常熱鬧的場景,她與皇帝之間卻是許久未見了,不覺眼中一熱,低頭進來一一見過。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讓她坐下,道:"這麽急過來,沒淋著雨吧?"如懿隨口答應了。慧貴妃嬌俏笑道:"上次在皇上宮裏看到一頂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歡了,皇上賞了臣妾吧。"皇帝失笑道:"那是外頭得來的,說是民間避雨的器具。還是你父親高斌找來的玩意兒,誰知他這樣偏心,竟沒留一件給你。"慧貴妃撅了櫻唇道:"父親是最偏心了,眼裏隻有皇上,沒有女兒。"她本穿了一身櫻色挑銀線玉簪花夾衣,外麵套著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點小坎肩,顯得格外嬌豔欲滴。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隨著她一顰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親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歡,便拿去吧,隻一樣,不許戴了各處逛去。"慧貴妃含笑謝了,瞥了如懿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藥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兒這麽急著叫你們到皇後宮裏來,是有件事與你們商量。"眾人答了"是",皇帝又道:"今兒朕查問永璜的功課,見他瘦是瘦了些,但換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誰知朕才命他寫了幾個字,那孩子卻不太爭氣,隻盯著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皇後微微一凜,忙起身道:"皇上切勿怪罪。永璜年紀還小,讀書寫字的時候分心也是有的,臣妾一定會讓師傅好好管教約束,這樣的事定不會再有了。"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這麽想著,孩子年幼貪玩總是有的。可是朕看他寫字的時候翻出袖口來,手臂上竟帶了傷。再三問了,才知道是今天永璜在禦花園玩耍的時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臉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靜道,"可是伺候永璜的幾十個人,竟沒有一個是知道的。"慧貴妃"哎喲"一聲,便道:"那奴才們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換衣裳,怎會看不見傷痕?要麽是太粗心,要麽那衣裳根本就不是他們替永璜換的。"貴妃說完,皇後便默默橫了她一眼,偏偏貴妃尚未察覺,全落到了如懿眼裏。如懿不動聲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隻見皇帝頷首道:"貴妃這話不錯。因為朕發覺,永璜外頭的新衣裳是臨時套上的,裏頭的衣裳怕是穿了三四日都沒換了,油漬子都發黑了。"皇後滿麵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說永璜是沒了額娘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還特意多撥了一些人去照顧。誰知道人多手雜,反而不好了。皇上放心,等下臣妾親自去阿哥所好好責罰那些奴才,以儆效尤。"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會發落。你也不是沒用心,是底下人欺負永璜是沒娘的孩子罷了。所以朕想來想去,還是得給永璜尋個能照顧他的額娘。"皇後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慧貴妃已經滿麵含笑:"皇上,臣妾膝下無子,長日寂寞。還請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將永璜交給臣妾撫養吧。臣妾一定會恪盡為母之責,盡心照料。"皇帝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嫻妃可有這樣的心思?"如懿微一尋思,便含笑道:"皇上若放心,臣妾萬分欣喜。"皇後道:"既然貴妃和嫻妃都喜歡永璜,皇上的意思是……"皇後沉靜一笑,"其實臣妾好歹生養過,若皇上放心的話……"皇帝歎口氣道:"你們都喜歡孩子,這個朕知道。可是也得孩子與你們投緣才好。朕已經讓人把永璜帶來了,他願意選誰為養母,誰有這個福氣得了朕的大阿哥為子,讓永璜自己決定。"說著便有人帶了永璜進來。永璜已經八歲了,身量雖比同齡的孩子高些,卻顯得瘦伶伶的,麵色也有些發黃,總像是沒什麽精神。如懿見他雖低著頭,卻有一分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沒有的對於世事的了然。

皇帝溫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眾後妃,慈愛地向他道:"永璜,這是你皇額娘、慧娘娘和嫻娘娘。你告訴皇阿瑪,你喜歡她們誰做你的額娘?"永璜逐一看她們,片刻道:"皇阿瑪,兒子有額娘。兒子的額娘是富察諸瑛,皇阿瑪的哲妃。"皇帝憐愛地撫撫他的頭發:"好孩子,你額娘去了,但誰也替不了你的額娘,皇阿瑪隻想找個人好好照顧你,像你額娘一樣疼你。"永璜懂事地點點頭,伸手按了按肚子,貴妃輕笑出聲,伸出雙手作勢要抱他:"永璜,來,來慧娘娘這邊!讓慧娘娘抱抱你。"如懿也微笑著,取過一塊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點東西再過去吧。"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過芙蓉酥撲進如懿懷中,隻看著她不說話。

慧貴妃神色一黯,似是無限失落,便有些懶懶的。皇後倒是和顏悅色,展顏對如懿笑道: "恭喜嫻妃了,喜得貴子。"如懿把著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又趕緊拿水防他嗆著,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將孩子交給臣妾撫養,就是臣妾的福氣了。"皇帝的目光溫煦如春陽:"這種母子的緣分是前世修來的,永璜既選了你,以後你便是他的額娘了。"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氣:"皇上,永璜隻是喜歡那塊芙蓉酥才過去的。這樣不算,您讓永璜再選一次,臣妾也拿塊糕點在手裏。"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頑皮。何況你常要陪著朕,嫻妃比你清閑許多,永璜由嫻妃照料也是好的。"如懿原本這兩個月受足了委屈,聽得皇帝這句話,心下一動,仿佛是明白了什麽。她仰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覺也含了溫煦清湛的愉悅。

第二十四章 得子(下)

慧貴妃陪著皇帝出了長春宮的大門,眼見了皇帝的儀仗迤邐而去,才露出沮喪的神情,悻悻道:"求了皇上這麽多次,終於眼見要成事了,誰想便宜了嫻妃!"茉心忙勸道:"小主別生氣。"

慧貴妃惱道:"你說皇上兩個月不理她了,怎麽今兒倒想到了她,還叫她來?"茉心扶著貴妃的手慢慢走著道:"大概是位分高又沒孩子的,隻有小主和嫻妃了,原是想讓她來應應景的,沒想到大阿哥那沒福氣的孩子……"她說著下意識地掩住了口,四下裏看了看。

慧貴妃抿了抿唇,低聲道:"就是一個沒福氣的孩子。本宮的位分比嫻妃高多了,恩寵也多多了,他偏喜歡去那冷窩兒,那就隨他去!"茉心忙賠笑道:"可不是!就是個沒福氣妨著額娘的孩子,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著嫻妃去吧。小主急什麽?您自會生下高貴的孩子,連皇後娘娘的也比不上。"慧貴妃無限企盼地將手搭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幾分期許的笑容,步伐放得越發慢了。

皇後看了眾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雙瑪瑙纏絲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清脆欲裂的響聲。素心忙笑著捧過一碗燕窩來遞到皇後手中,輕聲道:"娘娘,這燕窩平肝理氣的,您喝一點兒吧。"皇後接過燕窩伸手欲摜,素心忙攔著喊道:"娘娘仔細燙了手。"皇後冷笑一聲,由著素心接過了燕窩,也不顧燕窩的湯汁淋淋瀝瀝滴在了手上,便道:"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幫人的嘴!本宮交代的事沒一件做得好的,惹出這樣的事端來便宜了別人!"素心忙賠笑道:"是,她們沒照顧好大阿哥,娘娘氣惱也是有的。隻是娘娘別傷了身子。奴婢知道,那些照顧大阿哥的人不是沒用心思,隻是不敢太急了。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身子那麽好,能熬過那兩場風寒的。本想著……"皇後目光微冷,仿佛含了化不開的冰霜:"來不及了!"素心的語氣低沉而狠戾:"來得及。伺候大阿哥的人是裁了一批,但要緊的奶娘乳母是跟過去的。"皇後的唇角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麵上的陽光:"那麽素心,你該知道怎麽辦。"皇後起身往寢殿走去,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餘下華光曳然。

永璜跟著如懿到了延禧宮,猶是有些怯怯的。如懿隻留了惢心在身邊,親手取了一套幹淨衣裳替他換上,又打了水仔仔細細擦了臉和手,方才溫聲憐惜道:"永璜,你已經到了延禧宮,不必再害怕了。"永璜用力點點頭:"隻要離開阿哥所,我就不怕了。"如懿示意惢心取過架子上的白藥粉,自己輕輕地替永璜擦在傷口上:"在假山上擦得疼不疼?"永璜搖搖頭:"不疼。"

如懿撫著他的手臂,輕輕地吹著:"傻孩子,怎麽會不疼呢?"永璜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我自己撞的,當然不算疼。而且我不說,誰知道我擦傷了呢?"他低下頭有些傷感,"嬤嬤們和乳母都不管我。"如懿柔聲道:"就是因為她們不管你,你才要管自己。嫻娘娘也是沒有辦法,才讓惢心姑姑給你想了這麽個主意。"永璜乖巧地點點頭:"您講的我都知道。要不是您讓惢心姑姑總給我送吃食,她們給我吃得太少了,我每天都餓得胃疼。您是要救我,我心裏都明白。"如懿摟住他,也不覺帶了幾分傷感的淚意:"好孩子,就因為你明白,我才更心疼你。別的孩子在你這個歲數天天無憂無慮的,偏你要懂得這些,我實在是不忍心。"永璜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欲落的淚,小聲地說:"嫻娘娘,您別哭,別哭。"這樣溫軟的小手,碰在臉上有柔軟的觸感,好像是能撫平一切憂傷的良藥。如懿歡喜道:"永璜,有你在,我便高興多了。"永璜笑著露出並不整齊的牙齒:"我來這兒,您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是不會選慧娘娘的。"如懿柔婉笑道:"你若叫不慣我額娘,也可以叫我嫻娘娘,反正都一樣。你的親額娘是哲妃,但我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你好。"永璜睜大了烏圓的眼珠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嫻娘娘,我選您是因為您待我好。那麽您為什麽要選我?"如懿靜靜地看著他,這個孤苦伶仃失去母親庇護的孩子,他的天真頑皮之下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思量和遠慮。如懿亦不瞞他:"因為我孤零零的沒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沒有額娘。我們都是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時候,兩個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永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我想暖暖和和的,您也是。所以今天皇阿瑪讓我選,我便選了您。"他低聲道,"從前額娘還在的時候,慧娘娘從來不理我。今天哪怕她要我去,她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如懿含笑道:"真是好孩子,我說的你都明白。那麽以後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待在我這兒就是。"兩人正說著話,卻聽阿箬在外道:"小主,海常在過來了。"如懿忙讓了海蘭進來,海蘭一進來便笑意盈然,道:"聽說姐姐新得了個兒子,我趕緊過來看看,恭喜姐姐了。"如懿笑道:"是大喜。誰也不承想皇上突然召了我去,原是有這樣的福氣等著我。"海蘭讓葉心抱過兩匹青緞道:"我那兒也沒什麽太好的東西,尋了兩匹緞子出來,給大阿哥做件衣裳。"如懿眨一眨眼,永璜便明白了:"多謝海娘娘。"海蘭笑著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難怪大家都喜歡你。"如懿笑吟吟道:"這麽喜歡孩子,就該自己趕緊生一個了。"海蘭唇邊的笑容驟然凝住了,像是一朵驟然遇到了嚴霜的花朵。片刻,她黯然道:"我若有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撫養。連純嬪這樣高的位分都逃不脫這些苦楚,我還能怎麽樣?與其到時母子生離,還不如一個人清靜些。"她勉強一笑,"何況皇上如今這個樣子,我哪裏能指望自己有身孕呢。"如懿被她無聲的感傷蘊染,勉強笑著摟過永璜道:"幸好如今有永璜在,日子也好過些。"海蘭稍稍欣慰:"也是。有個阿哥在身邊,論誰也不敢隨意欺負你了。"正說著,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如懿隔著霞影紗往外一看,卻是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帶著一位乳母並十幾個太監捧著抱著一堆東西來了。

阿箬在外冷嘲熱諷道:"哎喲!哪陣風把秦公公招來了,這麽多人和東西,是做什麽呀?"秦立滿臉堆笑,恨不得眼縫裏也擠出笑意來:"皇上說了,嫻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宮裏得多添置些東西。這不,內務府趕緊給挑了上好的東西來了呢。"他說罷便探頭,"嫻妃娘娘和大阿哥呢,我去請個安。"阿箬伸手一攔,不客氣道:"可不敢讓你進,你可是咱們延禧宮的債主,欠著你千兒八百兩銀子呢。咱們得找個神位把您供起來才好。"秦立有些難堪,訕訕地賠笑:"阿箬姑娘,那天是我喝醉了說胡話呢,姐姐您別往心裏去!"阿箬叉著腰嚷嚷道:"姐姐,誰是你姐姐?我是你姑奶奶,由著你克扣延禧宮到今天!你去回皇上的話,這些東西咱們不敢收,全當是還給你秦公公的債務!我還要去內務府找總管大人問一問,有沒有欠條寫著的,我要拿去請皇上瞧瞧。"秦立嚇得臉都白了,連連作揖打躬地告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饒了我吧。我那是犯渾胡說,您看,這兩個月內務府欠了延禧宮的東西,奴才我足足加了倍兒才敢來的。還請姑奶奶笑納了。"惢心聽著阿箬為難他們,正想出去勸,如懿擺擺手,輕聲道:"內務府的人狗眼看人低,由著阿箬鬧一鬧也好。咱們聽著別過分就是。"海蘭笑道:"可不是,這兩個月咱們真是委屈夠了。"秦立討饒了許久,阿箬才消停了些,由著他一一說了拿來的東西,殷勤地在一旁奉承。

秦立道:"原先伺候大阿哥的人都被皇上打發了,這是大阿哥從小的乳母蘇嬤嬤,所以留了下來在延禧宮跟著照顧大阿哥。"旁人聽得這一聲還好,大阿哥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往如懿懷裏縮了縮。

如懿即刻明白:"她是你的乳母,卻待你不好,是不是?"永璜低頭片刻,眼裏噙著淚花道:"我想不明白,別的奴才也罷了,蘇嬤嬤跟著我那麽久,為什麽也這麽待我了?餓著我,凍著我。"如懿低低道:"人心會為了利益變,隻有親情才是不變的。"她拉過永璜的手,"走,我也去看看,你的乳母是個什麽人物?"如懿牽了永璜從暖閣走到正殿坐下,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人群後走出來,見了永璜便喜笑顏開,伸手撲過來:"我的好阿哥,原來你先來了,叫嬤嬤我好找呢!"惢心蹙眉道:"你是什麽人,當這兒什麽地方,見了嫻妃娘娘居然這般不尊重。"那乳母嚇了一跳,打量了如懿兩眼,忙賠笑道:"嫻妃娘娘萬福,奴婢是永璜的乳母蘇嬤嬤。"如懿當下皺眉道:"永璜這個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嗎?沒上沒下的!"那乳母怔了一怔,不情不願改口道:"是,是大阿哥。"如懿聽她改口改得快,便也罷了,淡淡道:"你照顧大阿哥多年,以後還是辛苦你了。"蘇嬤嬤滿口笑道:"大阿哥自幼是奴婢奶大的,什麽都聽奴婢的。日後嫻妃娘娘若要管教大阿哥,一切都跟奴婢說就是了。"如懿知蘇嬤嬤是永璜的乳母,自幼帶著他的,如今看她這般倨傲,倚老賣老,也不覺含了怒氣:"你若能管教大阿哥,就不會連大阿哥衣食不周受了傷都不知道。你仔細告訴本宮,去年冬天大阿哥兩次著了風寒,是為什麽?又為什麽綿延兩月都未痊愈?若不是你們這幫奴才懈怠,大阿哥會這般可憐!"蘇嬤嬤倚仗著自己的身份,便倔強道:"大阿哥著了風寒自是他自己貪玩不愛多穿衣裳,又不肯好好吃藥。奴婢雖然貼身照顧,但哪裏能時時刻刻都照顧到?"永璜倚在如懿身邊,神色淒苦而畏懼,輕輕搖了搖頭:"母親,不是這樣的。"如懿突然一怔:"永璜,你叫我什麽?"永璜的聲音雖輕,卻極堅定,他重複了一聲,望著如懿的眼睛喚道:"母親。"如懿心底一軟,像是嬰兒的手輕軟拂過心上,那樣暖著心口。她攥緊了永璜的手,為了這一聲"母親",從未有人喚過她"母親",做任何事情,她都能豁得出去。

蘇嬤嬤嚷起來:"大阿哥,您雖然是主子,可說話不能這麽沒良心,您可是喝著奴婢的血吃著奴婢的肉長大的,您可不能睜眼說瞎話!您……"如懿心思一沉,將手裏的茶盞重重一擱,碧綠的茶湯立刻潑了出來,如懿厲聲道:"三寶,小福子!把這個藐視主上的刁奴拖出去,立刻給本宮杖打三十,打完趕出宮去!不許她再伺候大阿哥!"三寶立刻答應了一聲,伸手和小福子拖她出去。

如懿又道:"行刑的時候讓所有宮人都到院子裏給本宮看著,看看背叛主上欺淩主上是什麽下場!"那蘇嬤嬤剛被拖出去的時候口中猶自亂嚷,杖板落了幾下下去,便隻剩下嗚嗚的討饒聲。如懿拉著永璜的手站在廊下,看著血紅的杖板一杖一杖用力落下去,在碰到皮肉筋骨的時候發出沉悶的碰撞聲,沉聲道:"永璜,別怕!你就看著,看著那些欺負你的人怎麽敗在你的手下,受他們應受的責罰!"打到二十杖的時候,蘇嬤嬤漸漸沒了聲氣,隻剩下低低的嗚咽聲。血漬染紅了她的衣裳,每一杖下去,都濺起鮮紅的血點子。永璜看得有些怕,晃了晃如懿的手道:"母親,還要打麽?"如懿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緊緊擁著永璜道:"永璜,你記著,一個人做了什麽因,就要承擔什麽果。他們欺負你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所以現在哪怕她受不住被打死了,那也是她自己的惡果。明白了麽?"永璜點點頭,烏黑的眸閃過一絲沉穩與堅毅,默默站在如懿身邊,一直到行刑完畢。

如懿見他們拖了蘇嬤嬤出去,地上隻留下一攤暗紅的血跡,拖出了老遠,方才朗聲道:"你們都記好了,大阿哥從此之後就是本宮的養子,也是本宮唯一的兒子。誰要敢輕慢了他,就是輕慢了本宮,蘇嬤嬤就是個例子!"眾人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秦立守在一旁,一臉畏懼害怕,終於撐不住撲通跪下,求道:"嫻妃娘娘饒命,嫻妃娘娘饒命!"如懿冷笑一聲:"你的狗命本宮還不想要!要怎麽做,你自己看著辦!"秦立嚇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爬不起來,海蘭帶了一縷讚許的笑意,低聲在她耳邊道:"我最喜歡看姐姐這個樣子,看著姐姐,我便什麽都不怕。"當晚宮人們便收拾了東配殿出來給大阿哥住下。如懿親去看了,三間闊朗的屋子明光敞亮,朝向亦好。因著是男孩子住,收拾得格外疏朗。一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休息玩耍的地方。每日的膳食若不在讀書的書房裏用,便是跟著如懿。伺候大阿哥的人全是新挑上來的,如懿一一盤查了底細幹淨,才許照顧著。如此忙了大半日,無一不妥當。延禧宮上下也因為新得了一個阿哥,皇帝又賞賜不斷,知道是時來運轉了,高興得跟過節似的。

晚上如懿陪著永璜用了晚膳,皆是小廚房做的時新菜式,因永璜正在換牙,煮得格外軟和些。又因永璜半饑半飽了許久,為了調養胃口,一律隻喝煮得極稠的碧粳粥。永璜胃口極好,吃飽了如懿讓惢心量了裁衣服的尺寸,便如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一般,親自給永璜擦洗了,方哄了他睡下。

惢心在旁邊揀選著給永璜做衣裳的料子,如懿輕輕拍著永璜,看一匹便挑剔一匹,惢心忍不住笑道:"小主,你給自己選料子都沒這麽上心。"如懿憐愛地看著永璜:"原以為自己隻想找個依靠。可是他一叫我母親,我心裏就軟了,好像他就是我的孩子,我這心裏……"惢心又選了一匹料子遞給如懿看,低聲道:"為了大阿哥,小主費了好幾個月的心思。安排了奴婢私下照顧大阿哥,又將阿哥所的人怎麽對待大阿哥的事通過李玉的嘴說給皇上聽,帶著皇上看見。奴婢原以為皇上是不在乎大阿哥了,才一直不動聲色……"如懿看著永璜熟睡的容顏,低低道:"雖然哲妃不在了,但皇上到底和她有幾分情分在,又是親生的孩子。"惢心歎口氣道:"小主有了大阿哥,也有個安慰。"如懿側過身挑了幾匹料子:"天快熱了,給大阿哥多做幾身夏天衣裳換著,要選透氣不悶熱的。京城的夏天短,一閃兒秋天就到了,秋衣也要備好。還有冬衣,阿哥去年的冬衣都不能要了,彈點新棉花厚厚實實做兩身。還有永璜的飲食起居,嬤嬤們是新來的,你要多警醒著點看著,別有什麽差錯。"如懿正說著,忽然發覺地上落了一個頎長的影子,轉過身去,正見皇帝站在簾下,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深深看著她。

如懿乍然見了皇帝來,方要笑,那笑意卻凝成了三分酸楚,連行動也遲緩了。她正要起身,皇帝走過來按住她:"朕剛來的,聽你交代惢心的這些話,真像一個慈母。"如懿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沒有做母親的經驗,所以嘮叨了。讓皇上笑話。"惢心見皇帝進來,便掩上門悄悄告退了。皇帝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手心裏:"這麽些日子沒來看你,朕知道你委屈了。"如懿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酸楚的水汽,低低道:"原來皇上知道。臣妾明白,皇上是埋怨臣妾自作主張、自以為是了。"皇帝清俊的麵容上籠著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是暖的,卻帶著隱然可見的憂傷,像秋冷寒露裏驟然飛落的薄霜:"原以為你那天的話是戳了朕的心了,朕也不想理會。可不知怎麽的,想到後來,不知不覺還是這麽做了。隻有這麽做,給李氏一點名分,一點尊榮,哪怕什麽都不說破,朕夜裏睡著也安穩些。"他望著如懿的眼睛,遲遲的語氣如外頭雨停後潮濕的水汽,"這些話朕憋了這些天才來告訴你,你是不是覺得朕太傻了?"如懿懂得地按住他的唇:"是臣妾說了讓皇上為難的事,讓皇上煩心了。"皇帝的眼裏有深深的情意流轉:"可是這樣為難的事,隻有你會對朕說。除了你,再沒有別人。"如懿頗為歉然:"那日也是臣妾莽撞了。"她心中有無限溫柔的情意柔波似的蕩漾,"可是臣妾想著,世間萬物皇上都有了,千萬別留下什麽遺憾。圓滿中的一點缺失,才會成了大缺失。"皇帝的眼底有些潮濕,看得久了,裏頭隻能望見如懿清晰的麵容:"朕知道你是在替朕補上缺憾。朕一直明白,卻不敢來見你。一是如故人所言,大概是近鄉情怯。另一樁是因為……"皇帝尚未說完,如懿盈然一笑,仿佛一朵潔白的梔子疏疏開在暖濕的風裏:"因為臣妾清閑,所以可以撫養大阿哥。"皇帝笑道:"朕的話,原來你記著。朕想著,你也不缺什麽,隻是子嗣上的事要隨緣,朕隻能先給你一個養子,暫時補上你的缺憾。"如懿低著頭,半是感慨半是期待:"臣妾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不過眼下永璜帶著,也挺好的。"皇帝摟住她的肩,看著熟睡中帶著笑意的永璜:"這孩子在你這裏睡得挺香。"如懿伸手替永璜掖好被子,癡癡地含了笑,反手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多少次夢裏想著,盼著,等有了咱們的孩子,一家子三個,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起。"皇帝笑著吻了吻她:"會的,你放心。"紅燭燁燁,光暈搖曳在卷綃薄金帳上,照出二人成雙的身影。如懿回眸一笑,生出無限情意,仿佛是尋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緊緊握著皇帝的手,再不願鬆開。

第二十五章 山雨

自從永璜到來,如懿便漸漸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個孩子,便有了新的寄托和依靠。從前總盼著君恩長駐,如今一心一意在永璜身上,連向來安靜的海蘭也願意常常過來陪著孩子說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讀書,如懿便一直送他到宮門外。晚膳時分,便候在滴水簷下盼著他回來。每日晚膳後的時分是母子倆最親近的時候,有時候是海蘭陪著一塊兒刺繡描花樣子,有時候是如懿一個人捧著書卷看書,永璜便有說不完的話,繞在她膝下,將一日的見聞事無巨細都告訴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來偏僻清冷的宮苑裏,也因為稚子童音而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因著永璜,皇帝來延禧宮的時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兩三日,即便不在如懿處過夜,也必定是要來陪著一起用晚膳,順便考問永璜的功課。連久未得幸的海蘭,也因為一起撫養著永璜,晉位為貴人。

如懿總是想,即便永璜不是親生的,但或許這樣,便已經是太後所說的"美好如意"了吧。

如此,宮中等人更不敢輕慢了如懿,皆以為她平白無故得了個兒子,連運數也跟著轉了。漸漸地,不止後宮諸人,連鹹福宮也格外客氣起來,饒是背地裏慧貴妃對孩子眼紅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寶華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當麵裏對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隨心所欲了。

這一日永璜下了學便有些悶悶的,不似往日般活潑,如懿當著許多人也不便問他,待到用完了晚膳,便攜了永璜往禦花園去。

時至盛夏,禦花園中鳳尾森森,桐蔭委地,闊大疏朗的梧桐與幽篁修竹蘊出清涼生靜的寧謐。彼時夕陽西下,夜幕低垂,北地春歸遲,可是曾經嫣紫粉白繁密欲垂的桐花亦大多開敗,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萎謝了殘紅作塵。那樣紅千紫百的繁華也不過是春日裏的夢一場,最後何嚐不是滿地蕭條?如懿看著天際升起了一顆一顆明亮的星子,仿佛伸手可得,又那樣遠,遠不可及。能握在手心裏的,唯有永璜小小的一雙手。

她攜了永璜在禦苑中,看著清淩淩碧水裏鮮翠欲滴的新荷底下悠遊往來的緋色金魚,清波如碧,紅魚悠遊。如懿叫永璜折了楊柳在手,將撚得細碎的柳葉拋向池中,引得紅魚爭相躍起,相嬉而食。

永璜到底年幼,玩了一陣便高興起來了,如懿示意跟著的人退下,笑著看他:"永璜,心裏舒坦些了麽?"永璜撥弄著柳枝在水裏蘸著嬉戲:"母親,兒子舒坦些了。"如懿倚著池邊的白石欄杆坐下,看著他的眼睛道:"既然舒坦些了,心裏的話也可以告訴母親了。今兒為什麽不高興?"永璜的目光微微一縮,便看著自己的鞋尖蹭來蹭去:"母親……"他欲言又止,似乎在遲疑,如懿溫柔地道:"回來的時候新做錦袍上哪裏都是幹幹淨淨的,隻有膝蓋的地方落了塵土的痕跡。難道是太傅罰你跪了麽?"永璜難過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母親,今天永璉來上尚書房了。"如懿心裏微微一驚,嘴上卻笑著說:"二阿哥才六歲,那麽早就開蒙了麽?"永璜道:"皇額娘也來了。皇額娘說,永璉年紀不小了,要跟著我一起讀書了。所以今天尚書房還來了兩位新太傅,陳太傅和柏太傅,皇額娘說兩位新太傅都是大學士,要我們都要聽話。"如懿微笑:"這是好事呀。明日母親就陪你去見過新太傅。"永璜丟下手裏的柳枝,委屈道:"可是新太傅們對兒子不好!明明永璉第一天讀書,坐不住,可是新太傅們居然罰我,罰我在尚書房的外頭跪了半個時辰,連教我的黃太傅都不敢攔著。陳太傅還說下次太子……"如懿立刻警覺:"什麽太子?"

永璜茫然地搖搖頭:"母親,什麽叫太子?陳太傅叫了這一聲太子,被柏太傅喝止了。"如懿心中沒來由地一緊,臉上還是如常笑道:"母親也不知道什麽是太子。但是好孩子,太傅說的話大多有深意,你別逢人便去問,這話不能問的。你說,陳太傅還說了什麽?"永璜乖巧地點點頭,又哭訴道:"陳太傅說下回永璉再不聽話,就要把兒子關黑屋子裏去敗火。"他十分懼怕,"兒子知道什麽是敗火,去年兒子風寒的時候,蘇嬤嬤沒叫太醫來看,反而把我一個人關在黑屋子裏不給吃的。那時候我怕極了!"他緊緊抱住如懿,"母親,我再不要敗火了!"如懿滿心酸楚,卻有更深的無奈如重雲壓著她的心頭,她緊緊摟著永璜,柔聲道:"好孩子,母親與你的額娘都是嬪妃的身份,所以你的身份也不如二阿哥貴重。在尚書房讀書,難免會受些委屈。"她溫和的語氣裏有不容轉圜的堅定,"可是你要記得,你是你皇阿瑪的孩子,有母親照料,不能由著他們欺負你。下回再有這樣的事,你便告訴太傅,他們這樣罰你,皇阿瑪知道麽?"永璜睜大了眼睛道:"母親,我可以這樣說麽?"如懿鼓勵似的抱抱他:"你是皇阿瑪的長子,照顧幼弟是應當的,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管是誰,是你的乳母也好,太傅也好,母親都不許他們欺負了你去。"兩人正說著話,卻見純嬪憂心忡忡地趕過來,在後頭喚了一聲:"嫻妃娘娘……"如懿見她神色不似往常,忙將地上的柳枝撿起遞到永璜手中,囑咐他乖乖玩耍。純嬪匆匆請了個安,便上前挽住如懿的手欲落下淚來。如懿忙低聲道:"這是怎麽了?"純嬪淚眼蒙矓地看了正在逗魚的永璜一眼:"聽說大阿哥今天在尚書房被罰跪了?"如懿驚異地看她一眼,將她拉遠了走到梧桐樹底下道:"你怎麽知道?""在尚書房伺候的小栗子原是我宮裏出去的人,本想早點打發他在尚書房伺候,以後我的永璋去尚書房讀書也多個人照顧。沒承想我剛在甬道上碰到他,卻聽他說了這麽件事。"她悄悄瞥一眼永璜,"大阿哥受委屈了吧?"如懿歎口氣:"咱們都是嬪妃,比不得皇後的嫡親孩子尊貴,也是有的。"這句話勾起了純嬪的傷心事,她眼圈微紅,忍不住嗚咽道:"大阿哥都這樣,那我的永璋以後……"如懿忙安慰道:"皇後那麽疼永璋,照顧他的人是最精細的。連永璜都羨慕呢。"純嬪臉上不敢露出哭意來,隻得擦了淚,低首附在如懿身邊道:"我正是為這事傷心呢。今兒午膳皇上是在我那兒用的,居然說起永璋不太聰明。"她急得六神無主,"我的永璋怎麽會不聰明呢?"如懿微微遲疑,還是道:"我聽永璜說,永璋一歲的時候還爬得不太利索。乳母嬤嬤們不是抱著就是背著,從不讓落地。如今是不是十四個月了,會走了麽?"純嬪的眼淚不自禁地落下來:"就是因為不會走路,嬤嬤們老怕他磕著碰著,所以皇上才這麽覺得,說永璋學路慢,學話也慢,看著不聰明。這孩子還這麽小,若失了他皇阿瑪的歡心,可叫我怎麽辦好?"星子的微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簌簌抖落一身稀微的光暈,如懿道:"你幾次三番對我說,阿哥所的嬤嬤們對孩子照顧得很精心,如今看來,這精心竟是寵壞了他了。"純嬪又是焦灼又是無奈:"這話我怎麽敢說,若在皇上麵前提一句,豈不是壞了皇後的一番苦心?她對自己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沒這麽上心呢。"如懿心中一動,驟然生出幾分疑義,但這樣的話並不能去對純嬪說,除了加深她的憂心與焦慮,她還能怎樣呢?如懿隻得勸道:"皇上不過是一時生氣才這麽說吧,下回再見著皇上,你便說咱們是馬背上得的天下,孩子不能多嬌慣著,也拉著皇上多去阿哥所看看。有皇上時常過問,或許會好些。再說了,父子親情是天性,隻要多見幾次,永璋又那麽可愛,皇上會喜歡的。"純嬪點點頭,她的憂愁深長如練,將自己層層纏裹:"本來想著永璋若是有福氣,可以寄養到娘娘膝下,我也能常看看她。如今看來是沒有指望了。"如懿斂容:"這個念頭你動也不要動。如今宮裏高位而無子女的,唯有慧貴妃,你自然是不肯的。且永璜是阿哥所照顧不周才送來我這裏,永璋卻無這樣的事。你這念頭若被人知曉,不止皇後,隻怕皇上也要怪你了。"純嬪隻得噤聲,如懿忙道:"趕緊擦了眼淚回去吧,別叫人閑話。"純嬪拿絹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如今也有了孩子,有什麽話我可得多來問問你,一起拿個主意。"如懿含笑道:"你且放心,隻要不這麽哭哭啼啼的,我都答應了你就是。"純嬪無可奈何,隻得離去。如懿望著她孤獨而瘦削的背影,心下亦是生憐。她不過是一個母親,隻想要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是在這深宮裏,偏偏連這也不可得。而自己呢?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會如此淒然,欲哭無淚?

眼看著天色也晚了下來,如懿招手喚過永璜,一起慢慢走回宮去。一路上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濺起數點水花。蓮葉田田,青萍叢生,早開的睡蓮綻了兩三朵,粉盈盈的。幾隻鷺鷥棲在深紅淺綠的菖蒲青葦之畔,互相梳理著羽毛。永璜看了什麽都歡喜,笑著鬧著拉著如懿的手說這說那。如懿嘴裏答應著,可心裏的疑義難以傾之於口,卻如密密的絲線勒在那裏,一圈沉悶過一圈。她極力地想撇開那些念頭,卻好像是這一定會暗下來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澤洇在了清水裏,無法遮攔地傾散開來。

如懿正凝神想著,卻聽得假山後頭有嗚咽的哭聲傳來,那聲音太輕微,叫人一個耳錯,隻以為是夏蟲綿長的唧唧聲。如懿不動聲色,隻作不經意一般,朗聲道:"永璜,快回來,別到假山那邊去捉蛐蛐兒!"那邊的哭聲立刻止住了,如懿示意永璜噤聲。不過片刻,卻看一個宮女模樣的女子從假山繞了出來,如懿撒開永璜的手,永璜立刻會意,隻裝著跑去捉蛐蛐兒,一下撞在那女子身上。那宮女抬頭就要罵,一看如懿跟在永璜身後,忙收斂了氣焰請了個雙安道:"嫻妃娘娘萬福金安。"如懿笑吟吟道:"本宮自然是萬福金安。可是蓮心,你怎麽不安了呢?"惢心手中的風燈照出蓮心哭過的麵容,"眼睛哭得跟桃兒似的,這是怎麽了?"蓮心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繃出一個笑容,朗聲道:"奴婢伺候皇後娘娘,有什麽不安的呢?不過是想家了,偶爾哭一哭罷了。"如懿情知她不肯說實話,也不願和她費唇舌,便道:"你伺候皇後娘娘,更當萬事小心,別落了一臉淚痕回去。"她微微一笑,"隻是話說回來,皇後娘娘那麽疼你和素心,自然見了你的眼淚也不會不高興。"蓮心本仰著臉毫無懼色,聽了這一句,不知怎的便低下了臉,帶了薄薄陰翳似的黯然,嘴上卻強著說:"皇後娘娘自然是疼我們的。比不得那些刻薄人,連從小跟著的乳母都趕出宮去了。"這話是指著如懿說的,阿箬立時忍不住了,道:"你說誰?"蓮心盈盈一笑:"我自有我要說的人,阿箬你又急什麽?橫豎說的不是你,你何必跟著吃這個心?"阿箬何曾被人說倒過,冷笑一聲道:"我自然不吃這個心。隻是想著蓮心姑娘要大喜了,何必嘴上還不積些福德,免得叫人聽了笑話去。橫豎你要嫁的好人家,是斷不會刻薄了你的。"蓮心臉上登時燒紅了一片,卻隱隱透著難看的鐵青色,恨聲道:"你……"阿箬笑道:"我……我自然是沒皇後娘娘親自指婚這般好福氣了。先恭喜姐姐、賀喜姐姐了。"蓮心又窘又惱,一跺腳立時跑遠了。

阿箬看著她的背影,冷笑連連。如懿便道:"你再這樣冷笑,夜梟的笑聲都比不上你了,聽著怪瘮人的。"阿箬笑得彎腰:"小主,奴婢是笑蓮心呢。您可知道麽,今兒上午奴婢去內務府的皮庫,想叫他們將今年秋天貢來的好皮子留著些給大阿哥做衣裳,誰知看見內務府的人忙忙碌碌地在旁邊的皮庫選大毛料子呢。奴婢好奇問了一句,原說夏天找什麽大毛料子,誰知他們說是皇後娘娘給蓮心備嫁妝呢。"如懿道:"蓮心已經二十四了,本該放出宮去的,偏她是皇後娘娘的家生丫環,也沒地方回去。既然要在宮裏伺候一輩子,還不如嫁人呢。皇後肯指婚,也是給她麵子了。"阿箬笑著啐了一口,手裏的燈籠也跟著晃悠悠地打轉:"小主還不知道皇後娘娘給她指了誰吧?"如懿看了惢心一眼,惢心忙哄著永璜去了。如懿問道:"從前是聽說她跟皇上跟前的王欽走得近,皇後也有這麽一說,可是這到底是句笑話兒,王欽是個公公,不是個男人,怎麽能配了他呢?"阿箬得意得眉毛都飛起來了,道:"小主別說,還真就是王欽了。內務府的嫁妝都備起來了,說皇上也知道了,就等過了中秋就指婚呢。皇後宮裏說了,蓮心陪了她那麽多年,要跟嫁半個女兒似的呢。"如懿怔了半天,半晌才回過神道:"好好一個女孩子,真是可惜了。"阿箬眉飛色舞:"有什麽可惜的!滿宮裏的太監,就數王欽地位最高,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蓮心配了他,還便宜了蓮心呢!"如懿不悅地看她一眼:"好了,別說這樣的話!宮女配了對食本就可憐了,蓮心再不好,你也別當麵取笑她了。"阿箬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紅了半邊臉,吭哧吭哧湊到如懿跟前道:"小主,以後你也會給奴婢指個好人家麽?"如懿笑著伸手去刮她的臉:"你放心,去年你阿瑪放了外官,我一直聽說挺好的。到時候怎麽也要給你風風光光地指一個好人家。"阿箬又是害羞又是高興:"奴婢能挑什麽好人家,全憑小主的恩典罷了。"如懿道:"外邊的人怎麽樣咱們也不清楚,能挑個禦前的侍衛,憑自己掙個好前程就是了。"阿箬喜不自禁,在如懿身邊黏了良久。正好惢心帶了永璜過來,阿箬招手笑道:"小主今兒高興,快求求她,也給你放個好人家指婚,也好抬高了你的門第,省得讓人知道你那兩百錢的出身!"如懿嗔怪地拍了阿箬一下,作勢要打她的嘴,阿箬笑著躲開了:"奴婢和惢心這麽熟,笑話罷了。"惢心沉靜道:"奴婢不比阿箬姐姐好出身,隻想一輩子守著小主,哪兒也不去。"阿箬挑了挑眼角,似有不滿,嘟囔一句道:"這麽大的恩典在眼前,別假惺惺的!"惢心替永璜撣幹淨衣裳,淡淡笑道:"沒什麽可假惺惺的。阿箬姐姐要嫁個好人家,小主不能沒個人伺候,奴婢被賣的時候就忘了家鄉在哪裏了,正好留下來伺候小主一輩子。"如懿撫了撫鬢邊微涼的鎏金流蘇,笑著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但女孩子不能不嫁人。哪怕是嫁得近些,嫁個侍衛或是太醫,也是好的。"惢心滿麵赤紅,咬了咬唇,隻是不說話。

如懿扶著她們的手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見前頭燈火通明,幾十盞燈籠晃點著如暗紅淺黃的星子,朦朧地亮成一片。

如懿揚了揚臉,惢心立刻跑到前麵去,片刻回來道:"小主,是永和宮出事了,皇上正趕過去呢。"

所有跟帖: 

如懿傳 1 二十六至三十章(第一部完結)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503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3:16:03

佩服流瀲紫。還有嗎?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41:19

嗯。我收藏了1-4,嘻嘻。等我回來再繼續好嗎?要陪媽媽出門玩幾天。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8:38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住在阿哥所嗎?連皇後的兒子都不能在皇後身邊,怎麽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216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31:42

嗯,是個大漏!本來也就是小說而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43:01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