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 相見歡·少年遊 第二章
符生坐在符定身邊,酒到杯幹。
符定道:“二弟,符亦送了消息來,說夏人威武軍幾萬兵馬正邊打邊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們退路。和符亦前後夾擊,定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這主動出戰,前後夾擊,本是路上符生用過的招數。
“長進很快嘛。肯用腦子了。”符生心裏暗笑,麵上卻依足禮數:“但憑大哥做主。”
“父王曾說,彤城是江南重鎮,叫咱們打下來就不要丟。你是願意跟我去截擊呢,還是在這裏留守?”
符生看符定的表情,分明不想自己跟去搶功勞,道:“我在這裏留守好了。靜候大哥佳音。”
“給你三千人馬,夠麽?”
“足矣。”
“我估計有個三四天就回來了,到時候讓符亦在這兒守著,你還跟我南下吧。”
“謝謝大哥。”
兄弟倆不再說話,端起杯子喝酒。
慶功宴上酒肉菜肴都是太守府和幾家富戶的庫存。彤城地方富饒,哪怕守它一兩個月,物資都不見得受窘,可惜軍事力量實在太
弱。
西戎軍隊從來沒有攜帶糧草一說,就地補給,打到哪搶到哪。自從南下以來,可是開了葷了,金銀珠寶,美女嬌娃,簡直搶不過來。官兵上下,大呼過癮。不過,論殺人搶劫,哪一次也沒有像在彤城這樣痛快過。
其中也有不和諧音符。
彤城太守王元執是名宿儒,隻因年紀大了,上不得城頭,就在下邊組織百姓,搞後勤工作。敵人破城之時,老頭子穿戴好官服,在堂上肅然端坐。他家眷並不在此,一幹下屬忠仆盡皆自願留下,整整齊齊立在兩旁。
衝進太守府的百戶翼符敖見此情景,一愣,心頭說不出的詭異。忽然怒不可遏,提刀就把王元執砍成兩段。士兵們見頭領動手,紛紛操刀,如切菜砍瓜,頓時滿地狼藉。從頭至尾,對方竟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呻吟。若不是看見鮮血噴湧,骨肉支離,符敖會以為自己等人不過剁碎了一屋子木偶泥塑。
太詭異,太可怕了。
這場仗,實在是南下以來,殺人殺得最痛快,也最痛苦的一次。符敖心裏別扭得要命,隻好領著手下瘋狂的找人來殺。
符生到達的時候,正看見符敖指揮一幫士兵清洗大堂。
“怎麽搞成這樣?”符生問。
符敖好學上進,一般將領會幾句夏語就滿足了,他還想學文字,私下裏偶爾向符生請教。兩人算是有點交情。
“見過二王子。咳,這事真他媽晦氣!”符敖氣哼哼的把經過說
了,“二王子你說,這些南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符生笑笑。瞥見大哥遠遠過來了,不再搭腔,徑直迎過去。心中暗想:“銎陽城裏自皇帝到百官,倘若有半分這樣的骨氣……不過,有骨氣又怎麽樣?死得更慘罷了。”之前有個李閣老,這會兒又聽說了王太守,如此手下敗將刀下亡魂,讓你一想起來心裏就硌得慌。夏人,真是奇怪的種族。
酒過三巡,將領們漸漸放開了。一些人上來給兩位王子敬酒。符生麵帶微笑,來者不拒。
剛開始的時候,許多人頗不看好漂亮的二王子。幾場仗打下來,才發現他年紀雖輕,卻是一身真本事,下手果斷狠厲。最難得那份鎮定功夫,多少老兵都未必比得上。與大王子殺氣迫人的威猛不同,此刻他十分平易近人,敬酒的卻不敢隨便造次。
又喝了兩輪,自然胡鬧起來。大廳裏伺候的,都是城中擄來的年
輕女子。這些劫後餘生的女人,早已經過幾番蹂躪。此時或戰戰兢兢,或麻木茫然,任人肆虐。
符定摟了兩個相貌最好的,搖搖晃晃往後堂走去。沒兩步,又停下來,掛在兩個女人身上,回頭笑道:“二弟,別虧待自己。江南女子,滋味大是不同……”
“大哥盡興就好。”
符定哈哈笑著進去了。
忽然一聲尖叫,廳中一個年紀極小的女孩子,看去不過十一二歲,被兩個十戶長鉗著,已經撕下了半片裙子,正花容慘淡死命掙紮。
符生勾勾手指。兩個十戶長雖然喝得醉醺醺,還知道放手,推一把女孩兒:“去吧,好好伺候二王子。”
教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放下杯子:“給我倒酒。”
女孩子直打哆嗦,一邊倒一邊灑,半天也沒能斟滿。
“沒用的東西。”反手一刀,女孩兒悄無聲息的倒在地上,立時氣絕。
“掃興。”符生自斟自飲了兩杯,醉眼蒙矓,趴在案上。
|
|
子釋尋到半山腰的山洞,安頓好弟妹,又出來檢視一番,遮掩了踩過的明顯痕跡。再回到洞裏,無論如何也支撐不下去了,直接倒地昏睡過去。
醒來時,胳膊一時沒有知覺。原來兩個小腦袋枕在上頭呢。看著兩個孩子香甜的睡臉,觸手可及,過去一天的經曆倒帶般在眼前重現。
“以為是個夢……到底是真的。或者……隻是我還沒有醒?”子釋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幹脆閉上眼,認真審問起自己的記憶來。
他還隱約記得西山的晚霞,記得從高空下墜時灰色的天空,以及一些更加遙遠的前因後果恩怨糾葛。然而浮現腦海的盡是雜亂無章的片段,似乎很多要緊的東西早已遺失。強迫自己往回想,這回連畫麵也模糊起來,隻知道它們存在過,卻忘了是在什麽地方,什麽時間,以什麽狀態存在過。單剩下無數零碎的細節四散逃逸,告訴他曾經在另一個世界有過一個淒迷繁複的夢。
他心裏並不覺得可惜,隱隱還有些痛快和興奮——無以為繼,正好推翻重來。
渾身都疼——想起自己一天一夜的奔逃,眼下這條命,可真是來之不易啊。受了多少活罪,才掙得了這個活受罪的機會!背上疼得厲害,也不知趴著睡了多久,肋骨被地麵咯得好像散了架。側頭看看,外邊光線暗淡,大概已是黃昏。
夢境?現實?何必再問。
莊生夢蝶,蝶夢莊生。左右不過這一隻蝴蝶,這一個莊生。是蝴蝶的時候,過蝴蝶的日子。是莊生的時候,便過莊生的日子罷了。
心下豁然開朗。於是另一些細節在腦子裏湧現出來,漸漸清晰。
父親——到底有點不自然——致仕居家的前翰林大學士李彥成,人稱李閣老,連日協助林將軍守城。自己——錯了,是長子李免,一直跟在後麵。雖然隻是做些上傳下達的工作,未曾親手殺敵,但城上城下,刀箭無眼,生死隻在旦夕之間。憑著滿腔凜然之氣,居然不覺害怕。
家中男仆全部上了城頭,糧錢財帛統統拿出來充了公。眼看事不可為,李彥成道:“我李氏門下斷不可為夷狄所辱。”叮囑妻妾幾句,帶著三個兒女進了藏書樓“四當齋”,準備點火。
因為怕李全李還年紀太小,受不了要亂跑,李彥成拿繩子將兩個孩子綁在柱子上。李全瞪著父親,李還嚇得大哭。李彥成著了魔一般,一邊打結一邊道:“孩子,你們雖然不是李氏子孫,也隻能跟著一起走了。你們的父親若是趕上今日情形,一定也是如此這般……啟明,對不起,你的骨肉,我保不住了……”
弟妹身世,李免隱約猜到一點,此刻才聽父親明確提及,卻已經要同赴黃泉。
後來的事情,子釋想,就有我參與了。那些屬於李免的記憶,和後來屬於李子釋的記憶,其清晰真切程度,竟然沒有差別。過得一會兒,二者漸漸連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子釋以為自己會恐慌,心裏偏偏冷靜得很。
“我那時候,居然沒有衝上去阻止他。我怎麽就會覺得很應該呢?我怎麽就……”
想著心事,沒注意到兩個孩子已經醒了。李全和李還互相看看,發現大哥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趴著,不約而同,哇哇大哭。
子釋一骨碌爬起來,摟住他們:“怎麽了?小全,小還,哭什麽呢?”
“大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大哥沒有死,大哥在這裏呢。”輕輕拍著兩個孩子,子釋坐在地上,怔怔的掉眼淚。
兩個孩子越哭越厲害。這麽長時間來不及回味的驚嚇、恐慌、害怕……,終於回頭反撲,李全和李還一聲聲喚著爹娘,在大哥懷裏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兄妹三人抱頭痛哭。
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痛,身體心靈雙重的痛,來得過於猛烈過於急促,讓子釋曾在短期內陷入麻木,忘了反應,這一刻卻全麵蘇醒。
已經舍棄的世界並不值得追思。曾經的不甘也並非因為眷戀。眼前麵臨的又是什麽呢?我還活著。隻不過,我的爹娘,我的親人,我的同胞,我的故鄉,我的國家……都沒有了……
子釋在心裏說:這個世界一無所有的是李免,那不是你。可是,為什麽,淚水流啊流啊,怎麽也流不盡呢?
哭了一會兒,覺得一個自己在旁邊靜靜看著,輕輕搖頭歎氣,而另一個自己正涕泗滂沱,捶胸頓足,滿腔怨恨,充塞天地。終於,李子釋上前將李免擁住,漸漸融為一體——此時此刻,今生今世,隻得你我彼此支持,就讓我們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收幹眼淚,記得洞外不遠有一處山泉,站起身:“小全小還在這裏等著,大哥去弄點水來。咱們準備吃晚飯。”
符生送走符定,帶著一小隊人馬在城中巡視。
昨日進城時天色已晚,直接去了太守府,沒來及細看。這會兒看清楚了,處處死屍堆疊,散落著殘肢斷臂人頭。路上一大灘一大灘紫黑色的血跡,馬蹄踏上去,才發現是凝固的血泊,一踩一個坑。
今晚還是繼續在城外駐紮好了。
早知道要留守,就該阻止符定屠城的愚蠢命令。弄出這麽多死人,搞得這麽零碎,這麽難看,可比收拾活人麻煩多了。傳令下去,先把北城清理出來。屍體堆在幾處空曠地方,到各處庫房找找火藥油脂之類,碼幾個大柴垛,準備焚燒。
繼續巡視。
腳下沒法看,幹脆不低頭。一條街一條街信馬由韁的溜達,參觀參觀房舍屋宇,階欄花木。
彤城建築以黑白二色為主,白牆青瓦,鬥拱飛簷。屋角尖尖細細卷曲向上,勾出一道道遊絲流雲,又用青瓦片在屋脊嵌了各種鏤空花草圖案。原本最樸素的顏色搭配,生生糾纏出一番華麗嫵媚來。富貴人家則以朱碧二色點綴,拿金粉描邊,在細節處下足了功夫,為的是豪華而不失格調。
家家戶戶楊柳成蔭,花木相扶。高低錯落,位置顏色都講究得很。月季、梔子、山茶、鳳仙、美人蕉……全部開得囂張燦爛。盡管不少被踩踏壓折,萎頓在地,還在枝頭綻放的,卻照樣昂首挺胸,奪目逼人。
符生不知道那些門窗雕鏤的名目,也叫不出這些美麗植物的名字。隻是突然覺得惆悵。
多麽美麗的地方。甚至比畫中仙境銎陽還要迷人。他想起伴隨自己長大的沙漠、殘陽、冷月、帳篷……當然很美,可是,永遠也無法叫人沉醉。
|
|
怎麽可能像這兒,哪怕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都讓你忍不住流連忘返。
這些夏人,總喜歡把心思花在這樣沒用的地方(當然,確實很美)。又不禁好奇:什麽樣的人,才會花那麽多心思,把居住的地方打扮得如此妖嬈?一時間又疑惑起來:之前在城頭奮不顧身以命相搏的,真的就是同一批人麽?
不管是不是,都已經成了滿城死屍。
看看天色,太陽馬上要下山。符生返回北門。沿途看見好幾處屍體堆成的小山。一個十戶長過來匯報說找到了不少散火藥和菜籽油。符生點點頭:“今兒就算了。尋幾個穩妥點的地方放著,明天再燒吧。”
出了城,回頭望望,夕陽中的彤城染上了金色霞光,有些晃眼。細節處看不清楚了,隻剩下一片一片纖巧秀麗的剪影,漸漸模糊。
半夜,符生猛然驚醒。自己那匹坐騎“越影”正在帳外不安的低低咆哮。
“來人!”
衛兵進來了。
“值夜的人手增加一倍,,把範圍擴大兩裏。”
衛兵出去傳令。符生睡意全消,幹脆出了帳篷,準備在營地裏走一圈。腳下的大地突然開始震動,隱約有呼喊聲傳來。幾個斥候飛馬狂奔:“二王子!是夏人,夏人!好多——”
夜襲!怎麽可能?大地的震動越來越強烈,喊殺聲越來越清晰。竟是這般大張旗鼓毫不掩飾的夜襲!
片刻的混沌之後,符生翻身上馬:“吹號鳴笛!”
三千人馬很快結集起來。連續大捷,打得夏人沒有還手之力,不可否認,西戎軍隊有些得意忘形了。好在這些士兵沙場征戰慣了,雖然意外,並不慌亂。
“二王子,怎麽辦?”奉命留下來協助符生的百戶翼單祁焦急的
道:“看樣子,對方人馬遠遠超過咱們,不如趁他們尚未合圍衝出去……”
“來不及了。”符生冷冷道。
放眼望去,火把連成的巨龍已經形成一個大包圍圈,隻怕不下幾萬人。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哪裏來的幾萬夏軍?
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符定對自己說的話:“符亦送了消息來,說夏人威武軍幾萬兵馬正邊打邊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們退路。前後夾擊,定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那邊打邊往南撤的幾萬夏軍,怎麽就那麽湊巧,和前去截擊的符定迎麵錯過,來得這樣快,這樣及時,恰好圍住了留守彤城的三千西戎士兵,以及,二王子符生。
果然長進很快啊。自己這個衝動的大哥,什麽時候,學會扮豬吃虎,借刀殺人這些招數了?
不能怪人家聰明,隻能怪自己太笨。輕敵了。
也不完全是。勾結敵人謀害同胞兄弟,符定會做這種事,真沒想到。看樣子,還是我太善良了。符生想。
“二王子,怎麽辦?”單祁又追問一遍。
符生調轉馬頭:“進城!”話音未落,已經催馬疾馳。
“咱們這點人馬,怎麽守得住?再說……”單祁一邊追一邊嚷。
西戎士兵幾時會守城?根本不必等對方往城頭爬,隻怕就忍不住開了門出去衝殺了。
“不會守城,放火會不會?咱們把彤城燒了,擋住他們,從南門出去。”
南門應該是安全的。除非來夜襲的夏軍和繚城守軍聯手,南北合圍。據自己對夏人的了解,他們沒有這麽團結,也不可能這麽迅速。
借著火藥油脂的威勢,先是由城門開始,刹那間扯出一條火線,在夜風的配合下猛的擴張成一道火牆。很快,整個北城變成了一片火海。原本打算焚屍,現在隻得燒城。之前一番準備,正好用來救命。歪打正著。
三千人化整為零,各處點火。二王子的命令:火起之後不再匯合,盡快從南門出城,兜圈子繞到夏軍後頭北上,去桐羅方向找大王子和符亦將軍。
符生騎在馬上,心想:既然夏軍都在這裏,北上的道路必定暢通無阻,這三千人多半能保全下來。哼,沒準,符定壓根兒沒走多遠,正在路上等著差不多了回頭收拾這些夏人,給自己報仇呢!誰都可以去找大王子和符亦將軍,唯獨自己不能去。回銎陽嗎?無憑無據,見了父王怎麽說?
想到這兒,一個激靈,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符定那樣莽直的性子,怎麽使得出如此陰狠毒辣的計策?是什麽人給他出的主意?父王他……讓我跟著大哥南下,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他明明清楚,大哥和我……難道說……
不會的。父王一定不知道。符生使勁壓下潛意識裏往外蹦的念頭,打迭精神往前奔。他的馬快,本來跟的人就不多,恍惚之中一通疾馳,連勉強跟著的幾個手下也落在後邊了。把心一橫,幹脆甩掉他們吧,眼下這種情形,跟著我,實在沒什麽出路。
正思量著,忽聽身後一道輕微破空之聲,本能的側身讓過。心神不定之際反應到底差了點兒,勉強避過要害部位,一枝箭直射入背心。與此同時,“越影”一個趔趄,仰首長嘶,慢慢仆倒。原來竟是兩枝箭一上一下同時抵達。
“好箭法!好準頭!”
居然埋伏了這樣的高手在我身邊,留下如此致命的後著。
符生強提一口氣,翻身落地站穩。凝神,轉身,彎弓,搭箭,中!
彈指間連珠五發,幾聲慘叫接連響起,跟著的五個手下相繼掉下馬去。多虧這一把大火,半邊天都燒得紅彤彤的。符生根本無需檢視,也知道必定沒有活口。還好當初長了個心眼,與符定一路同行,始終留了一手,否則今日定然逃不過命喪當場的噩運。
隻是,接下來,去哪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