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由向來板正的人說出來,別有情趣。子釋彎彎嘴角,閉上眼睛。
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九章
六月已經過去,天氣還是熱得很。
南方的溽暑讓長生覺得十分難受,每天晌午教完兩個小徒弟功課,自己再打一趟拳,練一套刀法,就光著上身站在院子裏水井邊扯兩桶水從頭往下澆。
這天正衝得痛快,矮牆外邊一個倩影閃過。不一會兒,房東家十五歲的女兒喜妹捧著罐子站在門檻上,伸出兩根青蔥般的手指扣扣柴門,甜甜的笑道:“顧家哥哥,我娘讓我給李家哥哥送點荷葉粥來。”
向房東自報家門的時候,顧家哥哥和李家哥哥是表兄弟,還帶著李家兩個弟弟妹妹,從東邊逃難來,往西邊投親去。李家哥哥病了,尋個清靜地方將養一段日子。
長生披上衣衫,點點頭,喜妹笑盈盈的進來了。看她架勢要往屋裏去,伸手攔住:“還沒起來呢,給我吧。”不等她答話,接過罐子就進去了,把女孩子一個人撂在院子裏。
四個人一日三餐,就在房東家搭夥,另借了爐灶熬藥。自從長生向房東胡三娘打聽買文房四寶的地方,知道了他們幾個是讀書人家的孩子,三娘便求他們給在外地謀生的兄弟寫信。這封信由三娘口述,子周執筆。子釋靠在床頭,讓他念了念,毫不留情的去掉了幾句駢四驪六和幾處用典。三娘道:“到底是有學問的哥兒,又清楚又明白。往常求鎮上私塾先生寫的,多半聽不懂,我兄弟那頭還得找人解說。”
此後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門求寫家書,順帶捎些果蔬點心。胡三娘對子釋更是格外照應,時常差女兒送湯送粥。
長生端了粥進去,子釋正在喝藥。
楚地習俗,早晚飯菜俱全,中午隨意。又嗜食辛辣,往往大清早擺上桌的就是幾盤子紅通通的下飯菜。長生吃得高興,子周子歸吐了兩天舌頭,也習慣了。唯獨子釋,寧可吃白飯。後來三娘留意到了,總給他額外加餐。
長生看著手裏的粥,淺淺的碧綠色,帶著荷葉清香,知道他一定喜歡。心頭恨恨:李子釋看似隨意,其實挑剔嬌氣得要命——這種人,居然出來逃難,居然就還真有人肯伺候……真是沒天理。一抬頭瞧見他拿著藥碗,想起早上幾乎什麽都沒吃,忍不住沉了臉:“又空著肚子喝藥。”
“你手裏是什麽?”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葉的味道!”等長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釋接過去,卻不忙喝,拿勺子輕輕攪動,一邊悠悠然歎口氣:“‘承珠碧玉盞,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餘。”這《采蓮辭》長生雖然不喜歡,還是讀過的,順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這荷葉粥好有一比,不知怎麽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聽他揶揄自己,子釋笑道:“‘腹有詩書氣自華’,顧公子最近風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風采折人?自有佳人傾倒不已,殷勤上門。”
這話怎麽有點酸溜溜的?子釋眨眨眼睛:“顧公子恐怕誤會了。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雖然我不介意白擔了名聲,可是有人辜負佳人一片心意……子歸,告訴你長生哥哥,喜妹上咱們這兒是瞧誰來了。”
“喜姐姐偶爾來屋裏,雖然和我們說話,可是眼神兒老跟著長生哥哥轉。我們在院子裏練功的時候,她總要打牆外經過一兩趟……”
長生的臉“騰”的紅了。有這事?我怎麽沒注意?仔細想想,好像真是這樣……
“原來人家相中的是文武雙全顧少俠。”子釋故意皺起眉頭,“子周子歸,你們的大哥失意得很。來,陪我喝一盅。”給他倆一人倒了一碗粥。
兩個小的笑嘻嘻端過去,坐到一旁喝起來。
又倒了一碗,推到長生麵前。
“逃難之人,本是水裏浮萍風中飄絮,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諸東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動。亂世流亡,偶然結緣,最後必定不了了之,徒增傷感。顧長生雖然穩重老成,這情之一字卻與秉性無關。子釋想了想,還是決定出言點醒。
“嚐嚐吧。荷葉粥清熱消暑,別有風味。”果然是老實孩子,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為止。
長生轉臉看他。因為生病,好些天沒見太陽。原本曬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兒似的。本來想解釋什麽,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騙你。”對麵那人露出一點天真神氣。
心情陡然好起來。長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瑣屑,認真喝粥。幽幽一縷馨香散入五髒六腑,果然別有風味。喝了兩口,抬起頭,恰好子釋放下碗,相視一笑。
沒人說話。長生隻覺得那荷葉清香在屋子裏彌漫開來,若有若無,然而如影隨形,無所不至。
這可憐的孩子,十四歲就上了戰場,領著士兵奸淫擄掠,過早見識了赤裸裸的男性獸欲,隻覺惡心醜陋,全無好感。他哪裏知道,世上另有蝕骨銷魂情與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足以殺人於無形。
下午,長生上了趟街,采買一些日用品。正準備回轉,街上忽地鬧騰起來。原來從北邊鎮口湧進來很多人,中間夾雜著好些車輛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這些人挈婦將雛,拖家帶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無不滿麵惶急疲憊。進了鎮子,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紛紛尋找歇腳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尋兒喚女,牲口喘著粗氣嘶鳴,簡直要把小小仙霞鎮掀翻。
喧囂了大半個時辰,馬車騾車差不多都進了鎮上唯一一家客棧,其餘行人有繼續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邊坐下歇息的,道路總算勉強疏通了。
本鎮居民看了半天熱鬧,聽得這些人隻是臨時過夜,明日繼續南行,多數進屋去了。隻有那好打聽的,跟路邊行人攀談不休。
有幾個在燒餅劉的攤子上買了十張餅,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邊吃一邊和攤主聊了起來。
“你們打德邱縣來的?那不是快到練江邊上了麽?”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裏呢。”一個老點的道。
長生隱在屋簷下,聽他們說話。
“黑蠻子打來了?”燒餅劉緊張的問。
一個中年人道:“先頭西戎兵隻封了榆平一段江麵,上遊一些的,還能討口飯吃。誰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兩岸一路燒殺,跑得稍微慢點兒就沒命。”
“我們縣裏張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幫的,要不是他連夜趕回來送信,我們這些人哪裏還有命在!”還是先前那老者的聲音,“才走出不到三十裏,縣城就著起了大火,那些手腳慢的,舍不得家當的,可都死在裏頭了。”
“以為黑蠻子在後頭追,大夥兒拚了命的趕路哇——竟也沒追上來。”
“六叔,你沒聽張二哥說麽,他們隻是清理兩岸,遠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憑咱們兩條腿,哪裏跑得過四條腿的黑蠻子騎兵。”這回說話的是個小夥子。
“這麽說暫時不會來了?”燒餅劉又問。
“大概吧……聽說黑蠻子在東邊搶了無數金銀財寶,嫌車馬拉起來費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陽運,怕出岔子,幹脆把兩岸殺光燒光。”
“黑蠻子幾時會操船了?”
“哼,說是有一員水師大將投降了……”
投降的是東海水師右中郎將白祺。
符楊為東征大軍統帥人選猶豫了兩天,又聽了莫思予有關東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動描述,最後決定親自上陣,奔赴東南前線,為西戎大帝國統一事業添寫華麗輝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獲大批美女。正要賞給底下將士,其中一個千嬌百媚的站出來,說自己是東海水師白將軍的七夫人,還是白將軍兩位小公子的娘,混亂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開恩,幫忙尋一尋兩個孩子。
莫思予立刻勸大王招降白祺。
白將軍果然是有情有義好男兒,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塊肚兜,二話不說,領著願意跟隨的兩千水兵就投降了,並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師大都督的光榮職務。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將軍給新主子出的第一個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製內河。所謂“拔城清野”,即大江兩岸百裏以內,夷為平地,不留人煙。如此一來,船隻在江上行駛,兩側稍有異動,立時能夠發覺,並且能及早用弓箭遠程消滅敵人。
取得內河絕對控製權的好處是數不清的:打通銎陽至江南的水道之後,可以大規模運送糧草財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於征伐南方地區和蜀州。同時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優勢暗中活動的隱患。更何況,完全失去水上途徑,人員和物資要進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難得多了。
這些內情難民們自然不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些道聽途說。長生站了半天,再沒什麽新鮮內容了,這才挪腿,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蕩。
兩個多月浪跡江湖,差點把本來身份都忘記了。猛然間被人提醒,驚出一身冷汗。聽到這些夏人議論父兄功績,心情實在複雜難言。
從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臥薪嚐膽,勵精圖治,終於踏入中原,向著建立西戎大帝國的偉大目標邁進。自己原本是整個事件的參與者,突然變成旁觀者,刻意遺忘了這麽些天,一旦重新想起來,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強烈。
可是……
不知不覺間,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變了。或者說,很多從前沒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錦夏,從前不過是牆上一幅畫。從母親那裏聽來許多故事,也不過是把牆上的畫變成腦海中的畫。如今,自己不但走進了這幅畫,還成了畫中之人,在此間流連忘返。轉身跨出去,似乎並不難,然而再回頭焚毀它,就難免有些猶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顧長生不知要怎樣向恢複了身份意識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說明才好。一抬頭,已經到了租住的小院門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為他沒回來,柴門還開著。往裏走兩步,聽見子釋正在給弟弟妹妹講故事。
自從病情好轉,每天晚飯後,是固定的“消食講古”時間。
“……那書生驚醒過來,竟然還是在原先的廟裏,牆上的壁畫也還是老樣子。他跟同伴說自己剛剛進到了畫裏,還和畫中的美人成了親,誰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塗了,覺得可能是一時打盹做了個夢。臨走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看,隻見畫上美人本來梳著少女發辮,這時卻變成了少婦發髻,天真活潑的笑容也變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子歸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就這樣了。”
“後麵難道不是,嗯——他走出廟門,再回頭,發現那寺廟已化作一堆亂石野草——不應該是這樣麽?”子周的聲音。
長生無聲的咧嘴笑笑。李子釋說天氣太熱,夜夜講狐鬼花妖生涼
消暑。情節固然千變萬化,結局卻永遠大同小異。偏生倆孩子聽得津津有味,趕上一個有新意的,居然不依不饒。心想,今天這個故事倒不嚇人。
隻聽他懶洋洋的道:“你若要那樣想,也無妨。”
女孩尚不肯罷休:“大哥,那個書生看到美女的變化,會不會又回到畫裏去呢?”
“我怎麽知道。”
“大哥——”女孩兒不樂意了,看大哥懶得搭理自己,自顧自興致勃勃往下幻想,“我看他一定舍不得,要回到畫裏頭去找那個美女……”
子釋被這故事無意中觸動情懷,有點惆悵,心不在焉的道:“你想他回去,當然也可以。問題是,他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當如何?講故事嘛,鑽牛角尖做什麽?真是小孩子……”
——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當如何?
李子釋這兩句話好似定身法。長生在心頭顛來倒去反複念叨,忘了抬腿。
因為天熱,門窗都敞著。子釋瞧著他進了院子,一副莫名其妙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也不見進來,已經嘀咕了一回。這會兒注意力徹底被他引過去了,撇開心中那點惆悵,饒有興味的等著顧長生。
這邊廂子歸仍然沒有放棄:“可是,大哥,不興這麽講故事的——沒頭沒腦不清不楚,吊得人好難受。”
子釋擺擺手,表示就此結束。拿起桌上硯台敲幾敲,揚聲衝外頭那人道:“顧少俠何事徘徊而不入?”
長生被他一喚,彈指間魂回夢醒。猛抬頭,入眼是屋內桌上油燈躍動的焰芯,燈光裏一張素白的臉正對著自己,格外清晰。隻見兩道藍鵲尾羽般修長潤澤的眉輕輕舒展,一雙水底烏晶般光華流轉的眼微微斂起,唇邊一縷微笑,恍若月色下初綻的石生花……頓時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
如何回去?回去又當如何?
這兩個問題忽然變得無限神秘深奧起來
“……給你留了晚飯,是就這麽吃呢還是熱一熱?”
先頭幾句完全沒聽著。總算撈著一個尾巴,忙道:“不用熱了,就這麽吃好。”
直到飯快吃完,長生才慢慢從恍惚中走出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產生那樣真假難辨的感覺。更不明白的是,那感覺讓人慌張又讓人沉迷,情不自禁想拿出來在心底回味,越回味越糊塗,狠狠心放下,轉而尋思容易想明白的問題。
如何回去,回去又如何,權且不說。可以確定的是,隻要自己還沒有想清楚,就還不是回去的時候。
子釋坐在長生對麵,手裏一疊毛邊紙,是子周和子歸今天的抄經作業。
即使在他病得最厲害的時候,兩個孩子的文武功課也未曾落下。每日上午練功,下午由子周帶著子歸複習從前學過的內容。後來身體好些,就增加了講經和抄經。再後來,又增加了晚上“消食講古”的娛樂項目。
長生被差遣去買文房四寶那天,曾經問子釋,可要買什麽書。雙胞胎一同笑道:“長生哥哥,不用了。”子歸又調皮的加一句:“你不如問問書肆老板,缺什麽書,叫大哥抄出來賣給他。”
有這麽誇張?
子釋淡然一笑:“大概講講經史,自小背熟了的。書是不用,毛邊紙多買幾遝。”他這副表情,配著病中蒼白的臉色和底氣不足的聲音,反而生出強大的說服力來,教人瞬間感到深不可測。
長生本來聽他講的多數是自己讀過的篇章,有一搭無一搭在旁邊幹別的。沒兩天就發現,他竟是把經與史完全揉在一起講,以經論史,援史釋經,厚積薄發,妙趣橫生。別說兩個孩子,就連自己也覺得十分有意思,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傾聽。
這一聽之下,才驚覺同樣一段聖人文字,被李子釋講出來,竟別有廣闊天地。從前自己的書算是白讀了,忽然就明白了前人所謂“融會貫通”是怎麽回事。
子釋教弟妹,求精不貪多,每日隻講一篇,卻深究細探,旁征博引,多方闡發。又慣於啟發誘導,常常有意激化矛盾,不給定論。有時候說著說著,兄妹三個就爭吵起來。特別是子周,常被他哥整得悲憤鬱悶憂愁痛苦,腦子一片混亂。長生有時在一旁實在看不過眼,禁
不住出言相幫。
他因為特殊身份和生長環境,逼出了深沉的性子,城府自生,卻並不十分喜歡浮華詭譎的陰謀機巧。就這一點而言,和子周耿直的脾氣頗為相投。子周跟大哥論辯,著急在道理上邏輯上壓倒對方,往往顧此失彼,自曝漏洞。長生則直奔主題,不管其餘,穩守陣腳,不屈不撓。雖然不一定能說服對方,但對方也常常拿他莫可奈何。
每每此時,子釋就會想:這顧長生也是塊璞玉,大將之才。
子周和子歸抄經的原文,都是子釋自己書寫,一筆“溫氏還真楷書”,為的是讓他們打好底子。字體清圓端正,筋骨疏朗挺拔,大方雅致。長生也想練練,子釋叫他寫了一篇字,看了看,道:“提轉之間雖然有些生疏,卻自成體勢,很有看頭。若經常寫的話會更好,沒必要臨帖。”
子釋翻了翻手裏的作業,見長生隻顧低頭吃飯,樣子實在有些不同尋常,問道:“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之前街上吵吵好一陣,出什麽事了?”
長生放下筷子:“打北邊來了好多難民。說是……西戎軍隊正在清理沿江兩岸。”把鎮上聽來的消息一一說了,慢慢講到西戎要打通水道,聽聞有水師大將投降這些事。
子釋站起身,愣了半晌,又坐下。望著長生,決然道:“咱們明天一早就走——若這些消息都是真的,東南隻怕差不多全完了。有水師相助,練江徹底被控,楚州早晚不保……”忽然輕聲驚呼,“啊呀!糟了!這樣一來,無法過江,要進入蜀州,可真的難於登天了。這下子怎麽辦……你回來一直苦著臉,是不是為這個犯愁呢?”
長生還能說什麽?當然配合的點點頭。
子周子歸早圍了過來。聽出形勢嚴峻,見兩個哥哥表情凝重,乖乖的坐著不說話。
良久,子釋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緩緩開口:“顧長生。”
這一聲叫得鄭重。長生有點奇怪的看向他。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子釋頓一頓,“我給你畫一張地圖,憑你的本事,沒有拖累的話,多半不會被西戎兵抓到。若是運氣好,也沒準能伺機過江,從封蘭關入蜀……”
“李子釋!”長生霍的站起來,一股莫名火氣霎那湧上胸間,無處發泄,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顧長生,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應該是我們不好意思才對。當初救你,也就是順便。這麽長時間蒙你多方照應,實在仁至義盡。此刻我勸你走,並非無私。不是不想拖累你,而是不該拖累你……”
子釋語調平平淡淡,姿態悠悠閑閑,好似在說今天天氣真不錯明天早上吃什麽。
“生逢亂世,隻可怨天,不能尤人。何必大家綁在一起自蹈死地?能有人活下去,總是好的……”
長生低頭看他。清瘦文秀,才華橫溢。這樣漂亮,這樣聰慧,這樣柔弱,又這樣堅強。腦子裏一個念頭清晰無比:如果自己走了,這個人,一定會在戰火兵刀中屍骨無存。
“李子釋,你看著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要走一起走。這和你們救不救我沒有關係。我喜歡人多熱鬧。我喜歡子周和子歸——不想他們陪著固執愚蠢的大哥等死。”
子釋仰首瞧他一會兒,笑笑:“隨你。”又問,“你不是出去買東西,東西呢?”
“呀,忘在王老頭的鋪子門口了……”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十章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向房東胡三娘辭行。
“李哥兒身子還沒好利落吧?怎的突然這樣急……”
“不礙事了。這些日子多謝三娘關照。”
母女倆對這幾個溫文有禮模樣俊俏的房客很有些舍不得,直送到大門外。
臨走,子釋正色道:“三娘,西戎兵不定什麽時候會來,三娘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不是說隻在練江兩岸……”
“看他們的勢頭,可不是搶夠了殺夠了就走人的樣子……這錦夏江山多半要保不住了。來是一定會來的,不過是遲早的問題。三娘,我看,早點兒給喜妹找個好人家,危難之際,也能有個照應。”
喜妹紅了眼眶:“李家哥哥,顧家哥哥……”
胡三娘本是精明能幹的女子,聽了子釋的話卻有些發懵:“李哥兒,你是說……當真要改朝換代?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又能躲到哪裏去?”
“深山老林,荒郊野嶺,窮鄉僻壤,異土他鄉……天下這麽大,隻要運氣不太差,總有地方能躲一躲。若真是改朝換代,熬過兵荒馬亂的頭幾年,等改完了換定了,小老百姓還照樣做小老百姓好了。”
三娘強笑道:“說的也是。”擦擦眼角,“多謝你了。你們都是有見識的哥兒,這番話三娘記下了。”
烈日炎炎,長生擔心子釋受不了,隻肯早晚趕路,中午找背陰的地方歇息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於是成了四個人的學習時間。
因為走得慢,很多難民趕上並超過了他們。越來越多的逃難者從北邊而來,逃往更靠南的地區。起先的那些人神情雖然狼狽,模樣還算齊整,偶爾還有人趕車代步。慢慢的,路上難民的樣子漸漸淒慘。成群結隊,相攜負重,蹣跚於路。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老人拄杖跣足,兒童牽衣啼泣,叫人目不忍視,耳不忍聞。
這一日,四人在路邊大樹下午休。正說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子釋道:“‘安’者,使其安也。民安而後國安,國安而後君安……”
一群難民大約十幾個,男女老少都有,人人麵黃肌瘦,衣裳破爛不堪,也過來歇腳。其中一對母子似乎是中了暑,麵色慘白,滿頭大汗,搖搖欲墜,被其他人扶著躺到樹下。
子釋在背簍裏翻翻,找出裝藥丸的盒子,拿了兩顆“七草丹”。看他們當中一個男子像是頭領,走過去行了個禮:“大叔,我們兄弟恰好帶得有解暑清熱的丹藥,不知……”
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中年人已經把藥接過去,看了看,又聞一聞:“‘七草丹’?太好了,正要這個東西救急。”
頭領模樣的男子起身抱拳:“多謝小兄弟。”
“大叔不必客氣,不過是恰好能幫上忙而已。患難之中,本該相互扶持。”
之前說話的中年人把藥遞給一個女子,又拿來了水囊。看中暑的兩人吃了藥,這才走過來:“小兄弟,話是這麽講,不過這患難之中,可不是誰都肯出手幫人的。”
“大叔這是打哪兒來?看樣子走了不少路。”
“唉,說來話長,我們是從江北過來的。”
“江北?”子釋驚問,“不是都封鎖了麽?”
一席話談下來,才知道在西戎這場沿江“拔城清野”運動中,北岸百姓的命運遠遠慘過南岸。同樣是由北往南燒殺,南岸尚且有地方可逃,北岸卻隻能逃往江邊。
說到一路艱辛,難民們七嘴八舌講起來。
“……大船早已經叫黑蠻子搶走,小船也被砸被燒得差不多。成千上萬人逃到江邊,命好的,力氣大的,搶到小艇筏子過江。沒搶著的,隻能等死。眼看黑蠻子兵馬上要殺來,一群群‘撲通’就往江裏跳哇……四五裏水路,不是年輕力壯水性好的,怎麽遊得過……”
另一人憤憤道:“遊得過又怎樣?黑蠻子拿人頭當活靶子,比著賽射殺遊水過江的人,整個北邊浮屍成堆,江水全成了紅的……”
“多虧我們村得到訊息早,又事先在蘆葦蕩裏藏了一些小筏子,沒讓他們發現,總算過了江。”
“過江還好辦,上岸才叫一個險。沒想到南邊黑蠻子動作更快,差不多全封上了。我們換了好幾個地方,一直等到夜裏,終於逮著空子上了岸。想盡辦法慢慢往南挪,不斷有人失散掉隊……”
說到這,一群人都沉默下來。好幾個開始掉淚。
一個小夥子輕輕道:“也不知其他人上了岸沒有。”忽又憤慨起來,“黑蠻子恁般凶殘可恨!”
那頭領模樣的男子歎道:“黑蠻子固然凶殘,想出這喪盡天良主意的,卻是咱們夏人。”
子釋想起仙霞鎮上長生聽來的消息,問道:“大叔說的可是投降西戎的水師將領?”
“不是他是誰?聽說那白祺做到水師中郎將,官位高得很,竟是這般鮮恥寡廉不仁不義的小人!”接話的卻是那小夥子。
“要說鮮恥寡廉不仁不義的高官小人,又豈止姓白的一個?”先前從子釋手裏拿藥的中年人憤然道,“黑蠻子打下來那麽些地方,哪裏有足夠的軍隊守著?替他們看著這些地方的是什麽人?都是堂堂錦夏朝廷命官哪!這些人,早早投了降,為了在新主子手下接著享用他們的榮華富貴,殺起自己人來,隻有更狠……”
又說了一陣,中暑的母子倆緩過來了。小男孩不過八九歲,醒是醒了,卻十分萎頓。中年人過去看看:“沒什麽大事,餓的。”輕輕拍著男孩的背,“小然,再忍忍,到前邊鎮子就好了。”
子歸看見了,捅捅子周。這一路上她始終做男孩打扮,因為一把嗓子太嬌柔,子釋不讓她隨便在陌生人麵前開口說話。
子周把留作晚飯的一包米糕捧過來。
“小兄弟,這怎麽敢當?”那中年人卻不接。
子周把米糕直接放到小男孩手裏:“哥哥送給你的,收下吧。”
男孩看看身邊的大人。
“小兄弟,多謝你了。”他的母親要站起來行禮,被子釋攔住了。
“謝謝哥哥。”男孩十分懂事,拿出一塊自己吃,其餘的都遞給母親。
子釋走回長生身邊,無奈的笑笑。後者朝天望一眼,仰麵躺倒。
兩個小的善良心軟,把自己等人口糧往外送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天這善心一發,晚飯又要另外設法張羅。
那邊子周和他們聊得開心。子釋看著長生,輕笑道:“你別有意見。當初要不是我架不住他倆軟磨硬泡,你如今隻怕已經成了積翠山上一堆白骨了。”
頭一回聽說這事,長生“咦”了一聲,坐起來:“我說呢,看你也不像那濫好人……”
子釋斜眼瞅他:“我一瞧,這小子雖然半死不活,身板兒倒好,救活了是壯勞力一名,救不活還能當一個月口糧,怎的也不虧……”
長生笑罵:“李子釋,你積點口德行不行?”
不一會兒那頭領過來再次道謝,他們著急趕路,要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