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引子

長生開了頭,越說越順暢。從前跟著母親讀過的書,學過的道理,一時都記了起來:“古人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若任由彤城百姓各自逃命,多半一樣免不了被殺。如今偕城而亡,卻成就了千古名聲。彤城一戰,留下的是浩然正氣,定當永垂不朽!”
 
    重傷之際,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不免語帶喘息。然而痛快淋漓的說完,竟有些得意。過得片刻,又茫然了。我在這說什麽哪?我怎麽說起這些來了?眼看著屠城,下令燒城的,不就是我麽?住了口,不知如何往下續。
 
    子釋看看長生。咦,這小子口才不錯啊。看樣子也讀過不少書。
 
    走回來,撿起石頭上沒吃完的小塊麵餅,接著啃。啃兩口,長歎一聲:“顧公子說的是,為的可不就是這浩然正氣。不過,子周,世上有人偏不要這浩然正氣,你也沒法強迫人家,對不對?”
 
    子周揚起小臉:“大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也沒什麽關係。顧公子可明白?”
 
    長生一個手指捅捅他:“李子釋,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叫我‘顧公子’?”
 
    “好。顧長生。”
 
    子釋不再說話,一心一意啃自己的餅。啃完了,開始吃楊梅。從小的吃起,也不嚼,整顆往下咽。小的吃完,把大的一剖兩半往嘴裏送,同樣像吃藥丸子似的那麽仰脖咕咚下去。偏生慢條斯理,優雅端莊。
 
    沒想到有人吃幾個果子也能吃出這樣派頭來,長生看得出了神。覺察到他的目光,子釋以為他感到奇怪,解釋道:“這樣就不會酸倒牙,你也試試。”
 
    捏一顆楊梅放到嘴裏,長生條件反射般咬下去。頓時兩頰生津,一腔酸水,眉毛鼻子縮成團,眼淚都出來了。
 
    張嘴就要往外吐。忽聽一聲嬌斥:“不許吐!”
 
    嚇得一哆嗦,“咳!咳!”嗆著了。
 
    “哈哈……”李氏三兄妹樂不可支。
 
    子歸把盛水的陶罐抱過來:“顧大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大哥,說不許浪費,誰吐了就讓誰舔回去——想起來就惡心……”女孩兒皺起眉,白子釋一眼。
 
    長生喝了幾口水,緩過來,也學子釋的樣子整顆往肚裏吞。
 
    “雲華寺的楊梅,號曰‘驪珠’,俗稱‘火炭楊梅’,乃是梅中極品。這麽吃掉,實在焚琴煮鶴,暴殄天物。”子釋一邊吃一邊歎氣。
 
    “這東西熟透了,什麽味道?”長生好奇。
 
    “又鮮又嫩,清甜甘香,咬下去全是汁兒,一點兒渣滓都沒有。”子周忘記了之前那個沉重的話題,開始宣傳家鄉特產,“現在沒熟透,所以是粉紅色。若熟透了,殷紅裏帶點兒紫,好看極了。”
 
    “沒錯。前人詠楊梅有‘未愛滿盤堆火齊,先驚探頷得驪珠’之句,寫的正是此物色澤之豔。”子釋忽地笑笑,“要說寫楊梅,誰也比不上前任越州刺史廖其暄廖大人。”
 
    聽大哥的意思要說掌故,子周和子歸都興奮起來,捧著楊梅坐到跟前,圍成一圈。
 
    “這位廖大人,是鳳棲八年來的。到任之後視察地方,光臨彤城,吃著了雲華寺的楊梅,讚不絕口。自此彤城太守年年往州府送。可是刺史大人覺得不如現摘現吃滋味好,幹脆每年來積翠山避暑,住兩個月。後來要走了,最後一次在寺裏住,往牆上題了首詩。”
 
    子釋目轉眉動,聲音頓挫,自然引人入勝。邊吃邊聽的三個人都慢下了動作,等著他往下講。
 
    “這詩別的地方也沒什麽,隻是其中有兩句,寫的是:‘幾度雲華紅深處,潛張色膽竊驪珠’。”
 
    “啊?這個……也太輕浮了。”子周說。
 
    子釋心道:“豈止輕浮,簡直就是淫靡。過幾年再給你解釋吧。”看看顧長生,這個雖然年長不少,似乎也茫然得很。“原來小帥哥是純情在室男。”
 
    嘴裏接道:“是啊。這樣輕薄的句子,題在雲華寺的牆上,你想想,會是什麽效果?可是刺史大人親筆墨寶,寺裏僧人又能怎樣?大家都覺得十分丟臉尷尬。你們猜歸元長老怎麽說?”
 
    “怎麽說?”
 
    “長老說:‘色即是空。無妨。’”
 
    “嘻嘻……”幾個聽眾會心而笑。
 
    “後來廖大人離任入京。再後來,聽說他因為得罪皇帝被革職。就有人建議方丈把墨跡削了。歸元長老卻留著那詩沒動。”
 
    “為什麽?”
 
    “長老說:‘空即是色。何必?’”
 
    “哈哈……”
 
    長生想:“這老和尚好有意思。”
 
    笑了一會兒,接著吃。
 
    子釋拈起半顆粉色的楊梅,道:“沒熟透有沒熟透的吃法。若是拿桂花蜜漬幾天,或者泡在‘女兒紅’裏,用井水鎮著,炎炎酷暑來那麽半盅子,嘖嘖……”把楊梅扔到嘴裏,微眯了眼,一臉陶醉的咽下去。
 
    長生想:吃個果子,怎的有這許多講究。
 
    幾個人就這麽說說吃吃,竟是滋味無窮。長生把自己麵前酸倒牙的楊梅全部消滅了,隻覺一身清爽,齒頰留香,舒坦得很

第二天早上,長生是被一陣啜泣聲吵醒的。
 
    “子歸坐過來些。據說淚水有清毒斂創之功效,別浪費。嗬嗬……”子釋嗓音沙啞,語調輕鬆。
 
    “大哥……”女孩兒想笑沒笑出來,又要哭,使勁咬住嘴唇。
 
    “化膿了是吧?怪不得沒覺著怎麽疼。”子釋衣裳褪到腰間,趴在地上,指揮弟妹,“子歸搗幾棵鳳尾草來——幸虧采得多,救人兼救己。子周,匕首在火上烤烤,替我把潰爛的地方挖了。”
 
    長生轉頭,立刻看見子釋背上一片斑斕,高高腫起。大塊大塊瘀青暗紫,上邊兩道長長的創口,中間已經潰爛化膿,邊緣一圈焦黑。
 
    嚇了一大跳,坐起來:“這是怎麽弄的?”
 
    “逃命嘛……慌不擇路,被燒著的木樁子砸到了。”子釋漫不經心的回答。
 
    子周握著烤過的匕首,往他背上比劃一下,抖個不停:“大哥,會不會很疼?我輕一點……輕一點啊。”嘴裏叨咕著,刀卻始終落不下去。
 
    長生顧不上細究子釋的話,起身走過去。還好,頭仍舊有些昏沉,力氣卻恢複了不少。
 
    衝子周道:“刀給我。”接過來,端詳一下創麵。化膿的地方應該不太深,不過,留疤是難免的了。真可惜。這麽又白又細的皮膚,跟奶酪似的。凝脂一般的脊背襯著大片青紅暗紫,縱橫交錯,看得長生一陣眼花心跳。(若子釋自己能看到,一定讚歎:好漂亮的抽象畫,好棒的行為藝術!)
 
    穩住心神,沉聲道:“忍著點兒,不要動。”怕他猛然受痛掙紮,伸出左手壓在腰上。這一按上去,隻覺觸手所及柔韌綿軟,竟是從未感覺過的新鮮奇妙。心想,這人瞅著那麽瘦,居然摸不著骨頭。這樣一副滑溜細嫩身子骨,真不知怎麽養出來的。
 
    怎麽養出來的?
 
    越州彤城,乃天下一等一鍾靈毓秀之所。此地山溫水軟,草媚花嬌,按說男孩子很容易染上脂粉氣。但李彥成李閣老是頂天立地偉丈夫,清高守節真君子,門風謹肅,家教端嚴。兒子不聽話,必要的時候,板子條子齊上陣。另一方麵,李閣老身上又有著江南文人根深蒂固的風雅習氣。別說賞雪尋梅,沉李浮瓜這些雅事,一年到頭少不了,就是平日居家,那也絕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螃蟹必定吃當天的,雞湯要紫砂文火燉四個時辰才能上桌……
 
    如此這般,把個兒子養得滿腹詩書,一身風流,傲骨錚錚,仙姿款款。彤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隻有李閣老府上長公子,才真正當得起“冰心玉質,骨秀神豐”八個字。
 
    這些事,顧長生豈止想不到,連聽都沒聽說過。
 
    懵懵懂懂心猿意馬了片刻,才覺出手心發燙,掌下肌膚溫度高得不正常。如此看來,受傷至少兩三天了,虧他一直生生忍著。憑著常年野外生存的經驗,長生知道,眼前這種狀況,弄不好就很凶險。不再猶豫,一刀劃下去。
 
    子釋悶哼一聲,身子猛的繃緊,卻又沒了聲息。
 
    長生的心跟著一跳。不知怎的,潛意識裏恍惚覺得,他一定受不了這樣的苦,也……本不應該受這樣的苦。
 
    子歸早在旁邊等著,臉色刷白,神情緊張,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見長生示意,忙把備好的鳳尾草敷上去,拿起事先準備的白布條包紮,畢竟從來沒幹過,一個勁兒打顫。
 
    長生接手:“看著,這麽繞過來才對……”仔細弄妥當,手下沒有動靜,以為李子釋疼昏過去了,卻聽他吐出一口氣,斷斷續續道:“子周,‘九節蓮’……還認得麽?你和子歸繞到山洞後頭看看……應該有的,多采點回來……千萬小心……”
 
    兩個孩子鄭重的點點頭,出去了。
 
    長生看他疼得滿臉是汗,想找點東西替他擦擦。四下裏瞅瞅,已經撕了大半的裏衣要留著裹傷,洞裏除了幹草就是石頭泥沙,隻好伸出手,去揩他額上滾落的汗珠子。子釋道聲謝:“這下咱們可同病相憐了。”
 
    長生伏到他身邊。兩個傷員彼此望望,背上都打了補丁,一樣的姿勢並排趴著,十分怪趣,不約而同笑起來。笑了兩聲,因為發燒畏寒,子釋禁不住輕輕顫抖。長生把自己的衣裳扯下來給他蓋上,又挪一挪,擋在他外邊。
 
    “謝了啊——顧長生,你冷不冷?”
 
    “這種天氣怎麽會冷?——‘九節蓮’是什麽東西?”
 
    “可以入藥的野菜。清熱消腫,治病又充饑。”子釋答道。
 
    傷口經過這番處理,重新火燒火燎的疼起來。子釋頭暈目眩,心中說不出的難受,隻想盡量分散注意力,信口胡扯:“怪不得人說‘開卷有益’,若非本公子一向博覽典籍,勤學好問,連《彤城地方博物誌》這樣冷僻的書也不放過,怎麽可能於危難之際自救救人……”
 
    這人明明渾身狼狽,偏要滿臉自鳴得意。長生心中一衝動,脫口而出:“你一個本地人,識得幾樣藥草野菜算什麽?若在西北,跟著我在野外待幾年都不會餓著。”
 
    “哦?莫非你經常過這種亡命生涯?”
 
    “什麽叫亡命生涯。因為家裏做生意,自然要到處跑,連關外都去過不止一次。”
 
    “看你拿刀的樣子,熟練得很,倒真像有點功夫。不過差點被西戎兵一箭射死,估計功夫也有限。”
 
    “看你弱不禁風的樣子,雖然隻是皮肉傷,我還真怕你疼得哇哇哭。”
 
    “以貌取人,失之淺薄……”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抬杠,子釋覺得背上似乎沒那麽疼了,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感到有人晃自己的肩,勉強睜開眼睛,卻是顧長生抓了一把九節蓮:“李子釋,這個東西怎麽用?”
 
    “煮。”合了眼,在見周公之前,努力吐出第二個字:“吃。”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五章
 
    子釋昏昏沉沉趴了兩天。
 
    中間被搖醒一次,長生把陶罐捧到他麵前:“熬成這樣差不多了吧?”
 
    睜眼一看,九節蓮全煮化了,罐中米白色的湯汁順滑濃稠,散發著淡淡的苦澀清香。再轉頭,看見子周子歸正在啃枇杷。洞中架起了簡易灶台,幾塊石頭搭得錯落有致,燃盡的樹枝用沙土蓋住,掩住了青煙。心頭大定:這人果然沒吹牛,是在外邊跑的老手。
 
    又要閉上眼睛。長生急了:“你不喝我可硬灌了啊!”把他扶起來,陶罐送到嘴邊。
 
    子釋記得自己仿佛咧咧嘴說了什麽,換來對方老大一記白眼。咽了幾口,意識不受控製,重新陷入昏睡。
 
    再醒來,局麵大不相同。
 
    原來這兩天裏,顧長生一刻也沒閑著。他偶得奇遇,自八歲上開始習武,功夫不弱;在瀚海黃沙中長大,經慣了風刀霜劍;這幾年又隨軍征戰,傷痛的承受能力、恢複速度和李子釋比起來,壓根兒不在一個級別上。一旦蘇醒,身體自然迅速好轉。
 
    領著子周、子歸把一堆枇杷去核切條晾成了果幹,跟著他倆認得了七八種據說《彤城地方博物誌》上有記載的野菜藥草,又去林子裏采回來一些鮮果。覺得體力恢複了幾成,上樹掏了幾個鳥蛋,眺望一番彤城方向的情況,最後在深草叢中抓到了一條肥碩的菜花蛇。
 
    至此,兩個孩子對他是徹底信任加崇拜。長生哥哥說大哥無恙,兩人便再無懷疑,努力協助長生哥哥實現改善生活的共同願望。
 
    對於顧長生來說,兩天相處,一對雙胞胎純良天真,活潑可愛,跟著他跑前跑後,讓他經曆到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明知道身處險境,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無憂無慮。
 
    “子周,你確定這東西沒毒?”
 
    “嗯。我們家後園子也有,一模一樣。不過懷叔不讓抓,說是看家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左手掐住七寸,右手握著匕首,“子歸,轉過去別看。”
 
    “長生哥哥,你要做什麽?”
 
    “活剝蛇皮。”那蛇被他掐得難受,長長的紅信子縮進去又吐出來,青黃斑駁的身子左右扭動。
 
    “啊!”兩個孩子嚇得連退幾步。
 
    “嘿嘿,活剝是假,生吃是真。”拿刀在七寸處劃開一道口子,捏緊蛇頭,湊上去狠狠吸起來——總算找著補血的好東西了,光憑那些草藥,想完全恢複,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一氣喝了不知多少口,手中的蛇漸漸不再扭動,這才停下。看看地上趴著的那個,人事不省,燒雖然退了,臉色依舊慘白,也來點補一補好了。回頭招呼:“子周,過來幫忙。”
 
    子周和子歸本不敢看,偏又忍不住好奇,眼角餘光偷偷往後瞟,立刻被他狂飲蛇血的樣子嚇住。如此活生生血淋淋的殘忍場麵,近在咫尺,和親曆屠城比起來,是另一種更直接更細膩的恐怖。長生一回頭,嘴角還掛著血滴,兩人不禁一個尖叫出聲,一個渾身發抖。
 
    “嚇著了?”長生抬起袖子擦擦嘴,“一條蛇而已,嚇成這樣……”心想,到底是南人,膽子就是小。
 
    “子周,你是男孩子,膽子這麽小怎麽行?快來幫忙,有了這東西,你大哥很快就能好。”
 
    兩個孩子看看他,再看看趴著不動的子釋,猶豫片刻,壯起膽子走過來。聽從指揮,把子釋小心翻個身,支著他的肩膀不讓傷口碰到地麵。長生一隻手握住他下頷,輕輕施力,讓他張開嘴,另一隻手抓著蛇身慢慢擠壓,一條血線細細長長往下流,滋潤了幹裂的唇,染紅了整齊的牙。
 
    眼看差不多,拿過匕首一翻一挑,烏亮幽碧的蛇膽在刀尖上滾動。下一刻,已經順著咽喉滑到了子釋的肚子裏。
 
    迷糊中覺出一個冰涼滑膩的東西從食道出溜下去,子釋徹底嚇醒了。滿嘴都是血腥味兒,嗓子眼兒一股無法形容的苦腥,立馬就想往外吐。長生一根手指疾出,在他中脘、天樞、氣海三處穴位點下去。子釋幹咳幾聲,怎麽也吐不出來了。
 
    心中沒由來的忐忑:“你給我吃什麽了?”
 
    “喏,”長生揮一揮手裏的死蛇,“新鮮的蛇血蛇膽,對熱毒腫瘡最有效。”
 
    子釋轉頭又要吐。無奈穴道被封,隻能捂著胃幹嘔。
 
    長生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道:“真的是好東西,吐掉太可惜了——幾顆酸倒牙的楊梅你都不讓人吐,這可是上好的補品。”看他實在難受,又不禁妥協,“算了,我給你解了穴。不吃就不吃吧。唉……”
 
    子釋搖搖頭,把心中煩惡使勁壓下去,撐著坐起身。眼下最要緊快點好起來,惡心不惡心的可以忽略不計。轉臉對身後的弟弟妹妹道:“子周、子歸,不用扶著了。”卻見兩個孩子表情愣愣的。
 
    “怎麽了?”
 
    “大哥……”子歸指指他嘴角,“這裏,擦一擦。”
 
    抬手一抹,原來唇上還沾著血跡。對長生道:“水遞給我。”
 
    “不是水,還是九節蓮,本來就是給你準備的。”死蛇先撂在石頭上,端了陶罐送過來,恰見子釋揚起頭,白生生臉上一雙烏沉沉的眸子,兩道青幽幽的眉,淺淺唇色染著一縷豔紅。長生一雙手懸在半空忘了往前伸。
 
    “顧長生?”
 
    鎮定下來:“哦,拿穩了啊。”
 
    子釋接過去連灌幾口。
 
    仿佛掩飾什麽,長生道:“你臉色太差,白得像鬼,嚇我一跳。”又補一句:“幸虧沒讓你吐掉。應該還能擠出點兒,不如再來兩口?”
 
    “多謝了。留著你自己消受吧。”
 
    “不好意思,我已經先享用過了。”
 
    子歸在旁邊怯怯的道:“大哥……長生哥哥,喝血的樣子……好奇怪。”
 
    “是我剛剛嚇到他們了。”長生解釋幾句。
 
    “這樣啊。”子釋想象一下顧長生渴飲活蛇鮮血的樣子,瞧著子周和子歸一臉心有餘悸,想必嚇得不輕。看在他這麽辛苦的份上,替他分說分說吧。於是放下罐子,道:“你們還記不記得,你二人十周歲生辰宴上,有一道主菜,叫做‘龍騰四海鳳舞九天’……”
 
    江南習俗,生辰逢十大慶。凡屬小康人家,孩子十歲生日,都要遍請親朋戚友,備下豐盛宴席,大肆慶賀一番。客人們無不饋贈各色賀禮,表達美好祝願,席間更有族中長輩為孩子致辭祈福。
 
    盡管西北局勢已然危急萬分,一雙小兒女滿十歲,李彥成仍堅持為他倆舉辦了隆重的生辰宴。本地向來重文士,李閣老當年狀元及第,做到大學士,著實為彤城人長臉增光。如今致仕居家,自是城裏第一有頭有臉的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生辰,大夥兒紛紛捧場,客似雲來。
 醉鄉深處”的段老板,派來全套廚師班子,給李閣老白用一天,就拿這個作為賀禮。既送了人情,也借此絕佳機會大做廣告。幾位廚師使出渾身解數,奉獻給與席嘉賓一頓難忘的美味佳肴。生辰宴上的主菜,便是一大盅“龍騰四海鳳舞九天”——李家二公子小小姐是一對龍鳳胎,這名字取得頗見心思。
 
    子周不明白大哥怎麽突然說起這個,點頭道:“記得啊,大家都覺得很好吃。”
 
    子歸補充道:“娘還說從來沒吃過那麽鮮嫩清爽的肉。我記得裏頭灑了枸杞和菊花,樣子也十分好看。”
 
    兄妹三人一時都想起了過去的美好幸福時光,陷入回憶之中,半天沒說話。
 
    長生雖然也不明白子釋為什麽說這些,卻被那菜名吸引住了。見他突然中斷,三人一副癡癡的樣子,大概猜得出緣故。想起害他們家破人亡也有自己一份功勞,心情頗為複雜。便不去驚動,自提了那蛇坐到一邊,開始剝皮。
 
    過了一會兒,子釋輕咳一聲,接著道:“這道菜有一半是雞肉,所以名字裏有個‘鳳’字。那個‘龍’字,你們可知指的是什麽?”
 
    子歸心思靈敏,已經猜到,變了臉色:“大哥,你是說——”
 
    “沒錯。這菜裏另一半就是蛇肉。那次宴席上用的,全是三尺以上活剝現殺烏梢蛇,每桌兩條,你們算算,一共吃了多少……”
 
    “啊!”子歸驚呼一聲。子周一張臉已經綠了。
 
    “熱騰騰的蛇血放出來,滿滿一大盆,就是那‘金銀玉屑羹’裏的血豆腐塊兒。”子釋輕笑,“子周,我可記得你吃了不少。”子周臉色慘綠。
 
    子歸忽然問道:“大哥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子釋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好奇,去廚房偷看來著。”——那日後廚屠宰現場,嚇得他當場就吐了個一塌糊塗,之後做了好長時間噩夢。聖人說:君子遠庖廚。果然至理名言。
 
    “啊,怪不得那天你推說胃口不好,坐在席上幾乎什麽也沒吃。”
 
    “小姨娘還說,是因為爹爹沒給你慶十歲生辰,所以嫉妒了……”
 
    “兩個小豆丁,這樣汙蔑你們聰明仁慧大哥的謠言也信?”
 
    長生一邊聽他們兄妹三人談論,一邊幹著自己的活兒。斬了蛇頭,剖開蛇腹,把內髒掏盡。刀尖沿著蛇頸皮肉相連處一點點剔開。筋肉和蛇皮連得極緊,下刀的方向和分寸很有講究。稍不注意,就可能劃破蛇皮,或者剔不幹淨,餘下殘肉。
 
    聽到子釋說宴席上的菜肴,心想,名字都取得這樣好聽,不知什麽味道……原來他被嚇過一次,怪不得看見蛇就要吐。還是太嬌氣了。活剝幾十條蛇算什麽?
 
    又聽了幾句,情緒忽然低落:李家兄妹感情真好。他們這樣融洽,互相扶持,彼此信賴。李子釋待他弟妹,那般發自內心的牽掛愛護。我也有兄弟,也有大哥,他們稱呼自己,反不如兩個孩子喚一聲“長生哥哥”來得親切……
 
    慢慢剔出寸餘,放下匕首,兩隻手分別握住分離開的一截蛇身和蛇皮,均勻用力,整張蛇皮緩緩剝落。不再走神,那邊兄妹三人的對話又飄過來。
 
    “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們?”
 
    “挺喜慶的日子,何必弄得你們也吃不下飯?不是大補麽,事後說了,害你們吐掉多可惜。至於現在為什麽要說出來……子周、子歸,真的不明白?”
 
    兩個孩子自幼被這個大四歲的大哥“教誨”,早成了習慣。八歲以前,基本上都是被哄騙被捉弄。十歲以前,半玩鬧半正經,比如被迫認識《彤城地方博物誌》上的物名。過去兩年,李免拜師備考,偶爾得空,倒是一派兄長姿態,點撥弟妹功課,不過多數講點怡情養性的詩詞歌賦。
 
    子周和子歸覺得,自從出逃以來,短短幾日,雖然大哥還是從前一般親切和藹,卻添了些許說不出的威嚴。讓人更加依賴,可是,也更加敬畏。比如現在,大哥一句“真的不明白”問出來,兩人情不自禁互相望望,開始反省哪裏言行不妥。
 
    “原來我們早就吃過蛇肉,喝過蛇血了。”子歸輕輕道。
 
    “可是……長生哥哥那樣……”子周皺眉。
 
    “你覺得太殘忍?”子釋問。
 
    兩人連忙點頭。
 
    “如果你沒看見,如果——他背著你把蛇血做成血豆腐塊兒,加點白豆腐塊兒,鵪鶉蛋黃,拿高湯汆了,做成那‘金銀玉屑羹’,盛在水晶蓮花盞裏端上來,還覺得殘忍嗎?”
 
    “……”不知該說什麽。想一會兒,老老實實的搖頭。
 
    (這時候,長生想,原來“金銀玉屑”是這麽個意思)
 
    “其實有什麽不同呢?恐怕,不同隻在於,一個殺了一條蛇,另一個殺得更多。一個殺得直接,另一個殺得隱晦。一個治病救人,另一個宴客待賓。一個身處絕境,殺蛇充饑,另一個追求新奇口腹之欲……試問誰更殘忍?”
 
    子周和子歸啞口無言。

聽到這裏,長生心中微微一動。他繞了這老大一個圈子,原來是要在兩個孩子麵前為自己說話。
 
    子釋說得累了,雙臂支著挪挪身子,正欲往下繼續,卻瞥見了長生手邊石頭上那一堆紅紅白白。胃裏一陣翻騰,好容易忍住,轉了頭,乞求道:“顧長生,拜托你快點兒弄幹淨好不好?”
 
    呃?長生詫異。你不是好像很理解的樣子?
 
 
    知道他想什麽,子釋道:“殘忍是說不上,可是真的太難看了……倒人胃口哪。”
 
    歇一會兒,仿佛自言自語般感歎:“聖人雲:‘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說話寫文章如此,別的事情何嚐不是如此?同樣一件事,做得好看,是情趣,是風雅,招人喜歡。做得不好看,是殘忍,是野蠻,讓人害怕。美名惡名,往往就是這樣留下的。”
 
    聖人這句名言,長生當然知道,意思明白得很。被李子釋一解說,聽著怎麽就那麽別扭呢?硬梆梆接了一句:“迎人媚俗,假惺惺。”
 
    “你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但是,除非能徹底棄世無求,要不總得考慮一下看相和賣相。否則既給別人添堵,也給自己添麻煩。你若連這點‘假惺惺’都不肯做,人家看你就是‘真猩猩’——不是人呐。”
 
    子釋瞅他一眼:“還有啊,你不知道樣子太難看嚇壞小孩子麽?虧得我這雙弟妹深明大義,不然肯定拿你當食人惡魔。我瞧你也是讀過書的,聖人有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又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你就不能‘彬彬’一點兒?”這倆孩子心理陰影已經夠多的了,自己還盼著他們健康成長呢。
 
    長生也啞口無言。換了身份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被一個夏人少年教訓“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真是老天瞎了眼。
 
    子周聽了大哥的話,忽然變機靈了,拉著子歸站起來,衝長生一鞠躬:“長生哥哥,對不住。”
 
    “不……不用……咳……”顧長生居然紅了臉,平生少有。
 
    子釋想,北方孩子真實在,心眼兒也不錯。
 
    幾下收拾好殘局,蛇皮放到角落裏晾著,內髒掩埋幹淨,蛇肉切成塊穿在削得尖尖細細的樹枝上,最後拿一把幹草擦淨石頭、匕首上的血漬,扔到火堆裏,長生架起了火烤肉串。
 
    一時滿洞飄香。
 
    這麽些天隻吃點僵餅果子,對於一貫嬌養的李氏兄妹來說,是從前無法想象的。子釋可當別論,子周和子歸始終不吵不鬧,努力配合大哥,苦中作樂,端的懂事非常。這時聞見肉香,明知道是之前慘死的那條蛇,到底控製不住,垂涎欲滴。
 
    長生遞給他倆一人一串,看兩個孩子略加猶豫,就興高采烈吃起來,笑笑,居然覺得頗為欣慰。
 
    “謝謝長生哥哥。”
 
    “好吃……長生哥哥,你好厲害。”
 
    子釋也笑。小孩子真容易收買,有奶就是娘。這麽快從“顧大哥”升級為“長生哥哥”不說,轉眼就摒棄前嫌,親親熱熱起來。
 
    長生也遞給他一串。子釋搖搖頭。
 
    以為他謙讓,道:“這季節山上不缺食物,放心吃吧。”
 
    “沒胃口。”
 
    長生瞪眼。頭一回聽說,逃亡流浪之人居然有資格抱怨沒胃口。
 
    “不要瞪我。我也不想。那蛇血蛇膽還在往上湧呢。真的吃不下去。”子釋皺著眉轉過臉,不再看他。
 
    光吃草根樹皮,拖到什麽時候能好。長生硬起心腸,想起當日他讓自己吃餅時候那番冷嘲熱諷,故意冷冷道:“李公子,你不吃,要一雙弟妹和我這個外人照應到什麽時候?難道還打算挾病以自重不成?”
 
    子釋笑。六月債,還得快。這家夥腦子好使得很嘛。也是,兩年前留下的心理障礙應該努力克服。
 
    接過去咬一口。還沒開始嚼,腦子裏一些畫麵倏忽閃過:從幾十條血淋淋剝了皮的活蛇到漫天血雨遍地人頭,從涵江鮮血匯入形成的紅色波浪到空氣中焚燒屍體繚繞不散的焦臭……“哇”的一聲把那塊肉吐了出來。胃裏翻江倒海,咬緊了牙關才讓它慢慢平息下去。
 
    以為自己不在乎,原來都留在潛意識裏了。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克服的。
 
    抬起頭,眼淚汪汪望著長生。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吃了。”
 
    搞得逼良為娼似的,恨不得揍他幾下——罷了罷了。長生放棄,坐到子周和子歸身邊吃自己的。哼!餓死你個表裏不一言行相悖偽君子。
 
    子釋重新趴到地上,看長生熄了火,把幾個鳥蛋埋到灰燼裏煨著。兩個孩子跟屁蟲似的圍著他團團轉,喜笑顏開。
 
    原來無意之中,撿了個寶呀。偶然小小投資,好像買了一支潛力股,不知能賺多少。聽著他們在那邊喁喁細語,放心的睡著了。
 
星星_201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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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六章
 
    彤城之戰,幾個月後消息傳到西京,大概是這樣的:
 
    四月初,西戎大王子符定、二王子符生率十萬大軍圍彤城。四月十八,城破,盡屠城中居民二十餘萬。四月十九,威武將軍範易率五萬大軍抵彤城,救援不及,旋即與西戎軍決戰於北門外。
 
    大戰三日,煙塵蔽天,日月無光,流血漂櫓,屍骨如山。惜乎寡不敵眾,威武軍全軍覆滅,範易被俘。因混戰中西戎二王子符生被殺,符定坑降卒萬餘,將範易淩遲梟首。
 
    西戎兵猶不解恨,放火燒城泄憤,大火七日七夜不熄。彤城,這一錦夏江南重鎮,二百年文化名城,化為一片焦土。
 
    除了數字上有點出入,一些隱情不得而知,西錦朝廷掌握的情況大體準確。
 
    符定在寫給父王的戰報裏,是這樣說的:
 
    孩兒得到符亦將軍送來的訊息,正追擊威武軍南來,約定在必經之地桐羅與之南北夾擊,以期徹底殲滅敵軍。二弟率軍三千,自請守城。不料夜間迷途,致使孩兒與敵軍錯過。威武軍退至彤城,遭遇二弟。孩兒回頭追擊,已然不及,雖終全殲五萬夏軍,然二弟生死不明……
 
    二王子失蹤,生死不明,自然要仔細搜尋一番。戰後,符定和符亦召集了所有留守彤城逃出來的士兵,竟也有一千多人。當日夜襲,落在後邊的被夏軍纏上,自然死路一條。及時退入城中的,少數在火海中喪生。其他人基本上都成功的找到了大部隊。一番細問,知道二王子確實退到了城裏,卻無人看到他出來,生還的士兵中沒有一個是王子身邊近侍。
 
    所以,說是說生死不明,符定心裏幾乎沒有疑慮。埋伏在符生身邊的死士,是烏族神射手,也是使刀的高手。據生還者說,二王子帶著的侍衛裏一直有他。沒有回來複命,肯定是死了。他既死了,符生不可能還活著。
 
    聽了這些士兵的匯報,得知當時符生既不突圍,也不防守,而是當機立斷,放火燒城阻擋敵人,從南門逃跑,符定心裏又小小的酸了一下: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招。也是那些夏軍太沒用,五萬人圍三千,竟然都圍不住。
 
    原本打算回來替他收屍,現在一場大火,痕跡全無,自己都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責罰是免不了的了,不過人都死了,再怎麽寵著他,又能怎樣?老三雖然聰明,身子早已經廢了,替自己出出主意還行,當繼承人是不可能的。現在就剩下自己一根獨苗,無論如何,父王也不會真的拿我怎麽樣。
 
    果然,符楊接到大兒子的戰報,整整兩天不吃飯,不說話,卻遲遲沒有回複。
 
    彤城一役,給時局帶來的影響是:
 
    隨著威武軍的覆滅,錦夏在蜀州之外的軍事力量,唯一比較像樣的,隻剩下東北定武軍。定武將軍黃永參,當年勤王的時候就不積極,現在聽說範易死得那麽慘,立刻縮回涿州,封了燕台關,撤了錦夏旗號,打定主意搞割據,一心一意做起了東北土皇帝。
 
    由於西戎軍隊在彤城一戰中表現出來的野蠻和殘暴,消息傳開後,還沒有被攻克的地區處於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人們斷絕了對侵略者的一切幻想,沿海居民想方設法逃往海外,內陸百姓千方百計奔往蜀州。與此同時,西戎上層又一次展開了關於先打西南還是先打東南的爭論。
 
    早在前年打下錦夏都城銎陽的時候,西戎上層就有過一次這樣的爭論。當時符楊著急活捉趙琚,想一鼓作氣徹底滅了錦夏,開國立朝,建立西戎大帝國。親自率領大軍追擊南逃的錦夏皇室和朝廷,結果被擋在仙閬關外。圍了一個月,終究沒法突破天險屏障,加上接近蜀地,地形氣候大異,士兵們漸漸開始水土不服,最後隻得悻悻作罷,聽取了莫思予的建議,攻打東南。
 
    眼下南方百姓又一次掀起入蜀狂潮,有人擔心如此下去會讓西京實力大增,形成對峙局麵,提出不如暫時放下東南,拿下楚州,然後集中力量攻蜀。
 
    符楊問莫思予的意見。
 
    老莫道:“大王可知,錦夏在東南三州共設有舶務轉運司十八個。就是這十八個舶務轉運司,最多的時候,上繳國庫黃金達三千萬兩,占到戶部歲入的十之六七。另外,自平武帝一朝起,錦夏曆代皇帝都曾查抄東南官吏,每一次抄出的私產總和皆與國庫相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竟有這等事!”
 
    “東南富庶,這‘富庶’二字,端的是無數金山銀山堆出來的。”
 
    符楊聽得眼前一片金光燦爛。
 
    “蜀州縱然難下,畢竟在掌握之中,不過是遲早的事。東南官吏士民席卷財富,遠逃海外,我西戎並無水師,亦不善此道,這一跑,大王,咱們可就鞭長莫及了啊。”
 
    符楊似乎看見數不盡的金銀元寶生了翅膀長了腳,撲楞楞呼啦啦飛了跑了,眼看就要沒影了。
 
    “先生之言叫人茅塞頓開,本王知道了。隻是……讓誰做這個統帥呢?”
 
    西戎兵製比較鬆散,基本命令當然聽大王的,各高級將領卻有較大的自主權。入關以後,符楊有意識的加強軍隊建設,漸漸嚴謹了許多。東南大軍統帥本以符亦為正,符定為副,節製各路軍隊。然而符生出事之後,符楊心裏十分悔恨。原本隻是想試試兩個兒子,如今卻無法挽回。不管真相如何,對大兒子都覺得很失望。連帶對一向信任的符亦也有了些怨氣。
 
    大王這個敏感話題,莫思予不敢接茬。雖然私下裏為二王子的死感到十分可惜,但帝王家事,那是天下一等一不能插手的迷局。
 
    看樣子大王也並沒有指望自己回答,試著轉移話題:“不管誰當統帥,這屠城燒城的事兒……如今不比從前,天下已是大王囊中之物……將來還要耗費人力物力重建……”
 
    符楊頷首。不錯,如今毀的可都是自個兒的家當了,得叫他們打下來就好好守著。對於那不聽話的刁民,殺了浪費,自有別的辦法收拾。

子釋四人在山上又過了些天滋潤日子,一直沒有等到南下的軍隊經過。
 
    先頭幾天,隔著熊熊大火,尚能遙遙聽到馬蹄聲、喊殺聲。不過四個人裏兩個傷員,兩個孩子,忙著度過眼前難關,顧不上操心戰況,隻把那刀兵之聲當作背景音樂。
 
    到後來,火勢慢慢減弱,聲音也漸漸變小,戰爭接近尾聲。有一天,忽聽號角齊鳴,喊聲震天,緊接著是驚雷急雨一般的馬蹄聲,地動山搖。兄妹三人嚇了一大跳,凝神屏息,從洞口向彤城方向眺望。子釋拉過子歸,要掩住她耳朵。女孩兒搖搖頭:“大哥,我不怕。”
 
    那密集的馬蹄聲持續了一刻鍾之久才停下來。子歸到底抓住大哥
的胳膊,好一會兒才回神問道:“這是什麽聲音?”
 
    “這是西戎騎兵結集的聲音。他們正在宣布勝利。”子釋輕輕冷冷的回答。
 
    四個人神色都不太好。長生和他們站在一起,緣由雖然不同,心情卻是差不多的。
 
    “這兩天別出去了,也不要生火。”子釋轉頭對長生說。
 
    長生點點頭。心想:我比你更害怕。
 
    又過了幾天,忽然什麽動靜也沒有了。大軍壓根兒沒往南來,竟似撤了個幹淨。長生攀上樹梢偵查一番,西戎軍隊果然沒了蹤跡。
 
    “真的走了。”
 
    “不往南來……那應該是向東去了。”子釋略微沉吟。
 
    “為什麽?”子周問。
 
    “西戎兵慣於劫掠,不攜糧草,故此從不在一個地方久待。他們自西北來,澠城、渙陽等地早已肆虐一空。彤城附近較大的城鎮,一是繚城,一是信安,均需取道城南。除非……”
 
    長生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中暗驚。這文文弱弱的李子釋說起時事軍政,居然很有些見地,不單單是讀聖賢講風雅的少年書生。於是問:“除非什麽?”
 
    “除非他們取道城北,向東直撲東寧。”
 
    “東寧不是很遠麽?”子周道。
 
    “雖然要繞過慈利山,但官道平坦,並不難走。沿途盡是良田村落,也不愁補給……東寧一向是水師鎮守,等於沒有防範。”子釋輕歎一聲,“聽說那裏市麵欣欣向榮,商旅往來如織,城中富戶家財無法計算,比彤城還要繁華得多……我要是西戎王,也不在這兒糾纏,先去吃那塊肥肉。”
 
    話說得客觀,心情卻非常低落,無從回避。
 
    長生想起之前符定的計劃是繼續南下,如今卻沒有來。難道被李子釋說中了?不知符定如何向父王解釋自己的失蹤。父王他……會怎麽想呢?我以後……該怎麽辦呢?
 
    情緒一下子也變得十分消沉。
 
    二人各懷心事,相顧無言。在子周和子歸看來,兩位哥哥自是為同一件事情難過,所以很及時的問道:“他們走了,我們到哪裏去?”
 
    子釋走到洞裏坐下,其他三人也圍過來。
 
    “我們到蜀州去。西戎兵去了東邊,遲早會回來。如今天下守得住的,咱們又能去的地方,隻有蜀州。”
 
    子周想一想:“長生哥哥不是說,當初皇上南下,斷了仙閬關。朝廷會不會也封了東邊蜀道,不讓人進去啊?”
 
    “炸斷仙閬關,應是追兵跟得緊,無奈之下的斷腕之舉。蜀地雖然富饒,要養活一個朝廷,同時防守備戰,怕也不容易吧?南方百姓湧入蜀州,雖然可能存在隱患,不過,帶進去的是大量財物兵丁啊。”
 
    “那我們可以從軍報國,上陣殺敵了?”男孩兒興奮起來,渾然忘了之前看見殺蛇嚇得直哆嗦。
 
    子周的反應讓子釋大驚失色。這小孩滿腦子忠君愛國思想,一定要想辦法給擰過來。來日方長,潛移默化吧。
 
    “你這樣的,刀都提不動,人家不要。”
 
    “我會長高長大——我可以跟長生哥哥學功夫。”轉過頭,“長生哥哥,要是能從軍,你去不去?”
 
    又是一個過分荒誕的問題。長生一愣,苦笑一下,算作回答。
 
    子釋拍拍子周腦袋:“別打岔。”
 
    小孩子不會看人臉色,盡說些叫人為難的話。這顧長生顯然是京城富商子弟,跟著大人逃到彤城,結果就剩了自個兒。雖然經常出門,有武功在身,也讀過書,人卻單純。突遭變故,隻怕還沒來得及考慮這樣有高度的問題。
 
    接著往下講:“況且,由楚州入蜀的官道關隘重重,聽說第一道封蘭關就是易守難攻的天險,沒那麽容易被攻破。西京那些大人們,但凡有點腦子,應該不至於因噎廢食到這個地步罷……”
 
    長生默默的聽著。自己從十四歲開始跟隨父王上戰場,同時也有意留心謀略,若論分析情勢,恐怕還比不上眼前這個小一歲的李子釋高屋建瓴,周到細密……
 
    “所以,我們去蜀州。”子釋總結道。側過身問:“顧長生,你呢?你有什麽打算?”
 
    長生抬起頭,看見李子釋雲淡風清一張臉。那邊兩個孩子卻是滿臉期待望著自己。
 
    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應該走了。可是,有些需要麵對的事情,下意識裏不願去麵對。眼前三兄妹看著聰明,實際上嬌弱得很。好歹他們救了自己一命,護送一程也是應該的。再說,這江南地界,十分陌生,一個人走也確實不方便。
 
    不管是哪個理由占了上風,總之,長生稍稍猶豫,便道:“我和你們一起走好不好?”
 
    “當然好。”子釋微笑。
 
    “太好了。”子周和子歸拍著手跳起來。
 
    子釋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點點畫畫。
 
    “這是積翠山,咱們現在所在的位置。這是涵江。曆來越人入蜀,都先走水路,逆流北上入練江,到楚州江源碼頭上岸,改走陸路。現在,這水路是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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