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引子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八章
    學會了遊泳,天色卻已經晚了,就在河這邊尋了農家借宿。第二天早上動身出門,沒走幾步,發現路口大柳樹後頭恰是過河的石橋。
 
    子釋瞅瞅長生:“要不我們走過去,你遊過去?”本來是開玩笑,沒想到對方不假思索:“好。我也想多練練。”唉,又一個超級自覺好學生。
 
    畢竟是生手,怕他遊到河心著慌,子釋找了根長竹竿,一頭係了個大繩圈,鬆鬆套在長生腰上,另一頭自己拿著,充當導航員和救生員。
 
    兩人同時出發,一個在水裏遊,一個在橋上走。長生遊得順暢,很有點如魚得水的感覺。抬眼看看上方的李子釋,正聚精會神低著頭,隨著自己的速度前行。心裏一癢,猛吸口氣潛入水中,把竹竿往下使勁一扯——果不其然,子釋驚呼一聲:“顧長生!”人就掉下來
了。
 
    一入水,立刻下潛救人,這才發現顧長生遊得正歡。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忽然有些氣惱,轉頭就向岸上遊去。長生在後邊緊追不舍,幾次差點捉住他腳踝,終究不夠熟練。跟著他爬上岸,兩個人都濕淋淋。子釋體力遠不如長生,撐著腰喘氣,半天也沒緩過來。
 
    “李子釋,對不起……”相處這麽多日子,頭一回見他真正板臉,知道他生氣了。心裏也覺得自己莽撞,可是卻又莫名其妙的高興。唔,看見李子釋掉下來,高興;看見他吃驚著急,高興;看見他氣惱……呃,好像更高興。
 
    “剛學會幾下狗刨就敢玩兒潛泳,膽子真肥啊……嚇死我了,真該在水裏掐住脖子給你點教訓……”子釋開始當真氣他嚇唬自己,說到後來,忽然想起顧長生其實不是這樣孟浪的性子。雖不算十分內向,話卻不多,總有點故作老成。也許,如今才是十七歲少年正常的活潑狀態。這麽一想,也就笑了。
 
    他這裏轉嗔為樂,那一個卻看得心頭沒由來一跳。長生暗道他這樣笑起來可真好看,此話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口,偷偷瞅了一眼,又一眼。子釋以為他心虛,沒好氣道:“行了,再沒有下次。大清早就弄得人一身濕漉漉……”嘟噥著繞到大樹後頭換衣裳去了。
 
    等收拾妥當再次動身,紅日已然高升。五月的日頭十分厲害,幾個人加緊腳步,爭取早點兒進山。
 
    所謂望山跑死馬,看著就在眼前,快到正午時分,才走到山腳下。尋了路邊一小塊空地,坐下來休息。
 
    楚州多丘陵,山高度有限,往往以韻致取勝。楠竹山名副其實,漫山竹林。深處的竹子宛如小樹粗細,最高可達十餘丈。腳下層層堆積的竹葉軟如地毯,沙沙作響。眼前一片青翠欲滴,清沁入腑。微風穿林,搖曳多姿,颯颯有聲,和山外完全兩個世界。
 
    長生從未見識過這樣的景致。坐下好一會兒,還伸著脖子仰頭看那直插雲天的竹尖。
 
    子釋把包袱裏的幹糧拿出來分給大家,見長生看得入迷,介紹道:“楚州號稱‘人家千萬戶,楠竹千萬畝。’這東西差不多處處都是,過幾天就不新鮮了。”
 
    子歸問:“咱們家怎麽從來沒有這麽大的竹子?”
 
    “越州主要是‘琴絲竹’和‘寒竹’,纖細得多,故亦稱‘修竹’,種在庭院裏賞姿態的,這麽高豈不嚇人?楠竹能紮竹排,做家具,用處大得很。”子釋解釋一番,又感歎道,“‘吳越出才子,荊楚多豪俠’,大概也是這個道理。”
 
    “我更喜歡楠竹。”子周若有所思。
 
    子釋不以為然。這小子一門心思要做君子,當然偏愛這更顯節操的品種。接著這個話題往下講:“此物柔韌剛直,能屈能伸;虛心勁節,誌在淩雲;瀟灑秀頎,霜雪長青……剖簡成冊可記載千秋,截枝為管能傳遞五音……實在是說不盡的好處。”
 
    長生本來不過覺得好看,聽了他這洋洋灑灑一通解說,眼前的竹子還是竹子,卻又好像不僅僅是竹子了。思緒隨著他的聲音,延伸至竹林幽深之處,仿佛探測到一些可以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東西。
 
    一時四個人都沉浸在無限仰慕之中。
 
    咬了幾口幹糧,子釋笑道:“楚州楠竹,乃是所有竹子中脾氣最大的。”
 
    “此話怎講?”最愛聽大哥說典講古,子周連忙捧哏。
 
    “《和氏草木經》上說:‘楠者,南也。以其生於江南,絕於江北故也。’楠竹姿態美,用途廣,易成材,可惜隻生於練江南岸。千年來不知多少人想盡辦法費盡心力,欲將它移植江北。可惜不管怎麽照顧水土,細心伺候,均無法成功。此竹苦戀南岸春水,寧死不肯北移,性情剛烈執著。你說這脾氣是不是夠大?”
 
    說到這兒,突然想起授業恩師和父親來。悲憤早已隔成了鏡中影像,對於他們,現在的李子釋自有評判。然而,偶爾的不經意間,心總會抽痛那麽一下子,帶來片刻茫然。
 
    站起來,理理衣裳:“走吧。翻過這座山,早點兒找過夜的地方。”
 
    果如子釋所言,楚州處處是楠竹。水邊山間自不待說,家家戶戶簷前屋後,總少不了那碧綠頎長的影子。放眼望去,哪兒都是一片綠幽幽水靈靈,和越州帶點富貴雅致的紅塵繁華氣質很是不同。
 
    時值酷暑,長生見識到了所有用竹子製成的家什器物: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竹席、竹簾、竹筐、竹匾……
 
    四人一人一頂遮陽竹笠,背上一個半圓竹簍,腳下一雙竹編芒鞋,手中一枝探路竹杖,儼然楚州本土人士。饒是顧長生無比樸素的腦袋,換上這身行頭,也覺出一股山水清靈之氣來。
 
    這一日計劃在仙霞鎮住宿。剛過了辰時,日頭已經相當毒辣。離鎮三十裏,路過一個水塘,兩個孩子說什麽也不走了,貪涼多玩了一會兒。兩個大的也按捺不住,跳了下去。最後子周子歸都想上岸了,哥哥們卻玩得完全沒了正形。幹脆四個人在池塘邊打起水仗。開始子釋帶著子周,長生帶著子歸,雙方對陣。沒多久,就變成長生一個人與李氏三兄妹抗衡。
 
    正開心,長生忽地大喝一聲:“什麽人?”躍上岸拾起一塊卵石激射出去。子釋三人這才發現來了小偷。那人趁著他們在水裏玩得不亦樂乎,潛近了翻竹簍裏的東西。石頭正好打中他的腿,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長生剛要衝上去抓人,誰知這小偷身手靈活異常,立即爬了起來,一個猛子紮到水裏,泥鰍一般扭了兩下,再冒出頭,竟已到了水塘中心。
 
    長生氣得彎弓搭箭,就要動手。
 
    “別!”子釋已經上岸,發現隻丟了最上邊一袋幹糧,底下的包袱都還沒來得及動,連忙拉住他。
 
    “為什麽?”
 
    “沒什麽要緊東西,跑了就跑了吧。你射傷了他,還要下去撈人。到時候,殺又不能殺,救又不能救,放又不能放——”
 
    確實麻煩。長生放下弓箭。他倆說話的當兒,那小偷在對麵上了岸,一溜煙跑了。大概能看出來也是個少年。
 
    四個人晾衣裳的時候,有了剛才的教訓,把竹簍挪到身邊看著。
長生想起偷東西的賊,道:“那人水性竟好成那樣。”
 
    子周道:“這算什麽,我們那裏端午時節弄潮,表演‘踏滾木’、‘水傀儡’的人,比他厲害多了。”
 
    “踏滾木”大概可以想見,“水傀儡”又是什麽?長生疑惑。
 
    子釋撿了根小樹枝,一邊畫圖示意一邊解說:“所謂‘水傀儡’,是用輕木雕成的活動偶人,約二尺高,隻有上身。底部托以竹板,後邊隔以紗帳,操縱之人隱在水中,紗帳擋住頭部,雙手在竹板下操控,讓偶人表演各種動作。”
 
    “就好像偶人自己在水上動一樣,有趣得很。”子歸拍手道。隨即垮下臉,“可惜我隻看過一次,以後可再也看不到了。”
 
    過一會兒,子周接下去道:“聽說東寧海口八月十八大潮,潮頭奪旗的那些人,還要厲害百倍。前人詩中說‘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寫的就是這個。”
 
    子釋卻道:“逐波踏浪,如履平地,自是了得。但若論熟知水性,則當推東海采珠工。”


長生自從學會遊水,克服了自幼以來對深水的畏懼,一直頗為興奮。這時聽得強中更有強中手,才知遊水一事,技藝可以高超至此。
 
    “據說采珠工但憑腰上一根繩索,潛入水下四五百尺,能水中視物,取蚌殺蛟。連水師高手都比不上他們。”
 
    子周聽了大哥的話,從鼻子裏哼一聲:“水師高手?水師隻有敲詐勒索的高手罷?”
 
    “小孩子不要這樣憤世嫉俗,老得快。”
 
    子周側身橫移三尺,讓過了子釋敲來的爆栗。自從長生學遊泳那天提了練功夫的事,兩個孩子比對待文化課更上心,天天抽空紮馬步,學出拳。這些天下來,居然小有成就。別的不說,至少反應快了不少。
 
    子釋有心一起練,不到三天就累得連趕路的體力都預支了。長生捏捏他手腕:“你天生骨骼細,體質也算不上太好,每天走幾十裏路已經足夠,再加碼適得其反,就這樣吧。”倒是兩個孩子,歇一歇就活蹦亂跳,在習武方麵表現出來的悟性也絲毫不比文化課差。
 
    “難道是因為遺傳基因的差別?”子釋不無悲哀的想。這話卻沒法說出口。關於一對雙胞胎的身世問題,兄弟倆從彤城出來,都裝作忘記了,再沒有提過。
 
    子周站到安全範圍之外,衝大哥做個鬼臉,繼續侃侃而談:“大家都說,如果當初東海水師能及時進入內河,沿江備戰,至少江南可以保住。若如此,隔江對峙,鹿死誰手,亦未可知。”
 
    子釋冷笑一聲:“是,如果……”
 
    “大哥,難道他們說得不對?”子歸發問。
 
    “天下事,哪能靠‘如果’二字?要說如果,如果三十年前,朝廷采納當時伏波將軍韓朝臨終前的建議,整頓水師;如果二十年前,先皇能妥善平衡外戚和朝黨之爭,不至隨意廢立太子;如果十年前,今上能秉承睿文、顯昭二朝良策,以文治武功教化安撫西戎,何來今日禍事?”
 
    兩個孩子都沉默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晌,子周悶悶的道:“大哥,我們真的……隻能等著做亡國奴麽?”
 
    “蜀州天險。史上曾發生過數次朝廷退守蜀州的情形。其中時間最長的一次,守了五十八年。如果咱們運氣夠好,沒準能在那裏安度餘年。不過從前蜀道更難行走,大概守起來也容易一點。”
 
    長生忽問:“沒有退守蜀州,然後反攻收複失地的先例麽?”
 
    “有。隻有一次。”子釋看一眼子周,“考考你,是哪一次?”
 
    “我知道了,是前朝‘幽燕勤王之變’。”
 
    曆朝史實,長生說不上很熟,許多故事卻是聽母親講過的。這下也想起來了:錦夏之前鹹錫朝後期,景王欲圖篡位,燕王率兵勤王,與退守蜀州的王師配合,很快平定叛亂。隻是,後來燕王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天下不服,紛爭四起,終於江山易主。
 
    “‘幽燕勤王’的局麵,與今日並非沒有相通之處,然而……”
 
    見大哥瞅著自己,子周知道隨堂考試還沒有結束。雖然考的是他,動腦筋的卻是三個人。
 
    “前朝之所以能反攻,是因為外有燕王配合。大哥所說相通之處,是指如今西京一樣有外援麽?”子歸首先開口。
 
    子周想一想,道:“但是,當初幽燕勤王成功,不過一年。如今朝廷入蜀卻已經兩年了。大軍勤王的動作,未免太慢。要麽是實力太弱,難以克敵,要麽就是……”他雖然想到了,卻不願意說出來。
 
    “要麽就是根本無心勤王。”長生替他接下去。
 
    子釋點頭:“聽說涼州威遠軍、雍州威武軍曾在西北與西戎纏鬥一年多,終於潰敗。楚州定遠軍跟著皇上進了蜀州。現今隻剩下威武軍殘部和東北定武軍。”——他們還不知道彤城外全軍覆滅的就是威武軍的最後一支力量——“看看西戎軍隊南下的速度,也知道他們在幹什麽了。
 
    “再說,前朝末年,朝廷隻是無為,卻鮮有戕民之舉……你沒聽說麽,西戎入關之前,雍豫等地因為苛稅糧荒,暴動了好幾回,連彤城都來了不少流民。”
 
    “可是,”子周握緊拳頭,站得筆直,“大哥,前朝不論景王、燕王,均是內亂。眼下西戎入侵,乃是外侮。難道,難道就沒有可能,中原大地,戮力同心,奮起抵抗,共禦外敵?”
 
    子釋歎口氣:“你說的這種可能性,需幾個前提:一要同心,二要得人,三要借力,四要用智。這一路上,你也看見了,離敵人近的,棄城而逃,離敵人遠的,無動於衷。朝廷龜縮蜀州,被動防守。錦夏大勢岌岌可危,試問誰有此手段力量足以回天?”
 
    子周露出激憤的表情,那意思是恨不早生二十年。
 
    “而且,”子釋放慢語速,招呼子周過來坐下,“還得祈禱西戎軍隊速度不要太快,下手不要太狠……聽說那西戎王也是個人物,他若懂得選擇時機,放下屠刀,使出懷柔手段,恐怕……”
 
    長生聽得入神。忽然想起了父王身邊高深莫測的莫先生。這一刻,李子釋給自己的感覺,居然和莫先生很有幾分相似。沒想到,他竟是這般胸懷丘壑,滿腹經綸,實乃將相之才。不過,真奇怪,他說起這些,包括提及錦夏皇帝,都帶著一點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是因為灰心失望嗎……
 
    “大哥,”子歸想起最切實的問題,黯然問道:“你說,如今,蜀州能守多久呢?”
 
    子釋起身,哈哈一笑:“子歸,你當大哥是神仙哪?管他守多久,反正肯定能守到咱們去了之後。聽說蜀南奇峰深穀,險峻非常,到時候,咱們找個角落隱居起來,做那逍遙自在方外之民,有何不可?”
 
    不知怎的,聽了這話,長生忽然莫名鬆了一口氣。
 
    這般耽擱,自然錯過了宿頭,又丟了幹糧,加上討論重大話題,心情都有點鬱悶,四個人過了一個十分淒涼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到了仙霞鎮,兩個小的就病了。因為頭天貪涼玩得太凶,夜裏又受了風,上吐下瀉發熱頭痛,折騰好幾天。
 
    等他倆好得差不多,子釋卻病了。他體質尚不如弟弟妹妹,之前要照顧他們,心中焦慮,一直強撐,這一病倒,來勢洶洶,把另外三人急得團團轉。子釋自己心裏清楚,事實上,這個身體大概從四月初起,一直處於極度緊張勞累狀態,近兩個月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也確實需要休養一陣子。磨刀不誤砍柴功,當即決定,在仙霞鎮逗留一段時日。
 
    不等好一點,就吩咐長生去租了一椽民居,從客棧搬了出來,如此既節約又舒服。管他時局如何,先安心養病。
 
    “又瘦了。”搬家那天,長生把子釋抱進去,邊走邊抱怨,“我看你往後不用走了,直接等風吹吧……”這人始終不怎麽願意吃肉,頑固得很。
 
    子釋無奈的笑笑,心想,話變多了呢。躺下來,看著他忙前忙後,良心發現,忽道:“顧長生,你當初肯定沒想到,救人的人會變成三個大累贅。”
 
    長生一愣,隨即道:“說什麽呢?”過來摸摸,“沒發燒啊,怎麽說胡話。”
 
    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由向來板正的人說出來,別有情趣。子釋彎彎嘴角,閉上眼睛。 

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九章
    六月已經過去,天氣還是熱得很。
 
    南方的溽暑讓長生覺得十分難受,每天晌午教完兩個小徒弟功課,自己再打一趟拳,練一套刀法,就光著上身站在院子裏水井邊扯兩桶水從頭往下澆。
 
    這天正衝得痛快,矮牆外邊一個倩影閃過。不一會兒,房東家十五歲的女兒喜妹捧著罐子站在門檻上,伸出兩根青蔥般的手指扣扣柴門,甜甜的笑道:“顧家哥哥,我娘讓我給李家哥哥送點荷葉粥來。”
 
    向房東自報家門的時候,顧家哥哥和李家哥哥是表兄弟,還帶著李家兩個弟弟妹妹,從東邊逃難來,往西邊投親去。李家哥哥病了,尋個清靜地方將養一段日子。
 
    長生披上衣衫,點點頭,喜妹笑盈盈的進來了。看她架勢要往屋裏去,伸手攔住:“還沒起來呢,給我吧。”不等她答話,接過罐子就進去了,把女孩子一個人撂在院子裏。
 
    四個人一日三餐,就在房東家搭夥,另借了爐灶熬藥。自從長生向房東胡三娘打聽買文房四寶的地方,知道了他們幾個是讀書人家的孩子,三娘便求他們給在外地謀生的兄弟寫信。這封信由三娘口述,子周執筆。子釋靠在床頭,讓他念了念,毫不留情的去掉了幾句駢四驪六和幾處用典。三娘道:“到底是有學問的哥兒,又清楚又明白。往常求鎮上私塾先生寫的,多半聽不懂,我兄弟那頭還得找人解說。”
 
    此後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門求寫家書,順帶捎些果蔬點心。胡三娘對子釋更是格外照應,時常差女兒送湯送粥。
 
    長生端了粥進去,子釋正在喝藥。
 
    楚地習俗,早晚飯菜俱全,中午隨意。又嗜食辛辣,往往大清早擺上桌的就是幾盤子紅通通的下飯菜。長生吃得高興,子周子歸吐了兩天舌頭,也習慣了。唯獨子釋,寧可吃白飯。後來三娘留意到了,總給他額外加餐。
 
    長生看著手裏的粥,淺淺的碧綠色,帶著荷葉清香,知道他一定喜歡。心頭恨恨:李子釋看似隨意,其實挑剔嬌氣得要命——這種人,居然出來逃難,居然就還真有人肯伺候……真是沒天理。一抬頭瞧見他拿著藥碗,想起早上幾乎什麽都沒吃,忍不住沉了臉:“又空著肚子喝藥。”
 
    “你手裏是什麽?”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葉的味道!”等長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釋接過去,卻不忙喝,拿勺子輕輕攪動,一邊悠悠然歎口氣:“‘承珠碧玉盞,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餘。”這《采蓮辭》長生雖然不喜歡,還是讀過的,順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這荷葉粥好有一比,不知怎麽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聽他揶揄自己,子釋笑道:“‘腹有詩書氣自華’,顧公子最近風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風采折人?自有佳人傾倒不已,殷勤上門。”
 
    這話怎麽有點酸溜溜的?子釋眨眨眼睛:“顧公子恐怕誤會了。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雖然我不介意白擔了名聲,可是有人辜負佳人一片心意……子歸,告訴你長生哥哥,喜妹上咱們這兒是瞧誰來了。”
 
    “喜姐姐偶爾來屋裏,雖然和我們說話,可是眼神兒老跟著長生哥哥轉。我們在院子裏練功的時候,她總要打牆外經過一兩趟……”
 
    長生的臉“騰”的紅了。有這事?我怎麽沒注意?仔細想想,好像真是這樣……
 
    “原來人家相中的是文武雙全顧少俠。”子釋故意皺起眉頭,“子周子歸,你們的大哥失意得很。來,陪我喝一盅。”給他倆一人倒了一碗粥。
 
    兩個小的笑嘻嘻端過去,坐到一旁喝起來。
 
    又倒了一碗,推到長生麵前。
 
    “逃難之人,本是水裏浮萍風中飄絮,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諸東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動。亂世流亡,偶然結緣,最後必定不了了之,徒增傷感。顧長生雖然穩重老成,這情之一字卻與秉性無關。子釋想了想,還是決定出言點醒。
 
    “嚐嚐吧。荷葉粥清熱消暑,別有風味。”果然是老實孩子,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為止。
 
    長生轉臉看他。因為生病,好些天沒見太陽。原本曬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兒似的。本來想解釋什麽,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騙你。”對麵那人露出一點天真神氣。
 
    心情陡然好起來。長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瑣屑,認真喝粥。幽幽一縷馨香散入五髒六腑,果然別有風味。喝了兩口,抬起頭,恰好子釋放下碗,相視一笑。
 
    沒人說話。長生隻覺得那荷葉清香在屋子裏彌漫開來,若有若無,然而如影隨形,無所不至。
 
    這可憐的孩子,十四歲就上了戰場,領著士兵奸淫擄掠,過早見識了赤裸裸的男性獸欲,隻覺惡心醜陋,全無好感。他哪裏知道,世上另有蝕骨銷魂情與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足以殺人於無形。
 
    下午,長生上了趟街,采買一些日用品。正準備回轉,街上忽地鬧騰起來。原來從北邊鎮口湧進來很多人,中間夾雜著好些車輛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這些人挈婦將雛,拖家帶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無不滿麵惶急疲憊。進了鎮子,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紛紛尋找歇腳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尋兒喚女,牲口喘著粗氣嘶鳴,簡直要把小小仙霞鎮掀翻。
 
    喧囂了大半個時辰,馬車騾車差不多都進了鎮上唯一一家客棧,其餘行人有繼續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邊坐下歇息的,道路總算勉強疏通了。
 
    本鎮居民看了半天熱鬧,聽得這些人隻是臨時過夜,明日繼續南行,多數進屋去了。隻有那好打聽的,跟路邊行人攀談不休。
 
    有幾個在燒餅劉的攤子上買了十張餅,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邊吃一邊和攤主聊了起來。
 
    “你們打德邱縣來的?那不是快到練江邊上了麽?”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裏呢。”一個老點的道。
 
    長生隱在屋簷下,聽他們說話。
 
    “黑蠻子打來了?”燒餅劉緊張的問。
  一個中年人道:“先頭西戎兵隻封了榆平一段江麵,上遊一些的,還能討口飯吃。誰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兩岸一路燒殺,跑得稍微慢點兒就沒命。”
 
    “我們縣裏張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幫的,要不是他連夜趕回來送信,我們這些人哪裏還有命在!”還是先前那老者的聲音,“才走出不到三十裏,縣城就著起了大火,那些手腳慢的,舍不得家當的,可都死在裏頭了。”
 
    “以為黑蠻子在後頭追,大夥兒拚了命的趕路哇——竟也沒追上來。”
 
    “六叔,你沒聽張二哥說麽,他們隻是清理兩岸,遠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憑咱們兩條腿,哪裏跑得過四條腿的黑蠻子騎兵。”這回說話的是個小夥子。
 
    “這麽說暫時不會來了?”燒餅劉又問。
 
    “大概吧……聽說黑蠻子在東邊搶了無數金銀財寶,嫌車馬拉起來費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陽運,怕出岔子,幹脆把兩岸殺光燒光。”
 
    “黑蠻子幾時會操船了?”
 
    “哼,說是有一員水師大將投降了……”
 
    投降的是東海水師右中郎將白祺。
 
    符楊為東征大軍統帥人選猶豫了兩天,又聽了莫思予有關東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動描述,最後決定親自上陣,奔赴東南前線,為西戎大帝國統一事業添寫華麗輝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獲大批美女。正要賞給底下將士,其中一個千嬌百媚的站出來,說自己是東海水師白將軍的七夫人,還是白將軍兩位小公子的娘,混亂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開恩,幫忙尋一尋兩個孩子。
 
    莫思予立刻勸大王招降白祺。
 
    白將軍果然是有情有義好男兒,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塊肚兜,二話不說,領著願意跟隨的兩千水兵就投降了,並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師大都督的光榮職務。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將軍給新主子出的第一個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製內河。所謂“拔城清野”,即大江兩岸百裏以內,夷為平地,不留人煙。如此一來,船隻在江上行駛,兩側稍有異動,立時能夠發覺,並且能及早用弓箭遠程消滅敵人。
 
    取得內河絕對控製權的好處是數不清的:打通銎陽至江南的水道之後,可以大規模運送糧草財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於征伐南方地區和蜀州。同時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優勢暗中活動的隱患。更何況,完全失去水上途徑,人員和物資要進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難得多了。
 
    這些內情難民們自然不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些道聽途說。長生站了半天,再沒什麽新鮮內容了,這才挪腿,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蕩。
 
    兩個多月浪跡江湖,差點把本來身份都忘記了。猛然間被人提醒,驚出一身冷汗。聽到這些夏人議論父兄功績,心情實在複雜難言。
 
    從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臥薪嚐膽,勵精圖治,終於踏入中原,向著建立西戎大帝國的偉大目標邁進。自己原本是整個事件的參與者,突然變成旁觀者,刻意遺忘了這麽些天,一旦重新想起來,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強烈。
 
    可是……
 
    不知不覺間,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變了。或者說,很多從前沒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錦夏,從前不過是牆上一幅畫。從母親那裏聽來許多故事,也不過是把牆上的畫變成腦海中的畫。如今,自己不但走進了這幅畫,還成了畫中之人,在此間流連忘返。轉身跨出去,似乎並不難,然而再回頭焚毀它,就難免有些猶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顧長生不知要怎樣向恢複了身份意識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說明才好。一抬頭,已經到了租住的小院門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為他沒回來,柴門還開著。往裏走兩步,聽見子釋正在給弟弟妹妹講故事。
 
    自從病情好轉,每天晚飯後,是固定的“消食講古”時間。
 
    “……那書生驚醒過來,竟然還是在原先的廟裏,牆上的壁畫也還是老樣子。他跟同伴說自己剛剛進到了畫裏,還和畫中的美人成了親,誰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塗了,覺得可能是一時打盹做了個夢。臨走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看,隻見畫上美人本來梳著少女發辮,這時卻變成了少婦發髻,天真活潑的笑容也變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子歸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就這樣了。”
 
    “後麵難道不是,嗯——他走出廟門,再回頭,發現那寺廟已化作一堆亂石野草——不應該是這樣麽?”子周的聲音。
 
    長生無聲的咧嘴笑笑。李子釋說天氣太熱,夜夜講狐鬼花妖生涼
消暑。情節固然千變萬化,結局卻永遠大同小異。偏生倆孩子聽得津津有味,趕上一個有新意的,居然不依不饒。心想,今天這個故事倒不嚇人。
 
    隻聽他懶洋洋的道:“你若要那樣想,也無妨。”
 
    女孩尚不肯罷休:“大哥,那個書生看到美女的變化,會不會又回到畫裏去呢?”
 
    “我怎麽知道。”
 
    “大哥——”女孩兒不樂意了,看大哥懶得搭理自己,自顧自興致勃勃往下幻想,“我看他一定舍不得,要回到畫裏頭去找那個美女……”
 
    子釋被這故事無意中觸動情懷,有點惆悵,心不在焉的道:“你想他回去,當然也可以。問題是,他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當如何?講故事嘛,鑽牛角尖做什麽?真是小孩子……”
 
    ——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當如何?
 
    李子釋這兩句話好似定身法。長生在心頭顛來倒去反複念叨,忘了抬腿。
 
    因為天熱,門窗都敞著。子釋瞧著他進了院子,一副莫名其妙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也不見進來,已經嘀咕了一回。這會兒注意力徹底被他引過去了,撇開心中那點惆悵,饒有興味的等著顧長生。
 
    這邊廂子歸仍然沒有放棄:“可是,大哥,不興這麽講故事的——沒頭沒腦不清不楚,吊得人好難受。”
 
    子釋擺擺手,表示就此結束。拿起桌上硯台敲幾敲,揚聲衝外頭那人道:“顧少俠何事徘徊而不入?”
 
    長生被他一喚,彈指間魂回夢醒。猛抬頭,入眼是屋內桌上油燈躍動的焰芯,燈光裏一張素白的臉正對著自己,格外清晰。隻見兩道藍鵲尾羽般修長潤澤的眉輕輕舒展,一雙水底烏晶般光華流轉的眼微微斂起,唇邊一縷微笑,恍若月色下初綻的石生花……頓時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
 
    如何回去?回去又當如何?
 
    這兩個問題忽然變得無限神秘深奧起來

“……給你留了晚飯,是就這麽吃呢還是熱一熱?”
 
    先頭幾句完全沒聽著。總算撈著一個尾巴,忙道:“不用熱了,就這麽吃好。”
 
    直到飯快吃完,長生才慢慢從恍惚中走出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產生那樣真假難辨的感覺。更不明白的是,那感覺讓人慌張又讓人沉迷,情不自禁想拿出來在心底回味,越回味越糊塗,狠狠心放下,轉而尋思容易想明白的問題。
 
    如何回去,回去又如何,權且不說。可以確定的是,隻要自己還沒有想清楚,就還不是回去的時候。
 
    子釋坐在長生對麵,手裏一疊毛邊紙,是子周和子歸今天的抄經作業。
 
    即使在他病得最厲害的時候,兩個孩子的文武功課也未曾落下。每日上午練功,下午由子周帶著子歸複習從前學過的內容。後來身體好些,就增加了講經和抄經。再後來,又增加了晚上“消食講古”的娛樂項目。
 
    長生被差遣去買文房四寶那天,曾經問子釋,可要買什麽書。雙胞胎一同笑道:“長生哥哥,不用了。”子歸又調皮的加一句:“你不如問問書肆老板,缺什麽書,叫大哥抄出來賣給他。”
 
    有這麽誇張?
 
    子釋淡然一笑:“大概講講經史,自小背熟了的。書是不用,毛邊紙多買幾遝。”他這副表情,配著病中蒼白的臉色和底氣不足的聲音,反而生出強大的說服力來,教人瞬間感到深不可測。
 
    長生本來聽他講的多數是自己讀過的篇章,有一搭無一搭在旁邊幹別的。沒兩天就發現,他竟是把經與史完全揉在一起講,以經論史,援史釋經,厚積薄發,妙趣橫生。別說兩個孩子,就連自己也覺得十分有意思,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傾聽。
 
    這一聽之下,才驚覺同樣一段聖人文字,被李子釋講出來,竟別有廣闊天地。從前自己的書算是白讀了,忽然就明白了前人所謂“融會貫通”是怎麽回事。
 
    子釋教弟妹,求精不貪多,每日隻講一篇,卻深究細探,旁征博引,多方闡發。又慣於啟發誘導,常常有意激化矛盾,不給定論。有時候說著說著,兄妹三個就爭吵起來。特別是子周,常被他哥整得悲憤鬱悶憂愁痛苦,腦子一片混亂。長生有時在一旁實在看不過眼,禁
不住出言相幫。
 
    他因為特殊身份和生長環境,逼出了深沉的性子,城府自生,卻並不十分喜歡浮華詭譎的陰謀機巧。就這一點而言,和子周耿直的脾氣頗為相投。子周跟大哥論辯,著急在道理上邏輯上壓倒對方,往往顧此失彼,自曝漏洞。長生則直奔主題,不管其餘,穩守陣腳,不屈不撓。雖然不一定能說服對方,但對方也常常拿他莫可奈何。
 
    每每此時,子釋就會想:這顧長生也是塊璞玉,大將之才。
 
    子周和子歸抄經的原文,都是子釋自己書寫,一筆“溫氏還真楷書”,為的是讓他們打好底子。字體清圓端正,筋骨疏朗挺拔,大方雅致。長生也想練練,子釋叫他寫了一篇字,看了看,道:“提轉之間雖然有些生疏,卻自成體勢,很有看頭。若經常寫的話會更好,沒必要臨帖。”
 
    子釋翻了翻手裏的作業,見長生隻顧低頭吃飯,樣子實在有些不同尋常,問道:“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之前街上吵吵好一陣,出什麽事了?”
 
    長生放下筷子:“打北邊來了好多難民。說是……西戎軍隊正在清理沿江兩岸。”把鎮上聽來的消息一一說了,慢慢講到西戎要打通水道,聽聞有水師大將投降這些事。
 
    子釋站起身,愣了半晌,又坐下。望著長生,決然道:“咱們明天一早就走——若這些消息都是真的,東南隻怕差不多全完了。有水師相助,練江徹底被控,楚州早晚不保……”忽然輕聲驚呼,“啊呀!糟了!這樣一來,無法過江,要進入蜀州,可真的難於登天了。這下子怎麽辦……你回來一直苦著臉,是不是為這個犯愁呢?”
 
    長生還能說什麽?當然配合的點點頭。
 
    子周子歸早圍了過來。聽出形勢嚴峻,見兩個哥哥表情凝重,乖乖的坐著不說話。
 
    良久,子釋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緩緩開口:“顧長生。”
 
    這一聲叫得鄭重。長生有點奇怪的看向他。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子釋頓一頓,“我給你畫一張地圖,憑你的本事,沒有拖累的話,多半不會被西戎兵抓到。若是運氣好,也沒準能伺機過江,從封蘭關入蜀……”
 
    “李子釋!”長生霍的站起來,一股莫名火氣霎那湧上胸間,無處發泄,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顧長生,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應該是我們不好意思才對。當初救你,也就是順便。這麽長時間蒙你多方照應,實在仁至義盡。此刻我勸你走,並非無私。不是不想拖累你,而是不該拖累你……”
 
    子釋語調平平淡淡,姿態悠悠閑閑,好似在說今天天氣真不錯明天早上吃什麽。
 
    “生逢亂世,隻可怨天,不能尤人。何必大家綁在一起自蹈死地?能有人活下去,總是好的……”
 
    長生低頭看他。清瘦文秀,才華橫溢。這樣漂亮,這樣聰慧,這樣柔弱,又這樣堅強。腦子裏一個念頭清晰無比:如果自己走了,這個人,一定會在戰火兵刀中屍骨無存。
 
    “李子釋,你看著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要走一起走。這和你們救不救我沒有關係。我喜歡人多熱鬧。我喜歡子周和子歸——不想他們陪著固執愚蠢的大哥等死。”
 
    子釋仰首瞧他一會兒,笑笑:“隨你。”又問,“你不是出去買東西,東西呢?”
 
    “呀,忘在王老頭的鋪子門口了……”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十章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向房東胡三娘辭行。
 
    “李哥兒身子還沒好利落吧?怎的突然這樣急……”
 
    “不礙事了。這些日子多謝三娘關照。”
 
    母女倆對這幾個溫文有禮模樣俊俏的房客很有些舍不得,直送到大門外。
 
    臨走,子釋正色道:“三娘,西戎兵不定什麽時候會來,三娘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不是說隻在練江兩岸……”
 
    “看他們的勢頭,可不是搶夠了殺夠了就走人的樣子……這錦夏江山多半要保不住了。來是一定會來的,不過是遲早的問題。三娘,我看,早點兒給喜妹找個好人家,危難之際,也能有個照應。”
 
    喜妹紅了眼眶:“李家哥哥,顧家哥哥……”
 
    胡三娘本是精明能幹的女子,聽了子釋的話卻有些發懵:“李哥兒,你是說……當真要改朝換代?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又能躲到哪裏去?”
 
    “深山老林,荒郊野嶺,窮鄉僻壤,異土他鄉……天下這麽大,隻要運氣不太差,總有地方能躲一躲。若真是改朝換代,熬過兵荒馬亂的頭幾年,等改完了換定了,小老百姓還照樣做小老百姓好了。”
 
    三娘強笑道:“說的也是。”擦擦眼角,“多謝你了。你們都是有見識的哥兒,這番話三娘記下了。”
 
    烈日炎炎,長生擔心子釋受不了,隻肯早晚趕路,中午找背陰的地方歇息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於是成了四個人的學習時間。
 
    因為走得慢,很多難民趕上並超過了他們。越來越多的逃難者從北邊而來,逃往更靠南的地區。起先的那些人神情雖然狼狽,模樣還算齊整,偶爾還有人趕車代步。慢慢的,路上難民的樣子漸漸淒慘。成群結隊,相攜負重,蹣跚於路。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老人拄杖跣足,兒童牽衣啼泣,叫人目不忍視,耳不忍聞。
 
    這一日,四人在路邊大樹下午休。正說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子釋道:“‘安’者,使其安也。民安而後國安,國安而後君安……”
 
    一群難民大約十幾個,男女老少都有,人人麵黃肌瘦,衣裳破爛不堪,也過來歇腳。其中一對母子似乎是中了暑,麵色慘白,滿頭大汗,搖搖欲墜,被其他人扶著躺到樹下。
 
    子釋在背簍裏翻翻,找出裝藥丸的盒子,拿了兩顆“七草丹”。看他們當中一個男子像是頭領,走過去行了個禮:“大叔,我們兄弟恰好帶得有解暑清熱的丹藥,不知……”
 
    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中年人已經把藥接過去,看了看,又聞一聞:“‘七草丹’?太好了,正要這個東西救急。”
 
    頭領模樣的男子起身抱拳:“多謝小兄弟。”
 
    “大叔不必客氣,不過是恰好能幫上忙而已。患難之中,本該相互扶持。”
 
    之前說話的中年人把藥遞給一個女子,又拿來了水囊。看中暑的兩人吃了藥,這才走過來:“小兄弟,話是這麽講,不過這患難之中,可不是誰都肯出手幫人的。”
 
    “大叔這是打哪兒來?看樣子走了不少路。”
 
    “唉,說來話長,我們是從江北過來的。”
 
    “江北?”子釋驚問,“不是都封鎖了麽?”
 
    一席話談下來,才知道在西戎這場沿江“拔城清野”運動中,北岸百姓的命運遠遠慘過南岸。同樣是由北往南燒殺,南岸尚且有地方可逃,北岸卻隻能逃往江邊。
 
    說到一路艱辛,難民們七嘴八舌講起來。
 
    “……大船早已經叫黑蠻子搶走,小船也被砸被燒得差不多。成千上萬人逃到江邊,命好的,力氣大的,搶到小艇筏子過江。沒搶著的,隻能等死。眼看黑蠻子兵馬上要殺來,一群群‘撲通’就往江裏跳哇……四五裏水路,不是年輕力壯水性好的,怎麽遊得過……”
 
    另一人憤憤道:“遊得過又怎樣?黑蠻子拿人頭當活靶子,比著賽射殺遊水過江的人,整個北邊浮屍成堆,江水全成了紅的……”
 
    “多虧我們村得到訊息早,又事先在蘆葦蕩裏藏了一些小筏子,沒讓他們發現,總算過了江。”
 
    “過江還好辦,上岸才叫一個險。沒想到南邊黑蠻子動作更快,差不多全封上了。我們換了好幾個地方,一直等到夜裏,終於逮著空子上了岸。想盡辦法慢慢往南挪,不斷有人失散掉隊……”
 
    說到這,一群人都沉默下來。好幾個開始掉淚。
 
    一個小夥子輕輕道:“也不知其他人上了岸沒有。”忽又憤慨起來,“黑蠻子恁般凶殘可恨!”
 
    那頭領模樣的男子歎道:“黑蠻子固然凶殘,想出這喪盡天良主意的,卻是咱們夏人。”
 
    子釋想起仙霞鎮上長生聽來的消息,問道:“大叔說的可是投降西戎的水師將領?”
 
    “不是他是誰?聽說那白祺做到水師中郎將,官位高得很,竟是這般鮮恥寡廉不仁不義的小人!”接話的卻是那小夥子。
 
    “要說鮮恥寡廉不仁不義的高官小人,又豈止姓白的一個?”先前從子釋手裏拿藥的中年人憤然道,“黑蠻子打下來那麽些地方,哪裏有足夠的軍隊守著?替他們看著這些地方的是什麽人?都是堂堂錦夏朝廷命官哪!這些人,早早投了降,為了在新主子手下接著享用他們的榮華富貴,殺起自己人來,隻有更狠……”
 
    又說了一陣,中暑的母子倆緩過來了。小男孩不過八九歲,醒是醒了,卻十分萎頓。中年人過去看看:“沒什麽大事,餓的。”輕輕拍著男孩的背,“小然,再忍忍,到前邊鎮子就好了。”
 
    子歸看見了,捅捅子周。這一路上她始終做男孩打扮,因為一把嗓子太嬌柔,子釋不讓她隨便在陌生人麵前開口說話。
 
    子周把留作晚飯的一包米糕捧過來。
 
    “小兄弟,這怎麽敢當?”那中年人卻不接。
 
    子周把米糕直接放到小男孩手裏:“哥哥送給你的,收下吧。”
 
    男孩看看身邊的大人。
 
    “小兄弟,多謝你了。”他的母親要站起來行禮,被子釋攔住了。
 
    “謝謝哥哥。”男孩十分懂事,拿出一塊自己吃,其餘的都遞給母親。
 
    子釋走回長生身邊,無奈的笑笑。後者朝天望一眼,仰麵躺倒。
 
    兩個小的善良心軟,把自己等人口糧往外送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天這善心一發,晚飯又要另外設法張羅。
 
    那邊子周和他們聊得開心。子釋看著長生,輕笑道:“你別有意見。當初要不是我架不住他倆軟磨硬泡,你如今隻怕已經成了積翠山上一堆白骨了。”
 
    頭一回聽說這事,長生“咦”了一聲,坐起來:“我說呢,看你也不像那濫好人……”
 
    子釋斜眼瞅他:“我一瞧,這小子雖然半死不活,身板兒倒好,救活了是壯勞力一名,救不活還能當一個月口糧,怎的也不虧……”
 
    長生笑罵:“李子釋,你積點口德行不行?”
 
    不一會兒那頭領過來再次道謝,他們著急趕路,要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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