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箬
這一夜永和宮中並不安寧,鬧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隻見太醫去了一撥又一撥,卻不見放出來。六宮眾人都驚異不已,私下裏查問卻也問不出什麽,隻知道永和宮的燈火亮了一夜,卻大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
晨起時也不知永和宮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記著要去長春宮請安,早早梳洗了便傳了輦轎往外頭去。
向例嬪妃出門都是傳的輦轎,隻是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涼,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過了長街,看著初陽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著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貪看那日色,才走了幾步,卻見慧貴妃也在前頭,忙恭謹立在道邊迎候,見她近前,方福了一福。
慧貴妃笑盈盈打量著她道:"幾日不見嫻妃,氣色越發好了。是不是皇上昨兒歇在你那兒,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阿箬滿麵都是甜笑,嘴上卻道:"皇上來也是常有的事,這也能算喜事麽?"如懿氣惱阿箬嘴這樣快,尚未來得及瞪她,慧貴妃隻是笑容如常,伸手撫了撫發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釵,淡淡道:"也是本宮渾忘了,昨兒皇上仿佛是歇在永和宮。本宮還以為妹妹那兒春色長駐,一日也不落下呢。"如懿不欲與她逞口舌之快,便隻安靜地垂下臉,看著自己鬆花絹子上細細的流蘇。
慧貴妃以為她氣餒,眼角便多了幾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諷刺幾句,卻見斜刺裏一頂輦轎橫穿出來,差點撞到慧貴妃。她腳下一個踉蹌,花盆底一斜,差點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雖沒事,發髻上的碧玉釵卻滑落下來,跌得粉碎。
那頂輦轎撞了人,全作無事一般,往角門一拐便過去了,渾不理撞了什麽人,撞得重不重。
彩玥"哎呀"一聲,忙蹲下撿起那支碧玉釵,情急道:"這是皇上新賞的,就這麽碎了……"話未說完,彩玥臉上已經重重挨了一掌。慧貴妃氣惱道:"看清楚那人是誰沒有?"彩玥捂著臉也不敢哭,倒是茉心道:"背影像是玫常在,但看衣服卻不大像呢。"慧貴妃嗬斥道:"隻一支玉釵,皇上賞得還少麽?小家子氣!"說罷,她便丟下如懿匆匆往長春宮去了。
如懿見她離去,不覺含了幾分氣惱,向阿箬道:"你若再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來!"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麽?咱們有大阿哥,延禧宮的恩寵也不比貴妃少!"如懿見她教而不善,氣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現在大阿哥在我身邊,多少人的眼睛看著,你還不肯檢點些!"阿箬還欲再說,終究還是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長春宮去。
如懿到時嬪妃們都已在了。她跟著慧貴妃進去按著位次坐下,皇後便笑吟吟向貴妃道:"今兒你是怎麽了?頭發也有些鬆了,臉色也不大好。"慧貴妃遞一個眼色,茉心忙道:"方才從長街過來,我們小主不知被誰的輦轎橫衝直撞出來碰了一下,人差點扭了,連皇上賞的玉釵也跌碎了。"慧貴妃忙起身道:"如此匆忙來見皇後娘娘,實在是怕誤了請安之時,還請皇後娘娘見諒。"皇後溫和道:"這有什麽要緊的,倒是你自己沒事吧?跟著的人沒看清是誰撞的麽?"茉心道:"奴婢看著恍惚是玫常在。"蕊姬倒也不驚,隻是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才是冒失了,差點撞到貴妃,真是失敬了。"慧貴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著本宮了,方才怎麽逃得一陣風兒似的?"蕊姬盈然一笑,撫著腮邊道:"本是想停下來跟貴妃娘娘您致歉的。可是,嬪妾有一樁要緊事不能不先來回稟皇後娘娘,所以隻好對不住貴妃娘娘了。至於跌了皇上賞賜的玉釵,您到嬪妾宮裏隨便挑,喜歡什麽您自己揀去,賠您兩根三根都不要緊。"慧貴妃聽她如此倨傲,一張秀荷似的粉麵不由得含了幾分怒意:"昨兒晚上永和宮就鬧騰了一夜,今日又來無禮,即便皇上寵著你,也由不得你這個樣子!"蕊姬側了側臉,唇角的弧度如一彎新月,起身向皇後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妾昨夜腹痛不止,皇上傳了太醫來看,才知臣妾是有了身孕了,已然兩個月了!"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如懿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不覺生了幾分淒楚。她立刻意識到這不是該自己傷心的時候,忙撐住了臉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來,也隨著眾人賀喜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後,恭喜玫常在。"皇後倒還鎮定,滿臉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是麽?隻是既然有孕,怎會腹痛?"蕊姬微有得色:"太醫說臣妾體質寒涼,胎兒體熱,有所衝撞,加之是頭胎,所以腹痛。其實也是無妨的,臣妾也是因為這件事要急著回稟皇後娘娘,所以衝撞了貴妃也不敢停留。"她說罷便要屈膝向貴妃行禮,"還請貴妃寬恕嬪妾這遭吧。"蕊姬雖是要屈膝,動作卻極緩慢,貴妃知她的意思,隻得讓茉心攔住了,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細些吧。萬一磕了碰了,仔細丟了這福氣。"蕊姬的目光略含挑釁,看著貴妃道:"好容易得的這福氣,怎麽會丟了?有貴妃娘娘庇佑,嬪妾的福氣長著呢。"皇後連忙道:"你是頭胎,得格外仔細著。等下本宮就多撥幾個人過去伺候你。缺什麽要什麽,盡管來和本宮說。十月懷胎,有得辛苦呢。"她蓄了寧和的微笑,看著貴妃與如懿道,"不過這辛苦也是福氣,本宮也希望你們兩個早有子嗣呢。"玫常在眼波微曳,看著慧貴妃,曼聲道:"是啊,十個月是辛苦呢,嬪妾看著嫻妃娘娘照顧大阿哥就費盡心力。不是親生的尚且如此,若是親生要當何等艱辛呢。還是慧貴妃福氣好,沒生養的人,看著也比實際的年齡年輕些,不那麽顯老。"慧貴妃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即刻就要發作。皇後安撫似的看她一眼,她都沒有察覺,素心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遞了一碗茶過去,碰了碰貴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靜下來。
皇後環視眾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興,沒有的也不必著急。皇上待後宮一向仁厚關愛,遲早都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頓一頓,緩聲道,"對了,本宮今日正好有一樁喜事要告訴你們,也是滿宮裏的大喜事。"她喚了一聲,"蓮心。"蓮心本木木地在那兒站了一早上,像個泥胎木雕人兒一般。她聽得皇後召喚,幾乎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皇後指著她,口氣溫和如春風:"滿宮這些丫頭裏,本宮最疼的就是蓮心。如今蓮心也大了,本宮想著給她指婚指個好人家,她又不願意出宮遠嫁。跟著本宮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皇上商議了,將蓮心指給養心殿副總管大太監王欽,八月十六成親。"蓮心一個激靈,臉色頓時變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後娘娘,奴婢……奴婢實在不想成婚,隻想一直伺候著您。"皇後笑得極和藹,仿佛是對著自己的女兒一般溫言細語:"本宮知道你的忠心,隻是女人總不能不嫁人哪。你是本宮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是。王欽才三十出頭,會長長久久陪著你的。你的嫁妝,本宮也會加倍厚厚地給你。"皇後語氣微微一沉,"王欽中意你許久,這門親事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你可別辜負了本宮和皇上對你的疼惜。"蓮心顫巍巍跪在那裏,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後娘娘慈愛,蓮心高興還來不及呢。她這定是高興壞了。"說罷便扶了蓮心下去。
如懿與海蘭互視一眼,皆是默默,隻隨眾人道:"皇後娘娘慈愛憫下。"慧貴妃更是道:"王欽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這門姻緣是配得起蓮心的,要換了別人,求也求不得呢,還是皇後娘娘的臉麵大。"皇後笑意不減:"好了。這些都是閑話。"她看著蕊姬道,"如今最要緊的是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養著,萬不能掉以輕心。"蕊姬躬身答應了。眾人賀了幾聲也告退而去。
皇後待殿中安靜下來,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蓮心,這樣的大喜事,別掉淚珠子,晦氣!"素心忙賠笑勸道:"皇後娘娘放心,蓮心隻是一時糊塗,還沒想明白罷了。"皇後取了一顆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的樣子,方慢慢吃了:"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整個長春宮裏,不是像你一般過了三十,便是年紀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欽喜歡她,再三跟本宮提了,她又是本宮的心腹,本宮才肯抬舉她。你要她好好記著,乖乖嫁過去,籠絡住了王欽,就等於籠絡住了皇上的心思和腳步。本宮斷斷容不得她壞了本宮的大事!"素心知道輕重,忙又替皇後剝了一顆枇杷遞過去,道:"娘娘的苦心咱們都知道,隻是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宮的權柄和皇上的關愛,咱們怕什麽呢?"皇後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潑灑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藍盆裏供著的冰山,欷歔道:"本宮何嚐不想高枕無憂?可是太後對後宮之事的涉入越來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皇上的嬪妃和子嗣隻會越來越多,而本宮隻會越來越人老珠黃,色衰愛弛。"她眸中一亮,似是閃過一點黑色的焰火,"所以萬事不能不多一層防範。"素心歎道:"智者必有千慮。娘娘費心了。"玫常在的身孕是皇帝登基後的第一胎,皇帝雖然早有子女,也顯得格外高興。盡管連著幾日操心於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閑便留在永和宮中噓寒問暖。
這一夜難得玫常在沒再纏著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宮來,略略問過了永璜的功課,便留在如懿閣中一同用膳。
如懿替皇帝夾了一筷子菜道:"皇上可知道皇後娘娘要為蓮心賜婚對食之事?"皇帝含笑道:"你怎麽問起這個了?"如懿蹙了蹙眉:"臣妾隻是覺得,好好的女兒家嫁了太監,實在可惜。"皇帝道:"皇後這樣說,宮中太監宮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癡男怨女多了,還不如湊合了賜了對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後是好意,朕便允了。"如懿聽得這樣,也不好多說,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盞中,櫻桃色的瓊液凝在白玉酒盞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紅玉,盈盈生輝。
皇帝笑道:"這酒的顏色看著很喜慶。"如懿看著皇帝神色,亦是歡喜:"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麽都是喜慶的。""你覺得朕心情好?"
如懿笑著伸手去撫他的眉毛,一根根濃黑如墨。這樣近距離地望著他,連眉毛,也是這樣好看的。"臉上全是笑紋兒,藏都藏不住。還有眉毛,眉毛都飛起來了。"她忍著心底的酸澀,輕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皇上是真高興。"皇帝笑著握一握她的手,隻覺得她的手涼得如一塊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潤意。他朗聲道:"後宮裏的事再高興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興的事兒,朕心裏才真正快活。"如懿倒了一盞酒敬到皇帝跟前:"皇上心裏快活,就是臣妾心裏快活。皇上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費的心神不是旁人看著就能明白的。所以這一杯,臣妾敬皇上。"皇帝接過了卻不喝,饒有興致道:"你不問問朕,為什麽高興?"如懿微微低首:"如同農人耕種,有付出,有收獲。這便是高興。其他的,臣妾身在後宮,不該問,也不能問。"皇帝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裏都是晶燦燦的笑影兒,他執著如懿的手,柔聲道:"這就是你的好處了。若是慧貴妃,她一定要追著朕問,是什麽高興事兒。"如懿唇邊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斂:"慧貴妃自然有慧貴妃的好處。可是皇上……"她頓一頓,柔聲裏帶著一分倔然硬氣,"皇上,在這兒,咱們不說別人。"皇帝怔了一怔,不覺一笑:"沒看出來,你還有小心眼兒的時候。"如懿的笑意若映著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前朝,一半是後宮。後宮的一半心兒,大半給了太後和公主皇子們,小半兒給了臣妾和諸位姐妹。在這小半裏頭,皇後占個大頭,嬪妃們各自分了皇上的一點兒心,留給臣妾的也不多了。那麽這一小瓣心來臣妾這裏的時候,皇上若再分給了別人,那臣妾就連芝麻粒兒那麽大都占不上了。"皇帝籲了口氣,伸手攬過如懿的肩:"這話你雖是帶著笑說的,但是朕知道你心裏的委屈和難受。朕還年輕,前朝的事情顧不過來,大臣們都是跟著先帝的老臣了,一個個都有資格擺在那兒。朕若是不親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們的話柄,都是朕的難堪。為著這個事兒,朕進後宮進得少了,為著孝親的禮數和正宮的威儀,更要多陪陪太後和皇後。朕有數,朕陪你的時間,是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了。"如懿倚在皇帝肩頭,金線騰雲五爪龍紋的花樣細密地硌在臉頰上,硌得久了,也覺出一絲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是不懂得皇上的難處。臣妾也盼著皇上來,私心裏,最好是皇上來了就不走了。可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是一人的夫君,但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所以臣妾盼皇上來,也不敢盼皇上來。"皇帝靜了片刻,撫著如懿的鬢發,定定道:"這是真話了。朕走到後宮裏,有皇後這個賢妻,也有慧貴妃的溫柔,純嬪體貼,嘉貴人嫵媚,連怡貴人、海貴人和婉答應,也有她們的老實本分。可是唯獨一樣,你有的,她們誰都沒有。"如懿好奇:"是什麽?"
皇帝吻一吻她的額頭,靜聲道:"是一份直爽。這份直爽是對著朕的,從你入潛邸到今天,都沒有變過。"如懿怔了一怔,內心感懷,嘴上卻硬著:"直爽算不得後妃之德,不是什麽好處。"皇帝輕歎一聲,笑道:"這好處,後妃之中都沒有,是夫妻之間的。"仿佛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誰的手輕柔拂過,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低下頭,極力忍著淚:"如懿謝皇上,能夠這樣懂得。"皇帝動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雖然你不是朕的結發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裏。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這延禧宮朕來得多不多,你總是在朕心裏,而不是隻在這宮裏。"月光瑩白,悠然漫行天際,像冰破處銀燦燦流瀉而下的一汪清水。遠處的風帶來花木肆溢張揚的清香。這樣好的月色,隔著窗戶半開的縫隙望出去,仿佛整個宮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潔白。這樣好的月,是要映著這樣成雙的人的。如懿從未覺得,這紫禁城裏的十六月圓,竟也是這般完滿無缺。
這樣寧和的時光,如懿真覺得自己要眠過去了。若是一眠醒來,還是這般的人月兩圓,那該多好。
隻是外頭的敲門聲響了兩下,她原本閉著眼不想理會,外頭卻是又響了兩下。如懿歎口氣,看看桌上的菜色快涼了,知道是送菜進來的宮女,隻得歎道:"進來吧。"皇帝曉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著笑並不說話。如懿臉上一紅,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個身影輕快地閃進來,後頭跟著一個端著黃木四方虯紋盤子的小宮女,穩穩當當地走了進來。來人正是阿箬,她輕巧行了一禮,道了"萬福",輕輕頷首,托著盤子的宮女便走上前來。阿箬一道一道將菜式端出來,口中便道:"這道鵪子水晶膾是皇上最喜歡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廚房盯著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這水晶剔透的樣子;這道荷花蒸鴨脯是專用了不肥不瘦的鴨脯肉,鴨子愛活水,所以性涼去火,小主特意囑咐了給皇上備上,解解批折子勞累的火氣;這道糖醋鱖魚酸甜可口,最宜下飯飲酒;還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是象征著皇上和小主佳偶天成,蜜裏調油。"皇帝笑道:"每道菜都是你們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是不肯說的。從你嘴裏說出來,這心思就活靈活現了。"阿箬作勢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是奴婢多嘴了。可咱們小主是個實心人兒,惦記著皇上的心存在那兒,說不出來。奴婢要是不替小主說出來,隻怕小主的癡心,更沒人知道了。"皇帝笑得輕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實你也算是個會說話的人了,沒想到手下調教出來的丫頭,一個賽一個機靈。朕記得,阿箬跟了你好幾年了吧。"如懿頷首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頭,跟著臣妾陪嫁過來的。仗著伺候臣妾久了,那話就不肯安分蹲在舌頭底下。"皇帝倒是頗高興:"自打住進了宮裏,皇後的規矩大,教導得滿宮裏的奴才一個比一個更會裝啞巴,恨不得沒了舌頭才好。朕倒覺得,都像阿箬這麽說說笑笑的才好,你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也有趣兒得多。"如懿聽著阿箬被誇獎,心裏也頗喜悅,便道:"既然皇上這麽抬舉你,留下布菜伺候吧。隻一樣,別得意得沒了規矩。"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小主的囑咐,奴婢哪回不記在心裏?"說罷,便靜靜候在一邊,伺候著兩人用膳。
皇帝夾了一塊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來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兒了。可是這會兒看見這塊藕,心裏又高興起來。江南水患連年成災,一到夏天發了洪水毀掉良田萬畝,災民流離失所,這一直是朝廷的心頭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撥了銀子下去築造堤壩,可那堤壩比豆腐還軟,總是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兩淮的官員上了折子,說今年的堤壩建得好,發了再大的水都沒衝下去,百姓們總算是安樂了一年。尤其是淮陰知縣管修的那一段,實實在在是把朝廷派下去的銀子都用上了,那堤壩比鐵漿澆得還硬實。往年淮陰最容易受災,今年的知縣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獎了他一番。"如懿替皇帝又夾了一筷子藕,側首笑吟吟看著他:"能為皇上分憂的人,是該好好嘉賞,隻不知這淮陰知縣,叫什麽名字?"皇帝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叫桂鐸,索綽倫氏,鑲紅旗的包衣出身,倒是極能幹的一個人。朕正想著,他能實實在在修好了堤壩,便是個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陣子,若是經用,便可賞他做個知府。"皇帝話音未落,卻聽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個頭,激動得淚流滿麵:"奴婢謝皇上的賞,謝皇上隆恩。"皇帝奇道:"朕賞朕手底下的官員,你急著謝什麽恩呢?"如懿含笑看著阿箬道:"桂鐸是阿箬的阿瑪。"皇帝便也露出幾分笑顏:"原來朕誇了半日,人家女兒就在這裏。"他便向著阿箬道,"你阿瑪在外頭替朕盡心,你就好好在後宮伺候著,自己也能熬出個眉目來。"阿箬喜不自勝,趕緊磕了個頭謝恩。如懿見時機恰好,便道:"皇上這個意思,是可以替阿箬指個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謝過皇上。"皇帝夾了一筷子鱖魚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沒有這個造化,還得看她自己的。"阿箬見皇帝取過一旁的熱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來,倒了一盞茶遞到皇帝跟前:"這是新備下的六安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皇上嚐嚐。"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幾分笑意:"論細心周到,嫻妃,你這兒是一等一的。"如懿低眉笑得溫文:"細心周到是對心的。皇上感覺到了,這心意也就到了。"
第二十七章 對食
皇帝站起身,往東暖閣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來,朕去看會兒書,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說話。"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著如懿添了一碗湯。西暖閣裏燭火通明,越發襯得阿箬一張俏臉歡喜得麵若桃花。
如懿笑著望她一眼,低聲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來,皇上瞧見了,難免要覺得你沉不住氣。"阿箬摸了摸臉,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麽?"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過你可記著,你阿瑪隻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個好的將來。但是千萬別得意忘形,要都傳開了,怕別有用心的人惦記上。"阿箬忙答應著下去了。
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這裏不提。
到了深夜時分,小太監自是守在寢殿外守夜,阿箬出來看了一圈,見寢殿裏都睡下了,便吩咐宮人們滅了幾盞宮燈,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裏,看著房間的陳設雖是宮女所住,但比綠痕她們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為自己家中爭氣,又是如懿的陪嫁緣故。而以後阿瑪步步高升,自己的來日更是有得指望了。這樣想著,阿箬越發得意,一進門便在銅鏡妝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妝。她自鏡中見惢心隻專心鋪著床被,便瞥著惢心道:"雖然我與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宮女,但今日皇上的話你也聽見了。從今往後,我與你便更是不同了。"惢心向來不與她爭執,隻謙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這樣大的喜事。"阿箬蘸了點杏花粉撲臉,仔仔細細地揉著道:"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兌了珍珠末細研的,撲在臉上可養人了。是我阿瑪特意從外頭捎給我的。"她眼角帶了倨傲的風色,斜眼看著惢心道,"其實阿瑪這樣巴巴兒地做什麽,平日裏小主賞我的東西也不少了。"惢心理著床帳上懸著的流蘇與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阿箬微微頷首,取下發髻間點綴的幾朵嵌珠絹花,倚著手臂道:"小主疼愛,我阿瑪也爭氣,以後你更要有點眼色。咱們雖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別。我是旗籍出身,你卻是兩百錢買回來的。以後這房裏的打點,便是你的事了。"惢心理著杏紅流蘇的手指微微一顫,旋即道:"知道了。"阿箬點點頭:"出了一身的汗,難受死了,你去打水來給我擦身子吧。還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別讓蚊子半夜咬著我。"那本是底下小丫頭做的事,阿箬雖平時霸道些,也不至於如此使喚她。惢心隻覺得手裏滑膩膩的,摸著那荷包也冷濕冷濕的。大約真是天熱,手上的汗都冒出來了吧。惢心答應著,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喚了永璜起床預備著去尚書房讀書。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動,含笑道:"皇上的發辮有些亂了,左右離上朝的時辰還早,臣妾替皇上梳梳頭吧。"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鏡前道:"從前在潛邸的時候你倒是經常替朕梳頭,如今也疏懶了。"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謹,隻是皇上登基後儀容半分也不鬆懈,臣妾倒是想著,隻那頭發不肯給臣妾機會罷了。"皇帝笑著擰了擰她的臉頰:"越發會玩笑了。"如懿取過犀角梳子,將皇帝的頭發梳得鬆散了,一點一點仔細地篦著。皇帝看著她蘸取篦發的花水,便問道:"你這篦發的是什麽水?不是尋常的刨花水麽?"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麽好的?臣妾不喜歡那味道。這花水裏加了薄荷、烏精、苦參、當歸、何首烏、幹薑、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側柏葉等幾味藥,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兌著,又用茉莉和梔子調香,除了香氣宜人淡雅,經常用來蘸了梳頭,可以養血溫腎,使頭發烏黑健旺。"皇帝笑起來別有溫雅之風:"原以為你用東西精細講究,原來講究都在這裏頭。"如懿為皇帝束好辮發,將辮梢上的明黃纏金絲穗子、翡翠八寶墜角一一結好,才笑道:"女兒家的心思也就弄這點小巧罷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經緯天地。"皇帝看著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記得這把梳子你用了許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漿幹淨瑩潤,大約是你女兒家時就用了吧。"如懿愛惜地撫著梳子:"臣妾喜歡可以長久的東西。"皇帝握住她的手,滿麵皆是春色笑影,越發顯得豐神高澈:"人家都說是白頭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頭,豈不是與你總是黑發到老,不許白頭了?"庭院中開了無數雪白的梔子花,那素華般的荼蘼脂澤如積雪負霜,滿盈冰魄涼香。如懿溫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卻化作眼底微盈的淚:"皇上慣會笑話臣妾。"皇帝含了幾許認真的神氣,道:"朕隻長你七歲,歲月雖長,但慢慢攜手同行,總有白發齊眉、相攜到老的時候。"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熱更盛,宮中的女子那樣多,就如庭院裏無盡的梔子花,前一朵還未謝盡,後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開了出來。他們的人生還那樣長,皇帝不過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後的路上還不知有香花幾許,蜂縈蝶繞。可是此時此刻,這份真心,已足夠讓她感動。
心中的感動如雲波伏起,她含笑含淚:"到時候臣妾雞皮鶴發,皇上才不願意看呢。"皇帝道:"你是雞皮鶴發,朕何嚐不是?這才是真正的相看兩不厭。"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頭緊緊抵在他頸間,聆聽著他心脈脈脈地跳動,仿佛是沉沉的承諾。良久,她終於以此心回應:"隻要皇上願意,臣妾會一直陪著皇上走下去。多遠,多久,都一直走下去。"皇帝笑著吻了吻她的臉頰,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墜:"隻說不算。朕要你拿一樣東西來應。"如懿滿麵羞紅,推了皇帝一把:"什麽?"皇帝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在她耳畔道:"你看鏡子裏,朕與你身成雙,影也成雙。"如懿望了一眼鏡中,泥金的並蒂蓮花連理鏡,花葉脈脈,皆是成雙成對。
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會給皇上。"皇帝不肯輕易放過:"可不許賴。"如懿點點頭,看著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駕吧,別晚了。"正巧外頭敲門聲響,是永璜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道:"母親。"如懿忙開了門,正見阿箬和小福子一個拉著永璜,一個替他背著書籍。永璜進來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給皇阿瑪請安,給母親請安。"如懿忙扶了他起來,憐惜地替他攏一攏頭發:"睡得頭發有些蓬了,母親替你梳一梳再走。"說罷她便取過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陰謀得逞的快樂:"母親,兒子是故意蓬了頭發,這樣您就會替我梳了。"皇帝在一旁看著,也不覺生了愛子之意:"你母親的手很軟,梳頭發很舒服是不是?"永璜用力點了點頭,一臉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愛憐,牽過永璜的手道:"皇阿瑪要去早朝了。不過還早,你跟著皇阿瑪一起,皇阿瑪今天先送你去尚書房見見你的師傅,好不好?"永璜眼裏閃過一絲雀躍,很快沉穩道:"兒子多謝皇阿瑪。"皇帝出門前,望著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訴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後的第一胎,朕很高興,所以打算封她為貴人。"他湊近如懿的耳邊,語不傳六耳,"但朕更盼著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歡。"如懿麵上燒得滾燙,卻不敢露出半分神色來,隻得極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永璜緊緊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說著:"皇阿瑪,兒子已經能把《論語》都背下來了……"他說著,回頭朝如懿擠擠眼睛,跟著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宮門口,複又轉進來,笑意滿麵:"大阿哥可真是聰明,一點就通。能有皇上親自送去尚書房,以後大阿哥再不會受委屈了。"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鬢角和袖口,強自微笑道:"小主這麽看著奴婢,是怎麽了?"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溫和的溫度,冷然道:"你這身打扮,都快趕上皇上新封的秀答應了。隻是秀答應臉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沒有你的多。"阿箬有些訕訕的,摸著袖口密密的櫻桃紅纏枝繡花,那花色一定是讓小宮女拆了縫縫了拆忙活了許久才成的,每一瓣繡花裏都點著玉色的蕊,配著雙數的翠葉,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鮮亮。阿箬的繡花鞋上也繡了滿幫的花朵,宮女的鞋原可繡花,但求素淨。阿箬卻是粉藍的繡鞋上綴滿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兒,唯恐人看不見似的,映著一把青絲間點綴著的同色絹花並燒藍嵌米珠花朵,越發奪目。
如懿蹙眉道:"你進宮時就知道宮訓,宮女衣著打扮要樸素,說話行動不許輕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寶石玉器一樣,由裏往外透出潤澤來。你看你穿粉點翠的,像個彩珠玻璃球一樣,隻圖表麵光彩做什麽?"阿箬的臉紅成了蝦子色,囁嚅道:"奴婢也是為小主高興,所以打扮得鮮亮些。"如懿對鏡梳通了頭發,由著惢心盤起飽滿的發髻,點上幾枚翠翹為飾,又選了支簡素的白玉珠釵簪上,方道:"你是為我高興還是因為你阿瑪的功勞為自己高興?你在延禧宮裏是最有身份的宮女,和惢心是一樣的。隻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飾出格來換取的。"她見阿箬露出幾分窘色,隻搓著衣角不說話,隻得緩和了語氣道,"尤其是皇後不喜歡宮中奢華,如今雖然比從前寬鬆了些,嬪禦許用金飾了,但宮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責罰的。"阿箬看如懿神色寬和了些許,才嘟囔著說:"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如懿見她如此不知事,不覺懊惱:"除去正月和萬壽節外,宮女是不許穿紅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頭人看見,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麵不留,臊也得臊死。"阿箬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隻是高興,沒想那麽多。小主,奴婢……"如懿揀了一副玉葉金蟬佩正要別上領口,看她那個樣子,不覺生煩,嗬斥道:"趕緊脫了去,這身衣裳鞋襪,不到年節不許再穿!"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發輕狂了。你和她一塊兒住著,也提點著她些。"她見惢心隻是默然,不覺苦笑,"是了,她那個性子,我的話都未必全聽,何況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氣就是了。下去吧。"惢心回到房中,阿箬隻穿著中衣,正伏在妝台上哭。衣裳脫了下來橫七豎八丟在床上,像一團揉得稀皺的花朵。阿箬聽見她進來,忙擦了眼淚賭氣道:"惢心,你說實話,我這樣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惢心笑道:"是很好看,隻是……""隻是小主覺得我太好看,怕搶了她的風頭罷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寢殿,看見皇上和小主在照鏡子,那鏡子裏落進我半個身影,我也沒覺得礙了誰的眼。沒想到小主就覺得我礙眼了。"她嗚咽著氣憤道,"明明我這樣打扮了出去的時候問過你,你也不覺得太僭越的。"惢心露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後不在皇上來的時候這樣打扮,就萬無一失了。"阿箬方才破涕為笑,換了衣裳出去了。
如懿趁著無人在旁,便打開壓底的描金紅木箱子,一層層翻起薄紗堆繡,有一樣舊年的物事赫然出現在眼前。那還是她初嫁的時候,新婚才滿三月,自然無事不妥當,無事不滿意。閑來相伴他讀書的時候,嗅著身邊沾染了墨香書卷香的空氣,一針一針繡下滿心的憧憬與幸福。彼時她才學會刺繡,笨手笨腳的,所以一方打了櫻色絡子的絹子上,隻繡了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淡淡的紅香,淺淺的翠濃,不過是兩個名字的映照:青櫻,弘曆,相依相偎。繡好的時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話,終究還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來,除了這個,自己所有,除了身體發膚,無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經時未改,長存於此。
她想了想,拿過一個象牙鏤空花卉匣封了,喚了三寶進來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養心殿吧。別叫人看見。"三寶答應著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著瑩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無聲無息地笑了。
日子過得極快,好像樹梢上蟬鳴噝噝,荷塘裏藕花初放,這一夏便過去了。玫貴人因著身孕而獲晉封,一時間炙手可熱。人人都想著無論她生男生女,因著這寵愛,皇上也勢必對這孩子青眼有加。永和宮這般熱鬧,鹹福宮也未清靜,慧貴妃一心一意地調理著身體,隔三差五便要請太醫診脈調息,又問了許多民間求子之法,總沒個安靜。這樣過了七夕便是中元節,然後秋風一涼,連藕花菱葉也帶了盛極而衰的蓬勃氣息,像要把整個夏天最後的熱情都燃燒殆盡一般,竭盡全力地開放著。
眼看著快到中秋,長春宮也忙碌起了蓮心的婚事,雖是宮女太監對食,然而皇後卻極重視,事事過問,宮人們無一不讚皇後賢惠恩下,連宮女都這般重視。八月十五的節慶一過,十六那日眾人便忙碌了起來。對食是宮人們的大事,意味著此風一開,便有更多的寂寞宮人可以獲得恩典,相互慰藉。因著蓮心與王欽都在宮中當差,所以在太監們所住的廡房一帶選了最東邊、離其他太監們又遠的一間寬敞屋子做了新房。
這一日黃昏,嬪妃們隨著皇後一同在長春宮門外送了蓮心。皇後特意給蓮心換了一身紅裝,好好打扮了,慈和道:"雖然你是嫁在宮裏,但女兒家出嫁,哪能不穿紅的?"皇後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嘖嘖稱讚皇後的恩德。蓮心含淚跪在地上,王欽緊跟著她跪下了,千恩萬謝道:"多謝皇後娘娘恩典,奴才一定會好好疼蓮心的。"皇後含笑道:"這話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是真夫妻,但以後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關愛,才不枉了本宮與皇上的一片心意了。"蓮心似有不舍,緊緊抓著皇後的袍角磕了三個頭,淚汪汪的隻不撒手。
慧貴妃笑道:"蓮心果然知禮,民間婚嫁就是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當是旺了皇後了。"皇後彎下腰,手勢雖輕,卻一下撥開了蓮心的手,溫婉笑道:"好好去吧,別忘了本宮對你的期許就是了。"素心忙笑著道:"恭喜蓮心姐姐。以後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顧了。"王欽利索地扶過蓮心,拉著一步一回頭的她,被一群宮女太監簇擁著去了。
如懿自長春宮送嫁回來便滿心的不舒服,卻無半點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著,她便支著腮在燭下翻看一卷納蘭的《飲水詞》。
惢心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來,道:"皇上叮囑了每日早起喝燕窩,臨睡前用銀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則皇上不知怎麽掛心呢。"如懿頭也不抬道:"先放著,我先看會兒書再喝。"惢心將蠟燭移遠了些:"小主看什麽這麽入神?小心燭火燎了眉毛。"如懿緩緩吟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慨然觸心,"難為納蘭容若侯門公子,竟是這般相重夫妻之情。綠衣[1]悼亡,無限哀思。"惢心舀了舀銀耳湯道:"小主,今日是蓮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這個,好不應景。"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讓貴妃知道,必是以為我在咒蓮心呢。"兩人正說笑著,阿箬點了艾草進來放在角落熏著,又換了景泰藍大甕裏供著的冰。阿箬替如懿抖開紗帳,往帳上懸著的塗金縷花銀熏球裏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氣熏這繡被錦帳。花氣清雅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忽然靜夜裏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仿佛是誰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聲穿破了寂靜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寧靜的宮苑。
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隻以為自己聽岔了。正要說話,又一聲叫聲嘶厲響起,帶著淒厲而綿長的尾音,很快如沉進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無聲無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聲音,好像是從太監廡房那兒傳來的。"她遲疑著道,"應該不會錯,咱們延禧宮離那兒最近了。"惢心靜靜挑亮了燈火,低聲道:"這聲音像是……"阿箬眼睛一亮,帶著隱秘的笑容:"蓮心!"
注釋:
[1]綠衣:《綠衣》是《詩經》中一首有名的悼亡詩,本詩表達丈夫悼念亡妻的深長感情。詩人目睹亡妻遺物,備生傷感,由此浮想聯翩。由衣而聯想到治絲,惋惜亡妻治家的能幹。
第二十八章 西風恨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進寢殿的金色光斑照醒,無端便覺得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著,看著惢心和綠痕進來卷起低垂的竹簾,又端了新的冰進來,將榻前景泰藍大甕裏供了一夜漸漸融化的冰都換出去了。她臥在床上,身下的水玉涼簟細密地硌著肌膚。她打著水墨山水的薄綾扇,聽著細小的水珠順著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輕響。她兀地想到昨夜那兩聲驚破了靜寂的淒楚叫喊,仿佛蘊著極大的無助與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驚悸中醒轉。
起來梳洗的時候如懿還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昨天傍晚燒了滿天的火燒雲,今天起來那太陽紅悶悶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涼快些了。"如懿道:"等下去長春宮請安,備著傘吧。"惢心答應了一聲,去外頭準備了,便和阿箬陪著如懿往長春宮走。
蓮心雖是新婦,一早也在長春宮中伺候了。眾人見她穿著平素的宮女衣裳,隻是發髻間多了幾朵別致絹花,喜盈盈的顏色,神色倒是平靜如常。嬪妃們賀了幾句"恭喜",又各自備下了一點賞賜贈她。蓮心一一謝過,便安分地隨在皇後身邊。
皇後含笑飲了口茶,瞥見她手上新戴著的一個玉鐲子,便道:"看你這個打扮,想來王欽待你極好。"蓮心臉上一呆,露了幾分淒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後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皇後極高興:"這便好,也不枉了本宮一番心意了。"她喚過素心,取出一雙銀鎏金福壽雙成簪子捧在錦盒中,"小主們都送了你不少東西,本宮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這雙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欽也福壽雙安,白頭到老。"蓮心身上一個激靈,像是高興極了,忙屈身謝過。
眾人請安過後便一同出來。怡貴人笑盈盈道:"皇後娘娘慈心,對下人們真是好。"嘉貴人亦道:"蓮心不過是個宮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還不如嫁了王欽,也是一世的榮華呢。"純嬪帶了幾分惋惜:"可惜了王欽是個太監,蓮心她……"嘉貴人不屑道:"太監是缺了那麽一嘟嚕好玩意兒,可是缺了怕什麽?蓮心嫁到外頭,一旦有點好歹,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還不如守著宮裏的榮華呢。"純嬪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應聽她說得直接,紅著臉笑得捂住了嘴:"這話也就嘉貴人敢說了,咱們是想也不敢多想。"玫貴人原走得慢,聽到這兒忽然站住了腳道:"各位姐姐難道昨晚沒聽見什麽聲音麽?"怡貴人睜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難道……玫貴人也聽見了?"玫貴人含了一縷隱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岔了,恍惚聽得太監廡房那兒傳來兩聲女人的叫喊。"怡貴人連忙拉住了她道:"我也聽見了。但我的景陽宮在妹妹的永和宮後頭,聽得不大清楚,還當是風吹的聲音呢。"玫貴人笑著揮了揮絹子,見眾人都全神貫注聽著,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的永和宮在嫻妃娘娘的延禧宮後頭,照理說延禧宮離太監廡房那兒最近,該是她聽得最清楚了。"阿箬忙興奮道:"的確是……"
如懿立刻打斷道:"的確是我們已經睡熟了,沒有聽見。"怡貴人便有些悻悻的:"那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嫻妃娘娘不肯說就罷了。"她隻打量著阿箬,"阿箬,你伺候嫻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聽見了?"阿箬含糊地搖了搖頭。海蘭道:"姐姐們別瞎猜了。即便有什麽動靜,那太監的喊聲,也和女人的聲音差不多。"玫貴人笑道:"太監就是太監,女人就是女人,這點總還是分得出來的。你們想,太監廡房那兒會有什麽女人呢?莫不是……"純嬪忙念了句佛,歎道:"可不能胡說,這是皇後娘娘莫大的恩典。咱們這麽揣測,可是要惹皇後娘娘不高興的。"嘉貴人哧哧笑道:"現在已經離了長春宮了。再說了,難道許她喊,就不許我們議論麽?我倒想知道個究竟,蓮心為什麽會喊起來的?"她壓低了聲音,笑得像一隻竊竊的鼠,"即便沒見過男人,見個太監,也不必高興成這樣吧?"玫貴人皺了眉頭,拿絹子擦了擦耳朵:"阿彌陀佛,還當是什麽叫聲呢,夜裏聽著怪瘮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嚇得龍胎都在我腹中抽了兩下,差點便要傳太醫了。"怡貴人立刻附和道:"玫貴人聽得沒錯,叫得可淒厲了。我還當是夜貓子叫呢。"嘉貴人不解道:"太監能有什麽本事,她便不情願,還能怕成那樣?"純嬪聽著不堪,便道:"嘉貴人出身朝鮮,便不知道這個了。前明的時候閹宦橫行,多少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都有呢。"秀答應忽然詭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眾人靠近道:"可不是!從前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便耍盡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後來還弄死了好幾個小宮女呢。"嘉貴人驚詫道:"這也有死了人的?"秀答應點頭道:"可不是!有些有錢的太監在外頭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個弄死一個,連妓女都架不住,何況一般人!"如懿實在聽不下去,腳下步子略快,與海蘭拐了彎便進了長街,不與她們再閑談。她正疾步走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轉頭竟是蓮心,捧著一方絹子急急趕上來道,"嫻妃娘娘,您的絹子落在長春宮了。皇後娘娘叫奴婢給您送過來。"如懿謝了她接過,離得近了,方才瞧見她仔細敷好的脂粉底下,一雙眼皮微微腫泡著,想是哭過。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雖然有幾分驕橫,如今也是可憐,不覺便生了幾分憐惜:"多謝你。看著天色快下雨了,趕緊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阿箬忽然笑了一聲,道:"沾點雨怕什麽,如今蓮心姐姐可與我們不同了,淋了雨都是有人心疼的。"如懿輕聲嗬止道:"阿箬,咱們回宮去。"阿箬走了兩步,止住腳轉身笑吟吟打量著蓮心道:"都說太監會疼人,看蓮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確是王公公會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樣了。"她湊近了低聲笑道,"不過還有一件好處,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兒育女的一樁苦處,也省下了為人母親的煩心事。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蓮心氣得雙唇發顫,雪白的麵孔上隻見一雙充斥了血絲的眼睛黑紅交間地瞪著阿箬,又是氣憤又是淒楚,顯然是氣到了極點。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那語氣冷得像冰錐子一般紮人:"這福氣這麽好,我就祝願你,也嫁一個公公對食,白頭到老,死生不離。"阿箬氣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裏能和姐姐比,不過是我們小主抬舉,總要將我指婚給禦前侍衛的。隻好眼看著姐姐和王公公,無兒無女,相伴到老了。"如懿氣得胸口像裹了一團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給本宮住嘴!再敢放肆,本宮就要狠狠罰你!"蓮心滿眼是淚,隻咬著牙狠狠忍著。如懿嗬斥聲未止,隻聽後頭一個聲音森冷道:"什麽就要狠狠罰,在宮裏這樣放肆取笑,立刻就該打死!"如懿聽得聲音,知道不好,忙轉過身去,隻見慧貴妃攜了茉心站在拐進長街的朱紅門壁邊,目光冷厲,盯著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來。
如懿忙屈身道:"貴妃娘娘萬安。"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著道:"貴妃娘娘萬安,娘娘恕罪。"慧貴妃冷哼一聲,也不看她,語氣冷冽如冰:"恕罪?是誰縱得你在宮裏放肆喧嘩,胡言亂語?還敢在螽斯門[1]底下說無兒無女這種話,簡直是大逆不道!"如懿立時回過神來,才發覺方才急於避開那些閑話之人,原來是轉進了螽斯門。宮中所建螽斯門,意在取螽斯之蟲繁殖力強,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阿箬在這裏說這種"無兒無女"的話自然是大逆不道,更怕是戳著這些日子來一直求子的慧貴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時放肆,言語失了輕重,還請貴妃娘娘恕罪。"阿箬也著實吃了驚嚇,忙跪下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是無心的。"蓮心看了貴妃一眼,低低道:"無心也能說出這般刻薄的話來,奴婢實在是聞所未聞。一切交給貴妃娘娘處置,奴婢先告退了。"茉心含了一絲譏諷與厭棄:"貴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來螽斯門祝禱大清子孫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況蓮心的婚事是皇上皇後親口允的,那是賜婚,是無上榮耀,憑你也敢說三道四,出言嘲諷?等下貴妃娘娘說給皇後聽,皇後也必不會饒你。"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無奈地搖搖頭,實在是恨鐵不成鋼。阿箬無計可施,隻得規規矩矩跪著磕了頭道:"奴婢因是與蓮心姐姐相熟,才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注釋:
[1]螽斯門:螽斯門是西二長街南門,南向,北與百子門相對。螽斯是一種昆蟲,繁殖力強,善鳴。螽斯門的典故源自《詩經·周南·螽斯》,詩中描述了螽斯聚集一方、子孫眾多、蟲鳴陣陣的景象。皇宮內廷西六宮的街門命名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
慧貴妃沉默片刻,指著門上匾額向阿箬道:"大清曆代祖宗在上,螽斯門乃宮中綿延子嗣最神聖之地,你竟敢在此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本宮不能不在此責罰你,以敬列祖列宗。"撒金海藍底的匾額,以滿蒙漢三種文字分別書寫著"螽斯門"三字。此時天光暗沉,遠遠有烏雲自天際滾滾卷來,唯雲層的縫隙間漏出幾線金線似的明光,落在匾額的泥金框上,那種炫目的金色,幾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貴妃使了個眼色,雙喜立刻會意,一招手帶上一個小太監,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頭上一支銀簪子,沒頭沒臉地往阿箬嘴上戳過去。阿箬嚇得麵色煞白,拚命躲避,嘴裏不住地求饒。茉心戳了幾下沒戳到,又氣又恨,忍不住手上更是加力。
如懿忙攔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錯,也不能這樣紮她。"慧貴妃一把扯開她,輕蔑道:"本宮還沒有問你管教不嚴之罪,你還敢幫她!"如懿見阿箬躲了兩下沒躲開,嘴唇上已被紮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看著甚是嚇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是有過錯,但請貴妃娘娘寬恕,容我帶回宮中慢慢管教!"慧貴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與她嬌豔溫柔的麵龐大不相稱:"交給你也隻是教而不善。本宮是貴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如懿眼見阿箬受苦,雖是氣她口不擇言去傷蓮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傷,心中愈加焦急難言,隻得低頭道:"娘娘怎麽罰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隻是宮中的規矩,對宮女許打不許罵,傷人不傷臉。阿箬在宮中還是要當差的,帶著傷誰也不好看。還請貴妃娘娘寬宥。"天際有悶雷遠一聲近一聲傳過來,空氣黏著如膠,像是誰的手用力撻在胸上,讓人透不過氣來。貴妃淡淡一笑,眼波卻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顏麵,你不要顏麵,本宮卻是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後娘娘的話,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宮罰她在螽斯門下思過六個時辰,不到時辰誰也不許放她!"茉心得意地答應一聲,貴妃道:"雙喜,留在這兒看著她,本宮先回去歇一歇。"雙喜響亮地答應著,笑眯眯向阿箬道:"姑娘,如今隻有我陪著您了。六個時辰,咱們貴妃娘娘已經是大發慈悲了。"貴妃目光一剜:"至於嫻妃,本宮罰你抄寫《佛母經》[1]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寶華殿焚燒謝罪。"如懿諾諾答應,見她走遠,方才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來,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那長街的青石板磚上都是鏤刻了吉祥花紋的,哪裏會不疼?跪在那裏六個時辰,等於是給膝蓋上了刑。如懿又氣又恨又心疼,心裏跟攪著五味似的複雜,當著雙喜的麵又不願露出來,隻得撇開她的手,怒其不爭道:"你現在知道求我了,我讓你閉嘴的時候你怎麽就要這麽饒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傷疤!如今你讓我去求誰?口不擇言傷了貴妃的顏麵,羞辱蓮心傷的是皇後皇上和王欽的顏麵,現下還有誰能來救你!你便老老實實跪著吧!"不遠處隱隱傳來貼地旋卷的風聲,一股奇特的塵土氣息在風裏飛散。濃密的雨雲匯集過來,烏壓壓地蓋住了天空,每一陣風過,都簌簌卷來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大片森綠的葉子和殘花。落在紅牆碧瓦之下,隱隱帶了絲陰沉的氣味。
雨點子冷不丁地落下來,濺起塵土嗆濁的味道,如懿看著更是不忍,隻得低聲下氣向雙喜道:"雙喜公公,阿箬跪在這兒也罷了,隻是眼看著便要下雨,這兩把傘便留給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壞了身子。"雙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當。嫻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點子淋。可是阿箬嘛,既是受罰,就不必得這樣照顧了。難道哪天她那張惹事的嘴拖著她要被送去砍頭,您還怕刀太快削了她麽?好了,您也請回吧,犯不著和奴才們一塊兒堆著。"惢心低低道:"小主還是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經》抄不完,隻怕貴妃又要怪罪呢。"
注釋:
[1]《佛母經》: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內容敘述莎底苾芻為眾破樵,為黑蛇所螫,不堪苦痛,阿難向佛求救,佛為他說大孔雀明王神咒而救之。
烏沉沉的天空中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幾乎是貼著頭皮滾過,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將裙角吹得飛揚如翅。如懿實在是無可奈何,隻得搖搖頭,撇身離去。
一襲冷風暴烈地叩開窗欞,席卷著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氣息肆無忌憚地穿入宮室,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幾乎要將四盞蒙著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盡數吹滅。如懿趕緊護住案幾上已經抄了大半的《佛母經》。惢心忙將窗上的風鉤一一掛好,方過來研了墨道:"這雨下到午後了,怎麽一點兒也不見小?"她見如懿隻是低眉專注地抄寫,又憂聲道:"奴婢悄悄去看過阿箬,原想塞兩個饅頭給她。可是雙喜打了傘坐在宮門避雨的簷下看著她,一點都不肯鬆動。"如懿筆下一顫,寫歪了一個字,隻得揉皺了扔下道:"活該!幾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聽,恃強拔尖,嘴上不饒人。"如懿越說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這樣沒遮沒攔的,活該長個記性!"惢心不敢再說,隻得細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煩憂,又惦記著慧貴妃的囑咐,知她不好應付,隻得用心仔細抄錄,生怕被她挑出一點毛病來。好容易隻剩下十幾遍了,她又不放心起來,聽著雨聲嘩嘩如注,簡直如千萬條鞭子用力鞭打著大地,抽起無數雪白的水花。她側耳傾聽,歎息道:"都說雷雨易止,這雨怎麽越下越大了呢?"惢心知她心中還是擔心阿箬,便道:"也是老天爺愛磋磨人,早起雖熱,下了雨卻寒涼,阿箬跪在大雨裏,回來還不知道是怎麽樣呢?"雨水敲打著屋簷瓦當,驚得簷頭鐵馬叮當作響,如懿心下愈加煩躁。她按捺住滿心的擔憂,吩咐道:"我這兒的《佛母經》快抄完了,你等下趕緊送去鹹福宮知會一聲,然後去寶華殿焚燒了交差。"惢心口上答應著,知道如懿的話必定還沒完,便拿眼瞧著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喚進三寶道:"阿箬跪了幾個時辰了?"三寶忙道:"四個多快五個時辰了。"如懿點點頭:"你去太醫院請許太醫過來,就說是我身上不大鬆快。再囑咐他備些祛風治寒的發散藥物。"三寶答應著趕緊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綠痕:"去多燒些滾燙的熱水來,阿箬回來給她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再抱兩床厚被子在她屋子裏給她捂上。還有,薑湯也要備好。"綠痕一迭聲答應著,惢心含笑道:"小主還是心疼阿箬。"如懿搖搖頭:"她跟了我這些年,自然沒有不心疼的。隻是,她也太不爭氣了。"過了好一陣,如懿將寫好的百篇《佛母經》都交到惢心手裏:"去吧。回了慧貴妃就去做你的差事。"惢心叮囑了綠痕並幾個小宮女幾聲,便告退了出去。
如懿站在廊下,看著惢心擎了傘出去,四周濕而重的水汽帶著寒意透過衣裳,像是要把她的身體一同浸潤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數十盞宮燈飄搖在雨中,像是忽遠忽近的鬼火,飄忽不定。如懿披衣站著,看著宮苑殿閣的棱角在雨水的衝刷下漸漸變成深色卻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無盡的擔憂與惘然。
她正沉思著,隻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豁然闖入宮門,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
第二十九章 獨自涼
如懿一怔,旋即辨認出那個如同水裏撈出來的身影便是阿箬。如懿連忙讓幾個小宮女扶她進了自己的房中。綠痕正好燒好了熱水進來,忙把水倒進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腳和如懿將她濕透的衣服剝除了,整個人挪進浴桶裏去泡著。
阿箬感覺到周圍滾燙的水,才呻吟著醒了過來,一見如懿在身邊,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喚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綠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驅寒的薑片、石菖蒲和黃酒,一壁伸手進水裏替她搓著手臂,方道:"不是要六個時辰麽?怎麽那麽快回來了?"阿箬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水還是淚,隻哭著道:"說是皇上去皇後娘娘那兒用晚膳,見奴婢跪在那裏可憐,便向皇後娘娘提了一句。皇後娘娘才開恩放了奴婢回來。"如懿道:"先別哭了。趕緊泡熱了身子,我給你腿上上點藥。跪了那麽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燈芯,聽著外頭雨疏風驟,不過多久,卻見惢心推門進來,她有些詫異:"怎麽回來了?"惢心有些為難,片刻方道:"慧貴妃看了小主抄寫的《佛母經》,說小主敷衍了事,寫得不仔細,並不是誠心受罰。"如懿歎口氣:"那她要怎樣?"
惢心屏息斂氣:"慧貴妃說,要小主重新抄錄一百遍,明日去長春宮請安前送去鹹福宮。"如懿微微凝神,便道:"無妨,我再抄一百遍就是。"惢心覷著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實,其實慧貴妃壓根沒翻小主抄的佛經,小主怎麽抄她都不會滿意的,分明是存心刁難小主。"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是意料中的事麽?她要的何嚐是佛經?不過是要看我辛苦勞碌,疲於奔命罷了。"她說罷再不言語,起身到了案幾前,提筆蘸墨,依次抄錄了起來:"為著玫貴人的身孕,她已經慪了許多氣,我再這般不馴服,便是落了她話柄了。"惢心躊躇片刻,還是道:"可是貴妃的確是過分了。"如懿含了一縷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沒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會讓她知道什麽叫在分寸之內。"惢心看著她提筆立時寫就,不覺詫異:"小主不是要抄佛經麽?怎麽寫了一首旁人的詩?"如懿道:"抄寫佛經不過是小巧,這個才是最要緊的。"她附耳低語幾句,惢心會意一笑:"奴婢遵命。"兩人正說著話,三寶已經帶著許太醫過來了。阿箬也換了一身幹淨衣裳被綠痕扶了顫巍巍地過來。如懿道:"勞煩許太醫了,替本宮瞧瞧這位姑娘。"許太醫答應了一聲,便替阿箬請了脈,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著了風寒,現下有些發熱,需得仔細調養。現在最要緊的是防著高熱發作,免得燒壞了身體。微臣會開好方子送了藥來,請小主宮裏的人趕緊替姑娘煎了藥吃下去才好。""那膝蓋上的傷?"
許太醫恭謹道:"隻是外傷,上點藥就不妨事的。"說著從藥箱裏取了兩瓶藥粉出來,"內服外敷,好得更快。"如懿謝過,便吩咐三寶好生送了許太醫出去,取過他留下的藥,語氣平穩無瀾:"把褲腿卷起來。"阿箬卷好褲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蓋,最嚴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鮮紅的血絲。如懿微鬆一口氣,替她敷上藥粉。阿箬止不住嗚咽起來:"小主,奴婢好委屈!"如懿慢慢在傷口上撒著藥粉,淡淡道:"委屈什麽?"阿箬哭道:"慧貴妃這麽折磨奴婢,就是為了折損小主的顏麵。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是小主……"如懿將藥瓶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受委屈當然不要緊,因為你受的委屈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該!"阿箬怔了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放聲哭道:"小主以為奴婢是為什麽?從前蓮心言語冒犯,幾次頂撞小主,不陰不陽的,奴婢已經瞧不上她許久了。昨日她指婚榮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是替小主高興,是替小主報仇才奚落了她幾句麽!"心口像有一團野火燎原,如懿沉著臉嗬斥道:"為我報仇,還是替我挖個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誡過你,宮裏不比外頭,由得你這樣驕縱任性,滿口亂說。這是後宮,一句話說錯便是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幾條舌頭去填你自己的命!"阿箬戰戰兢兢地看著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是,也是對小主一片忠心呀!"如懿氣得話也不會說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是為了替你求情,才被貴妃娘娘再三為難,抄了一百遍《佛母經》還不夠,還要再抄一百遍。"阿箬怯怯道:"奴婢就是不服氣,不服氣從前在潛邸的時候小主和她都是側福晉,如今怎麽就要事事踩在小主頭上?小主又不是爭不過她!"如懿氣得臉都漲紅了,手上的護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沉悶的悠響。她惱怒道:"你凡事隻知道爭,隻知道要出頭!卻從沒想過凡事要適可而止,有進有退!你是想爭,偏偏爭不過人家,還把自己填了進去!"阿箬氣餒地哭起來,惢心見兩下裏尷尬,便端過一碗薑湯給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薑湯散一散吧。"阿箬就著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樂:"讓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隻得自己接過喝了。
如懿嚴厲道:"等下喝了藥好好去睡。這是最後一次,下次還要口不擇言,凡事胡亂逞強,我也保不了你。"阿箬垂著眼睛,無聲地啜泣著出去了。
如懿心下煩亂不堪,拽過一管玳瑁紫毫筆便開始抄寫佛經。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該餓了,不如傳晚膳吧!"如懿頭也不抬:"氣也氣飽了,不必了。"這一生悶氣便是一夜。如懿抄錄佛經抄得晚,夜裏又聽著微涼的雨簌簌一夜,夾雜著雨打芭蕉之聲,格外愁人似的,這一夜便沒有睡好。
如懿起來便悶悶的,將昨夜剩下的佛經一並抄錄好交給惢心,便道:"去吧。"惢心見外頭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書房。繞過尚書房便到了長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貴人處,便特意繞了往永和宮外走。果然見微明的天色下,遠遠有太監們薄底靴輕快擦著青石磚板的步聲傳來。一溜宮燈如星子明耀,簇擁著明黃禦輦,後頭跟著無數儀仗,自悄然寂靜的宮牆夾道疾疾走來。
惢心隻當是低頭走路,打皇帝跟前走過。前頭的引導太監便嗬斥起來:"誰呢?沒看見禦駕在此麽?"惢心嚇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宮宮女惢心,無心冒犯聖駕,還請皇上恕罪。"皇帝倒還和氣:"這個時候,是剛送了永璜去阿哥所麽?"惢心道:"是。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宮門外迎候皇上。"皇帝道:"什麽事?"
惢心垂著頭,恭恭敬敬道:"嫻妃娘娘說,今日是八月十八觀潮日,皇上曾與娘娘說起向往海寧觀潮勝景,遺憾不能一去。娘娘特意叫奴婢交一份東西給皇上。"皇帝點點頭,王欽便上前從惢心手中取過,雙手捧著奉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卻見一張玉版紙上,寥寥幾行簪花小楷:"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是劉禹錫的《浪淘沙》,寫的正是八月十八錢塘江潮壯觀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裏便有了一絲溫暖清澈的笑,這是他曾與如懿說過的,對於錢江狂潮的向往。她卻都記得,在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將滿江浪潮一筆一筆寫了給他。紙張下部還有一篇《佛母經》,皇帝溫和道:"怎麽有一篇《佛母經》?"惢心道:"娘娘說,錢江潮雖然萬馬奔騰,氣勢無可比擬,但難免對民眾有所損傷,常常聽聞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娘娘特意抄寫《佛母經》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顧民眾。"皇帝十分喜悅,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欽,將嫻妃所抄的《佛母經》供在養心殿神龕前,這個月都不必取下來了。"王欽答應著,惢心側身跪在甬道邊,滿麵恭敬地看著禦駕迤邐而去,才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
惢心回到宮中時,如懿已經自長春宮中請了安回來,倚在長窗下挑揀新送來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開放,帶著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選著,任清幽的香氣在指間幽幽彌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麽?"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綻放的白菊盈朵:"挑點白菊花苞做個枕頭,給永璜枕著,可以明目清神。"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邊,幫著一起挑選:"小主怎麽突然有這個興致了?""從長春宮請安回來,慧貴妃什麽話都沒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把事情辦好了。"惢心低眉恭順道:"是。皇上把小主的《佛母經》供在了養心殿的神龕前,奴婢隻在貴妃麵前提了一提,貴妃便不做聲了。她雖然氣惱,但還是讓奴婢把佛經都送去寶華殿燒了。"如懿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微笑,道:"皇上都喜歡的,她還能挑剔麽?"惢心道:"小主沒有告訴皇上貴妃刁難您的事,已經是手下留情了。""我隻是想警醒她,並不欲與她劍拔弩張。還是那句話,適可而止。"她將選好的白菊放進青金色福字軟枕中,問道,"昨夜阿箬怎麽樣?燒得厲害麽?"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許太醫開的藥,前半夜燒得厲害,一直要水喝,後半夜就安靜多了。"如懿凝神片刻,憂然歎了口氣:"惢心,這些年我是不是寵壞阿箬了?"惢心斟酌著詞句,慢慢道:"阿箬姐姐是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是應該的。"如懿撚著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著,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細白的手指,她沉吟著:"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紀了,我想著……"惢心便露了一個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氣。"如懿歎口氣,斷然道:"不是我不想留她,隻是阿箬的性子,宮裏是斷斷容不得了。不如趁著青春正好,送出宮打發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額娘入宮,我得托付她去外頭打聽了,給阿箬安排個好人家。"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是想給阿箬指個禦前當差的侍衛麽?"如懿心下愀然,搖頭道:"原這麽打算,本來能指個在宮中當差的侍衛是最好的,哪怕是個二等蝦三等蝦[1],總有出頭之日,也是想讓她在我身邊長長久久地一起。可是她的性子,若還是跟宮裏牽扯關係,終究麻煩。"惢心會意道:"小主還是替阿箬姐姐打算,若是嫁個準備外放的官員,哪怕去外頭苦幾年,終究也是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貴的。"
注釋:
[1]二等蝦三等蝦:即是二等侍衛三等侍衛。
如懿微微頷首,讚許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說得不錯。"話音未落,隻聽殿門哐當一響,一個碧色的身影繞過花梨木雕玉蘭花碧紗櫥,直奔進來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別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離開小主!"如懿不防著阿箬病中起來,竟在外頭聽著,不覺也嚇了一跳,沉下臉道:"越來越沒規矩了!"阿箬含淚跪下,一臉淒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偷聽小主說話的。隻是覺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來給小主請安,想來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臉色白得沒半分血色,額頭上還纏著防風的布條,看著憔悴至深。
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來吧。我也不過是一句頑話,哪裏是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是。"阿箬哭得梨花帶雨:"奴婢知道,奴婢離開了紫禁城就什麽都不是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請多留奴婢幾年,讓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證,無論如何,絕不再多嘴多舌給小主惹禍了。"如懿見她如此誠懇,不覺有幾分可憐。畢竟,從十二歲那年開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從驕縱的佐領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備受寵愛不知收斂的側福晉,又成了宮中日漸沉靜安斂的嬪禦之一。阿箬的驕橫,隱隱帶了自己從前的幾分影子,那樣牙尖嘴利,針鋒相對,不肯輕易饒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著,那麽,她所不喜歡的,到底是如今一樣驕矜的阿箬,還是從前那個不知輕重的自己?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便嚇到了自己。如此想來,阿箬的錯失,也有自己的過錯了。那麽,她如何還能怪阿箬?
如懿伸出手,憐惜地扶起她:"地上涼,起來吧。"阿箬哀哀地哭著,求道:"小主不答應,奴婢便再不起來了。"如懿隻得笑道:"宮女出宮的年紀是二十五歲。隻要你願意,便留到二十五歲再走吧。"阿箬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謝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禮相謝,如懿挽住她手,溫和道:"去吧,好好去養好身子。"阿箬含了一絲難得的溫和謙卑的笑,告退出去。隻是在轉身的瞬間,她將這縷笑暗暗咬齧成了唇邊一個不肯褪去的印子。
紫禁城的秋涼總是顯得有些短暫。秋風吹黃了枝頭青翠鬱鬱的葉,便毫不留情地帶著它們一同墜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塵灰。冬寒伴隨這日益光禿的枝丫不動聲色地入侵,紫禁城開始進入了漫長的冬季。空氣裏永遠浸淫著幹燥而寡淡的寒冷氣息,所以大朵大朵養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討人喜歡,香得欲生欲死,散發出濕潤而繾綣的氣味。宮室內的溫度永遠要比室外溫暖繾綣,仿佛暖洋的春天總未曾離去。但這樣的溫暖亦是寂寞的,讓人離不開又舍不得走遠。在這寂寞裏,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溫柔,就連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宮牆青磚,那些淩厲如翅的卷翹飛簷,亦少了許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幾分難得的被雪覆蓋後的靜謐與安詳。
天氣漸冷,除了每日必須去的晨昏定省,如懿並不太出門。隻是隱隱約約聽著永和宮不太安寧,她便也隨眾去看了幾次玫貴人。因是頭胎,前三個月玫貴人的反應便格外大,幾乎是不思飲食,連太後亦驚動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窩羹來賞賜。到了三月之後,她漸漸慵懶,胃口卻是越來越好,除了禦膳房,嬪妃們也各自從小廚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嬪禦之間的關切,亦是討好於皇帝。太醫每每叮囑玫貴人要多吃魚蝦貝類,可以生出聰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還罷了,如懿便吃了些苦頭。隻因她的延禧宮外離著宮人們進出運送雜物的甬道最近,宮外送進新鮮魚蝦,自蒼震門、昭華門而進永和宮,必定要經過她的延禧宮,一時間魚蝦腥味,綿綿不絕。
如懿也不敢多言,隻是讓宮人們多多焚香,或供著水仙等祛除氣味。玫貴人胃口雖好,嘴角卻因體熱長了燎泡,又跟著牙齒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醫們也跟著往來不絕,簡直熱鬧得沸反盈天。
這一日如懿與海蘭、綠筠相約了去探視玫貴人,她正捂著牙嚶嚶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兩個,塗著薄荷粉消腫。她見三人來,便一一訴說如何失眠、多夢、頭昏、頭痛,時有震顫之症,又抱怨太醫無術,偏偏治不好她的病。聽得一旁候著的幾個太醫逼出了一頭冷汗,忙擦拭了道:"貴人的種種症狀,都是因為懷胎而引起,實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會好的。"綠筠是生養過的人,便含笑勸道:"懷著孕是渾身不舒服,你又是頭胎。方才聽你這樣說,這些不適多半是體熱引起的,那或許是個男胎呢。"玫貴人這才轉怒為喜,笑道:"純嬪娘娘不騙嬪妾麽?"如懿笑道:"旁人說也罷了。純嬪是自己生育過阿哥的,必不會錯。"海蘭亦道:"我記得純嬪姐姐懷著三阿哥的時候也總是不舒服,結果孩子反而強健呢。"眾人安慰了玫貴人一番,便也告辭了。出門時純嬪想著今日是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蘭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著正好到了時辰去接永璜下學,便推托了。
去尚書房便要抄近路經過禦花園,夏日裏蓮葉田田,青萍叢生的菡萏池隻剩下了幾脈枯葉殘梗,落寞地寧靜著。
冬日裏天黑得早,此時禦花園中已經無人走動。如懿才欲帶著惢心繞過假山蓮池,忽聽得咕咚一聲巨響,旋即便是水花四濺的聲音。
如懿一怔,立即明白過來,失聲道:"不好,是有人落水了!"
第三十章 畸珠
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又枝丫交錯,和著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視線。如懿聽得動靜,心下本是慌亂,忙繞過假山跑到水邊。池中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小,卻無一點呼救之聲,三寶嚇了一跳,趕緊喊起來:"救人哪--"如懿立刻喝道:"喊什麽救人,等人來還不如自己救啊!"三寶咬了咬牙,也顧不得水寒徹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拚命朝著水波揚起處遊去。很快三寶從水裏撈出個水淋淋的人來,她猶自咳嗽著喘息,如懿心頭一鬆,知道是還有活氣,忙喚了惢心一起將她扶到地上平躺。朦朧中隻看那女子一身宮女服色,倒頗有身份。惢心舉過燈籠一照她的臉,不覺驚道:"小主,是蓮心!"如懿看清了蓮心的麵孔也是大驚,轉念間已經平複下來,看她渾身是水,胸口微弱地起伏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懿使一個眼色,和惢心拚命地按著她胸口,將腹中的水控出來。
三寶冷得渾身發抖,轉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請太醫!"如懿喝道:"糊塗!"她靜一靜,"離這兒最近是養性齋,那兒沒人,你趕緊過去生上火盆烤著,然後找附近廡房的太監換身幹淨衣裳。記著,不許聲張!"三寶立刻答應了小跑過去。
如懿與惢心使勁按了一會兒,隻見蓮心口中吐出許多清水來,眼睛睜開,眼珠子也慢慢會動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終於遲疑著問:"嫻妃……"如懿鬆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脫下披在她身上:"會說話就好了。"她看四下無人,便道,"惢心,這裏風太大,蓮心這個樣子不能見人,送她去養性齋。"惢心答應著,半扶半抱著惢心往養性齋去。養性齋原是禦花園西南的兩層樓閣,因平素無人居住,隻是太監宮女們打掃了供遊園的嬪妃們暫時歇腳所用,所以一應布置倒還齊全。三寶已經生好了幾個火盆,見她們進來,方才告退出去換衣裳。如懿看蓮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宮裏找身幹淨的宮女衣裳給蓮心換上,記著別聲張。"惢心連忙掩上門去了。
如懿見她猶自凍得瑟瑟發抖,拿過桌上的青瓷杯用水衝了衝,摸了摸壺中尚有熱水,便倒了一盞遞給她,又將手上抱著的手爐塞進她懷裏,打量著她道:"連冷都受不住,怎麽還敢去尋死?"蓮心驚惶地睜大了眼睛:"不,奴婢不是尋死!是失足,奴婢隻是失足!"如懿也不反駁,隻是倒了杯茶水自己慢慢喝了:"失足的人落水必定大喊救命,你卻無聲無息,可不是一心尋死?"蓮心臉色煞白,冒著一絲絲寒氣,囁嚅道:"奴婢不敢尋死,宮女自戕是大罪,要連累家人的。"如懿淡然一笑,撥著發髻上垂落的金絲流蘇,沙沙地打在鬢邊,晃出一點微亮的熒光。"你家人都在外頭,宮裏還有一個丈夫王欽。你若自尋死路,頭一個要連累的就是他!要是隻連累了他也劃算,但你還有父母家人呢!"蓮心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陡然一凜,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眼珠子也不會動了。如懿搖頭道:"本宮隻是提到這個名字,你便已經嚇成這樣,難怪要去尋短見。"蓮心不知是冷還是怕,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像隻疲於奔命才從獸口逃出生天的小鹿,猶自驚魂未定。須臾,她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激烈地爆發出破碎的聲音,哭喊道:"是!我要是死了,能拖他一起下地獄,我一定會!一定會!"她的喉嚨中冒出泣血般的哭聲,"可是我沒有辦法!他早就說過了,即便我要尋死,死了也還是他的人!他是副總管大太監,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連皇後娘娘都要對他客氣三分,百般籠絡,我能有什麽辦法!隻能生生地被他沒日沒夜地折磨,折磨到死罷了!"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這樣的日子過一天還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殺,那總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麽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罷了!"如懿凝視著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廡房裏發出的尖叫聲……"蓮心悲切的哭聲如同被胡亂撕裂的布帛,發出粗嘎而驚心的銳聲:"是!從我被賜婚做他的對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是皇後跟前最得臉的大宮女,是副總管太監的對食,看著風光無限,人人討好。可是到了夜裏,隻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簡直不是人,他是禽獸!少了一嘟嚕東西還要強做男人的禽獸!"如懿道:"他打你?"
蓮心忍著淚,切齒道:"打我?哪個宮女從小不挨打的,我怕什麽?"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無缺,並不妨礙蓮心勞作時露出戴著九連銀鐲並翠玉鐲的手腕。可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著十數排深深的牙印,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進血肉裏,帶著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愈的地方,又有新的咬傷。幾乎沒有一寸皮膚完好。
如懿看得觸目驚心:"王欽這樣恨你,他何必還要向皇後求娶你?"蓮心冷笑,眼淚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為他需要一個女人,一個白天帶給他體麵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嗬嗬冷笑,發出夜梟似的顫音,"他不會親女人,所以就咬。他沒有辦法像一個男人那樣,就拿針紮我的身體,是身體的每一寸。他極力想做一個男人,補上他所缺失的東西,就拿各種能想到的東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卻愈加高興!嫻妃娘娘,這樣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是怎麽熬過來的麽?"如懿心裏一陣一陣發寒,她不敢去想象,隻要一想,就覺得無比惡心,連帶著心肝肺髒都一起發抖。可是偏生,蓮心就活在那樣的日子裏,掙紮沉浮,不能托生。蓮心看著她捂著胸口,忽然生了一點悲涼的笑意:"嫻妃娘娘,您的臉色和您的惡心告訴我,您是在想象我過的苦日子。多謝您,因為我曾經嚐試著告訴皇後娘娘,可是她才聽了一句就念了阿彌陀佛,要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好,您是替我想著的。"如懿忍耐著腹中強烈的翻江倒海,極力不把那種血腥的畫麵與蓮心連在一起,而是由衷地冒出更大的驚詫:"皇後居然知道?她不肯幫你?"蓮心瑟縮著,眼裏隻剩下絕望的灰燼:"是。皇後娘娘願意把我嫁給王欽,也是為了多一層保障,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僅做不到這個,還要皇後娘娘出手救我,她怎麽肯呢?她是絕對不會為了我和王欽撕破了臉的!"她的淚有無盡的墮落與絕望,仿佛掉到了崖底的人,再無力爬起來,"王欽和皇後娘娘都告訴我,不能自戕,否則會連累家人。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總是可以的吧?"如懿屏住心氣,沉聲道:"如果王欽不願意你死,不願意少了他那點樂子,不管你是自殺還是失足,他都會當你是自殺,拖著你全家一起下地獄。如果猛獸傷人,你以身飼獸之後它還是要吃你的家人,你說應當怎麽辦?"蓮心眼中微微一亮:"您是說,殺了猛獸,以絕後患?可是我隻是個宮女,能有什麽辦法?"如懿凝視著她,語意沉著:"任何一個想要求生的人,都會這樣想。王欽折磨你,傷害你,他固然無恥,也是看準了你不敢反抗,羞於聲張。既然如此,你就假裝馴服。因為想要持刀殺獸,你既然力氣不夠,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藥,甚至借別人的手去殺了他。這樣和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也不會連累了你,讓你受人嘲笑。"蓮心有些膽怯,惶惑道:"嫻妃娘娘以為奴婢能做到?"如懿笑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做不到的?隻是任何事都要忍耐為先,你若沒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麽事情都做不成。"蓮心似乎十分懼怕王欽,遲疑良久仍說不出話。正躊躇著,惢心抱著一身幹淨衣裳進來了:"小主,奴婢已經盡量選了一身和蓮心姑姑今日穿著相似的衣裳,請姑姑即刻換上吧。"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蓮心身上披著的大氅。如懿轉身離去,緩緩道:"頭發已經烤得快幹了,是要換上幹淨衣裳還是任由自己這麽濕著再去跳一次蓮池,隨便你。"如懿走了幾步,正要開門出去,隻聽蓮心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語氣決絕如寒鐵:"多謝嫻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換好了就會出去。"如懿不動聲色地一笑,也不回頭,徑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後掩上門,如懿低低道:"去告訴李玉準備著,他的出頭之日就要來了。"尚且等不到李玉的出頭之日到來,臘月的一天,玫貴人突然早產了。如懿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深夜。
她坐在暖閣裏,看著月光將糊窗的明紙染成銀白的瓦上霜,帷簾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紗櫥上。閣內隻有銅漏重複著單調的響聲,一寸一寸蠶食著時光。皇帝正在專心地看著內務府送來的名冊,如懿則靜靜地伏在繃架上一針一針將五彩的絲線化作雪白絹子上玲瓏的山水花蝶。暖閣裏靜極了,隻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微響和鏤空梅花炭盆內紅籮炭清脆的燃燒聲。
繡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邊,笑道:"向例不是生下了孩子內務府才擬了名字來看的麽?如今玫貴人還有一個月才生產,尚不知道是男是女,怎麽就擬好名字了呢?"皇帝不自覺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醫說了,多半是個阿哥。自然,公主也是好的。倒也不是朕心急,是內務府的人會看眼色,覺得朕對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特別期許,所以先擬了名字來看。"如懿道:"內務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許,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皇帝攬過她道:"你替朕看看。"皇帝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擬了三個,永字輩從玉旁,永琋、永珹、永玨;公主的封號擬了兩個,和寧與和宜,你覺得哪個好?"如懿笑著推一推皇帝:"這話皇上合該去問玫貴人,怎麽來問臣妾呢?"皇帝笑道:"遲早你也是要做額娘的人,咱們的孩子,朕也讓你定名字。"如懿笑著啐了一口,發髻間的銀鏤空琺琅蝴蝶壓鬢便顫顫地抖動如發絲般幼細的翅:"皇上便拿著玫貴人的身孕來取笑臣妾吧。"皇帝道:"朕原也想去問問玫貴人的意思。但是她身上一直不大好,總說頭暈、嘴裏又發了許多燎泡,一直不見好。朕隻希望,她能養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來便好了。"如懿帶了幾分嬌羞,指著其中一個道:"皇上既然對玫貴人的孩子頗具期望希翼,那麽永琋便極好。若是個公主,和寧與和宜都很好,再擬個別致的閨名就更好了。"皇帝撫掌道:"那便聽你的,朕也極喜歡永琋這個名字。"銅漏聲滴滴清晰,杯盞中茶煙逐漸涼去,散了氤氳的熱氣。如懿依偎在皇帝懷中,聽著窗外風動鬆竹的婆娑之聲,心下便愈生了幾分蘇和與安寧。
如懿與皇帝並肩倚在窗下,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寧靜,寒星帶著冰璨似的光芒,遙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如懿低低在皇帝身畔笑道:"在潛邸的時候,有一年皇上帶臣妾去京郊的高塔,咱們留到了很晚,一直在看星星。就是這樣,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皇帝吻著她的耳垂,自身後擁她:"如今在宮裏,出去不便。但是往後,朕答應你,會帶你遊遍大江南北。"如懿依依道:"皇上最喜歡江南的柔藍煙綠、疏雨桃花。"皇帝清朗的容顏間滿是向往之情:"朕說的,你都記得。小時候聽皇阿瑪講佛偈,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立命?朕想來想去,便是往山水間去。最好的山水,便是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會有你。我們,遲早會去江南的。"他說著,瞥見如懿方才繡了些許的刺繡,"手藝越發精進了,可是那時候為什麽送朕那麽一方帕子,一看就是你剛學會刺繡的時候繡的。"如懿的笑意如枝頭初綻的白梅,眼中含了幾分頑皮之色:"送了那麽久,皇上到現在才來問。是不是覺得不好,早就扔了?"皇帝笑著捏一捏她的鼻子:"是啊,就因為不好,所以得珍藏著。因為以後你的繡功隻會越來越好,再不會變成那樣子了。"如懿低低道:"雖然不夠完美,但那是最初的心意。青櫻,弘曆。"皇帝無聲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時節帶著薔薇暗香的風,暖而輕地起落。
庭院內盛滿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積水空明。偶爾有輕風吹皺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點。如懿看著窗外紅梅白梅朵朵綻放,冷香沁人,隻是默默想著,這樣,大約也是一段靜好歲月了吧。
她正想著,卻聽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聲,如同急急驚破湖麵平靜的碎石。
如懿微微不悅,揚聲道:"誰在外頭?"進來的卻是大太監王欽,這麽冷的天氣,他的額頭居然隱約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臉便想起蓮心身上的傷,滿心不舒服地別過頭去看著別處。王欽急得聲音都變調了:"皇上,永和宮的人來稟報,玫貴人要生了!"皇帝陡然一驚,臉色都變了:"太醫不是說下個月才是產期麽?"王欽連忙道:"伺候的奴才說用晚膳的時候還好好的,還進了一碗太後賞的紅棗燕窩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彎兒,結果出門從牆頭跳下一隻大黑貓,把玫貴人驚著了,一下子就動了胎氣。"皇帝的鼻翼微微張合,顯然是動了怒氣,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麽多,一點也不周全!"如懿忙勸道:"皇上,現在不是動氣的時候。趕緊去看看玫貴人吧。"皇帝連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龍皮大氅。皇帝拖住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塊兒去。"如懿沉靜地點頭:"臣妾陪著皇上。"永和宮離延禧宮最近,自延禧宮的後門出去,繞過仁澤門和德陽門的甬道便到了。尚未進永和宮的大門,便已聽到女人淒厲的呼叫聲,簡直如淩遲一般,讓人不忍卒聞。
皇帝握著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滑膩膩的。如懿握了自己的絹子在皇帝手中,輕聲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純嬪那時候也痛得厲害。"皇帝有些擔憂,道:"怎麽朕聽著玫貴人的叫聲特別淒厲一點?"兩人急急進了宮門,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一盆一盆的熱水和毛巾往裏頭端。皇上攔住一個人道:"玫貴人如何了?太醫呢?太醫來了沒有?"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醫來了好幾個,接生嬤嬤也來了,可貴人的肚子還是沒動靜呢。"皇帝急道:"沒動靜就痛成了這樣?快去叫個太醫出來,朕要問他。"那人答應著跑進去,很快領了一個太醫出來,正是太醫院院判齊魯,齊魯來不及見過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這兒了,是不是玫貴人不大好?"齊魯忙道:"皇上安心。早產一個月不是大事,隻是……隻是胎兒還下不來,微臣要開催產藥了。"皇帝吩咐道:"你趕緊去!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的胎,朕重重有賞!"齊魯忙趕著進去了。不過須臾,皇後也帶著人到了。皇後急匆匆問了幾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幾個人進去伺候著,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夠。"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後低低道:"皇上,臣妾聽聞玫貴人是被黑貓驚著了。黑貓晦氣,不太吉利。臣妾為了玫貴人能順利產下孩子,已經請寶華殿的師父誦經祈福,保佑母子平安。"皇帝微微鬆一口氣,欣慰道:"皇後賢惠,一切辛苦了。"皇後含了端肅的笑容:"臣妾身為六宮之主,一切都是分內的職責。"裏頭的叫聲愈加淒慘,恍如割著皮肉的鈍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靜的夜裏,聽得人毛骨悚然。伺候著的宮女不斷地進出,端出一盆盆染著徹骨腥氣的血水。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後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語氣柔和而不失堅決:"皇上,產房血腥,不宜入內。"皇帝想了想,還是停住了腳步。
王欽忙勸道:"皇上,外頭冷,不如去偏殿等著吧。"皇帝低低"嗯"了一聲,攥著如懿的手闊步走進偏殿。隻有如懿知道,他那麽用力地握著自己的手,以此來抵禦那可怕的叫聲帶來的驚懼。
等待中的時光總是格外焦灼,雖然偏殿內生了十數個火盆,暖洋如春,但摻著偶爾出入帶進的冰冷寒氣,那一陣冷一陣暖,好像心也跟著忽冷忽熱,七上八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一聲微弱的兒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王欽已經滿臉堆笑地迎了進來:"皇上,皇上,您聽,孩子生下來了。"皇帝臉上的緊張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喜悅。他疾步走到外頭,向著從寢殿內趕出來的齊魯道:"如何?是阿哥麽?"齊魯說不上話來,隻是囁嚅著不敢抬頭,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是公主也不要緊。"皇後微微皺眉,側耳聽著道:"怎麽哭聲那麽弱?臣妾的永璉出生時,哭聲可響亮了。"話音未落,隻聽寢殿裏頭一聲恐懼的尖叫,竟是孩子母親的聲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王欽,去把孩子抱出來給朕看看。"王欽緊趕著去了,不過片刻,便抱出一個繈褓來,可是王欽卻抱著繈褓,站在廊下不敢過來。
皇帝當即變了臉色:"怎麽回事?"王欽麵色發青,抖著兩腿道:"皇上,玫貴人她昏過去了。她……"皇帝隻管道:"那孩子呢?快給朕看看。"王欽遲疑著挪到皇帝跟前,卻不肯撒手。皇後與如懿對視一眼,隱隱都覺得不好。
王欽撲通跪下了道:"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麽,您都穩穩當當地站著。您還有千秋子孫……"他話未說完,皇帝已經伸手撥開了繈褓,撒金紅軟緞小錦被裏,露出孩子圓圓的臉,分外可愛。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個孩子麽?"他伸手微微抖開繈褓,王欽幾乎是嚇得一哆嗦,皇帝觸目所見,幾乎是愣在了當地,碰著繈褓的手似被針紮了似的,立刻收了回來。如懿發覺不對,一眼望去,嚇得幾乎一個踉蹌,連驚叫聲也發不出來了。
繈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鬥,整個腹部泛著詭異的青藍色。更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長著一男一女兩副特征。
如懿傳 1 二十六至三十章(第一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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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服流瀲紫。還有嗎? -wumiao- ♀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41:19
• 嗯。我收藏了1-4,嘻嘻。等我回來再繼續好嗎?要陪媽媽出門玩幾天。 -玉珠- ♀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