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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三章

 

    子釋扒開洞口長草,呆呆望著北邊的大火。

 

    整個彤城鋪天蓋地一片金紅,遠方的黑色天幕好似變成了熔化的鑄鐵,噴發的火山,鐵水岩漿滾滾而來,要把世界吞噬。記憶中夕陽也好,朝霞也好,再沒有什麽景色比得上這一刻的壯麗。

 

    造化有時窮,人力終無限。自己那個爹放火燒屋自焚,已經壯觀得很。原來放火燒城,能燒出這種效果。

 

    彤城彤城,今日城如其名。

 

    這把火,是什麽人放的?隔著大火,隱約聽到鼓噪聲。難道又打起來了?不對啊。當日被圍,林將軍曾幾次派人偷出城外求援,均是有去無回。過了這麽多天,誰會跑到這兒來和西戎對仗?聽這動靜,人還不少。真要再打起來,誰知道是什麽形勢?一動不如一靜,在山上多待些日子吧。

 

    想了想,站起來:“小全、小還,咱們出去一趟。”

 

    兩個孩子都被眼前大火嚇呆了。子釋拍拍他們,這才反應過來。

 

    李全又看了一會兒,轉過頭,火光映到臉上,神色迷惘:“大哥,彤城……就這樣沒有了?”

 

    李還一撇嘴,眼淚啪嗒啪嗒,卻沒敢放聲大哭:“大哥——我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命運迫人成長。不過一天功夫,兩個孩子就好像長大了不少。反倒是自己,有時候仿佛變幼稚變脆弱了。

 

    “幕天席地,四海為家,有何不可?小全、小還,從今天起,咱們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既要藏匿一些日子,不可不多儲備口糧。之前順手牽羊得來的幹糧三個人省著吃大概還能撐一兩天。子釋想起上山路上那片楊梅和枇杷,雖然沒熟透,不妨拿來充饑。

 

    借著衝天的火光,兄妹三人很快來到果林。把外衣脫下來鋪在地上,子釋和李全上樹采摘,李還在下頭撿拾。

 

    “多采一點,以後幾天咱們要盡量少出來。”

 

    “大哥記不記得,前年——”李全掰下一根枝丫,上邊果實累累,扔給李還。

 

    “小全,別這麽采。太明顯,會讓人一眼看出來。”

 

    李還輕聲笑道:“對了,那時候大哥說的也是這句。”

 

    子釋用心回憶片刻。嗯,還有印象。這片果林是山上雲華寺的產業,前年夏天,李免偷偷帶了弟妹來玩。枇杷楊梅正好熟透,三個人一通狂吃狂采,被寺中和尚追出二裏地。前來尋人的家仆付足了銀兩,陪盡了笑臉,才得脫身。

 

    過了些日子,母親和小姨娘非要他陪同上山進香。小心遮掩半天,卻迎頭撞上前次抓賊的和尚。方丈歸元長老聽說了,把他叫過去,上下打量幾眼,笑眯眯道:“聞說李閣老家長子李免公子文采風流,果然一表人才。”

 

    李免心中十分忐忑,不知眼前的老和尚要如何整治自己。為了上次的胡鬧,回去後被老爹罰抄十卷《詩禮會要》,而且逼著他正式拜了天下第一嚴厲古板方正老夫子王元執大人為師。若不是這些天讀書讀得太苦,怎麽會經不住誘惑冒險進這雲華寺?

 

    “大師謬讚,小子不敢當。”

 

    “不如這樣,老衲出個上聯,李公子對合適了,雲華寺的果子便許你隨便吃。”

 

    少年人好奇氣盛,當下朗聲道:“請大師示下。”

 

    老和尚思索片刻:“聽好了:枇杷樹下彈琵琶,琵琶聲停枇杷落。”

 

    這上聯與眼前情境相關,兼用了諧音、同旁、頂針,委實刁鑽。

 

    李免心裏的傲氣去了八分,低頭尋思著。耳畔傳來鍾磬木魚聲,想起七夕將近,入寺時看到不少來求姻緣的年輕女子,連自家翠翹姐姐和紅玉姐姐也跪拜了半天。

 

    施了一禮,道:“小子權且試一試,不妥之處,請大師指教。我的下聯是:因緣鏡裏看姻緣,因緣劫動姻緣來。”

 

    聽了這個下聯,歸元長老朗聲笑道:“好一個‘因緣劫動姻緣來’!李公子年紀輕輕,這因緣二字,是知道呢,還是悟道?算不得十分工整,不過心思這般靈巧,也難為你了。”撚了撚胡須,“老衲說話算數,回頭就給李閣老捎信,說那些果子是雲華寺請李公子吃的。李公子若喜歡,摘點帶回家去。”

 

    又解釋道:“之前不讓摘,並非寺裏小氣。雲華寺不做法事,不收香火油錢,這果林是衣食來源,一般人都知道,沒有人會去摘。”

 

    偏偏自己這個公子哥兒不知道——李免到底紅了臉,誠心道歉。

 

    歸元長老哈哈笑:“無妨無妨。也祝李公子修得一段好姻緣。”

 

    想到這裏,子釋有些感慨。

 

    好姻緣……不提也罷。可惜這品種上佳的枇杷楊梅,歸元長老許了自己隨便吃,後來課業緊張,竟再沒有來過。

 

    那時候剛剛聽說西戎打下了銎陽,皇帝逃往蜀州,北邊州府正組織兵力勤王。雖然父親和夫子整天忙碌,彤城卻依然歌舞升平。誰能想到……不過兩年功夫,偌大一個錦夏,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若沒有這場戰爭,今年父親本打算送自己進京參加秋試。

 

    前年三月,十四歲的李免取了彤城春試案首,一心想當年就赴京趕考,視功名如探囊取物。拜在王老夫子名下後,夫子把滿紙朱批的習作拍到案上,板著麵孔道:“逞才使氣,輕浮毛躁,不堪大任!”背地裏卻對李彥成說:“良才美質,須精雕細琢。思哲,這孩子更勝你當年。隔年秋試,你們老李家就準備迎接第二個狀元郎吧。”

 

    這話卻是母親悄悄轉述給李免的。

 

    子釋暗歎。當日李免尚有淩雲壯誌,今日李子釋卻隻求苟活。話又說回來,李免也好,李子釋也好,不管在哪個時空裏,都是應試天才啊。

 

    李還忽問:“大哥,你說雲華寺的僧人們還在不在?”

 

    “聽說幾個月前就散了,歸元長老也不知去向。”

 

    把果子攏一攏,打了一大兩小三個包袱,準備返回。有兩隻枇杷滾遠了,李全不甘心,跑過去在草叢裏摸索。一隻手從雜草深處探出來,碰到了他的腳,卻又一動不動了。

 

    “啊!”李全驚叫一聲,立刻捂住嘴,瞪大眼睛望著草叢裏黑乎乎一團,壓低了聲音,打著顫:“大哥……快來……”

 

    “是個人。”趴在地上,背上還插著一枝箭。子釋蹲下來捅一捅,“恐怕已經死了。”

 

    誰知那人猛地抬頭,一雙眼睛在暗夜裏幽幽放光:“救我!……”吐出兩個字,頭垂下去,再沒有聲息。

 

    子釋又捅一捅。站起來:“咱們走吧。”轉身開步,雙手提起最大的包袱。

 

    “我們不救他嗎?”李全跟上來問。

 

    “他中了箭,多半救不活了。”邊說邊走。

 

    “可是……我們不救他,他就真的死了。”李還背著小包袱,弓著小腰,有點費力。

 

    “死了就死了吧。”

 

    這一兩天,過眼的死人成千上萬,審美疲勞了。子釋加快腳步。包袱不能往背上背,提著真費勁。

 

    “大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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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人回到洞裏。子釋放下包袱,坐在地上喘氣。正想著這些果子用什麽辦法可以保存得長久些,麵前出現了兩張嚴肅的小臉。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大哥。”

 

    雙胞胎就是這點好玩。子釋還記得十年前父親把他倆帶回來時自己覺得多麽新鮮奇妙。兩個小人兒剛會說話,卻常常不約而同說出一樣的句子,還有幾乎一模一樣的圓臉蛋。這雙弟妹,是自己童年時代最有意思的玩具。慢慢長大,男孩女孩樣貌沒有小時候那麽相像了,可惜……

 

    “大哥!”

 

    “嗯?什麽事?”

 

    “那個人,他向我們求救。”李還聲音雖小,表情堅定。

 

    “見死不救,非君子所為。”李全念了幾年書,會拽文了,臉上一派神聖。

 

    “他隻差最後一口氣沒死透,多半白費力氣。”子釋不為所動。

 

    “他應該和咱們一樣,是從城裏逃出來的……”李還紅了眼圈。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大哥,彤城現在……還剩下幾個人呢?”李全輕聲質問。

 

    好小子,上個月教的詩句,這麽快就會活學活用了。腦子裏自然冒出當時教李全背詩的情形來。忽然愣住:李免和李子釋之間的那一點別扭,不知什麽時候,徹底消失了。

 

    定定神,看著他倆,道:“救不活倒也罷了,萬一救活了,就添了一個累贅一張嘴。咱們可是自身難保,搞不好半途還要把人丟下,不如不救。”

 

    “但是……大哥,怎麽可以見死不救?”

 

    李還接了一句:“我吃得不多的……”

 

    這兩個孩子,好一副俠肝義膽古道熱腸。李彥成李閣老的人生觀價值觀教育簡直太成功了。

 

    子釋把匕首翻出來揣在懷裏,往洞外走。

 

    “大哥做什麽去?”

 

    惡狠狠地:“去看看那人死透了沒有。若沒有,就補一刀,省得你們為難我。也免得他泄了咱們行蹤。”

 

    “啊!?”兩個小人兒跳起來跟上。

 

    洞外似乎比先前更亮堂了。城中火勢隻見增大不見減小。彤城方圓兩萬餘畝,房屋街道密集,建築幾乎全是磚木結構,這一場大火,不燒光不能罷休,天知道要燒幾日幾夜。

 

    路過一處岩石,子釋停下來,繞到背麵:“把這些鳳尾草都拔了。”

 

    “拔這個有什麽用?”

 

    “既然出手救人,就不能讓他死了。別忘了,這草是止血的良藥。”

 

    李全李還小聲歡呼:“大哥盡喜歡嚇唬人。”

 

    很快回到果林,那人還在原地趴著。子釋把露在外麵的箭尾切掉一截——萬一不小心碰到哪兒,箭身再往肉裏送可就徹底完蛋了。割下他衣裳下擺撕開,來回緊緊纏了幾道,以免一路往下滴血,死得快不說,還可能招來麻煩。指揮李全李還一人搬起一隻腳,自己搬腦袋。

 

    “可別鬆手。聽我口令,一二三——起!”

 

    符生還沒睜眼,先聽到一個女孩子嬌柔軟糯的聲音:“大哥——好酸好酸——”吸氣,可以想象一張皺成團的臉。

 

    “沒熟麽,當然酸。不過,楊梅是好東西呀。《和氏草木經》上說,此物能‘滌腸胃,和五髒,除煩去穢’。多食無害,就是越吃越餓,教你倒牙——哈哈——哎呀,真酸……嘶——怎麽這麽酸……”是一個少年的聲音,清朗純淨,不過好似酸得有點哆嗦。

 

    “大哥,你自己說的,不許吐!”

 

    “不吐就不吐!我咽,我往下咽!”咬牙切齒,“快,給我一口水,快快快!”

 

    一個男孩子道:“大哥,你把水都灌給他喝了。”聲音清脆。

 

    “我去打點兒。”似乎拿了東西往外走,邊走邊說,“你們兩個,把枇杷挪到洞口附近擺開。楊梅不能放,先吃它。”

 

    符生轉過臉,看見兩個小孩子蹲著,往地上鋪了些幹草,把一堆青色的果子小心擺放整齊。

 

    頭很暈,但依然清醒。背上的箭傷很疼,隱隱有一絲清涼,似乎上了藥。兩個孩子忙著手上的活兒,沒注意到他已經醒了。

 

    “是他們救了我……是夏人呢……”符生想,自己拚著多流些血,剝了一身夏人的衣裳換上,果然明智。

 

    不一會兒,打水的少年回來了,抱著一個缺了口的破陶罐,側身鑽進來,正好撞上符生抬起的目光。

 

    白白淨淨,細細瘦瘦——竟是這麽文弱的人救了自己。

 

    子釋放下陶罐,走到符生跟前,笑一笑:“醒了?正好,換藥。”態度不妨和藹一點,反正已經伸了手,幹脆把人情送足,也好叫對方感恩戴德。

 

    這少年眉清目秀,跟女孩子似的——不對,隻怕西戎絕大多數女孩子還沒他生得好。也看不出有多大,十三?十四?走路輕飄飄,太瘦了……符生對救命恩人的形象頗為失望,沒顧上答話。

 

    麵前的傷員目光呆滯。失血過多嘛,正常。

 

    子釋不再理他,回頭叫李還過來幫忙。取了幾棵鳳尾草在石頭上搗爛,撕了一塊白布——沒有裹傷的繃帶,子釋隻好把自己勉強算得上幹淨的裏衣貢獻出來。將白布對疊,把鳳尾草漿均勻抹在上麵,擱在旁邊備用,伸手揭開符生的衣裳。

 

    符生這才發現自己赤著上身,衣裳隻是鬆鬆蓋在背上。一雙手輕柔靈巧,解開裹傷的布條,換了藥,又纏上紮好。手指偶爾碰到皮膚,觸感清涼溫潤,舒服得很。

 

    “血已經止住了。你體質還真不錯,一天功夫就醒了。”子釋盤腿坐到符生麵前,低頭看著他,自我介紹:“在下李子釋。”指指李全李還,“舍弟,李子周。舍妹,李子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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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彥成李閣老是彤城公眾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的大名全城人都知道。三個人的字父親一早取好,要等成年了才啟用,外人無從知曉。值此非常時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救人的時候,子釋已經和弟妹說好,從此以字為名。

 

    符生咧嘴一笑,趴著衝子釋伸出手,說了三個字:“顧長生。”

 

    子釋給每人分了一小堆楊梅,把最後一塊餅平均分成四份。子周子歸各取一塊,遞給側倚洞壁坐起來的顧長生一塊。拿起自己那塊,又扯下一邊,撕成兩半。

 

    一半遞給子周。

 

    “大哥,我不要。你自己吃。”

 

    “你正在長身體,大哥已經是大人了,吃多吃少一個樣。”

 

    “那……給子歸吃吧。”

 

    “子歸飯量比你小。”

 

    女孩兒在一旁點點頭:“我也不愛吃餅,多吃點楊梅好了。”

 

    子周還是不接。

 

    “你不吃,沒力氣幹活,誰給我幫忙?萬一餓病了,難道還指望我背你?你可比子歸沉多了。”

 

    男孩兒被說服了。

 

    另一半遞給顧長生:“你是傷員,享有特殊待遇。”

 

    長生也不接:“我比你大,不用特殊照顧。”

 

    四個人已經序過年齒:長生十七,子釋十六,子周和子歸十二。

 

    最吃驚的是長生,西戎同齡的孩子,至少比他們高出半個頭,更不知要強壯多少。連連追問:“李子釋,你真的有十六歲?他們兩個,真的有十二歲?”問得子釋差點惱羞成怒。

 

    比較吃驚的是子周和子歸:“顧大哥,你真的隻有十七?好高哦——”子歸心想,也好英俊哦!不過初次相識,說這樣的話未免唐突,會顯得沒教養。

 

    隻有子釋安之若素。這小子一口標準官話,又高又壯,典型的北方人。記得在那個世界裏,少年人營養好,十幾歲長到一米八、一米九,司空見慣。身高不值得好奇,倒是他怎麽會跑到彤城來,需要探討。

 

    子釋捏著麵餅,斜眼瞅他:“顧公子,看你塊頭頗大,力氣想必也不小。你不趕緊養好傷自力更生,莫非還要我們三個弱小天天冒險出去張羅口糧?”哼一聲,“光長個子,不長腦子!”才算出了一口惡氣。

 

    長生噎住,呆呆把餅接過去。論靈牙利齒,十個顧長生也不是李子釋的對手。

 

    對麵三人已經開吃,姿態斯文端正,偶爾低聲交流幾句。看他們的樣子,不像是坐在山洞裏石頭上,啃冷硬的麵餅,吃倒牙的楊梅,倒像是正在參加豪華盛宴,喝著瓊漿玉液,吃著美味佳肴。

 

    長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吃飯時似乎也是這般模樣。那一種極其自然的風度,是多年養成的習慣。這兄妹三人,定是大戶人家書香門第出身。

 

    咬了一口餅,伸手拿起一顆楊梅。圓溜溜的粉色珠子,十分可愛。正要往嘴裏塞,就聽子釋道:“等會兒再吃這個。”

 

    不解的望著他。

 

    “先吃餅。楊梅太酸,吃完它,你的牙恐怕連豆腐都咬不動。”

 

    半信半疑的放下,開始啃麵餅。

 

    子釋邊吃邊和他聊天:“沒吃過楊梅?你是北方人吧?”

 

    “嗯,我是京城人氏。”

 

    “京城?不是前年就失守了?”

 

    “是。多數人都跟著皇上往蜀州逃,我們家因為在江南有生意,所以……一路東躲西藏,兜了好幾個圈子,上個月才到的彤城。”

 

    “在彤城做生意的外鄉人,春天就走得差不多了。你們怎麽反而往這裏跑?”

 

    “祖上是本地人,隻有我們家這一支去了北方。我是在京城長大的,這是第一次回來……誰知道西戎兵來得那麽快……”

 

    長生神色黯然:“我學過一點功夫,才逃出了城,家裏人卻……”

 

    他本不擅長演這樣的戲碼,此刻想起母親早亡,自己身份尷尬,如今又被大哥陷害,父親心意不明,曆經困苦,死裏逃生,孤零零流落敵人地盤,天地雖大,往後卻不知何處容身——居然悲從中來,鼻子一酸,就要掉淚。

 

    子釋走過來,拍拍他肩膀:“亂離人不如太平犬,還沒死就算賺了。”

 

    長生誠懇道:“多謝你們救命之恩。”

 

    子釋歎口氣:“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又問:“你們從北方來,應當知道彤城守不住。生意人不比本地居民,路子多得很,怎麽沒走?”

 

    “聽家裏大人的意思,仿佛是要走,不知什麽事情耽擱了……這些我也不清楚。”

 

    另一邊子周正好吃完麵餅,脆生生開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們家送給水師的賄賂不夠,所以沒搶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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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四章

 

    沿涵江入練江,順流東下三百裏,就是越州最大的海港城市東寧。從彤城去東寧,陸路也能走,但是中間隔著一座慈利山,要麽翻山要麽繞道,比水路慢得多。

 

    錦夏朝沿海對外貿易發達,水師一度實力雄厚,威震海外。近幾十年,因為朝廷財政捉襟見肘,水師又是個銷金的無底洞,再加上多年積威之下,東南諸島國也沒敢有什麽不軌動作,朝裏大佬們漸漸覺得水師有些多餘,一再縮減預算。以致最近二十年,很多水師部隊兼職做起了水上保鏢,替往來商船押送貨物,賺點外快。

 

    此風一長,很快變本加厲,順便走私投機的越來越多。更有甚者,直接在海上幹起了沒本錢的買賣。堂堂錦夏水師,竟淪為了走私販子海盜頭子。

 

    西戎攻打東南,皇帝躲在蜀州。沿海官僚富商正好雇傭水師船隻,卷起家財出海。隨著形勢日益緊張,雇船的價碼也一日千裏,而且隻收真金白銀。像彤城這樣不靠海但是通水路的城市,如果提前談好條件,他們甚至肯派船來接。

 

    自從彤城首富丁謙如一家半夜登船離去,知道消息的有錢人紛紛上躥下跳,與水師接洽。海上往返時間長,船隻一天比一天少。路子不寬實力不夠的,壓根兒就搶不上。王太守、林將軍發現了富人們背地裏的這些動作後,接受李閣老的建議,下令全城死守,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直接關了水閘,派士兵日夜在城內碼頭巡邏——費了好大功夫,才把民心安定下來。

 

    “逃城叛國,罪不可恕!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子周一身正氣站起來,語調激動。

 

    “子周,坐下!”子釋低喝。

 

    這才想起不過是個猜測,子周泄氣,頹然低頭:“對不起,顧大哥……”

 

    長生完全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受到一個夏人孩子如此義正辭嚴的指責,感覺荒誕無比,愣在當場,不知如何答話,臉色無端端有些發青。心念一轉,不如將計就計,於是慢慢低頭,道:“沒什麽……是聽他們說過,要坐船走……”

 

    子釋見他難過,又安撫的拍拍他肩頭:“小孩子不懂事,別放在心上。”

 

    “大哥——”子周滿臉不忿。

 

    “你意欲何為?”子釋正麵對著弟弟,微揚了頭,輕聲問。

 

    “我……我,我氣不過!”子周氣哼哼的坐下。

 

    子釋歎氣。把手裏的麵餅放下,準備做思想工作。

 

    “別說顧公子未必知情,即便他真是那意圖逃城叛國之人,前兒半夜,你見他倒在路邊,救還是不救?”

 

    “他是不是,我怎麽會知道。”

 

    “如果你事先知道呢?救還是不救?”

 

    子周不說話。

 

    子歸嬌嬌柔柔開口:“子周,你昨天跟大哥說,怎麽可以見死不救?你忘了?”

 

    子周抬起頭:“救!”

 

    “這就是了。你有什麽好生氣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你本著一己良知善心行事,自毋需計較其他。何況,顧公子看起來也不像壞人。”

 

    “可是……”依然有所不甘。

 

    “子周。”子釋打斷他,“趨利避害,萬物本性;絕境求生,人之本能。那些富人眼見形勢危急,千方百計想要出城逃命,乃是人之常情。他們隻是逃走,沒有勾結敵人,談不上叛國。”

 

    “他們不戰而逃,自私自利……”

 

    “聽說當日西戎兵臨銎陽,皇帝陛下倉惶移駕西京,還炸斷了仙閬關——顧公子從京都來,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

 

    子周握緊拳頭。不戰而逃,自私自利,這八個字同樣可以送給皇帝和朝廷。

 

    “你看,是你對他們提的要求太高,所以覺得失望、憤懣。你想一想,如果大家都有那麽多錢,有那麽多門路……”

 

    如果都有錢有門路,隻怕全跑了。

 

    子周眼睛紅了:“可是爹爹……”

 

    眼看說話間要泄漏身份,子釋過去抱住他:“子周,聖人求仁得仁,死而無怨。但是,這世上,多的是芸芸眾生。你想做什麽樣的人,可以自己努力。不要因為別人沒有達到自己的期望而生氣。”

 

    兄弟倆並肩坐著。

 

    皎皎者易汙,嶢嶢者易折。之前李閣老的道德教育太成功,李子周又是天生耿直的性子,在這樣自上而下根本不以道德說話的亂世,隻有當炮灰一條路。自己千辛萬苦救出這兩個孩子,可不想他們動不動就挺身而出給人作靶子。

 

    所以,子釋接著道:“其實……林將軍和太守大人下令封城死守,若實力相差不大,或可一搏。否則……就是為意氣而戰,何嚐不是斷了一城人的生路?”

 

    “大哥!你怎麽能這樣說?你怎麽能……這樣……”子周萬萬不能接受,睜大眼睛瞪著子釋。子歸也聽懂了大哥的意思,張著嘴,淚水奪眶而出。

 

    旁邊的顧長生沒料到自己編的身世引出這樣一番對話,也聽得呆了。聽到李子釋說“為意氣而戰”,想起這些天見識到的氣節,想起那李閣老,王太守,不知怎的,忍不住就想反駁反駁他。

 

    “李子釋你怎能這樣講?彤城雖然沒守住,可是以微弱兵力抵擋數倍於己的西戎軍隊,堅持五天之久,雖敗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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