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引子

三月,西戎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練江北岸港口榆平,除接收榆平水師幾十艘戰船外,還強征幾百餘艘民用大船,驅使幾千壯丁日夜不息,綴鐵鏈,鋪木板,用十天工夫搭起一座橫跨江麵的浮橋,大軍得以順利渡江。
 
    ——此乃南下之前,莫思予給符楊出的主意。
 
    之前南岸各地一直幻想著借練江阻一阻西戎的腳步,覺著水師在江上無論如何也該占有優勢。誰知對方連上陣的機會都不給,沒等夏軍反應過來,直接在陸上連鍋端了。當然,沿海水師,尤其是那些出沒海上做大買賣的,都悍勇得很。但內陸水師這些年來幹的多半是在江麵設卡放哨,敲詐勒索的勾當,哪裏擋得住西戎兵的長槍利箭。
 
    自浮橋建成之日起,西戎軍專門留了一支隊伍看守,封鎖江麵。符亦發現浮橋渡江的辦法好用,又怕萬一有不怕死的夏人縱火毀橋,駕船衝撞,或者暗算渡江士兵,因此在沿岸大肆搶奪、燒毀船隻,又加派人手巡邏,不許隨便下水,以絕後患。那些靠水吃飯的漁民,要麽早早逃脫出海去了,要麽拋家舍業逃往內地。原本這一段漁村密集,江麵繁忙,短短月餘,已是一派荒涼冷落。
 
    逃難的漁民進入彤城,這些事情城裏居民多少知道一點。
 
    “沿江兩岸,是西戎兵往來之地。咱們隻能先往南至繚城,再轉向西,進入楚州腹地。等到接近蜀州,再設法過江,走官道去封蘭關。”
 
    聽著雖然簡單,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隻怕幾千裏之遙。
 
    長生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李子釋,你說的這條路,走過沒有?”
 
    “當然沒有。”子釋理直氣壯,“‘父母在,不遠遊’,我是孝子。”猛地想起不管哪個世界,父母均已不在,從此流落四方,頓住。好一會兒才悶悶的道:“最遠和爹爹去過州府望城。”
 
    長生噎住。這人,嘴上一套一套,原來全是紙上談兵。
 
    “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你走過似的。”
 
    聽他口氣微帶埋怨,子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強辯道:“我曾仔細翻閱《越楚風物要覽》、《名山勝水錄》,連官府所藏《元通郡縣圖誌》中江南一卷也是看過的。先讀萬卷書,後行萬裏路,有何不可?”
 
    長生無奈。也是,隻要動身上路,自有前途可奔。走一步是一步吧。
 
    四人收拾一番,第二天一大早,下了積翠山。
 
    在山上那些日子,眼見著彤城慢慢變作大片黑色的陰影,還有一種不真實的距離感。此刻站在江邊,一切撲麵而來,線條清晰,棱角分明,色澤濃烈。
 
    空氣中充斥著令人窒息的焦臭,各種辨不出原貌的殘骸從水中漂過,整個江麵浮起一層黑油油的汙漬。再往前,倒塌的城牆後綿延不絕的廢墟呈現出濃淡不一的黑色,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有些地方還在冒著青煙,嫋嫋直上天際。風中無聲碎裂的黑色蝴蝶翩翩飛舞,大概原本是些較輕的布幔之類。某些高大建築,燒得隻剩下一副漆黑骨架,搖搖欲墜,卻執著的不肯倒下。
 
    天地靜默。
 
    彤城。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王孫倚馬,公子登樓,遊人佳客,釣叟蓮娃。
 
    ——這樣的彤城。
 
    如今成了一座墳墓,埋葬無數枉死之魂。
 
    子釋兄妹三人呆呆的站著,不知不覺潸然淚下。
 
    良久。子釋往前幾步,彎腰拂開汙漬,掬起一捧江水,又退後,慢慢灑在地上,道:“咱們祭一祭刀兵之災下慘死的亡靈吧。”
 
    子周子歸學著大哥的樣子,也默默灑了一捧江水。
 
    長生跟在他倆後邊,同樣照做了。
 
    忽聽李子釋慢聲而吟:
 
    “宇宙茫茫,天地悠悠。
    生亦何辜,死亦何求?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生魂死祭,短歌相酬。
    愧無濁酒,薦以清流。”
 
    竟是一篇祭文。徐徐而來,似吟似唱。聲音並不大,卻仿佛在天地間回蕩不息,繚繞不散。長生被定住了一般,任憑那聲音穿透耳膜,直敲在心上。
 
    “…………
 
    江山為塚,血肉成丘。
    洪爐鑄就,寸骨不留。
    同歸造化,共赴冥幽。
    無貴無賤,離苦離憂。
    無智無愚,離懼離愁。
    伏維靈鑒,鳴呼哀哉!
    尚饗——”
 
    最後一個字緩緩落音,好似一聲悠長的歎息得到山水的共鳴,飄過一峰又一峰,越過一浪又一浪,不知邊際,沒有盡頭。
 
    長生站在子釋身後,眼中隻剩下前方那個衣袂飄飄的孤獨身影。腦海裏一遍遍回響著他的聲音:“……生亦何辜,死亦何求?朝生暮死,譬若蜉蝣……無貴無賤,離苦離憂。無智無愚,離懼離愁……”
 
    一陣江風吹過,脖子裏涼颼颼的。伸手一摸,臉上全是淚水。
 
    我這是……怎麽了?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七章
    彤城附近百姓目睹燒城的大火之後,無不堅定了逃走的決心,並一路把彤城被毀的消息傳開去。這消息本已足夠駭人,成千上萬人口耳相授,越說越是心驚,恐慌如烏雲壓城飛蝗過境,迅速蔓延,以致南邊幾百裏範圍內,幾乎絕了人跡。
 
    子釋四人走得很慢。
 
    除了長生,另外三個從未做過這種長途跋涉,根本快不起來。第一天走了不到二十裏,子周和子歸就磨出滿腳底水泡。兩個孩子要強,一邊疼得掉眼淚一邊往前挪。子釋看看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天色已經不早了。當下決定,和長生一人一個,背著兩個小的加緊趕一程,好歹找個過夜的地方。
 
    終於到了一處村莊,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喚了兩聲,沒有人應。有的人家上著鎖,有些卻四門大開,裏頭空空落落,竟是一去不複返的打算。
 
    見到頭一家敞著門的院子,四個人就進去了。
 
    “嘿,這家人真徹底,連床板都帶走了。”子釋跨過去,把床下的稻草摟出來鋪平。
 
    “床板能架在車上裝東西,豎起來能擋風遮雨,必要的時候能當武器,劈了還能當柴燒……”長生一邊說一邊過來幫忙。
 
    “有道理。”子釋點頭。顧長生是經驗豐富的實用主義者。逃亡路上,有一個這樣的幫手,簡直是上天恩賜。
 
    稻草剛鋪好,子周和子歸立刻躺上去,不知是太舒服還是太累,眯著眼睛直哼哼。
 
    “先不要睡。”子釋道,“把腳上的泡處理了。”轉頭問長生:“刀呢?”
 
    “刀不行。”長生說罷轉身出去了。
 
    子釋看他一副交給我的樣子,幹脆隨他去,也坐在稻草上。這一坐下來,立刻就想倒下,分不出到底哪裏難受,隻覺混混沌沌一身酸痛。使勁睜著眼,生怕合上之後再沒力氣打開。等了一會兒,正猶豫要不要爬起來出去看看,長生拎著一桶水進來了,另一隻手裏捏著幾根褐色的長刺。
 
    “你摘皂角刺做什麽?”
 
    “皂角刺?”低頭瞧一眼,“原來叫這個名字。我隻是看它樣子合用,掰了幾根。”
 
    連拉帶拽,才把兩個孩子弄起來,叫他們在床架子上坐著洗了腳。
 
    長生蹲下身,用皂角刺輕輕刺破水泡,卻不馬上拔出來,讓泡裏的水順著長刺流盡,皮膚幾乎完好無損。如此這般,子周和子歸腳上的泡一個不漏的處理了。心想得找點東西擦擦,旁邊子釋恰好遞了布條過來。原來他見了長生的架勢,已經明白怎樣做,在屋裏細細搜尋一番,找出一塊幹淨的布簾子。
 
    兩個孩子已經躺下,長生又出去換了一桶水,衝子釋道:“你。”
 
    “嗯。”應一聲,彎腰去脫鞋,竟沒脫下來,疼得倒吸一口氣。
 
    子釋原來的鞋,被血汙浸透,早隨涵江水而逝。這雙鞋,不知哪個死人腳上扒下來的,有點大,勉強穿著。一整天走下來,腳上的水泡比兩個孩子更多。又磨破了好幾處,血水沾上鞋子,凝結相連。現在要強行分開,自然引發切膚之痛。
 
    “得泡一泡才行。”索性連鞋子一塊兒伸進桶去。酸痛腫脹的雙腳被冰涼的井水一激,骨頭都打顫。齜著牙抓緊了床框,倒一下子精神了。他在這泡著,長生又出去了。這回時間更長一些,回來的時候,提著個柳條筐。子釋已經脫了鞋,正學著他之前的樣子挑腳上沒破的水泡。
 
    輪到右腳,左手幹活,十分笨拙。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了皂角刺。又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腳踝。
 
    兩個人俱是微微一震。
 
    子釋是小嚇了一跳,繼而覺得那隻手暖洋洋的。剛從井水裏撈出來的腳怎麽舍得掙脫?於是忘了動彈反應。長生是意外於入手而生的溫度和觸感:這麽涼,這麽滑,這麽細,不堪一握。薄薄皮膚底下看得見隱約的血脈,冰雕似的……
 
    “冷是冷一點,不過涼水消腫,忍忍吧。”
 
    子釋本來還覺得有點曖昧,考慮要不要忍痛拒絕對方的幫忙。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自己未免神經過敏,也就不說什麽了。
 
    長生替他挑著水泡。磨破的地方洗淨了血跡,白皙腳底露出一小片一小片鮮紅的嫩肉,知道他定然疼得厲害。心中暗暗佩服:這人身子骨雖然嬌弱,性情卻堅忍異常。耐住這疼痛不說,一路上居然不在麵上露出來。不過,他不露出來,自己也猜得到。當時想著,長痛不如短痛,早點兒磨出繭子來,後邊還能少受點苦,況且還有兩個小的要照顧。看他行走如常,後來也忘了問。
 
    這會兒又有些不忍心了,說了句“怎麽也不吱一聲”,起身去取包袱裏的鳳尾草。
 
    “還好。多走一段,就不覺得疼了。總不能再找個大哥來背我。”
 
    長生把鳳尾草搗爛給他敷上,又拿布條纏好,道:“明天肯定走不了了,在這裏呆一天吧。”
 
    多虧當初救了顧長生。果然日行一善,必有好報。超值。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子釋自嘲的笑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誰知長生頭也不抬,接了一句:“‘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你看,不是恰好有我在。”
 
    嚇!進步神速啊這小子。
 
    “顧長生,你這是諷刺我呢還是安慰我?”子釋歪著腦袋,想瞪他,沒繃住,自己先樂了。
 
    長生沒啥表情,伸出兩隻胳膊,把他抱起來放到草鋪上。轉身倒騰之前提進來的柳條筐,居然拿出一口鐵鍋,幾個破碗,半袋子糙米。
 
    子釋看著他,讚歎不已。
 
    長生拎著半袋米和那口鍋,剛要抬腿,又停住,對子釋道:“‘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李公子就等著用餐吧。”一路咧著嘴出去了。
 
    子釋回過味兒來,衝廚房方向惡狠狠嚷了一嗓子:“還請顧公子別忘了從自個兒身上拉一塊肋條肉燉了,好教我實至名歸。”哼兩聲,忍不住嘿嘿笑了半天。
 
    一時飯熟,搖醒子周和子歸,四個人吃了這些日子以來,最香甜的一頓飯。
 
    路過繚城,四人的裝備得到了較

原來繚城太守薑鍾義和守備石原聽到彤城被圍的消息,第一時間卷了細軟,攜了家眷,棄城逃跑了。滿城人自是紛紛效仿,爭先恐後飛速逃離,倒比彤城附近的百姓走得還要早還要快。
 
    子釋四人本就落在逃亡人群後邊,動身既晚,行走且慢,一路上經過了十幾個空落落靜悄悄的村莊。幾乎所有人都棄家逃難去了,偶有無法遠走的老弱病殘留守。也有一些隻是躲到了附近的山林之中,時不時出來探看一番。聽說西戎大軍去了東邊,又陸陸續續回轉。雖然子釋明白告誡他們,敵人隨時可能再次光臨,還是有很多人決定歸家觀望。
 
    繚城反倒是真正徹底空城一座。走在街上,人跡全無。許多人家店鋪敞著大門,一片淩亂,可以想見當日如何狼狽匆忙。
 
    城東走到城西,四個人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按照子釋吩咐,挑了最樸素最結實的衣裳,鞋子卻選了上好的革履。除了身上穿的,還往包袱裏裝了幾件。長生給自己尋了一副犀角弓箭,一把連鞘彎刀。子周拿了一把劍,有些沉,還舞得動。正高興,就聽大哥道:“放回去吧。”
 
    “為什麽?”
 
    “無力自保而持戈矛,其結果隻能是授人以柄。你拿它有什麽用?背它不如替我背這玩意兒。”說著,把一路帶著的那口小鐵鍋扣到子周頭上。
 
    女孩兒到底愛美,看見綢緞莊裏五彩絲緞拉扯得到處都是,忍不住撿起來往身上比劃,卻招來子周一頓數落:“這些東西本非無主之物,咱們不問而取,實屬情非得已,自當僅取所需,豈能妄起貪念?”
 
    “李子周!你說誰妄起貪念?”子歸扔下絲緞,揮動粉拳衝過去。子周噌的竄到長生身後,做個鬼臉。子歸悻悻:“你不過因為大哥不許你拿那把劍,借故發泄罷了。”
 
    子釋道:“兵荒馬亂的,管他有主無主,拿了也就拿了。問題是咱們後頭要走的路還長得很,不能自找累贅。帶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一來麻煩,二來平白招惹禍端。”
 
    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在寂靜的房屋街巷中回蕩,竟似傳出老遠,無端端讓人覺得發怵。
 
    “大哥,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好不好?”
 
    “等一下。”子釋望望長生,道,“後邊不見得還有這麽好的機會,楚州形勢緩得多,咱們又是深入腹地,未必受時局太多影響——”
 
    長生嘀咕:他到底想說什麽?
 
    “……一舉一動皆需花銷,與其到時設法,不如在這裏——”
 
    哦,聽懂了,趁著這裏沒人,多搜羅點值錢東西帶著。唉,偏要曲裏拐彎一大通,把個明目張膽的行竊搶劫說得冠冕堂皇。
 
    現錢當然是沒有的,早被主人隨身攜走。找出一些鑲金嵌銀的器皿,都十分精美。子釋逐件端詳一番,心中感歎:全是藝術珍品呢。可是又能怎樣?人命尚且危淺,哪裏顧得上這些!終於笑著一伸手:“顧大俠,請。”
 
    長生白他一眼,操起刀連撬帶挖,卸下一小堆細碎的金條銀塊,包好了遞給子釋。心想自己曾經領著手下搶過那麽多回金銀財寶,親自動手還真是頭一遭。
 
    子釋接過去,拿了幾塊小的教弟弟妹妹藏在身上,剩下的分成兩包,一包揣到自己懷裏,一包遞給長生:“省得被人一網打盡。”
 
    子周和子歸本來有些遲疑。直接拿人金銀,性質好像和拿幾件衣裳幾雙鞋子不一樣呢。可是兩個哥哥的姿態實在太過自然,從頭到尾理直氣壯,弄得他倆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出了西門,回望滿城古木繁花,白牆青瓦,正毫無防備的等待著被淩虐的命運。也許用不了幾個月,這座城市就要步彤城的後塵。
 
    子釋心情複雜,久久佇立。長生陪他站了一會兒,把他背上的包袱提過來也放到自己肩頭,道:“別耽擱了,走吧。”衝兩個孩子招呼一聲,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接近楚州,人煙漸漸稠密起來。一路西行,曾見大片春耕後的良田無人打理,任其自生自滅。走到臨湘境內,林間田頭,卻時有牧童農夫出沒。甚至一些北邊和東邊逃過來的難民,到這裏也止了步,開荒種地,入城做工,就地落腳,隨遇而安。
 
    “這應該就是清水河了。對麵那座山想必就是楠竹山。”楠竹山西麵,已經屬於楚州地界。
 
    李子釋風流態度天成,盡管滿身塵土,往河邊這麽一站,抬手向前方一指,自有乘風臨水之意。隨口吟道:“碧水生情愁送客,青峰有意笑迎人。聞說楚州山明水秀,人傑地靈,看這氣象,果然內藏錦繡。”
 
    長生忍住了不去看他。李子釋這酸溜溜的脾氣,這麽些天總算習慣了。好在他雖然喜歡掉書袋,肚子裏實實在在有些真貨。一路上憑著他對以往所讀書籍的記憶,識道路,辨方位,竟然八九不離十。盡管也繞了幾個圈子,對於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少年來說,已經相當難得了。當然,長生在這些方麵豐富的實踐經驗,起到了極其重要的輔助作用。
 
    經過這麽多天的鍛煉,李氏三兄妹長途跋涉的能力大大提高。雖然遠遠比不得顧長生,但是耐力和速度均有長足進步,不複剛開始時的淒慘狼狽模樣。一路行來,三個人都黑了,瘦了,腳上長繭了,手上脫皮了。和同行的顧長生,情誼日漸深厚。
 
    眼前沒橋。遠處有一個幹活的農夫,子釋上前幾步,雙手卷成筒狀,放開了嗓子就喊:“大叔——這河怎麽過啊?——”
 
    “往前二裏地,有橋。”
 
    “二裏地……”子釋看看河麵寬度,也就十丈左右。扔了快石頭下去,蹚水顯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童心忽起:“不如,我們遊過去?”
 
    話音剛落,已經贏得弟妹一片歡呼。天氣越來越熱,總也沒機會好好洗個痛快,能在這清澈小河裏暢遊一番,想想都渾身舒坦。水鄉子弟,自來識得水性。不過像李氏兄妹這樣的少爺小姐,也就小時候背著大人玩玩。長大一些,規矩嚴了,又不靠它吃飯,就沒什麽機會下水了。技術說不上多好,對付眼前的小河溝還是沒問題的。
 
    長生麵露難色。 

“不會?沒關係,你有功夫,學起來更快。”子釋突發奇想,“顧長生,以你的功力,會不會‘登萍渡水’、‘一葦渡江’什麽的?”邊說邊比劃,“‘嗖’一聲,就這麽過去了。然後氣定神閑站在對岸氣死我們。”
 
    “你這都打哪兒聽來的?”長生哭笑不得,心想他一個讀書人家公子哥兒,腦子裏怎麽有這些亂七八糟。
 
    “一掠數丈,那得是絕頂高手才做得到。何況我又沒怎麽練過輕功,不過會一點粗淺招式……”抬頭看看,“你們從這兒遊過去,我往前走一段過河,再回來找你們好了。要不了多久的。”四裏地,經不起他雙腿幾晃。
 
    子釋知他北方人畏水,想起前途茫茫,很有必要把這個最佳保鏢培養成十項全能,於是懇切道:“楚州雖然不比越州河湖密布,卻也是水道縱橫。不會遊水,終究麻煩,學一學有什麽不好?”
 
    長生猶豫一會兒,對上子釋帶一點期待和祈求的眼神,張嘴就說了聲“好”。等到被迫脫了衣衫,隻穿條褲子站在河邊發抖時,簡直後悔得直想哭。
 
    “長生哥哥,下來吧,我們拉著你!”一對雙胞胎早就跳下去了。子歸是女孩子,挽起袖管紮緊衣衫,竟也毫無滯礙。
 
    “雖然你身材是不錯,可是我已經誇過了呀。”子釋過來戳戳長生漂亮的腹肌,趁他一楞神的功夫,猛然使力,直接把人踹到河裏。
 
    長生大驚之下,本能的死命掙紮,就聽子釋斷喝一聲:“閉氣!”他是習武之人,這閉氣的功夫熟練得很,立刻照做。但拳腳刀法中的閉氣,要求全身緊張,凝聚力量,和遊泳的情形完全不同。眼見著他氣是閉了,人卻秤坨一般沉了下去,子釋急道:“放鬆放鬆—
—”
 
    唉,這木頭木腦的傻小子,估計都不知道該怎麽放鬆。當下大聲道:“顧長生,什麽也不要想,聽著我的聲音。”朗聲吟誦,“遙遙滄浪,隱隱河濤。瞬息萬裏,吐納靈潮。自然往複,或夕或朝……清虛長在,混沌未休。依形賦體,隨波逐流。澹若深淵之靜,泛如不係之舟……”
 
    清透純淨的嗓音悠悠而來,帶著一股安詳寧定的力量。長生自然摒除雜念,放鬆身心。下一刻,忽然意識到自己竟浮了起來,飄飄忽忽在水麵隨波蕩漾。試著撥動手腳,身子居然在前進!這樣新鮮奇妙,當真有趣至極。清涼的河水浸潤全身,立刻覺出舒暢來了。“原來……水……並不是那麽可怕……”
 
    “子周子歸,把你們的長生哥哥拉上來吧。”
 
    子釋怕顧長生要報之前一踹之仇,看他爬上來,立即轉移話題:“我給你示範示範,看仔細了。”走到河邊,先活動活動筋骨,然後脫了衣裳扔到草叢裏,顯出骨肉勻停的上半身來。
 
    背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粉嫩的新生肌膚和深褐色的舊痂交錯糾結,依然觸目驚心。最大的兩道傷疤從左腰上部斜斜橫貫到右側肩胛,彎彎曲曲深深淺淺有如纏枝花卉,乍看嚇一跳,多看兩眼,襯著象牙白的底色,竟別有一種誘人的吸引力。
 
    “你的傷……下水行不行啊?”
 
    “癢死了,忍得我晚上都睡不著,正好涼快涼快。”子釋說著,“噗通”一聲躍入水中。長生瞬間想起了曾經在銎陽城皇宮湖中見過的銀色錦鯉。
 
    兩人一個多方啟發,善於點撥,一個聰穎好學,勇於實踐,不過大半天功夫,顧長生已經能沿著河岸遊出好幾丈了。
 
    累了,把包袱皮抖開搭在樹枝上,隔出一個相對隱蔽的空間,換了衣裳。濕衣服在河裏洗洗晾起來。四個人排開躺在河邊草地上,南風拂麵,愜意無比。
 
    遠方隱約有山歌隨風而至,男女應和,高低宛轉,嘹亮而又纏綿。子釋細細分辨,聽得歌詞道:
 
    “深山大樹好遮蔭,隻聽山歌唔見人;妹若有情應一句,莫教阿哥滿山尋——”
 
    “三月蒔田行對行,盼得六月早禾黃;盼得禾黃食飽飯,盼得同郎共穀倉——”
 
    …………
 
    長生不太懂唱的是什麽,隻覺那曲調說不出的悠揚悅耳,聽得人
渾身麻酥酥軟綿綿的。側耳聽了一會兒,想起遊泳的事,問道:“李子釋,你之前……叫我閉氣的時候,念的是什麽?”
 
    “哦,那是靈虛子的《上善若水賦》。”
 
    “我怎麽沒聽說過?”
 
    “這是玄門養生篇章,看的人少。天下讀書人都是聖門弟子,多數不屑看這些。我爹也不許我看,藏在閣樓夾板裏——他自己還不是偷偷看。”
 
    舔舔嘴唇,又道:“玄門的東西很有意思的,比方這文吧。它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謙下之德也;天下莫柔弱於水,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乃柔德也;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因其無有,入於無間……’”
 
    長生讀過的書幾乎全是聖門經典,主張入世有為,竭盡人力。他又生於大漠,長於馬背,從來信奉的都是弱肉強食。忽然聽到這樣別開生麵的文章,在心裏琢磨琢磨,居然另有一番境界。
 
    那邊子周和子歸也支起耳朵聽大哥講經傳道。
 
    彤城李氏一門文脈綿延數代,家學淵源,根基深厚。幾個孩子幼承庭訓,在他們心目中,讀書求學好比穿衣吃飯,乃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即使是女孩子,也要識文斷字,知書達禮。因此子歸一向跟著哥哥們一起念書,隻不過輕鬆隨意得多。
 
    子周等子釋說完,道:“大哥,我想把功課撿起來,你每天教我好不好。”
 
    真是上進的好孩子,無需肥水自拔節,不用揚鞭自奮蹄。子釋道:“好啊。子歸也一起吧。”
 
    子歸應了一聲。
 
    子周爬到長生身側,略帶諂媚:“長生哥哥,我拜你為師學功夫怎麽樣?就像上次那樣,一箭射中兔子。還有,刀‘嗖’的飛出去,斬斷毒蛇……”
 
    “我也要學,我也要學!”子歸興奮的爬起來。
 
    子釋閉著眼睛享受清風綠蔭,任憑兩個小的折騰。長生看看他,衝兩個孩子點點頭:“我可沒有資格收徒弟,教你們一點防身的基本招數,就當強身健體吧。”
 
    小河岸上響起一片孩子的歡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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