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引子

回答: :回複: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引子一種2013-12-31 12:09:19

等人走遠了,長生忽道:“這夥人不簡單,裏頭好幾個會功夫的。”

 
    子釋沉吟:“有老有小,還帶著弱女子,能順利過江,突破沿岸封鎖,定然不是等閑之輩。你說他們好幾個會功夫,寧可餓肚子,不偷不搶,倒像是俠義中人。”
 
    長生嗤一聲:“俠義又不能當飯吃。都要餓死了,還怎麽俠義?”
 
    “豈止不能當飯吃,還得舍己為人呢。俠義二字,哪那麽容易做到。”子釋歎道。
 
    “大哥……”子歸覺得歉疚,然而自己和子周又沒有做錯什麽。心中難受,差點哭出來。
 
    子釋把她攬過來溫聲安慰:“子歸很好。大哥明白,大哥什麽都明白。”
 
    “可是……”雙胞胎心意相通,兩個人四隻眼睛互相望望,覺得此事實在萬分為難:見人遭難不伸手,大違本性,也違背自幼所受教誨;忍不住伸了手,自己等人處境必定更加艱難,還給哥哥們增加困擾。 
 
    看著麵前兩張純真無邪的臉,子釋歎息。世道如此殘酷,兩個孩子的正直善良更加可貴。也罷,亂世偷生,命如危卵,何必非要為了苟延殘喘而扭曲本性?隻要他們肯堅持,自己能護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吧。
 
    於是拍拍他倆的手,道:“還有得送,想送就送吧。等沒得送了,自己還要餓肚子呢,也就隻能忍心看著。”
 
    聽了大哥這話,子歸抬起頭:“我們是不是快沒錢了?”
 
    子釋看一眼長生:“眼下這個季節,隻要有你們長生哥哥在,沒錢也不怕。”
 
    聽他這樣拐著彎兒肯定自己,長生心中大樂。忍了幾忍沒忍住,背過去竊笑。
 
    “現在楚州南邊腹地勉強太平,有錢還能買著東西。問題是……如果難民持續增加,照這麽下去,不等西戎兵打來,沒準就會出亂子。到時候,有錢都未必管用……如今已經入秋,天涼以後,日子會更不好過,隻怕很多人熬不過這個冬天……”
 
    兩個孩子不曾想那麽遠,聽大哥一說,都愣住了。
 
    長生突然插話:“不怕。我們在冬天來之前找個偏僻地方躲起來,等開春了再上路。”轉頭衝子釋道,“你想想哪兒合適,計劃計劃。”心道南邊的冬天比起大漠,氣候暖和得多,時間也短,應該不至於太難熬。
 
    “再說吧……”反正離冬天還遠,暫時不必操心。
 
    其時“秋老虎”正盛,重回暑熱,陽光比六月更毒。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日頭還沒下去,幹脆繼續之前的功課。
 
    “大哥,聖人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我錦夏文德何其昌盛,四方蠻夷盡皆臣服。當初西戎各部因與西域諸國衝突,求庇於錦夏,正是因我文德而來。朝廷特許其內遷,在冷月關外烏幹道一帶定居,執臣屬之禮,時有賞賜。亦如聖人所言:‘既來之,則安之’。可是,如今西戎狼子野心,興兵犯我,凶狠殘暴,令人發指……國家破亡在即,文德又有何用?”
 
    長生躺在草地上,聽子周侃侃而談。在夏人當中混了幾個月,那些咒罵西戎的言辭都聽得爛熟。他不覺得父兄的行為有什麽過錯,所以談不上內疚慚愧。也不覺得夏人的反應有什麽不對,因此犯不著生氣惱怒。他們說的都是事實,反正罵幾句,不痛不癢。倒是李子釋看待分析這些問題的觀點和態度,常常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長生聽了子周一席話,暗忖:這孩子被他大哥調教得變化很大呢。上來就拿時事說話,不再像從前動不動言及上古三代。而且開始懷疑聖人言論了,詞鋒日見犀利,大概也忘了聖人教導要如何溫柔敦厚……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十一章
    婁溪是楚州南部最大的城鎮之一,也是水陸交通樞紐城市。自從屠殺事件發生後,大批難民不得已繞道而行,穿過東邊的永懷縣和沙嶺鎮,繼續向南。
 
    由於婁溪開了先例,其他大城鎮也就不再不好意思,紛紛閉門封城,拒絕接納難民。
 
    很多人被迫舍棄官道大路,開始往偏遠地區行進。沿途跋山涉水,艱苦卓絕,一邊防備猛獸蟲蛇,一邊提防盜賊流寇,十之六七死在了路上。
 
    在永懷縣郊西南角,通往沙嶺鎮方向道邊,有一大片墓園,占地幾十畝,極為開闊,乃是昔年“忠直宰相”花照白及其族人安息之地。當路一座漢白玉牌坊,三間四柱加明樓,鬆鶴龜麟龍鳳柱,甚是氣派。眼下,這墓園就成了臨時難民集中營。牌坊底下有人搭起了竹棚,架起了大鍋,正在熬粥。
 
    楚州南部賑濟難民的工作經曆了一個艱辛曲折的過程。
 
    朝廷退入蜀州,原本駐守本地的定遠軍勤王太積極,被直接帶進去了。西戎兵又還沒來。以致出現了政府統治真空狀態,地方各自為政。有的官員跑了,有的十分盡責,有的本地宗族勢力強大,有的豪強大戶控製得力,有的則根本沒人管。
 
    難民剛進入楚州的時候,少數幾個地方的官員曾經組織賑濟。哄搶早稻事件發生後,官方再沒有此類舉動。倒是民間仍然不斷有人自發賑濟難民。
 
    起初也發生過爭搶、內訌、鬥毆、踩踏……慢慢的,死亡漸漸習
以為常,生存變得越來越艱難,很多人的心反而平息冷靜下來。無窮無盡的苦難讓人群變得麻木。多掙得一天兩天,似乎不過是多受一兩天罪罷了。然而,求生的本能又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煎熬著他們。經過這樣的沉澱之後,不少人開始呈現出一種無奈的從容,努力把生存的機會留給親人,留給孩子。
 
    九月以後,楚州南部平靜了很多。
 
    以白沙幫為首的若幹本地江湖人士,奔走呼號,聯合了幾十個地方的幫會世家、鄉紳富戶、道士僧侶,同時展開賑濟難民的行動:一邊焚燒屍體,清理道路,一邊募集糧食,設棚放粥。
 
    這花家墓園的粥棚,就是白沙幫弟子和永懷縣花家後人一同維持著。
 
    粥棚前兩列長隊。一列端著陶碗瓦罐各式容器等著領粥,另一列卻多數拿著紙張布片,排在一張長條桌前。
 
    桌子後邊坐著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德邱縣富平裏黃家村黃興利,你大哥大嫂在此。辛酉年九月初八。”高一點的那個一邊念一邊往布條上寫。寫完了又問:“大叔的兄弟識字麽?”
 
    “不識字,還得請這位小妹妹畫一畫我的模樣。”
 
    “大叔請過來坐。”旁邊稍矮的開口說話,聲音嬌嫩,原來是個女孩兒。隻見她鋪開一小塊白布,拿了支勾線用的葉筋筆,端詳一會兒,低頭畫起來。畫完了,居然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道了謝,摸出幾枚銅錢放到桌子上的笸籮裏。轉身出去,把寫了字的布條和畫了像的布片一起綁在牌坊柱子上。
 
    四個柱子和周圍的鬆柏樹枝掛滿了這樣尋人的布條紙片,有字有畫。一些人正在往上掛新的,一些人細細搜尋自己要找的訊息。還真有找到的,扯下布條,高聲呼喊著往人群中奔去。有些留下訊息的人早已經離開,但無論如何,知道親人還活著,總是一樁幸事。
 
    長條桌再往後,竹凳上坐著兩個少年。一個白一點,一個黑一點;一個瘦一點,一個壯一點;一個矮半頭,一個高半頭;一個秀氣,一個英俊。白一點的那個皺皺眉,伸手捶著後腰,似乎抱怨什麽。黑一點的那個往中間挪挪,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花大俠真小氣啊,怎的也不肯勻兩張靠背椅給咱們。”子釋軟塌塌的歪在長生身側,有氣無力。
 
    “我明天給你搶一張出來。”
 
    花家二位大俠拳腳功夫都相當了得,其他幫忙操持的白沙幫弟子也壯實得很,不能理解為什麽一天在外頭待五六個時辰,站一站說說話,就會累得要趴下。所以十分義正辭嚴的拒絕了子釋要求坐靠背椅的申請。
 
    子釋看看長生的臉,沒有表情,那就表示他說真的。搖搖頭:“算了。花大俠一定說:‘那麽多病弱老幼都沒有地方歇息,你年輕力壯一小夥子,怎麽好意思?’”又歎口氣,“俠義中人,就是這樣了。你要真去搶,他搞不好會大義滅親。”
 
    “我未必打不過他。”
 
    “顧少俠,人家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又是仁義之師,名正言順,你憑什麽跟他打?”正要往下說,卻瞥見長生牽了牽嘴角,原來這小子逗自己玩兒呢。站起來,使勁往他肩頭拍一巴掌:“開工!”
 
    這一巴掌卻拍得自己生疼,齜著牙甩甩手。
 
    長生忍住笑:“我替你揉揉?”
 
    “去死!”
 
    兩人站起身,抖開兩塊大白布。上邊連著繩子,一頭綁在一棵大柏樹上。一塊布上繪的是楚州南部山川地圖,另一塊卻畫了十幾種花草植物,旁邊配著注解。
 
    子釋笑道:“當年子歸學繡花,光會描樣子,不肯下針線,把我娘急得要哭,擔心她嫁不出去。誰成想這丫頭居然練出一手好白描功夫,派上了大用場。”
 
    這邊他倆剛站起來,呼啦就圍上了一大圈人。長生高聲道:“老規矩,一家來一個,盡量來識字的,腦子靈記性好的。”
 
    子釋手裏拿了根二尺長的細竹竿,在地圖一側站定開講:“各位請看,這裏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永懷縣。往西八十裏,這兒,是婁溪城。這條河就是婁溪,從城南流出來,在沙嶺東南與席水匯合。這裏沒有橋,隻能靠渡船。但是東邊三十裏石板渡附近是有橋的……”
 
    周圍一百多聽眾鴉雀無聲。有的人一邊聽一邊在地上描畫,以加強記憶。那邊排隊領粥的也非常配合,極為安靜。大家知道,這少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是一條生路。
 
    “……下邊就要往遠了講了。那些地方,這裏還沒有人去過,隻是前人留下的記載,給大家夥兒參詳。管不管用,準不準,不好說,還請見諒。”
    聽眾們紛紛點頭:“省得省得。”
     
        “上了路,就各安天命吧。”
     
        “請公子往下講。”
     
        長生倒了碗水遞過去,子釋喝一口,手中竹竿在地圖西南角畫個圈:“這裏,浮留、居陵、赤理三山相連,東邊屬於楚州,西邊歸於蜀州,是咱們大夏最險峻的地區,別說人跡,據說連猿猴飛鳥都過不去。但是,浮留山以東,免渡河以南,書上說前朝有人曾避戰火到此定居,可見是能去的。這條路會比較難走,但是到地頭之後,也會比較安全……”
     
        說完西南,接著講南邊的主要地形、山川河流,可能開荒定居的地點和行進路線。順便還提到了百越之地的異族風情,幾座大山的神奇傳說……聽眾們不知不覺被他帶進去,前景突然變得詩情畫意起來,未來的逃難生涯似乎也不是那麽可怕了。
     
        長生暗示好幾次,見那人沒反應,幹脆坐到一邊休息。唉,剛才還蔫蔫的,這會兒又眉飛色舞神氣活現了——李子釋這好為人師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一改。
     
        “……天氣眼看著要變冷了,往南走卻是越走越暖和的。若是禦寒衣物帶得不夠,建議取道鶴嶺,直下洪安縣,在冬至以前趕到百越邊境。其實——”子釋停一下,語氣和表情都變得嚴肅,聽眾們的心情也跟著陡然一跌。“不管走哪條路,都請盡快。楚州很快將不再是太平之地。”
     
        聽聞此言,人群騷動起來。有人追問時局形勢,子釋搖搖頭,不再說話。
     
        長生起身走過去,接過他手裏的竹竿在樹幹上敲敲:“打聽消息請去那邊問白沙幫的大俠們,願意接著往下聽的還請安靜。”竹竿帶著韌性,被他潛藏勁道敲得“啪啪”作響。雙眉微斂,臉色暗沉,竟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子釋含笑而立:這政教主任十分稱職啊,省心不少。
     
        地理課告一段落,生物課開始了。
     
        “下麵給大夥兒說說防瘟疫的藥草。上邊三種,從左至右分別是陀螺葉、紫珠、金錢草。這三樣東西的主要功效是除汙穢,去戾氣,適於焚燒煙熏。下邊三種,是地耳花、牽絲蘿和苦楝子。它們的作用是解毒祛邪,牽絲蘿還能治腹痛,因此這三樣適於煎煮口服。”
     
        每說一種,長生就從竹簍裏拿出實物來給他當活教具。子釋對照圖形和實物,把十幾種藥草的形狀顏色功用等等特征詳加解說,最後總結道:“這些東西本就生於南方,漫山遍野,隨處可見,方便得很。隻是請各位記著,自己方便與人方便,采摘的時候用多少取多少,千萬不要斬草除根……”
     
        聽眾們再次點頭:“這個自然。”
     
        有人問:“公子說的這些實在太多,小人腦子笨記不住,能不能給一份圖樣?”不少人隨聲附和。
     
        子釋衝長生攤攤手,自去歇著,把善後工作扔給他。
     
        “圖就在這兒掛著,隨便看,隨便抄,但是不許拿走。若想帶走,那邊找花二俠買去,十兩銀子一份。”
     
        “十兩銀子?這麽貴……”
     
        “想偷懶,就花點錢。不想花錢,總得花點心思腦筋。什麽都不肯花,這逃難亡命生涯也太好過了。”長生冷冷道。
     
        沒人說話了,老老實實努力學習。有錢人不願費這個功夫,買一份現成的當即帶走。一天下來,花二俠的生意居然不錯。
     
        子釋四人八月初到的婁溪附近,屠殺和暴動剛開始。立刻見機原路後退,找了個山頭待了半個月。再下來,路過婁溪城外屠殺現場,正趕上一些江湖人士在組織難民清理屍體,以防發生瘟疫。子周和子歸再不肯往前走,死活要留下來幫忙。
     
        哥哥們商量一下,最後決定滿足他們的良好願望,四人於是加入到清理現場的隊伍中。雖然他們隻是兩個少年,兩個半大孩子,卻敏捷多智,行動力極強,很快脫穎而出,成為引人注目的小團隊。
     
        長生自不必說,李氏兄妹從屠城的恐懼中逃出生天,麵對鮮血屍首,比大多數人都要鎮定。許多難民雖然一路掙紮,也見過不少死人,像這樣血腥慘烈的場景卻是頭一回見識。甚至兩個太平歲月生長的幫派弟子,都受不了跑到旁邊嘔吐起來。
     
        其中一個大吐特吐的,對子釋幾人佩服無比,特地過來致意,才發現竟遇上了熟人。原來這位白沙幫的弟子何大洪,就是當日子釋送藥子周送糧那群江北難民中的小夥子。
     
        清理行動過後,子周和子歸整整三天沒說話。
     
        婁溪太守屠殺難民,並不比西戎兵屠城更殘忍。但是,挨敵人的刀子,和挨自己人的刀子,感情上所受的打擊傷害是完全不一樣的。當日出逃,尚有些渾渾噩噩。現在有機會再次目睹類似場景,卻能夠及時反應和判斷了。兩個孩子一時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陷入極度悲憤之中。
     
        子釋的神經雖然似乎強悍得多,無奈身體卻不肯合作。收拾完幾百具屍首殘骸,三天裏什麽也沒吃下。
     
        長生一看,這樣可沒法上路,隻好答應了花家二位大俠與白沙幫何大哥的盛情邀請,到永懷縣花府歇一歇。
     
        這一歇,直歇到今日。

    永懷縣花府是南派五行拳的代表,楚州有名的武術世家。花家祖傳田產房宅不少,幾代家主均善於經營,並不靠功夫吃飯。也許正因為如此,花府家風,反而比很多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更講究俠義,扶危濟困,樂善好施,在地方上口碑極佳。
     
        五十年前,花府出了一位特別的人物,就是這墓園牌坊的主人:“忠直宰相”花照白。花照白天生體弱,棄武學文,以探花身份入仕,官職做到左相。
     
        花大人身在官場卻守節不移,一副忠肝義膽,每每秉公直行,敢於犯顏直諫。可惜英年早逝,居相位八年,剛過不惑就病逝了。當時的皇帝,當今聖上的父親——仁孝帝趙堰對這位肱股之臣追思不已,欽題了“忠正端直”四個字,刻在牌坊上頭。
     
        花照白生前極為清廉,自做他的宰相,未曾提攜任何親族。花府也仍舊是武術世家花府,花家子弟練自個兒的功夫,經營自家的田產,未曾有任何一人請托入朝。花照白死後,花家唯一的收獲是擴大了墓園,搭起了牌坊。當年仁孝帝遣人來頒題詞的聖旨,問時任家主的花照夜有什麽要求,花大俠隻說了一句:“但求大哥地下安息。”據說皇帝聽了這句回話,中宵不寐,慨歎良久。
     
        “忠直宰相”生平事跡,子釋兄妹三人是聽熟了的。他們的父親李彥成入朝的時候,花照白死了不到三十年,乃是李大學士生平偶像之一。
     
        九月初決定在牌坊底下搭粥棚,子周曾經提出來這樣是否冒犯先賢。子釋道:“花相一生忠君愛民,地下有知,定感欣慰。”花家老二花有信一拍大腿:“子釋你這話和老太爺一個意思呢。”——花照夜年近八十,身板仍舊硬朗得很。
     
        幫忙放了兩天粥,不停的回答難民們各種問題,子釋注意到人們急需尋人、問路、防疫等方麵的信息。尋思半日,把自己的方案拿出來和花有時花大俠商量。
     
        花大俠十分歡迎且佩服子釋的建議,但是對於其中涉及收費的兩項內容,堅決不同意。
     
        “施恩圖報,已有市恩之嫌。奇貨可居,更是趁人之危。咱們不能這樣做。”花家子弟都念過書,會上綱上線。此語一出,眾人深覺有理,連連點頭。本為行善積德,又是力所能及,居然伸手管人家要錢,這也太丟人了。
     
        一圈人隻有長生不為所動。他並不知道李子釋的道理在哪兒,隻是一來不像子周子歸那麽有操守,二來麽,這些天吃足了教訓,等著看他怎麽教訓別人。
     
        見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子釋不再堅持:“那就依花大俠。”大家於是開始商量如何操作,如何分工,需要哪些家什物事。
     
        過了一會兒,子釋閑閑對花有信道:“昨日領粥的難民中居然有二俠的老熟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可不是。”花二俠笑道,“這位鍾大少,是堂姑父家的表侄。”——這兒提到的堂姑,乃花照白的獨生女兒。當年花照夜把寡嫂母女接回鄉,給侄女找了個殷實可靠人家——花有信邊說邊轉頭,向昨天不在場的花有時解釋,“那年碧如妹妹回門宴,他因為好兩手拳腳,席上特地尋過來敬酒。後來又碰了幾回麵:堂姑家孫子做滿月、堂姑父六十大壽……哈,說起來,哪回都是酒席上……”
     
        “鍾大少,難不成是位少爺?”子釋問。
     
        “鍾家在魚肚灣有十幾條大船,最多的時候,雇了上百個船工打漁呢!都說他們家地下埋著好幾壇金子……”
     
        “這般有錢,怎麽也淪落到要討這一碗粥?”
     
        “哎呀我的公子,逃難還分有錢沒錢?原先能進城還好說,如今有錢都沒處買去。金子?金子能當飯吃?”
     
        “他拿著沒用,咱們拿著可有用哪!”子釋望著花有時,“花大俠,照眼下的速度,府裏存糧還能支持多久?”
     
        “個把月吧。”到底是一家之主,暫時放下大道理,腦子立刻活絡起來,“子釋的意思是——”
     
        “許多本地人士因哄搶風波,不肯把糧食賣給難民。以花府的信譽,卻應該不難買到。花大俠,縱使仁心似海,義薄雲天,也難免力有不逮。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難民,並不都是貧民……”
     
        花有時思量片刻:“子釋說的有理。是我迂腐了。”
     
        實際上,子釋給出的定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地圖和藥草說明圖賣得很貴,有錢人隻要能救命,不在乎這點兒。沒錢的隻好下死力氣記在腦子裏,等於實施了一次大規模生存常識普及工程。寫字條尋人隻需兩文,畫像另加三文。實在沒有錢,東西抵押也可以。連東西也拿不出,沒關係,去花相墳前磕幾個頭亦可。
     
        長生開始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做這樣的規定。反正兩個小的樂於行善,遇上徹底的窮光蛋,白送不就完了?何必這麽麻煩,磕不磕頭有什麽關係?花家也不在乎這個。
     
        看了兩天,慢慢看出意思來了。
     
        花照白在楚州百姓心目中,那是“青天”級別的人物。難民中不少憊懶愚鈍角色,到了花相墳前,也自然規矩端正起來。好些人磕頭之後跟磕頭之前,竟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兩種氣質。起先還隻是沒錢付費的人去磕頭,到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自發到墳前跪拜,甚至還添了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幾支香燭。
     
        幾天過去,已經約定俗成,不論新來的還是要走的,都得到花相墳前拜一拜。每日早晚總有人自覺將墓園打掃一番。本來免不了亂糟糟鬧哄哄的臨時難民營居然彌漫著些微嚴整肅穆的氣氛,秩序井然,有條不紊。
     
        子釋滿意的想:這現成的精神文明教育基地,果然管用。
     
        幾個月來,難民們彼此算計,互相爭搶,麵紅耳赤以至你死我活的場景,長生見得多了,心裏也覺得很正常。沒想到隻是磕幾個頭,能磕出如許效果。這些夏人,好像很容易內訌,也很容易團結。長生隱約感到,一茬又一茬難民在花照白墳前磕下頭去,這墓園裏似乎多了一些東西。這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很可能比那大理石墓碑漢白玉牌坊還要硬。
     
        琢磨好幾天,隻剩下一個問題怎麽也想不明白。
     
        因為子周子歸太討人喜歡,被花家的嬸嬸姐姐們拉到內院歇息去了。隻有長生和子釋住在客房裏。有一天晚上,子釋窩在床上修指甲,長生靠著桌沿兒看。看了一會兒,忽問:“‘堂姑父家的表侄’,是什麽人?”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十二章
        子釋每天做兩場關於地形路線和藥草知識的講座。上下午各一場,每次大約兩個時辰。自從開講以來,難民流動的速度明顯加快。有了確切的路線明確的前景,人們仿佛有了奔頭。又從白沙幫大俠那裏聽得西戎兵很快要打楚州南部,動力加上壓力,成千上萬的難民積極向南方進發。
     
        雖然也曾動員楚州本地百姓及早撤退,無奈鄉土難離,很多人等待觀望,不肯動身。晚稻種下去剛一個多月,地裏一片齊刷刷綠油油,想想要扔下不管,跟丟了孩子似的心慌。半年前就聽說黑蠻子要到,等來等去也不見蹤影,於是漸漸鬆懈下來,覺得流言未必成真,該怎麽過還怎麽過。
     
        這天尋人啟事的生意相對冷清,收工較早。吃了晚飯,子周和子歸到客房來做功課。連續多日忙於慈善事業,講經落下不少。兩人先把之前抄了沒講的幾段背給大哥聽,一時屋內書聲琅琅,十分悅耳。
     
        子釋擁被而坐,把枕頭塞到腰後,靠一靠,還欠點意思。正猶豫是不是再犧牲部分棉被,一團白影飛來,恰好落在身前。是個枕頭。不用想,顧長生扔的。速度太快,都來不及嚇一跳。側頭看看,對麵那人正盤腿坐在床上閉目沉思,好像壓根兒沒動彈過。他最近跟花二俠切磋功夫,晚上總要像這樣冥想一陣子。
     
        越來越有高人的樣子了啊……子釋不無向往的想。拍鬆枕頭,舒舒服服靠上去,闔上眼聽弟妹背書。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君子喻於義,見利而思義;小人喻於利,見利而忘義……”
     
        長生忽然輕輕“咦”了一聲。
     
        背書的兩人停下來,看著他。
     
        長生有點不確定的望望子釋:“這裏,就是‘黨而不群’後邊,不是應該還有一句?”略加思索,“我記得是‘君子有勇而無義,則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則為盜。’”見他不說話,心裏更加沒底,“——難道我記錯了?”
     
        半晌功夫,子釋才不鹹不淡的應道:“是有這麽一句。”
     
        “不對!大哥,雖然從前爹爹沒講過這篇,可我早就背下來了。哪兒有這句話!”子周立刻反駁。
     
        “你背的確實沒有這一句。”子釋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往下講,“《正雅》一書雖說是聖門至上經典,卻經曆了好幾次刪改。最近的一次,在太祖伍德三十八年。”
     
        子周子歸讀書生涯畢竟不深,這些敏感微妙的典故還是頭一回聽說。長生更是從未聽過這段公案。
     
        “太祖晚年愛讀聖人之言,常叫翰林學士陪講。有一回講這句‘君子有勇而無義,則為亂’,不知怎麽扯到了‘幽燕勤王之變’上頭,那翰林學士說得興起,大罵燕王無義為亂。沒過多久,就被貶到西疆去了。”
     
        “啊?為什麽?”三個聽眾一時不能領悟其中奧妙。
     
        “還能為什麽?犯了忌諱唄。燕王固是亂臣賊子,可是,若沒有他當這個始作俑者,哪來的群雄爭霸,逐鹿中原?又哪來的太祖?哪來的錦夏?真要追究起來,不都是‘為亂’麽?那翰林學士忠勇有餘,卻不會揣摩聖意,自然倒黴。”
     
        這幾句話過於大逆不道,子周覺得有點頭暈,愣愣喚了一聲:“大哥……”
     
        子釋不理他。打擊這個東西,受啊受啊就習慣了。接著說:“後來,太祖尋了個名目,召來一幫人重新修編《正雅》,刪去了好些不合時宜的句子,當然也包括這一句。”看向顧長生,“自那之後,天下讀書人參加科考的依據,都是這潔本《正雅》。原先的全本,可罕見得很了。教你讀書的夫子,不是一般人哪。”
     
        沒想到一句聖人之言能引出這樣的內情。長生呐呐道:“哪有什麽夫子,都是我娘教的。那些書……是我娘的陪嫁。”
     
        “你娘定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
     
        “那倒是……可惜我小時候貪玩,不曾好好聽她的話。我十四歲那年,她就……病死了。從前讀到書上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總覺惺惺作態,現在想想……”說到這兒,悲從中來,神色哀痛。
     
        李氏兄妹深知此恨,聽到那句“子欲養而親不待”,同時沉默。一對雙胞胎眼裏噙著淚水,垂下頭去。如此一來,子釋再想不起繼續試探追究顧長生何以讀過全本《正雅》的事。
     
        四個人正在這兒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響起了敲門聲。長生應道:“請進。”起身相迎。花大俠夫人帶著丫鬟跨進來,手裏捧著一疊後院女眷們照樣子描的地圖和藥草圖。
     
        子釋未料到花夫人親臨,慌忙坐直了要下床。
     
        “待著吧子釋。夜裏風冷,仔細著涼。”叫丫鬟回身把門關嚴實了,微微笑道,“莊戶人家,沒那麽多規矩。子周子歸和我家落兒差不多年紀,你們就當我是嬸嬸可好?”
     
        剛剛捂熱,實在舍不得出來。聽了這話,子釋乖乖縮了回去。
     
        花夫人早瞥見兩個小的眼眶紅紅,兩個大的表情失落,心中憐意大起。
     
        這四個孩子模樣教養,一看即知是真正好人家出身。那姓顧的少年,允文允武,功夫不弱。這姓李的少年,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更小的兩個,也是進退有據,行止有方。最難得他們困境之中自強不息,危難之際舍己助人,大有俠義之風。聽丈夫和小叔子說,白日裏不辭勞苦,為難民排憂解難,小小年紀,著實不易。這會兒,隻怕是想起了自家的傷心事,偷偷掉淚。
     
        暗歎一聲,把手裏的圖樣遞給子釋:“婦道人家,沒幹過這般有學問的活計,也不知合不合用。”
     
        子釋團在被子裏,低著頭一張張細看。花夫人伸手捏捏被角,回頭衝丫鬟道:“怎麽不多拿一床被子來?”
     
        丫鬟略微遲疑,才道:“夫人,多餘的被子,大爺都叫拿到墓園去了……”豈止多餘的被子,床板褥子躺椅靠墊,能勻出來的都拿走了。要不也不會讓兩位客人擠在一間屋子裏。
     
        “你去我房裏,樟木箱子裏頭,有床大紅緞麵的被子,拿過來吧。”
     
        子釋和長生同時開口,一個道:“不用了。”一個道:“多謝夫人。”
     
        眼看霜降來臨,天氣迅速轉冷,李子釋人前強撐,夜裏縮成一團。長生正琢磨著怎麽跟花大俠開口呢,恰好花夫人就主動提出來了。其實最省事的辦法,莫過於兩人睡一張床。不過此刻顧長生還想不出這麽道貌岸然的香豔主意。
     
        “多謝夫人關心,真的不用了。‘捂四月,凍九月’,冷不著的。”子釋心想,樟木箱子裏頭大紅緞麵被子,聽著這麽像陪嫁之物呢,無論如何不好意思要。
     
        “你這孩子,客氣什麽?子歸說你先頭剛病了一場,出門在外,還有什麽比身子更要緊?”花夫人想起四人剛到的時候,這少年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長眉秀目,纖瘦輕靈,一眼望去竟不似凡人。後來才慢慢好些了,仍舊惹得兩個小姑子不時找由頭悄悄看他幾眼。
     
        還待要說什麽,花夫人不等他出聲,道:“別再推辭了,就這樣。你是大哥,不要叫弟弟妹妹擔心。”
     
        這話從何說起?子釋向一對雙胞胎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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