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長生是被一陣啜泣聲吵醒的。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五章
聽到這裏,長生心中微微一動。他繞了這老大一個圈子,原來是要在兩個孩子麵前為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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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六章
彤城之戰,幾個月後消息傳到西京,大概是這樣的:
四月初,西戎大王子符定、二王子符生率十萬大軍圍彤城。四月十八,城破,盡屠城中居民二十餘萬。四月十九,威武將軍範易率五萬大軍抵彤城,救援不及,旋即與西戎軍決戰於北門外。
大戰三日,煙塵蔽天,日月無光,流血漂櫓,屍骨如山。惜乎寡不敵眾,威武軍全軍覆滅,範易被俘。因混戰中西戎二王子符生被殺,符定坑降卒萬餘,將範易淩遲梟首。
西戎兵猶不解恨,放火燒城泄憤,大火七日七夜不熄。彤城,這一錦夏江南重鎮,二百年文化名城,化為一片焦土。
除了數字上有點出入,一些隱情不得而知,西錦朝廷掌握的情況大體準確。
符定在寫給父王的戰報裏,是這樣說的:
孩兒得到符亦將軍送來的訊息,正追擊威武軍南來,約定在必經之地桐羅與之南北夾擊,以期徹底殲滅敵軍。二弟率軍三千,自請守城。不料夜間迷途,致使孩兒與敵軍錯過。威武軍退至彤城,遭遇二弟。孩兒回頭追擊,已然不及,雖終全殲五萬夏軍,然二弟生死不明……
二王子失蹤,生死不明,自然要仔細搜尋一番。戰後,符定和符亦召集了所有留守彤城逃出來的士兵,竟也有一千多人。當日夜襲,落在後邊的被夏軍纏上,自然死路一條。及時退入城中的,少數在火海中喪生。其他人基本上都成功的找到了大部隊。一番細問,知道二王子確實退到了城裏,卻無人看到他出來,生還的士兵中沒有一個是王子身邊近侍。
所以,說是說生死不明,符定心裏幾乎沒有疑慮。埋伏在符生身邊的死士,是烏族神射手,也是使刀的高手。據生還者說,二王子帶著的侍衛裏一直有他。沒有回來複命,肯定是死了。他既死了,符生不可能還活著。
聽了這些士兵的匯報,得知當時符生既不突圍,也不防守,而是當機立斷,放火燒城阻擋敵人,從南門逃跑,符定心裏又小小的酸了一下: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招。也是那些夏軍太沒用,五萬人圍三千,竟然都圍不住。
原本打算回來替他收屍,現在一場大火,痕跡全無,自己都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責罰是免不了的了,不過人都死了,再怎麽寵著他,又能怎樣?老三雖然聰明,身子早已經廢了,替自己出出主意還行,當繼承人是不可能的。現在就剩下自己一根獨苗,無論如何,父王也不會真的拿我怎麽樣。
果然,符楊接到大兒子的戰報,整整兩天不吃飯,不說話,卻遲遲沒有回複。
彤城一役,給時局帶來的影響是:
隨著威武軍的覆滅,錦夏在蜀州之外的軍事力量,唯一比較像樣的,隻剩下東北定武軍。定武將軍黃永參,當年勤王的時候就不積極,現在聽說範易死得那麽慘,立刻縮回涿州,封了燕台關,撤了錦夏旗號,打定主意搞割據,一心一意做起了東北土皇帝。
由於西戎軍隊在彤城一戰中表現出來的野蠻和殘暴,消息傳開後,還沒有被攻克的地區處於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人們斷絕了對侵略者的一切幻想,沿海居民想方設法逃往海外,內陸百姓千方百計奔往蜀州。與此同時,西戎上層又一次展開了關於先打西南還是先打東南的爭論。
早在前年打下錦夏都城銎陽的時候,西戎上層就有過一次這樣的爭論。當時符楊著急活捉趙琚,想一鼓作氣徹底滅了錦夏,開國立朝,建立西戎大帝國。親自率領大軍追擊南逃的錦夏皇室和朝廷,結果被擋在仙閬關外。圍了一個月,終究沒法突破天險屏障,加上接近蜀地,地形氣候大異,士兵們漸漸開始水土不服,最後隻得悻悻作罷,聽取了莫思予的建議,攻打東南。
眼下南方百姓又一次掀起入蜀狂潮,有人擔心如此下去會讓西京實力大增,形成對峙局麵,提出不如暫時放下東南,拿下楚州,然後集中力量攻蜀。
符楊問莫思予的意見。
老莫道:“大王可知,錦夏在東南三州共設有舶務轉運司十八個。就是這十八個舶務轉運司,最多的時候,上繳國庫黃金達三千萬兩,占到戶部歲入的十之六七。另外,自平武帝一朝起,錦夏曆代皇帝都曾查抄東南官吏,每一次抄出的私產總和皆與國庫相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竟有這等事!”
“東南富庶,這‘富庶’二字,端的是無數金山銀山堆出來的。”
符楊聽得眼前一片金光燦爛。
“蜀州縱然難下,畢竟在掌握之中,不過是遲早的事。東南官吏士民席卷財富,遠逃海外,我西戎並無水師,亦不善此道,這一跑,大王,咱們可就鞭長莫及了啊。”
符楊似乎看見數不盡的金銀元寶生了翅膀長了腳,撲楞楞呼啦啦飛了跑了,眼看就要沒影了。
“先生之言叫人茅塞頓開,本王知道了。隻是……讓誰做這個統帥呢?”
西戎兵製比較鬆散,基本命令當然聽大王的,各高級將領卻有較大的自主權。入關以後,符楊有意識的加強軍隊建設,漸漸嚴謹了許多。東南大軍統帥本以符亦為正,符定為副,節製各路軍隊。然而符生出事之後,符楊心裏十分悔恨。原本隻是想試試兩個兒子,如今卻無法挽回。不管真相如何,對大兒子都覺得很失望。連帶對一向信任的符亦也有了些怨氣。
大王這個敏感話題,莫思予不敢接茬。雖然私下裏為二王子的死感到十分可惜,但帝王家事,那是天下一等一不能插手的迷局。
看樣子大王也並沒有指望自己回答,試著轉移話題:“不管誰當統帥,這屠城燒城的事兒……如今不比從前,天下已是大王囊中之物……將來還要耗費人力物力重建……”
符楊頷首。不錯,如今毀的可都是自個兒的家當了,得叫他們打下來就好好守著。對於那不聽話的刁民,殺了浪費,自有別的辦法收拾。
子釋四人在山上又過了些天滋潤日子,一直沒有等到南下的軍隊經過。 先頭幾天,隔著熊熊大火,尚能遙遙聽到馬蹄聲、喊殺聲。不過四個人裏兩個傷員,兩個孩子,忙著度過眼前難關,顧不上操心戰況,隻把那刀兵之聲當作背景音樂。
到後來,火勢慢慢減弱,聲音也漸漸變小,戰爭接近尾聲。有一天,忽聽號角齊鳴,喊聲震天,緊接著是驚雷急雨一般的馬蹄聲,地動山搖。兄妹三人嚇了一大跳,凝神屏息,從洞口向彤城方向眺望。子釋拉過子歸,要掩住她耳朵。女孩兒搖搖頭:“大哥,我不怕。”
那密集的馬蹄聲持續了一刻鍾之久才停下來。子歸到底抓住大哥
的胳膊,好一會兒才回神問道:“這是什麽聲音?”
“這是西戎騎兵結集的聲音。他們正在宣布勝利。”子釋輕輕冷冷的回答。
四個人神色都不太好。長生和他們站在一起,緣由雖然不同,心情卻是差不多的。
“這兩天別出去了,也不要生火。”子釋轉頭對長生說。
長生點點頭。心想:我比你更害怕。
又過了幾天,忽然什麽動靜也沒有了。大軍壓根兒沒往南來,竟似撤了個幹淨。長生攀上樹梢偵查一番,西戎軍隊果然沒了蹤跡。
“真的走了。”
“不往南來……那應該是向東去了。”子釋略微沉吟。
“為什麽?”子周問。
“西戎兵慣於劫掠,不攜糧草,故此從不在一個地方久待。他們自西北來,澠城、渙陽等地早已肆虐一空。彤城附近較大的城鎮,一是繚城,一是信安,均需取道城南。除非……”
長生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中暗驚。這文文弱弱的李子釋說起時事軍政,居然很有些見地,不單單是讀聖賢講風雅的少年書生。於是問:“除非什麽?”
“除非他們取道城北,向東直撲東寧。”
“東寧不是很遠麽?”子周道。
“雖然要繞過慈利山,但官道平坦,並不難走。沿途盡是良田村落,也不愁補給……東寧一向是水師鎮守,等於沒有防範。”子釋輕歎一聲,“聽說那裏市麵欣欣向榮,商旅往來如織,城中富戶家財無法計算,比彤城還要繁華得多……我要是西戎王,也不在這兒糾纏,先去吃那塊肥肉。”
話說得客觀,心情卻非常低落,無從回避。
長生想起之前符定的計劃是繼續南下,如今卻沒有來。難道被李子釋說中了?不知符定如何向父王解釋自己的失蹤。父王他……會怎麽想呢?我以後……該怎麽辦呢?
情緒一下子也變得十分消沉。
二人各懷心事,相顧無言。在子周和子歸看來,兩位哥哥自是為同一件事情難過,所以很及時的問道:“他們走了,我們到哪裏去?”
子釋走到洞裏坐下,其他三人也圍過來。
“我們到蜀州去。西戎兵去了東邊,遲早會回來。如今天下守得住的,咱們又能去的地方,隻有蜀州。”
子周想一想:“長生哥哥不是說,當初皇上南下,斷了仙閬關。朝廷會不會也封了東邊蜀道,不讓人進去啊?”
“炸斷仙閬關,應是追兵跟得緊,無奈之下的斷腕之舉。蜀地雖然富饒,要養活一個朝廷,同時防守備戰,怕也不容易吧?南方百姓湧入蜀州,雖然可能存在隱患,不過,帶進去的是大量財物兵丁啊。”
“那我們可以從軍報國,上陣殺敵了?”男孩兒興奮起來,渾然忘了之前看見殺蛇嚇得直哆嗦。
子周的反應讓子釋大驚失色。這小孩滿腦子忠君愛國思想,一定要想辦法給擰過來。來日方長,潛移默化吧。
“你這樣的,刀都提不動,人家不要。”
“我會長高長大——我可以跟長生哥哥學功夫。”轉過頭,“長生哥哥,要是能從軍,你去不去?”
又是一個過分荒誕的問題。長生一愣,苦笑一下,算作回答。
子釋拍拍子周腦袋:“別打岔。”
小孩子不會看人臉色,盡說些叫人為難的話。這顧長生顯然是京城富商子弟,跟著大人逃到彤城,結果就剩了自個兒。雖然經常出門,有武功在身,也讀過書,人卻單純。突遭變故,隻怕還沒來得及考慮這樣有高度的問題。
接著往下講:“況且,由楚州入蜀的官道關隘重重,聽說第一道封蘭關就是易守難攻的天險,沒那麽容易被攻破。西京那些大人們,但凡有點腦子,應該不至於因噎廢食到這個地步罷……”
長生默默的聽著。自己從十四歲開始跟隨父王上戰場,同時也有意留心謀略,若論分析情勢,恐怕還比不上眼前這個小一歲的李子釋高屋建瓴,周到細密……
“所以,我們去蜀州。”子釋總結道。側過身問:“顧長生,你呢?你有什麽打算?”
長生抬起頭,看見李子釋雲淡風清一張臉。那邊兩個孩子卻是滿臉期待望著自己。
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應該走了。可是,有些需要麵對的事情,下意識裏不願去麵對。眼前三兄妹看著聰明,實際上嬌弱得很。好歹他們救了自己一命,護送一程也是應該的。再說,這江南地界,十分陌生,一個人走也確實不方便。
不管是哪個理由占了上風,總之,長生稍稍猶豫,便道:“我和你們一起走好不好?”
“當然好。”子釋微笑。
“太好了。”子周和子歸拍著手跳起來。
子釋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點點畫畫。
“這是積翠山,咱們現在所在的位置。這是涵江。曆來越人入蜀,都先走水路,逆流北上入練江,到楚州江源碼頭上岸,改走陸路。現在,這水路是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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