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處
外頭的月光烏蒙蒙的,暗淡得不見任何光華,青櫻低低說:"怕是要下雨了呢。"惢心關切道:"小主站在廊簷下吧,萬一掉下雨珠子來,怕涼著了您。"正巧素心引著太醫出來,太醫見了青櫻,打了個千兒道:"給小主請安。"青櫻點點頭:"起來吧。主子娘娘鳳體無恙吧?"太醫忙道:"主子娘娘萬安,隻是操持喪儀連日辛勞,又兼傷心過度,才會如此。隻須養幾日,就能好了。"青櫻客氣道:"有勞太醫了。"
素心道:"太醫快請吧,娘娘還等著你的方子和藥呢。"太醫諾諾答應了,素心轉過臉來,朝著青櫻一笑,話也客氣了許多:"回小主的話,主子娘娘要在裏頭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喪儀。主子娘娘說了,一切有勞小主了。"青櫻聽她這樣說,知是富察氏知曉晞月不堪重用,隻管托賴了自己應對,忙道:"請主子娘娘安心養息。"青櫻回到殿中,滿殿縞素之下的哭泣聲已經微弱了許多,大約跪哭了一日,憑誰也都累了。青櫻吩咐殿外的宮女:"幾位年長的宗親福晉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們去禦膳房將燉好的參湯拿來請福晉們飲些,若還有支持不住的,就請到偏殿歇息,等子時大哭時再請過來。"宮女們都答應著下去了,晞月在內殿瞧見,臉上便有些不悅。青櫻進來,便道:"方才要妹妹替主子娘娘主持一切,實在是辛苦妹妹了。"晞月也不做聲,隻淡淡道:"你一句一句妹妹叫得好生順口,其實論年歲算,我還虛長了你七歲呢。"青櫻知她所指,隻是在潛邸之中,她原是位序第一的側福晉,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紀上。當下也不理會,隻微微笑道:"是麽?"晞月見她不以為意,不覺隱隱含怒,別過臉去不肯再和她說話。
過了一個時辰,便是大哭的時候了。合宮寂靜,人人忍著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個"不敬先帝"的罪名。執禮太監高聲喊道:"舉哀--"眾人等著嬪妃們領頭跪下,便可放聲大哭了。
因著富察氏不在,青櫻哀哀哭了起來,正預備第一個跪下去。誰知站在她身側一步的晞月搶先跪了下去,哀哀慟哭起來。
晞月原本聲音柔美,一哭起來愈加清婉悠亮,頗有一唱三歎之效,十分哀戚。連遠遠站在外頭伺候的雜役小太監們,亦不覺心酸起來。
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次序,便該是晞月在青櫻之後,誰知晞月橫刺裏闖到了青櫻前頭放聲舉哀,事出突然,眾人一時都愣在了那裏。
潛邸的格格蘇綠筠更是張口結舌,忍不住輕聲道:"月福晉,這……青福晉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晞月根本不理會蘇氏的話,隻紋絲不動,跪著哭泣。
青櫻當眾受辱,心中暗自生怒,隻硬生生忍著不做聲。惢心已經變了臉色,正要上前說話,青櫻暗暗攔住,看了跟在身後的格格蘇綠筠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綠筠會意,即刻隨著青櫻跪下,身後的格格們一個跟著一個,然後是親貴福晉、誥命夫人、宮女太監,隨著晞月舉起右手側耳伏身行禮,齊聲哭了起來。
哀痛聲聲裏,青櫻盯著晞月舉起的纖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縞素衣袖間的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在燭火中透著瑩然如春水的光澤,刺得她雙目發痛。青櫻隨著禮儀俯下身體,看著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樣的鐲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待到禮畢,已子時過半,晞月先起身環視眾人,道了聲:"今日暫去歇息,明日行禮,請各位按時到來。"如此,眾人依序退去,青櫻扶著酸痛的雙膝起身,扶了惢心的手,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格格蘇綠筠一向膽小怕事,默然撇開侍女的手,緊緊跟了過來。
青櫻心中有氣,出了殿門連軟轎都不坐,腳下越走越快,直走到了長街深處。終於,惢心亦忍不住,喚道:"小主,小主歇歇腳吧。"青櫻緩緩駐足,換了口氣,才隱隱覺得腳下酸痛。一回頭卻見綠筠鬢發微蓬,嬌喘籲籲,才知自己情急之下走得太快,連綠筠跟在身後也沒發覺。
青櫻不覺苦笑,柔聲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個多月,這樣跟著我疾走,豈不傷了身子?"青櫻見她身姿孱孱,愈加不忍,"是我不好,沒察覺你跟著我來了。"綠筠怯怯:"側福晉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幹。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禮,可怎生是好?"青櫻正要說話,卻見潛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軟轎上翩躚而來。
金玉妍下了軟轎,扶著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這樣的大事,總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時候,何況還有太後呢。側福晉今日受的委屈,還怕沒得報仇麽?"青櫻和緩道:"自家姐妹,有什麽報仇不報仇的,玉妍妹妹言重了。"金玉妍福了一福,又與蘇綠筠見了平禮,方膩聲道:"妹妹也覺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溫柔可人,哪怕從前在潛邸中也和側福晉置氣,卻也不至如此。難道一進宮中,人人的脾氣都見長了麽?"綠筠忙道:"何人脾氣見長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寵愛,可以隨口說笑,咱們卻不敢。"玉妍媚眼如絲,輕俏道:"姐姐說到寵愛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現放著側福晉呢,皇上對側福晉才是萬千寵愛。"她故作沉吟,"哎呀!難道高姐姐是想著,進了紫禁城,側福晉會與景仁宮那位一家團聚,會失幸於皇上和太後,才會如此不敬?"青櫻略略正色:"先帝駕崩,正是國孝家孝於一身的時候,這會子說什麽寵愛不寵愛的,是不是錯了時候?"綠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玉妍托著腮,笑盈盈道:"側福晉好氣勢,隻是這樣的氣勢,若是方才能對著高姐姐發一發,也算讓高姐姐知道厲害了呢。"玉妍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進宮就有這樣的好戲,日後還怕會少麽?妹妹先告辭,養足了精神等著看呢。"玉妍揚長而去,綠筠看她如此,不覺皺了皺眉。
青櫻勸道:"罷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雖說是和你一樣的格格位分,在潛邸的資曆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鮮宗室的女兒,先帝特賜了皇上的,咱們待她總要客氣些,無須和她生氣。"綠筠愁眉不展:"姐姐說得是,我何嚐不知道呢?如今皇上為了她的身份好聽些,特特又指了上駟院的三保大人做她義父,難怪她更了不得了。"青櫻安慰道:"我知道你與她住一塊兒,難免有些不順心。等皇上冊封了六宮,遲早會給你們安置更好的宮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總越不過你去的。"綠筠憂心忡忡地看著青櫻:"月福晉在皇上麵前最溫柔、善解人意,如今一進宮,連她也變了性子,還有什麽是不能的?"綠筠望著長街甬道,紅牆高聳,直欲壓人而下,不覺瑟縮了細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難道變人心性,就這般厲害麽?"這樣烏深的夜,月光隱沒,連星子也不見半點。隻見殿脊重重疊疊如遠山重巒,有傾倒之勢,更兼宮中處處點著大喪的白紙燈籠,如鬼火點點,來往皆白衣素裳,當真淒淒如鬼魅之地。
青櫻握了握綠筠的手,溫和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綠筠你好歹還癡長我幾歲,怎麽倒來嚇我呢?何況高晞月的溫柔,那是對著皇上,可從不是對著我們。"綠筠聞言,亦不覺含笑。
青櫻望著這陌生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雖都是紫禁城的兒媳,常常入宮請安,可真正住在這裏,卻也還是頭一回。至於這裏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變人心性,總是人比鬼更厲害些吧。"畢竟勞碌終日,二人言罷也就散去了。
晞月回到宮中,已覺得困倦難當。晞月在和合福仙梨木桌邊坐下,立時有宮女端了紅棗燕窩上來,恭聲道:"小主累了,用點燕窩吧。"晞月揚了揚臉示意宮女放下,隨手拔下頭上幾支銀簪子遞到心腹侍婢茉心手中,口中道:"什麽勞什子!暗沉沉的,又重,壓得我腦仁疼。"說罷摸著自己腕上碧瑩瑩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還好這鐲子是主子娘娘賞的,哪怕守喪也不必摘下。否則整天看著這些黯沉顏色,人也沒了生氣。"茉心接過簪子放在妝台上,又替晞月將鬢邊的白色絹花和珍珠壓鬢摘下,笑道:"小主天生麗質,哪怕是簪了烏木簪子,也是豔冠群芳。何況這鐲子雖然一樣都有,小主戴著就是比青福晉好看。"晞月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就會說嘴。豔冠群芳?現放著金玉妍呢,皇上可不是寵愛她芳姿獨特?"茉心笑:"再芳姿獨特也不過是個小國賤女,算什麽呢?主子娘娘體弱,蘇綠筠性子怯懦,剩下的幾個格格侍妾都入不得眼,唯一能與小主平起平坐的,不過一個烏拉那拉青櫻。隻是如今小主已經作了筏子[1]給她瞧了,看她還能得意多久!"
注釋:
[1]筏子:春播時,被犁起的莊稼茬子,需要有力氣的人用鎬頭將其搗碎。滿族有俚語作筏子、砸筏子或打筏子,現在指衝人撒氣、泄氣或稱抓蠍虎氣,即自己有了憋屈事,把火撒在人家身上。
晞月慢慢舀了兩口燕窩,輕淺笑道:"從前她總仗著是先帝孝敬皇後和景仁宮皇後的表侄女兒,又是先帝和太後指婚給皇上的,得意過了頭。如今太後得勢,先帝與孝敬皇後都已作古,景仁宮那位反倒成了她的累贅了。想來太後和皇上也不會再敷衍她。"茉心替晞月捶著肩道:"可不是麽,奴婢瞧主子娘娘也不願看她。"晞月歎口氣:"從前雖然都是側福晉,我又比她年長,可是我進府時才是格格,雖然後來封了側福晉,可旁人眼裏到底覺著我不如她,明裏暗裏叫我受了多少氣?同樣這個鐲子,原是一對的,偏要我和她一人一個,形單影隻的,也不如一對在一起好看。"茉心想著自己小主的前程,也頗痛快:"可不是。小主手腕纖細白皙,最適合戴翡翠了。也是她從前得意罷了,如今給了她個下馬威,也算讓她知道了。側福晉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在後宮的位分、皇上的寵愛。"晞月柔婉一笑,嘉許地看了茉心一眼,又不免有些憂心:"我今日在哭靈時這樣做,實在冒險。你的消息可確實麽?"茉心笑道:"小主放一百二十個心,是主子娘娘身邊的蓮心親口來告訴奴婢的,說是聽見皇上與主子娘娘說的。給蓮心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啊!"晞月閉上秀美狹長的鳳眼,笑道:"那就好了。”
第三章 風雨
夜深。
殿中富察氏正喝藥,蓮心伺候在旁,接過富察氏喝完的藥碗,又遞過清水伺候她漱口。方漱了口,素心便奉上蜜餞,道:"這是新醃製的甜酸杏子,主子嚐一個,去去嘴裏的苦味兒。"富察氏吃了一顆,正要合著被子躺下,忽地仿佛聽到什麽,驚起身來,側耳凝神道:"是不是永璉在哭?是不是?"素心忙道:"主子萬安,二阿哥在阿哥所[1]呢,這個時候正睡得香。"富察氏似有不信,擔心道:"真的?永璉認床,怕生,他夜裏又愛哭。"
注釋:
[1]阿哥所:是清宮皇子年幼至成婚前固定住所的俗稱,主要有"南三所"、"乾東五所"、"乾西五所"幾處。乾東五所在乾清宮之東、千嬰門之北,實際上是五座南向的院落,自西向東分別稱"東頭所"、"東二所"、"東三所"、"東四所"、"東五所"。此區域在明代時就成為皇子的居住之處。乾、嘉、道三朝的多數皇子都居於此。一般來說,皇子成婚封爵之後就要開府,遷出阿哥所,但也有成婚封爵之後仍留在阿哥所居住的。
素心道:"就為二阿哥認床,主子不是囑咐乳母把潛邸時二阿哥睡慣的床挪到了阿哥所麽?宮裏又足足添了十六個乳母嬤嬤照應,斷不會有差池的。"富察氏鬆了口氣:"那就好。隻是那些乳母嬤嬤,都是靠得住的吧?還有,大阿哥也住在阿哥所……"素心微笑:"主子娘娘的安排,哪次不是妥妥帖帖的?大阿哥雖然也住在阿哥所,但和咱們二阿哥怎麽能比?"富察氏點點頭:"大阿哥的生母雖然和我同宗,卻這樣沒福,偏在皇上登基前就過世了,丟下大阿哥孤零零一個。"她婉轉看了素心一眼,"你吩咐阿哥所,對大阿哥也要用心看顧,別欺負了這沒娘的孩子。"素心含笑:"奴婢明白,知道怎麽做。"富察氏似乎還不安心,有些輾轉反側。蓮心放下水墨青花帳帷,苦口婆心勸道:"主子安置吧,睡不了幾個時辰又得起來主持喪儀。今夜您不在,大殿裏可不知鬧成什麽樣子了呢。"富察氏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地伏在枕上,一把瀑布似的青絲蜿蜒下柔婉的弧度,如她此刻的語氣一般:"是啊。可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呢?尚未冊封嬪妃,她們就都按捺不住性子了麽?"蓮心淡然道:"由得她們鬧去,隻要主子娘娘是皇後,憑誰都鬧不起來。"富察氏淡淡一笑:"鬧不起來?在潛邸時就一個個烏眼雞似的,如今隻怕鬧得更厲害吧。"她翻了個身,朝裏頭睡了,"隻是她們耐不住性子愛鬧,就由著她們鬧去吧。"富察氏不再說話,蓮心放下帳簾,素心吹熄了燈,隻留了一盞亮著,兩人悄然退了出去。
青櫻回到宮中,隻仿若無事人一般。陪嫁侍婢阿箬滿臉含笑迎了上來:"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經準備好熱水,伺候小主洗漱。"青櫻點點頭不說話,抬眼見阿箬樣樣準備精當,一應服侍的宮女捧著金盆櫛巾肅立一旁,靜默無聲,不覺訝異道:"何必這樣大費周章?按著潛邸的規矩簡單洗漱便是了。"阿箬笑盈盈靠近青櫻,極力壓抑著喜悅之情,一臉隱秘:"自小主入了潛邸,皇上最寵愛的就是您,哪怕是福晉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雖然也是側福晉,但她起先不過是個格格,後來才被封的側福晉,如何比得上您尊貴榮耀?"惢心淡淡看她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說起這個做什麽?"阿箬笑意愈濃,頗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諸瑛格格生的,諸瑛格格早就棄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晉主子生了二阿哥,將來自然是皇後,但得不得寵卻難說。蘇小主有了三阿哥,卻和高小主一樣,是漢軍旗出身,那可不行了。"青櫻慢慢撥著鬢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銀質的護甲觸動珠花輕滑有聲,指尖卻慢慢沁出汗來,連摸著光潤的珍珠都覺得艱澀。青櫻不動聲色:"那又怎樣呢?"阿箬隻顧歡喜,根本未察覺青櫻的神色:"所以呀,小主一定會被封為僅次於皇後的皇貴妃,位同副後。再不濟,總也一定是貴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還指不定是誰的呢……"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夜色,紫禁城烏漆漆的夜晚讓人覺得陌生而不安,簷下的兩盞白燈籠更是在夜風中晃得讓人發慌。青櫻打斷阿箬:"好了。有這嘴上的功夫,不如去倒杯茶來我喝。"惢心機警:"小主今日哭久了,怕是口渴得厲害。"阿箬喜滋滋正要離去,青櫻忍不住喊住她:"先帝駕崩,你臉上那些喜色給人瞧見,十條命都不夠你去抵罪的,還當是在潛邸裏麽?"阿箬嚇得一哆嗦,趕緊收斂神色,諾諾退下。青櫻微微蹙眉:"這樣沉不住氣……惢心,你看著她些,別讓她失了分寸惹禍。"惢心點頭:"是。阿箬是直腸子,不懂得收斂形色。"青櫻掃一眼侍奉的宮人,淡淡道:"我不喜歡那麽多人伺候,你們下去,惢心伺候就是。"眾人退了出去。
青櫻歎口氣,撫著頭坐下。哭得久了,哪怕沒有感情投入,都覺得體乏頭痛,無奈道:"在潛邸無論怎樣,關起門來就那麽點子大,皇上寵我,難免下人奴才們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樣了,紫禁城這樣大,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再這樣由著阿箬,可是要不安生。"惢心點頭道:"奴婢明白,會警醒宮中所有的口舌,不許行差踏錯。"青櫻頷首,便由著惢心伺候了浸手,外頭小太監道:"啟稟小主,海蘭小主來了。"因著海蘭抱病,今日並未去大殿行哭禮,青櫻見她立在門外,便道:"這樣夜了怎麽還來?著了風寒更不好了,快進來罷。"海蘭溫順點了頭,進來請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覺得好多了。聽見側福晉回來,特意來請安,否則心中總是不安。"青櫻笑道:"你在我房中住著也有日子了,何必還這樣拘束。惢心,扶海蘭小主起來坐。"海蘭誠惶誠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覷著青櫻道:"聽聞,今夜高晞月又給姐姐氣受了。"青櫻"哦"一聲:"你身上病著,她們還不讓你安生,非把這些話傳到你耳朵裏來。"海蘭慌忙站起:"妾身不敢。"
青櫻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養不好身子。"海蘭謙恭道:"妾身是跟著小主的屋裏人,承蒙小主眷顧,才能在潛邸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為小主分擔?"青櫻溫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頭暈。"海蘭這才坐下,謙卑道:"在小主麵前,妾身不敢不直言。在潛邸時月福晉雖然難免與小主有些齟齬,但從未如此張揚過。事出突然,怕有什麽變故。"她抬眼望青櫻一眼,低聲道,"幸好,小主隱忍。"青櫻默然片刻,方道:"高晞月忽然性情大變,連金玉妍都會覺得奇怪。可是隻有你,會與我說隱忍二字。"海蘭道:"小主聰慧,怎會不知高晞月素日溫婉過人,如今分明是要越過小主去。這樣公然羞辱小主,本不該縱容她,隻是……""隻是情勢未明,而且後宮位分未定,真要責罰她,自然有皇上與皇後。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發作,壞了先帝喪儀。"海蘭望著青櫻,眼中盡是讚許欽佩之意:"小主顧慮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麽話一時說不出口。青櫻與她相處不是一兩日了,便道:"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就是。這裏沒有外人。"海蘭絞著絹子,似乎有些不安:"妾身今日本好些了,原想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誰知到了那兒,聽娘娘身邊的蓮心和素心趁著去端藥的空兒在說閑話。說月福晉的父親江南河道總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說要給高氏一族抬旗[1]呢?"青櫻腦中轟然一響,喃喃道:"抬旗?"海蘭臉上的憂色如同一片陰鬱的烏雲,越來越密:"可不是!妾身雖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這些事知道一星半點。聖祖康熙爺的生母孝康皇太後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個抬旗的。那可無上榮耀啊!"青櫻鬱然道:"的確是無上榮耀。高晞月是漢軍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滿軍旗了。她原本也就是出身上不如我一些,這一來若是真的,可就大大越過我去了。"海蘭有些憂心:"人人以為小主在潛邸時受盡恩寵,福澤深厚。如今妾身看來,怕卻是招禍多於納福。還請小主萬事小心。"她微微黯然,"這些話不中聽……"青櫻微微有些動容:"雖然不中聽,卻是一等一的好話。海蘭,多謝你。"海蘭眸中一動,溫然道:"小主的大恩,妾身永誌不忘。妾身先告辭了。"青櫻看海蘭身影隱沒於夜色之中,不覺有些沉吟:"惢心,你瞧海蘭這個人……"惢心道:"她在小主身邊也有些年,若論恭謹、規矩,再沒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況又這樣懂事,事事都以小主為先。"
注釋:
[1]抬旗:是清朝政府改變皇後和妃嬪家族的旗籍,以提高其出身的一種製度。不僅包括將包衣漢姓改變為八旗漢軍,也包括由八旗漢軍改變為八旗滿洲乃至由下五旗改變為上三旗。
青櫻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可真是這樣規矩的人,怎會對宮中大小事宜這樣留神?"惢心不以為意:"正是因為事事留神,才能謹慎不出錯呀。"青櫻一笑:"這話雖是說她,你也得好好學著才是。"惢心道:"是。"
青櫻起身走到妝鏡前,由惢心伺候著卸妝:"可惜了,這樣的性子,這樣的品貌,卻隻被皇上寵幸過兩三回,這麽些年,也算委屈她了。"惢心搖頭:"小主抬舉她了。海蘭小主是什麽出身?她阿瑪額爾吉圖是丟了官被革職的員外郎。當年她雖是內務府送來潛邸的秀女,可是這樣的身份,不過是在繡房伺候的侍女,若不是皇上偶爾寵幸了她一回,您還求著皇上給了她一個侍妾的名分,才被人稱呼一聲格格,今日早被皇上丟在腦後了,還不知是什麽田地呢。"青櫻從鏡中看了惢心一眼:"這樣的話,別渾說。眼看著皇上要大封潛邸舊人,海蘭是一定會有名分的,你再這樣說,便是不敬主上了。"惢心有些畏懼:"奴婢知道,宮裏比不得府裏。"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又念著海蘭剛才那番話,慢慢歎了口氣。
第四章 直言
這日清晨起來,青櫻匆匆梳洗完畢,便去富察氏宮中伺候。為了起居便於主持喪儀諸事,富察琅華便一直住在就近的偏殿。
青櫻去時天色才放亮,素心打了簾子迎了青櫻進去,笑道:"青福晉來得好早。主子娘娘才起來呢。"青櫻謙和笑道:"我是該早些伺候主子娘娘起身的。"裏頭簾子掀起,伺候洗漱的宮女捧著櫛巾魚貫而出。青櫻知道富察氏洗漱已畢,該伺候梳妝了。
素心朝裏頭輕聲道:"主子,青福晉來了。"隻聞得溫婉一聲:"請進來吧。"
兩邊侍女雙手掀簾,半曲腰身,低眉頷首迎了青櫻進去。青櫻不覺暗讚,即便是國喪,富察氏這裏的規矩也是絲毫不錯。
青櫻進去時,富察氏正端坐在鏡前,由專門的梳頭嬤嬤伺候著梳好了發髻。富察氏與皇帝年齡相當,自是端然生姿的華年。簡簡單單一方青玉無綴飾的扁方,也顯得她格外清淡宜人,如一枝迎風的白木蘭,素雖素,卻是莊靜宜人。
青櫻請了安,富察氏笑著回頭:"起來吧。難得你來得早。"青櫻起身謝過,富察氏指著鏡台上一個個打開的飾盒,道:"喪中不宜珠飾過多,但太清簡了也叫人笑話。你向來眼力好,也來替我選選。"青櫻笑:"主子娘娘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不過是考考妾身眼力罷了。"富察氏微笑不語,青櫻揀了一枚點翠銀鳳含珠的步搖比了比,道:"今日是舉哀的最後一日,明日就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主子娘娘雖然是素裝,也得戴些亮眼的首飾。這步搖鳳帶翠羽,鳳凰的眼珠子也是藍寶珠子,再配上幾朵藍寶的珍珠花兒,最端雅不過,也還素淨。"富察氏向梳頭嬤嬤笑道:"還不按青福晉說的做。"青櫻退開一步守著,隻在旁伺候著遞東西。富察氏看在眼裏,也不言語。
待到梳妝完畢,才慢慢笑說:"好好兒的側福晉,倒為我做起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青櫻忙道:"妾身不敢。"
富察氏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笑道:"你配的珠飾,真真是挑不出錯處來。若為人處世都能無可挑剔,那也算是福慧雙修的人了。"富察氏閉目片刻,正色道,"你這個人,終究是委屈了。"青櫻不知富察氏所指,慌忙跪下道:"妾身愚鈍,不明娘娘所指,還請娘娘指教。"富察氏看了她兩眼,慢慢說:"你怎麽嫁進王府成了側福晉的,你自己清楚。"青櫻跪在地上,終究不知該如何說起,隻好低頭不敢做聲。
富察氏看她一味低頭,慢慢露出笑意,道:"你我姐妹一場,我才這樣問你。你這個人,終究是成也蕭何,最怕敗也蕭何。也難怪高氏要處處搶你的風頭。"青櫻勉強微笑:"妾身與月福晉一同伺候皇上,說不上誰搶了誰的風頭。妾身若有不如人的,高姐姐合該指教。"富察氏淡淡笑一聲:"指教?從前在王府裏,她敢指教你麽?如今時移世易,你又該如何自處呢?"青櫻聞言,不覺冷汗涔涔,輕聲道:"主子娘娘……"富察氏凝視她片刻,又複了往日端雅賢惠的神色,柔聲道:"好了。我不過提醒你一句罷了,事情也未必壞到如此地步。"富察氏略略自矜,"到底我也是皇後,皇上的結發嫡妻,若是你安分守己,我也不容高氏再欺負了你去。"青櫻聽得如此,隻得謝恩:"多謝主子娘娘。主子娘娘一向對我和姐姐一視同仁,我能倚仗的,也隻有主子娘娘了。"富察氏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蕩,看青櫻皓腕上除了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外,別無其他飾物,不由得暗暗頷首:"你手腕上這串鐲子,還是皇上為皇子的時候安南國進貢的珍品,一共隻有一對。當時先帝賜給了咱們府裏。我想著你和高氏是平起平坐的,便一人一個給了你們。既是讓你們彼此間存了親好之心,也是要你們明白,同為側福晉,應當不分彼此,不要凡事計較。如今你倒還肯天天戴著,也算不枉了我的一片心。"這一隻鐲子,原是安南國極稀罕的貢品。安南本出好翡翠,但如這一對的,真真是罕見。一串碧綠翡翠珠顆顆一樣大小,通透溫潤不說,更難得的是竟然均勻得沒有半點雜色,碧幽幽的恍若一汪流動的綠水。若拿到陽光下照著,便會出現一紋一紋水波似的瑩白光痕,如同孔雀翎羽一般。因這翡翠珠碧色沉沉,所以特配了赤金纏絲花葉護著珠子周身,每顆翡翠珠的兩端各用薄薄的蓮花狀金片裹住,更是一份匠心獨運。
皇帝當年還是四皇子,得到這對鐲子,也是欣喜異常,雖然寵愛兩位新婚的側福晉,但還是送給了嫡福晉富察氏。富察氏體念皇帝的心意,收下不過幾天,便轉贈給了青櫻和晞月。
青櫻低首,愛惜地撫著鐲子,一臉安分隨和:"主子娘娘說得是。真是感念娘娘這份心意,所以如娘娘當年的囑咐,時時戴著,時時警醒。"富察氏柔和道:"你是個懂事的。我看高氏也天天戴著,卻也未必記得這層意思了。"她頓一頓,"唉,昨夜高氏僭越,我不是不知,隻是從今以後,你也隻得讓著她了。"青櫻心中想著海蘭昨夜所言,正要說話,卻聽富察氏道:"你來之前皇上已經有了口諭,為高氏抬旗,抬的可是鑲黃旗,又賜姓高佳氏。大清開國百年,能得皇上親口抬旗,獲此殊榮的,隻有高氏一人,且隻有正黃和鑲黃兩旗是天子親信,這裏麵的分量,你可掂量清楚了吧?"青櫻心中悸動,想要說話,卻隻驚異得口舌麻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得諾諾含笑。
富察氏回轉頭在首飾匣裏閑閑挑出一雙玲瓏藍寶墜耳環,口中道:"從前府中,你的地位自然比高氏矜貴,如今看來,她竟是要跟你比肩了。唉……你先跪安吧。"青櫻慢慢走出富察氏殿中,隻覺得口幹舌燥,仿佛從未如此煩惱過。連當初……當初被三阿哥弘時回絕羞辱,也不曾如此。
她腦中想到"弘時"二字,隻覺厭煩,用力擺了擺頭,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出去。
炎夏暑氣退散,偶爾一兩陣風來,也隱隱有了清涼之氣。前頭隱約有人說笑著過來,青櫻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見高晞月與金玉妍親親熱熱過來。見了青櫻,金玉妍倒還是如常退開半步,屈膝行禮,高晞月卻隻笑吟吟望著青櫻:"妹妹好早啊。"高晞月這般直呼"妹妹"想來是有備而來,潛邸中的身份,如今已是變了。青櫻自知情勢不同往日,先與晞月見了個平禮,方含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主子娘娘梳洗完畢,進去正好呢。"晞月點點頭,笑道:"入宮這幾日,妹妹都還住得慣麽?"青櫻道:"勞姐姐費心,一切都好。"晞月頷首:"住得慣就好。我生怕妹妹睡慣了王府的熱炕頭,不習慣紫禁城的高床大枕,半夜醒來孤零零一個,冷不丁嚇一跳呢。"青櫻眉心微微一蹙,麵上倒還笑著:"高姐姐慣會說笑。皇上為先帝守孝,這些日子都在養心殿住著,難不成姐姐還有皇上做伴麽?"晞月居高臨下瞥她一眼:"妹妹千伶百俐,以後可算棋逢敵手了。景仁宮的烏拉那拉皇後,大約會和妹妹一樣有空,一同閑話家常呢。"她見青櫻神色微微尷尬,走近一步低聲道,"夾在皇太後和烏拉那拉皇後之間,妹妹與其有空爭寵,不如想想,該如何自處是好呢。"說罷,高晞月向玉妍招了招手,親熱道:"杵在那兒做什麽?還不跟我進去!"玉妍答了聲"是",瞟了青櫻一眼,得意地挽上晞月的手,親親熱熱地進去了。
有風貼著麵刮過。京中九月的風,原來有如此隱隱透骨的涼意,會吹迷了人的眼睛。
惢心待她們進去,扶住青櫻的手慢慢往前走,低聲憤憤道:"月福晉不過是和您一樣的人,受了您的禮也不還禮,她……"青櫻淡淡道:"這樣的日子,以後多著呢。我若連這點氣都受不住,就白和她相處這幾年了。"青櫻緩一口氣,"何況,她到底年長我七歲,我敬她幾分,聽她教誨,也是應當的。隻要她不過分也就是了。"惢心欲言又止,青櫻看她一眼:"你想說什麽?"惢心低眉順眼:"小主這樣說,也是知道月福晉那個人,不是我們讓著,她就能不過分的。"青櫻眉毛一挑,沉聲道:"知道的事一定要說出來麽?訥於言敏於行是你的好處,怎麽和阿箬一樣心直口快了?"惢心垂首不語,隻伸出手來:"奴婢知錯。小主,時辰到了,該去先帝靈前行禮了。"這一日靈前哭喪,晞月理所當然跪在青櫻之前。富察氏一句言語都沒有,反而待高氏比尋常更客氣。殿中人最善見風使舵,一時間也改了昨日驚詫之情,待晞月更為恭敬。
過了辰時三刻,太妃們一一入殿,與新帝的嬪妃們分列左右兩側,戚戚舉哀。殿中人雖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銀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仿佛再有魂靈的一個人,也成了那素色中單薄的一點。不過半個時辰,太後烏雅氏扶著福姑姑的手也過來了。因著連日舉哀,太後的神色不太好。太後是先帝的熹貴妃,一向深得寵愛,養尊處優,於保養功夫上也十分盡心,四十多歲的人,望之才如三十許之人。如今太後因著心境哀傷,為著先帝駕崩傷心得數日水米未進,整個人頓時枯槁了許多。仿佛那紅顏盛時,一朝就花葉伶仃了。
琅華見太後進殿,忙領著眾人行禮如儀。太後微微頷首:"行了。都是為先帝盡心盡孝的時候,也不必那麽多規矩了。"琅華忙應了聲"是",起身攙住太後。青櫻一向與琅華入宮覲見最多,便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後。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後的另一隻手,婉聲道:"太後連日來疲倦了,未免哀思傷身,也應當注意鳳體。"太後微微頷首,拍一拍晞月手背:"你有心了。"待得太後走近了,青櫻才敢抬頭看她。從前入宮相見,太後尚且是得寵的貴妃,雖有年輕的寧嬪與謙嬪後來居上,到底也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可心人,總是脂光水膩的精致妝容,不見絲毫懈怠。如今細細打量去,到底歲月無情,伴著憂傷無聲無息地爬過她的皮膚,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細細的痕跡。太後脂粉輕薄的容顏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絲緞,經久了時光,亦染上了輕黃的歲月痕跡,不複光潔平滑,隻剩下脆薄易碎的小心。
因著先帝去世,太後的裝扮也素淡了許多。服喪的白袍底下露著銀底緞子繡白色竹葉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顏色,袖口落著精致綿密的玄色並深青二色絲線撚了銀線錯絲繡的纏枝佛手花。散綴於發髻上的玉鈿色澤光華,越發襯得一把青絲裏藏不住的白發如刺眼的蓬草,一絲絲紮著人的眼睛。
青櫻心下惻然,隨著太後與琅華跪在靈前,淒淒然哀哭不已。
哭靈的日子雖然乏倦,但真當自己是豎在靈前的一支燭台,或是被金絲細繩紮進了素白帷幔,時光倒也過得快了許多。
到了午膳時分,因著綠筠誕育三阿哥永璋未久,太後特意準了她回去照看。綠筠感激萬分,立刻去了。便由著琅華、晞月和青櫻到偏殿侍奉太後用午膳。
太後的午膳本是要回壽康宮中用的。本朝的規矩,新帝不能與先帝嬪妃同居東西六宮。所以先帝過世,匆忙將六宮中一眾遺妃都挪去了壽康宮中安置。太後也暫居在壽康宮正殿,並未搬去本應由太後獨居的慈寧宮中。而這一日,本是為先帝舉哀的最後一日,太後不願車輦勞動,情願多些時候為先帝盡哀,便囑咐了禦膳房將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華本打算趁著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永璉,但太後在此,本著孝道,她也盡心侍奉,一絲不錯。一時間膳食上來,琅華添飯,晞月布菜,青櫻舀湯,伺候的人雖多,但一絲咳嗽聲也不聞,靜得如無人一般。
太後見琅華服侍在側,不覺問:"二阿哥和三公主都還年幼,怎麽你不回宮照拂,還要留在這裏伺候哀家?"琅華端然一笑:"太後有所不知,臣妾為了能盡心照拂好後宮諸事,按著祖宗規矩,已經將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嬤嬤照拂了。"太後微微一驚,似是頗為意外:"怎麽?你不自己先照拂他兩天,也不怕他住不慣阿哥所?"琅華眉目恬靜,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嬪妃所出交給高位的嬪妃撫養;若無旨意,則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嬤嬤們照管,以免母子過於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誤了再誕育皇嗣的機會。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則,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太後凝神片刻,緩聲道:"那是難為你了。如此說來,蘇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邊教養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蘇氏盡快將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讓她專心伺候皇帝。"福姑姑答應了一聲,吩咐下去,又轉回太後身邊伺候。
太後用膳的規矩,一向是先飲一碗湯。青櫻見桌上一道火腿鮮筍湯,雪白筍片配著鮮紅火腿,湯汁金燦,引得人頗有胃口,便用如意頭銀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夾了筍片遞到太後身前放下。
太後喝了一口,微微頷首:"論到湯飲,沒有比上好的金華火腿配了筍片更吊鮮味的了。這湯鮮是鮮,筍片也做得嫩,隻是鮮味都在前頭了,後頭的菜再好,總也覺得食之無味了。"伺候太後的福姑姑是經年的老嬤嬤了,忙笑道:"太後一向是喜歡這個湯的。但連日來為先帝哀思傷神,本就茶飯無味。如今鮮味一過嘴,後麵怕更吃不下了。"青櫻嚇了一跳,忙跪下道:"臣妾隻惦記著太後素日喜歡,竟未察覺太後當下的胃口,實在是臣妾的過失了。"晞月看青櫻如此,忍不住冷笑一聲,隻作壁上觀。
琅華亦道:"光是湯也罷了。筍片雖鮮嫩,但多食傷胃,於太後是不相宜的。"太後擺擺手,倦怠道:"算了。你也是一份孝心,是哀家自己沒胃口罷了。"太後瞟一眼桌上的膳食,懶懶道,"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沒胃口。"晞月無聲冷笑,徐徐道:"妹妹好一份孝心,太後這些日子飲食清減,好不容易用些午膳,才喝一口湯就被妹妹敗了胃口。今日下午還有好幾個時辰的哀儀,妹妹是打算讓太後餓著身子熬在那兒麽?"青櫻咬了咬唇,忙跪下磕了頭道:"還請太後恕罪,臣妾一時有失,不想連累了太後鳳體。太後要責罰臣妾都無怨無悔,但請太後保養身體,多進一些吧。"太後神思懶懶,並不欲進食。琅華見狀,忙舀了一碗熬得極稠的粥來,拿銀匙舀了輕輕吹著,遞到太後手中:"太後再不想用膳,也請為了先帝著想,進一碗粥吧。"太後揚眸看了一眼,又懶懶閉上眼睛,厭道:"哀家沒有胃口。"福姑姑微微蹙眉,輕聲道:"主子娘娘,太後這幾日胃口不好,頂多進一些熬得極薄的粥水,這麽厚稠的粥,太後實在是沒胃口吃。"琅華並不氣餒,笑吟吟道:"這種熬粥的米是禦田裏新進的,粒粒飽滿,晶瑩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軟卻有嚼勁,最適合熬得稠稠的,卻入口即化。皇上這幾日傷心先帝駕崩,又忙著前朝的事情,也是沒有胃口。兒臣囑咐了禦膳房做這樣的粥,皇上倒能吃幾口。"太後這才點點頭:"你是皇帝的結發妻子,是該多多關心皇帝,免他操勞。"她頓一頓,"罷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飯,哀家再傷心,也得用一點了。就嚐嚐吧。"琅華喜不自禁,看太後吃了兩口,倒還落胃,便也放心些。晞月殷勤布菜,盡揀些清淡小菜,倒也看著太後將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華方才露了幾絲笑意,柔聲道:"青櫻妹妹的湯是鮮,配著淡粥小菜也能入口了,若是後麵的菜還是濃鮮,那才真傷了胃口呢。"太後回味片刻:"你們有心了。隻是哀家喝著,這粥裏有股淡淡的薑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琅華意料之外,實在不知,忙看了身後伺候的禦膳房太監一眼,便問:"是什麽緣故?"太監打了個千兒,躬身答道:"娘娘的囑咐是用禦田新進的米做粥,但皇上從前兒夜裏便有些胃寒。青櫻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們加了少許嫩薑在粥裏,可以溫胃暖氣。皇上用了一直覺得不錯,所以今兒給太後進的粥也是如法炮製。"太後輕歎一聲,見青櫻還是跪著,便道:"我的兒!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櫻一眼,吩咐道,"在外頭跪著,在哀家這裏也跪著,也不怕傷了膝蓋皇帝心疼,起來吧。"青櫻這才敢謝恩起身。太後扶了扶鬢邊的銀累絲珍珠鳳釵,道:"哀家還想喝點湯,你選一碗給哀家吧。"青櫻不敢再輕舉妄動,仔細斟酌了,才選了一碗"紫參雪雞湯"舀了給太後。太後才看了一眼,眼圈便有些紅了:"怎麽選了這個湯?"青櫻謹慎道:"紫參提氣,雪雞補身,適宜太後鳳體。而且先帝在時,臣妾侍奉先帝與太後用膳,便聽先帝囑咐過此湯適宜太後飲用。如今請太後再飲,隻當是請太後顧念先帝苦心,善自保養。"太後凝神片刻,拈過絹子拭淚道:"先帝在時,是最喜歡這道湯的,總說能提神補氣,也常囑咐哀家喝。如今看著,隻是觸景傷情罷了。何況先帝才走,這滿桌的膳食,多半是葷腥,哀家哪裏能入口?罷了吧。"這幾句話雖不是拒絕用膳,但比方才更嚴重,青櫻隻覺得耳後根一陣比一陣燙,燒得頭皮發痛,且禦膳的湯飲,為怕涼了,都是拿紫銅吊子暖在那兒的。青櫻捧著一碗滾燙的湯在手裏,起先還覺得指尖又熱又痛,如蟲咬一般,漸漸失了知覺,捧著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尷尬。
晞月見機,忙殷勤夾了一筷子龍須菜在太後碗裏:"這龍須菜還算清口,太後嚐一嚐,也是吃點素食,略盡對先帝的心吧。"太後勉強吃了一口,拉過琅華與晞月的手歎道:"哀家也是看在你們的心罷了。其實一飲一食,能有多大的講究?無非是審時度勢,別自作聰明罷了!"她瞟了青櫻一眼,"好了,還端著那湯做什麽?譬如那粥,皇帝適合添些薑,哀家卻未必適合。用心是好,但別總拿著對旁人那一套來對如今的人,明白了麽?"青櫻本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聽得這句話,才知了原因所在,直如五雷轟頂一般,軟軟跪下了。
第五章 皮影
待到晚來時分,青櫻回自己殿中歇息,隻覺得精疲力竭,連抬手喝茶的力氣也沒了。
惢心吩咐了一聲,立刻便有小宮女上來,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阿箬準備了熱水正要給青櫻燙手保養肌膚,惢心悄悄搖了搖頭,低聲道:"換冰水來吧。"阿箬即刻換了水來,惢心已經從黃花梨的銀鎖屜子裏找了一盒子清涼膏藥出來,伺候著青櫻浣了手,用銀簽子仔細挑了點藥膏出來,小心翼翼地抹在青櫻的十指上。
阿箬見青櫻的十指個個留著緋紅的印子,知道是燙的了,不覺柳眉倒豎,叱道:"惢心,你是跟著小主出去的,怎麽小主的手會燙得這麽紅?你是怎麽伺候的!"惢心急得滿臉通紅,忙低聲道:"阿箬姐姐,這件事說來話長……""說來話長……"阿箬輕哼一聲,"無非是自己偷懶不當心罷了。這會子還敢回嘴!到底不是跟著小主的家生丫頭,不知道心疼小主!"阿箬是青櫻的陪嫁,一向最有臉麵,自恃著是青櫻的娘家人,說話做事也格外厲害些。惢心是過去潛邸裏跟著伺候各房福晉格格的,都是從了心字輩,雖然也是第一等的體麵丫環,但畢竟比不上阿箬的尊貴了,因此阿箬說話,她也不敢過多分辯。
青櫻聽著心煩不已,隻冷冷道:"我沒伺候好太後,弄傷了自己,午後已經上過點藥了。"阿箬吃了一驚,立刻閉上嘴不敢多言,行動伺候間也輕手輕腳了許多。
青櫻塗完了膏藥,就著惢心的手喝了一盞茶,緩和了神色,阿箬方上來笑道:"今日是最後一日舉哀。明兒個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該換點喜慶顏色的打扮了。"阿箬見青櫻點頭,愈加笑起來:"奴婢聽說前頭定了皇上的年號是乾隆,真真是個興隆旺盛、氣象一新的好年號。奴婢們也跟著沾沾喜氣,就等著皇上冊封小主那一日了。"青櫻默默喝了口茶:"那又如何?"阿箬喜氣洋洋請了一安:"奴婢就等著小主冊封貴妃的好日子了,這兩日別的宮裏的小主來探望您,她們身邊的奴才也都這麽說呢。"青櫻似笑非笑,隻捧了茶盞凝神道:"你便看準了我有這樣的好福氣?那麽阿箬,若是我隻被封作答應,抑或被趕出宮中,你覺得如何呢?"阿箬大驚失色,張口結舌道:"這……這怎麽會?"青櫻斂容道:"怎麽不會?有你這樣紅口白舌替我招禍,還敢與別人說這樣的是非,我怎會不被你牽連?皇上要冊封誰貶黜誰,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聖意,我問問你,你有幾條命?"阿箬嚇得跪下:"小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關心小主情切。"青櫻冷了冷道:"惢心,帶她出去。阿箬言行有失,不許再在殿內伺候。"阿箬驚慌失措,忙抱住青櫻的腿道:"小主,小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女,從小就伺候您,還請您顧惜奴婢的顏麵,別趕了奴才去外頭伺候。"青櫻搖頭道:"你三番五次失言,來日皇上麵前,難道我也能替你擋罪麽?"阿箬哭道:"奴婢伺候小主,一直不敢不當心。小主喜歡多熱的水多濃的茶,奴才都牢牢記在心裏,一刻都不敢忘。還請小主饒恕奴才這回吧。"青櫻自知在潛邸裏得意慣了,身邊的人難免也跟著不小心,可是如今形勢大變,不比往常,這心裏的為難氣苦,也隻有自己知道。偏偏阿箬仗著是自己的陪嫁丫環,慣來無甚眉高眼低,也是個口舌直通著腸子的,自己有心要拿她作個筏子,卻也狠不下心來。
半晌,青櫻見阿箬兀自嚇得伏在地上發抖,拚命哀求,也是從未有過的委屈,立時喝道:"還不出去!要再這樣言語沒有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杖責,打死也不為過。"阿箬聞聲,嚇得臉也白了,拚命磕頭不已,還是惢心機靈,一把扶起了阿箬,趕緊謝了恩讓她退下了。
這一來,殿中便安靜了許多。伺候青櫻的人都是見慣阿箬的身份和得寵的,一見如此,不由得人人噤聲。青櫻揚一揚臉,惢心立刻會意,打開殿門,青櫻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是在宮裏,不比在潛邸由得你們任性,胡言亂語,信口開河。但凡我聽到一句敢在背後議論主子的話,立刻送去慎刑司[1]打死,絕不留情。"她這句話雖無所指,但人人聽見,無不起了一身冷汗,齊齊應了聲,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櫻揚一揚臉,眾人會意,立刻都退了出去。惢心見殿中無人,方伺候了青櫻卸妝梳洗。青櫻由著她擺弄,自己隻坐在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鏡裏容顏是看得再熟悉不過了,她才不過十八歲,出自先帝皇後的母族,一路順風順水,得了庇護,也難免性子驕些。這一路走來不能不說是安穩,但若論萬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數年前那一樁舊事了。
注釋:
[1]慎刑司:清內務府所屬機構。初名尚方司,順治十二年(1655)改尚方院。康熙十六年(1677)改慎刑司。掌上三旗刑名。凡審擬罪案,皆依刑部律例,情節重大者移谘三法司會審定案。太監刑罰,以慎刑司處斷為主。
出身高貴,青櫻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一世不論高低,哪怕不是選秀進宮為嬪妃,也是要嫁與皇親國戚的。最好的出路,當然是成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晉,主持一府事務,延續烏拉那拉氏的榮光。
先帝成年的兒子,隻有三阿哥弘時、四阿哥弘曆、五阿哥弘晝。當時她要被許配的,是三阿哥弘時。可是弘時偏偏心有所屬,並不認可自己做他的福晉。萬般無奈之下,正逢當時尚為熹貴妃的太後為四阿哥求娶,她才如獲大赦一般,逃脫了被人指指點點的尷尬,做了四阿哥的側福晉。
嫁入四阿哥府邸後,日子也還算順暢。雖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寵的皇子,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過著看似平靜卻得仔細打算著過的日子。幸好家中還安寧,府中比她地位高的,唯有一個嫡福晉富察氏,她一心隻念著為四阿哥開枝散葉,鞏固地位,也少與她爭執。這些年四阿哥雖然收了幾個妾室,但待她也算親厚。她雖然出嫁前性子被家中寵得嬌慣,又有夫君的寵愛,難免驕橫些。可是先帝最後那幾年,自己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後失寵,她也不敢不收斂了些許。如今先帝駕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她心中自然欣喜萬分,為他驕傲不已。可宮中的生活,才這幾日便已經如履薄冰,晞月的淩駕,皇後的冷目,太後的敲打,無一不警醒著她,從前無知無覺的快樂歲月,是一去不複返了。
青櫻靜靜地坐著,看著鏡中形單影隻的自己。為著先帝駕崩,宮中雖然一切簡素,也讓她們暫居偏殿,但宮殿到底還是宮殿,富麗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錦繡,無一不華美炫目。隻有她,她是一個人的,對著鏡是一個人,影子落在地上還是不成雙,如那錦堆裏的一根孤蕊。
青櫻伸出手,握成一個虛空的圈,才知自己什麽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裏,從未有過一日如今日這般惶惑無依,仿佛所有的底氣,都一朝被抽盡了。
正惶惑間,外頭突然吵鬧了起來,似乎有人聲喧嘩,驚破了她孤獨的自省。青櫻蹙了蹙眉頭,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外頭守著的阿箬已經推了門進來,驚惶道:"小主,蘇格格像是瘋了呢,滿臉是淚跑到咱們這裏來,一定要鬧著見小主。天這麽晚了……"阿箬話音未落,卻見蘇綠筠已經跑了進來。她想是準備歇息了,隻穿著家常的玉色薄綢長衫裙,外頭罩著淺水綠銀紋重蓮罩紗氅衣,跑得鬢發散亂。這樣夜寒露冷的秋夜裏,她居然跑得滿臉是汗,和著淚水一起混在臉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嫻靜溫懦。
青櫻乍然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綠筠,這是在宮裏,你這是做什麽?"綠筠的臉全然失了血色,蒼白如瓷,她仿佛隻剩下了哭泣的力氣,淚水如泉湧下。良久,她終於"撲通"跪下,倒在青櫻身前,放聲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帶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幾個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帶走了他!"青櫻當下明白,皇後在太後跟前言及自己所親生的二阿哥永璉已經在阿哥所撫養,那麽身為小小一個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沒有留在生母身邊養育的理由了。
綠筠哭得頭發都散了,被汗水和淚水混合著膩在玉白的臉頰上,仿若被橫風疾掃過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幫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讓她把永璋還給我,還給我!"青櫻忙伸手扶她,哪知綠筠力氣這般大,拚命伏在地上磕頭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輕,主子娘娘不會理我!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出身高貴的側福晉,以前在潛邸的時候,主子娘娘也隻還肯聽你幾句,你幫我求求她,好不好?"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約衡,而非真心。
青櫻使個眼色,阿箬與惢心一邊一個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綠筠起來坐定。她見綠筠哭得聲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隻得勸綠筠:"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帶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帶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規矩要帶走永璋!"她頓一頓,"這件事,太後是知道的。"綠筠登時怔住,雙肩瑟瑟顫抖:"哪怕是祖宗規矩,可是永璋還那麽小……"青櫻按著她的肩頭,柔聲道:"永璋是還小。可是你要是在宮裏生下的永璋,從他離開母腹的那一刻,就被抱走了,頂多隻許你看一眼。"她緩一緩聲氣,低聲道,"何況主子娘娘稟告了太後,她親生的二阿哥已經在阿哥所了,她也不敢違背家法。"綠筠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暈過去,青櫻趕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青櫻本留著寸長的指甲,這一掐下去,綠筠倒是清醒了許多,隻癡癡怔怔地流下淚來。阿箬趕緊喂了綠筠一口熱茶:"小主別這樣,真是要嚇壞我們小主了!"青櫻按住了她,低柔道:"你這個樣子,嚇壞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嚇著了宮裏其他人,被她們那些嘴一個接一個地傳出去,那成了什麽呢?你不要體麵,三阿哥也是要的。"青櫻揚一揚臉,示意惢心取過自己妝台上的玉梳來,一點一點替她篦了頭發,挽起發髻,"咱們一進了宮裏,就由不得自己了。從前我還是渾渾噩噩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還好些,還有個兒子。不比我,外頭看著還不差,其實什麽也沒有了。你的永璋,養在阿哥所裏,有八個嬤嬤精心照顧著,每到初一、十五,她們就會把孩子抱來和你見上一個時辰,為的就是怕母子太過親密,將來外戚幹政。這件事,你是求誰都沒用了,隻能自己受著。"青櫻的手摸到綠筠的臉頰上,脂粉是濕膩的,淚水是灼人的滾燙。綠筠的淚落到手上,青櫻才覺出自己雙手的涼,竟是一絲溫度也沒有。這些話,她是勸綠筠的,也是勸自己。事到臨頭,若是求誰都沒用,隻有自己受著,咬著牙忍著。
她讀過那麽多的宮詞,寂寞闌幹,到了最後,隻有這一點頓悟。
綠筠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轉瞬不見。她滿眼潸潸,悲泣傷心:"那麽以後,難道以後,我就隻能這樣了。隻要生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得離開我,是麽?"青櫻為她正好發髻,取過一枚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她一貫的柔順與溫和。青櫻揚了揚臉,示意惢心絞了一把熱帕子過來,重新替綠筠勻臉梳妝。青櫻側身坐下,輕輕道:"綠筠,不管你以後有多少個孩子,唯有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雲,在這宮裏謀一個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傷心,你就記著一個人。康熙爺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後,她生先帝的時候,自己身份低微,隻能將先帝交給當時的佟貴妃撫養。可是後來她誕育子女眾多,最後所生的十四王爺便留在了自己身邊。如今你剛剛在宮裏,大家也是一同入宮的,交給誰撫養也不合適,送進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後,往後你一切平安順遂,你也能撫育自己的孩子。明白麽?"綠筠怔怔地坐著,由著宮女們為她上好妝,勉強掩飾住哭得腫泡發紅的雙眼,淚汪汪道:"姐姐,那我該怎麽辦?"青櫻拿過絹子,替她拭了拭淚:"忍著。忍到自己有能力撫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現在你不能出錯,不能出一點點錯。"青櫻拉著綠筠的手起身,"你現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皇後宮裏,向她謝恩,謝她讓阿哥所替你照顧三阿哥。你剛才哭,跑到我宮裏,是因為你傷心過了度,一時昏了頭。現在你明白過來了,這是恩典,你都歡歡喜喜受著了。"綠筠咬著嘴唇,淒惶地搖頭:"姐姐,我說不出來。我怕我一說,就會哭。"青櫻安慰似的撫著她單薄的肩:"別哭,想著你的將來,三阿哥的將來,你還有別的孩子。流淚,是為了他們;忍著不哭,也是為了他們。"綠筠死死忍著淚,點了點頭,向外走去。庭院內月光昏黃,樹影烙在青磚地上稀薄淩亂,靜謐中傳來一陣陣枝丫觸碰之聲,那聲音細而密,似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麽東西似的,鑽在耳膜裏也是鑽心的疼。青櫻看著綠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單薄得好像小時候跟著嬤嬤們去看新奇的皮影戲,上頭的紙片人被吊著手腳歡天喜地地舞動,誰也不知道,一舉一動,半點不由人罷了。
今時今日的她與綠筠,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這一夜,琅華本就睡得不深,暫居的偏殿不是睡慣了的安穩的舊床,耳邊沒有永璉熟悉的兒啼,她怎麽也睡不安穩。窸窸窣窣地翻個身,陪夜睡在地下的侍女素心便聽見了,起來點上蠟燭,倒了盞安神湯遞到琅華跟前,體貼地道:"都三更了,娘娘怎麽還睡不安?"琅華本無睡意,便支著身子起來:"永璉不在身邊,我心裏總是不安穩。"素心塞了個白菊青葉軟枕在她腰間墊著,溫言勸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問過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對咱們的二阿哥最盡心了,生怕有一點照顧不到。那些乳母奶水養得又好又足,輪流喂著二阿哥,嬤嬤們也伺候得精細,一點都不敢疏忽。"琅華歎了口氣,鬱然道:"祖宗規矩在那兒,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盡心著。"素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們二阿哥天尊地貴,其他阿哥連他腳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沒有一個人敢不盡心盡力的。"她輕笑一聲,"今兒三阿哥也被送離了蘇格格身邊,奴婢才叫高興呢。憑什麽娘娘守著祖宗家法,偏她母子倆一塊兒,奴婢就是看不過去。"琅華就著素心的手慢慢啜飲著暗紅色的安神湯,隨口道:"罷了,她也可憐見兒的,明明傷心成那樣了,還硬忍著到我跟前來謝恩。聽說她哭著跑去烏拉那拉氏那兒了,烏拉那拉氏也不敢陪著,趕緊送了蘇氏出來。"素心高興道:"就得這樣!青福晉能幫她,奴婢才不信。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今兒午膳的時候太後都給了她好大的沒臉呢。"琅華微微一笑:"本來烏拉那拉氏是太後為皇上求娶的側福晉,又是先帝景仁宮皇後的侄女兒,我怎麽也要讓她三分。如今太後都給了這樣的臉色,宮裏的人就更有數了。"素心揚了揚唇角,甚是歡欣:"宮裏除了太後,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她們怎麽著,她們就隻能怎麽著,就像那戲台上的皮影似的,一舉一動,線兒都得在您的手裏。"琅華撫著胸前一把散著的青絲,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裏。所以素心,你明兒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璉更好更精細。吃食由著吃不許約束,冷暖要注意著,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繈褓裏就盡著他玩,盡著他樂。咱們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寵著一輩子就是了。"素心雖不解其意,但聽琅華這樣鄭重吩咐,忙答應了,取過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湯,重又垂下了水墨青花帳。
第六章 棄婦
十三年九月己亥,上即位於太和殿,以明年為乾隆元年。--《清史稿·高宗本紀》壽康宮裏靜悄悄的。太妃們哭了許多日也盡累了,所有的昔年情意恩寵,隨著淚水,也都殆盡了。餘下的日子,也是活在榮華的虛影裏,然後便是數得清的富貴,望不盡的深宮離離,寂寞孤清。
前朝嬪妃們所住的壽康宮,安靜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幾二十歲的先帝遺妃們,也被塵埃覆沒了,再沒有了一絲活氣。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內廷外西路的壽康宮,是不同於鮮活的東西六宮的,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著皇帝的女人們,也是帳帷流蘇溢彩,闌幹金粉紅漆,宮闈裏也垂著密密織就的雲錦,提到手中沉甸甸、綿密密的,照樣是上貢的最好錦緞,最最吉祥如意的圖案。但那錦緞不是歡喜天地,人月兩圓,不是滿心期許,空闈等待,而是斷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盡了的時光,連最顧影自憐的淒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珈端了一盤剝好的柚子,才打了簾子進來,便覺得壽康宮內陰暗狹小,不比往日宮內的高大敞亮,連幽幽的檀香在嫋嫋散開,也覺得這裏幽閉,未等散盡就消失了。加上先帝新喪,裏頭的布置也暗沉沉的隻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發酸。她見太後盤腿坐在榻上,捧了一卷書出神,少不得忍了氣悶,換了一臉笑容道:"福建進貢的柚子,酸甜涼潤,又能去燥火,太後吃著正好。"太後淡淡笑道:"難為你了,費這麽大力氣剝了,哀家又吃不上幾口。"福珈笑道:"您能吃幾口,也算是這柚子的福氣了。"太後捏了捏手臂,福姑姑會意,立刻上前替她捶著肩膀,輕聲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著,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點安置,好好歇息。"太後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也是。一下子就成了太後了。皇帝登基,哀家的心思也定了。今日看著皇帝似模似樣,大典上一絲不錯,哀家真是欣慰。隻是倒也不覺得困,想是日短夜長,這長夜漫漫的,有得睡呢。"福珈見她如此神色,打量著狹小的正殿:"太後能安心就好,這些日子是委屈了。""委屈?"太後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這片柚子若是被隨意扔了出去爛在路邊,那才叫委屈,現在你拿了鬥彩蝶紋盤裝著它,已經有了安身的地方,怎麽還叫委屈?"福珈垂著臉站著,雖是一臉恭順,卻也未免染上了擔憂之色:"太後,這柚子原該裝在太後所用的鬥彩鳳紋盤裏的,現在將就在這裏,一切未能顧全,隻能暫時用太妃們用的蝶紋盤將就,可不是委屈了?"太後將柚子含在嘴裏,慢慢吃了,方凝眸道:"福珈,哀家問你,這裏是什麽地方?"福珈臉上憂色更重,更兼了幾分鬱鬱不平之色:"這兒是壽康宮,太妃太嬪們居住的地方。正經您該住的慈寧宮,又軒亮又富麗,勝過這兒百倍。"太後臉上一絲笑紋也沒有:"是了。太妃太嬪們住的地方,用的自然是太妃們該用的東西。"福珈聽到這一句,不覺抬高了聲音:"太後!"太後輕輕"嗯"一聲,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如平靜無瀾的古井:"什麽?"福珈渾身一凜,恰巧見鎏金蟠花燭台上的燭火被風帶得撲了一撲,忙伸手護住,又取了小銀剪子剪下一段焦黑卷曲的燭芯,方才敢回話:"奴婢失言了,太後恕罪。"太後平靜地睜眸,伸手撫著紫檀小桌上暗綠金線繡的團花紋桌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自然沒有什麽失言不失言的地方。隻是哀家問你,曆來後宮的女人熬到太後這個位子的,是憑著什麽福氣?"福珈低緩了聲音,沉吟著小心翼翼道:"這個福氣,不是誕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後。"太後的輕歎幽深而低回,如簾外西風,默然穿過暮氣漸深的重重宮闕:"福珈,哀家並不是皇帝的親生額娘,也從未被先帝冊封為皇後。哀家所有的福氣,不過是有幸撫育了皇帝而已。哀家這個被冊封的太後,名不正言不順,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沒有辦法。"福珈眉心一沉,正色道:"先帝在時,就宣稱皇上是太後娘娘您親生的,皇上不認您,難道還要回熱河行宮找出宮女李金桂的骨骸奉為太後麽?也不怕天下人詬病?何況先帝雖有皇後,但後來那幾年形同虛設,六宮之事全由太後打理。您殫精竭慮,扶著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這個太後您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還能有誰?"太後徐徐撫著手上白銀嵌翡翠粒團壽護甲:"這些話就是名正言順了。可是皇帝心裏是不是這麽想,是不是念著哀家的撫育之恩,那就難說了。"福珈小心覷探著問:"內務府也來請了好幾回了,說慈寧宮已經收拾好了,請您挪宮。可您的意思……"太後微微一笑:"挪宮總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著,不能哀家嘴裏說出來。所以皇帝一日不來請哀家挪宮到慈寧宮,隻是內務府請,哀家也懶怠動。"福珈垂下臉,躊躇道:"先帝駕崩,皇上剛登基,外頭的事千頭萬緒,皇上已經兩日沒來請安了。哪怕是來了,皇上要不提,難道咱們就僵在這兒?"太後伸手用護甲挑了挑燭台上垂下的猩紅燭淚:"皇帝宮裏頭的人雖不多,但從潛邸裏一個個熬上來的,哪一個不是人精兒似的?總有一個聰明伶俐的,比別人警醒的,知道怎麽去做了。哀家沒有親生兒子當皇帝,沒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連皇帝的孝心尊重、後宮的權柄一並沒有了,那才是什麽都沒有了。"新帝登基,青櫻也是極歡喜的。初到潛邸為新婦的日子,她是有些抱屈的,因為新帝畢竟不是先帝最愛的兒子。然而她卻也感激,感激她的夫君拉她出了是非之地。相處的時日久了,漸漸有了真心。她也逐漸發現,她的夫君雖然謹慎小心,但極有抱負與才華,更具耐心。一點一點地熬著,如冒尖的春筍,漸漸為先帝所注意,漸漸得到先帝的器重。他的努力不是白費的,終於有了今朝的喜悅榮光。那,也是她的喜悅榮光。
晚膳時青櫻情不自禁地囑咐廚房多做了兩道皇帝喜愛的小菜,雖然明知這樣的夜裏,皇帝是一定不會在後宮用膳的,前朝有著一場接一場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歡欣,萬民的歡騰。可是她看著那些他素日所喜歡的菜肴,也是歡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著他一般,總是在一塊兒。
用膳過後也是無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還顧不上後宮,顧不上尚無名分的她們。她的歡喜時光,也是寂寞。青櫻隻能遐想著,想著皇帝在前朝的意氣風發,居萬人之上。他有抱負,有激情,有著對這片山河熱切的向往。她想得出他嘴角淡而隱的笑容底下有著怎樣的雄心萬丈。
這樣癡想著,殿門被輕巧推開,阿箬瘦削的身子一閃進來,輕靈得唯見青綠色的裙裾如荷葉輕卷。她悄聲進來,在青櫻耳邊低語幾句,青櫻神色冷了又冷,強自鎮定道:"誰告訴你的?"阿箬的聲音壓得極低,語不傳六耳:"老主子身邊還有一個宮女叫繡兒的,是老主子帶進宮的心腹。她偷偷跑來告訴奴婢,說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見您一麵。"她見青櫻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氣,急忙勸道,"奴婢多嘴勸小主一句,不去也罷。"青櫻轉著手指上的琺?貓眼晶護甲,那貓眼晶上瑩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猶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青櫻遲疑著問:"怎麽?"阿箬蹙眉,有些畏懼道:"老主子是太後的心腹大患。若是讓太後知道……哪怕不是太後,是宮裏任何一個其他人知道,對小主而言都是彌天大禍,萬劫不複。何況老主子對小主您,實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還是說,"小主自重。"青櫻這位姑母,待青櫻實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給了自己家族的榮華安逸,是她陰差陽錯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青櫻有成千上萬個理由不去見她,但是最後,青櫻還是遲疑著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長街裏。阿箬在前頭提著燈,青櫻披著一身深蓮青鑲金絲撒梅花朵兒的鬥篷,暗沉沉的顏色本不易讓人發現。要真發現了,也不過以為她是看別的嬪妃罷了。
東一長街的盡頭,過了景仁門,往石影壁內一轉,就是景仁宮。角門邊早有宮女候著,見她來了也隻是一聲不問,開了角門由她進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頭了。青櫻走進闊朗的院中,看著滿壁熟悉的龍鳳和璽彩畫,眼中不由一熱。
這個地方,是曾經來熟了的。可是如今再來,備感淒涼。住在這兒的曾經最尊貴的女子早已失了恩寵,失了權勢,如同階下囚一般。她有萬千個不踏進這裏的理由,卻還是來了。
因為她們的身上,流著一樣的血。
她遲疑片刻,踏著滿地月色悄然走進。身後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鴿子,像是跳躍著的白色幽靈,隻顧著貪吃,並不在意她的到來。甚至,連一絲撲棱也沒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們才更像這景仁宮的主人。
青櫻推開沉重的雕花紅漆大門,宮室裏立刻散發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掃的塵土氣息,嗆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並沒有點過多的燭火,積了油灰的燭台上幾個蠟燭頭狼狽地燃著,火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滅去。借著一縷清淡月光,她辨認片刻,才認出那個坐在鳳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輕聲喚道:"姑母。"
那人緩緩站起身來,如一重陰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來你還肯來?"青櫻沉沉點頭:"割開肉,掰開骨,我和姑母流著的血都是烏拉那拉氏的。"那人笑了笑,聲音如同夜梟一般嘶啞低沉:"好。不管從前怎麽樣,有你這句話,我叫你來是對的。"青櫻被她的笑聲激起一身戰栗,她仔細打量著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進無數的酸楚與感慨,低聲道:"姑母,您見老了。這些年,叫您受苦了。"可不是老了?當年烏拉那拉氏雖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華的六宮之主。
烏拉那拉氏幹脆地笑了一聲,冷道:"我雖老了,你還年輕,這才是最要緊的。"青櫻猶豫片刻,還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曆。太後的養子。"烏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淚來:"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願以償,修得善果了。"她臉上忽然一冷,麵色有些淒厲的猙獰,"誰登基誰做皇帝,誰做太後誰做階下囚,都不必你來說了。今日鈕祜祿氏來見過我,她告訴我,新帝會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頭的福晉為孝敬皇後,我一生所作的德行,都會記在她身上。鈕祜祿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願,我姐姐死了,隻當她是活著。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冊,不附太廟,來日以無名無姓的先帝嬪妃的身份下葬。無聲無息,我就成了後宮裏的一塵一芥,風吹過就散了,半點不留下痕跡。好啊好,好狠毒的鈕祜祿氏!這樣狠毒,青櫻,你可要好好學著!"青櫻驚得背心寒毛陣陣豎起,整個人定在原地,隻覺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細小的蟲子慢悠悠爬過,所過之處,又是一陣驚寒。
烏拉那拉氏輕蔑地瞟她一眼:"這般無用,我是白費了心思叫你來了。看來還是如從前一般,心浮氣躁,不成大器。"青櫻回過神來,勉強鎮定著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勞。"烏拉那拉氏看了青櫻一眼,徐徐道:"功勞?當年三阿哥弘時一時糊塗,不肯娶你為福晉,讓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暫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側,以圖後算,你也以為受辱,不肯屈就。"青櫻默默片刻,沉聲道:"雖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無意於我,隻鍾情先帝的瑛貴人,才招來彌天大禍。未曾嫁給三阿哥,是我的運氣。嫁給四阿哥,我也從未後悔。"烏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給弘曆為側福晉,你就心滿意足了麽?到底,側福晉也好,格格也好,都隻是妾室而已。"青櫻想起弘曆,隻覺萬般鬱結都鬆散開來,隻餘如蜜清甜:"皇上對我頗為鍾愛,三阿哥隻視我如無物。情分輕重,青櫻自然懂得分辨。"烏拉那拉氏笑了笑,語氣酸澀:"身在帝王家,談論情分,豈不可笑?"她見青櫻隻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覺歎了口氣,"你這個年紀,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總有不明白的好處,自以為安樂,何嚐不也是一種安樂呢?隻是青櫻……從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側福晉了,皇宮深苑,又豈是區區一個王府可比?"青櫻想起這幾日境遇,不覺也有些蹙眉,烏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麽?才進宮,名分尚未定,就波瀾頓生了?"青櫻望著烏拉那拉氏,屏息斂神,鄭重下拜:"青櫻愚昧,還請姑母賜教。"烏拉那拉氏冷笑:"難得,我這個敗軍之將,一個為先帝所厭棄至死的棄婦,還有人來請我賜教。"青櫻俯身:"姑母雖然無子無寵,但皇後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為太後,今日鳳座之上或許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宮,也一定有青櫻百般難以企及之處。"烏拉那拉氏別過頭:"當年你姻緣不諧,成為宮中笑柄,難免不記恨我。如今你又是鈕祜祿氏的媳婦,我又何必要教你?"青櫻沉吟片刻,誠懇地望著烏拉那拉氏:"因為姑母與我,都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烏拉那拉氏望著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見她麵容黯然。烏拉那拉氏聲音微啞:"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國母,不是先帝的皇後,更不是誰的額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隻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她停一停,沉聲說,"當年孝恭仁太後告訴我,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一定要正位中宮的,如今我一樣把這句話告訴你。你,敢不敢?"心頭的驚動乍然崛起,青櫻被驚得後退幾步,不免生了幾分怯意,低低道:"青櫻不敢妄求皇後之位,隻求皇上恩愛長久,做個寵妃即可。"烏拉那拉氏唇角揚起譏誚的笑意:"寵妃?除了擁有寵愛,還有什麽?寵妃最大的優勢不過是得寵,一個女人,得寵過後失寵,隻會生不如死。"烏拉那拉氏冷冷掃她兩眼,"咱們烏拉那拉氏怎麽會有你這樣目光短淺之人?"青櫻覺得滿臉都燒了起來,訕訕地垂著手立著,不敢說話。
烏拉那拉氏道:"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你還能憑什麽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麵子,權勢是裏子,你要哪一個?"寵愛與權勢,是開在心尖上最驚豔的花,哪一朵,都能豔了浮生,驚了人世。青櫻思忖片刻,暗暗下了決心:"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裏子最最要緊。"烏拉那拉氏頷首:"這話還有點出息。人雲宮門深似海,立足艱難。何況你又是我的侄女兒,要在後宮立足,隻怕更是難上加難。"青櫻被說中心事,愈加低頭。片刻,她抬起頭來,大聲道:"雖然難,但青櫻沒有退路,隻能向前。"烏拉那拉氏眼中精光一閃,終於露出幾分欣慰的神色,緩緩伸出手扶起青櫻:"要在後宮立足,恩寵,皇子,固然不可少。但是青櫻,你要隱忍,更要狠心。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幹淨利落,不留把柄。你要爬得高,不是隻高一點點。你高一點點,人人都會妒忌你謀害你;可是當你比別人勝出更多,籌謀更遠,那麽除了屈服和景仰,她們更會畏懼,不敢再害你。"青櫻有些懵懂,烏拉那拉氏看她一眼,並不理會,繼續道:"後宮之中,人人都想有所得,不願有所失。可是青櫻,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麽都可以舍棄之時,才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烏拉那拉氏頗為欷歔,"我的錯失,就是太過於在乎後位,在乎先帝的情分,才會落得如此地步。"青櫻若有所悟:"姑母所言,是無欲則剛?"烏拉那拉氏略略點頭,冷然道:"我所能教你的,隻有這些了。敗軍之將的殘言片語,你覺得有用就聽,無用過耳即忘就是。時候不早了,你走吧,惹人注目的話,明朝或許就是死期了。"青櫻起身告退:"青櫻先走,將來若是方便,還會再來探望姑母。"烏拉那拉氏漠然道:"不必了,再見也是彼此麻煩。"青櫻低聲安慰道:"太後沒有說如何處置姑母。姑母安心避居一些時日再說吧。"烏拉那拉氏揚起下頜,驕傲道:"我是堂堂大清門走進的皇後,難道還要聽她處置?還是你自求多福吧。"青櫻默默拜別,隻身出去。快到殿門口時,烏拉那拉氏忽然喚了一聲:"青櫻!"那聲音似乎有些淒厲,青櫻心中一顫,立刻轉過頭去,烏拉那拉氏淒然欲落淚,"烏拉那拉氏已經出了一個棄婦,再不能出第二個棄婦了!你……"那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泣血之言啊!
青櫻忍著淚,無比鄭重:"青櫻明白。"烏拉那拉氏旋即如常般淡然,慢慢走上鳳座,端坐其上,靜靜道:"你要永遠記得,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青櫻鼻中一酸,隻覺無限慨然。寶座之上的烏拉那拉氏早已年華枯衰,卻依然風姿端華,不減國母風采。青櫻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轉頭離去。
阿箬候在長街深處,本是焦急得如貓兒撓心一般,見青櫻出來,才鬆了一口氣:"小主,你終於出來了。"青櫻忙問:"沒人瞧見吧?"
阿箬點頭:"沒人。"她急急拿披風兜住青櫻,扶住青櫻的手往前走。
兩人急急忙忙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才覺得提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阿箬才敢問:"老主子突然要見小主,到底是什麽事?"夜風幽幽,吹起飛揚的鬥篷,恍若一隻淒惶尋著枝頭可以棲落的蝶。青櫻緩住腳步,遠遠望見深冷天際寒星微芒,隻覺無盡淒然,低低說:"這……恐怕是我和姑母的最後一麵了。"阿箬大驚:"小主怎麽這樣說?老主子她……"青櫻含淚道:"姑母的性子怎肯屈居人下,又是折辱自己的人。寧肯玉碎,也絕不瓦全。"她望著長街幽狹的墨色天空,極目遠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猶自熱鬧非凡,五顏六色的煙花絢爛飛起在紫禁城無邊無際的黑沉夜空裏,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連一輪明月亦黯然失色。不知哪兒來的一隻寒鴉,怕是被絢麗的煙火驚著了,拍著烏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飛遠了。
青櫻忍不住落淚,俯下身體,朝著景仁宮方向深深拜倒,阿箬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攙住她:"小主,地上的磚涼,您小心身子。"青櫻扶住她的手霍然起身,再不回顧。
阿箬悄悄看青櫻,隻見她神色清冷如霜,臉上再無一點淚痕。天際煙花絢爛繽紛的光彩照過重重赤紅宮牆,千回百轉照映在她臉上,愈顯得她膚色如雪,沉靜如冰。
須臾,青櫻沉聲吩咐:"阿箬,陪我去壽康宮,拜見太後。"
如懿傳 第一部 二至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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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住在阿哥所嗎?連皇後的兒子都不能在皇後身邊,怎麽 -wumiao- ♀ (216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8:31:42
• 嗯,是個大漏!本來也就是小說而已。 -玉珠- ♀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4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