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之阿膠肉 作者 道葭

來源: 文醜顏良 2009-05-14 20:52:5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1936 bytes)
第三章《阿膠肉》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餛飩夏至麵。”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裏熱氣騰騰的餛飩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隻隻浮起、白脹脹的大餛飩,聞著那股帶有濃鬱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裏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對做餛飩也很有一套;做湯餛飩的話,白麵二斤、鹽六錢,入水和勻後,得反複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飛,一片片餛飩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幹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裏先放竹製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餛飩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餛飩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餛飩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麵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吃吧?”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裏送,不小心被燙到,三娘就笑。
  我看她冬天裏便穿上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愈加映襯得她麵容清麗,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製羊羔酒,聽著新奇,也跟在後麵看。
  隻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裏,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枰了十四兩酒曲,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將之同羊肉大火煮起來。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羊羔肉在北方冬天卻是極普遍的,待會羊肉煮爛,約有七鬥的汁水,用它來拌好糯米,加一兩木香,隻要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餛飩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裏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隻是冬天裏白日子短,外麵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裏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麵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裏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鋪裏的夥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裏,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佑、問個吉凶卜什麽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裏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都有慣稱呼她一聲‘幹娘’的。
  隻是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喲!好香的餛飩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誇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家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麵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夥計了,咱們這鄰裏街坊的,還這麽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幹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麽?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裏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隻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燜肉上一個來,還有鬆仁燴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醃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不是不是,豈敢啊!”薛婆子一個勁兒的咧嘴笑。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就上來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著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裏沒客人,這種霜雪天氣,時近傍晚,在路上走動的人是絕少的。
  我得趕緊回家去做飯了,便朝桃三娘擺擺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個黃毛丫頭的,隻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來歡香館吃飯,是想要幹什麽。
  * * *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買些煮粥的芋頭和黃豆,卻意外地衝撞到一個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攤子前,剛裝上稱好了的豆子,沒留神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嘩—’地一聲我手裏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灑出來許多。
  我嚇了一跳,抬頭望向那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來,身形魁梧,我有點害怕,所以站著沒動,也忘記要說道歉的話。
  

 這男人低頭看我,竟一點沒生氣,反連忙俯身下來幫我撿起豆袋子:“小丫頭,你沒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裏散走掉了,我接過袋子趕緊又低頭去撿,好在跑出來的不多,那男人也幫我撿起來不少。
  我訥訥地點頭朝他道一聲“謝謝。”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臉了,長得白麵無須,倒也精神爽利的,隻是看人的眼光會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我正要走,賣豆的攤主叫住我:“哎!小丫頭你還沒給錢哪!”
  我才想起,連忙道歉並從身上拿錢出來,誰知那男人卻先一步掏出錢來遞給了那攤主。
  我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拒絕,可擺攤賣東西的人卻不管這些,收了錢就不管了。我拿著自己的錢,結結巴巴地對那男人說要還他,他卻灑脫一笑:“這點點小意思,就當我剛才碰到你的賠罪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邊走,我一邊在旁邊跟上,手裏托著錢非要還他,他卻背著一雙手在腰後,怎麽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腳:“這、這位大哥,你這是幹什麽?我不能要你的錢,不然,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還我,倒不如幫我個忙如何?”
  “幫你什麽忙?”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他又故意四處看看,岔開話題:“你還要買什麽?我們邊走邊說。”
  我更加疑慮叢生,不肯和他繼續走下去了,隻站在那裏:“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麽忙?”
  那男人見我強,搔搔頭沒辦法,隻好蹲下身來:“好吧,拿你沒辦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歡香館你熟嗎?”
  “熟啊,常去。”我點頭。
  “嗯……桃三娘你認識?”他繼續問,但我感覺到他在繞圈子。
  “認識。”


 “嗯……好。”這男人停頓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時都是一個人住的?還是……她平時最喜歡什麽?你知道嗎?”
  “她……店裏還有何大何二他們啊。”我完全不明白這男人話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說……唉,算了,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麽?”
  “最喜歡什麽?”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歡做好吃的東西……”
  “喜歡做好吃的?”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唉,她開飯館的當然要會做吃的……算了算了,問你也是沒用。一小丫頭知道什麽呀。”
  我更加陷入雲裏霧裏,這男人拍了拍自己腦門,似乎不死心再問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歡的還有什麽呀?比如說,她愛不愛打扮啊,你有沒看見她最喜歡買些什麽東西之類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這男人徹底沒了耐心,勉強擠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錢……”但那人已經走到街尾,一轉彎,等我再追過去,就看不見他了。
  我對這男人究竟要幹什麽,依然是懵懂無知,想了想沒結果也就丟開了。買完東西往回走,經過歡香館,卻發現今天那薛婆子不知為何又來了,手裏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門檻裏和三娘在說話。
  我故意過去和三娘打個招呼:“三娘,早!”
  “桃月兒啊!買菜回來了?”桃三娘看見我就笑:“過來過來,我剛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聽到有吃的,趕緊笑嘻嘻地挨過去。
  桃三娘拉著我進去,那薛婆子還在和她搭著話,也就跟了一塊進到後院來。
  隻見院子裏血淋淋地躺著半邊豬,何二拿著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風爐上燒著滾水,桃三娘走到磨盤邊,那上麵果然擺了滿滿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來幾把分給我和薛婆子手裏:“院子裏髒,你們還是到前頭去吧。”
  

 “誒,我還想學學看你家廚子的手藝呢,這刀法喲!”薛婆子嘖嘖嘴皮,一手挽著那包袱,一邊剝著栗子殼:“這豬肉新鮮,紅白肉齊整,是打算做什麽菜呢?”
  桃三娘莞爾一笑:“這有什麽呀,我買的豬肉就是固定找張屠戶啊,讓他專門給我找的豬,都是他家鄉下老鄉養的,不過我和他們約定了合同,這豬是絕對不能給它吃餿敗了或者肮髒的食物,必須得是雜穀子、米糠這些,豬長起來才幹淨,豬肉也嫩,沒有那麽一股子腥臊氣。”
  “難怪啦,這麽講究?三娘你可真是……嘖嘖嘖,沒說的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誇你,真是會做生意!而且實在,人又賢惠。”薛婆子搖搖頭,一個勁兒感歎不停,又見何二割下連皮的長條五花肉,用炒鹽用力擦過,平放石板上,接著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趕緊問:“這是做什麽?”
  “這是醃肉嘛,拍完再用炒鹽擦一次,就拿石塊壓緊了。現在冬月裏天冷又幹燥,肉壓一夜明天還會有一點水出,就翻過來下一點硝,如此翻醃七天以後,肉也半幹了,我柴房裏有專門儲備的甘蔗渣,加上未脫殼的稻米,在大鍋裏慢火焙了,肉則掛熏籠裏蓋嚴密再放鍋上……要以這種蔗米煙熏肉,肉的一種特別香味就出來,待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給婆婆您嚐嚐,”
  “哎喲!這功夫我可學不來,家常裏熏肉,哪兒舍得放那麽些稻米?”薛婆子繼續嘖著嘴:“難怪三娘你家的飯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喲……”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裏,究竟是心疼稻米,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
  “哎,我說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事,一拍手:“你說我這腦子不是老糊塗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著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進屋去:“過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趕忙也跟在後麵一起進去瞧。
  

 到了屋裏櫃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攤開她的包袱,竟然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和數件亮光閃閃的釵環首飾;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對鑲紅珊瑚的長柄雕花銀簪子,和一隻上等翡翠玉鐲子,像我這樣不懂世麵的小孩,都知道這絕對價格不菲。
  “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幹兒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過江都就順路來拜見我,給我捎了這些個東西,這幾件首飾也是他給我的,可我想啊,我一個老婆子哪兒還戴得了這些東西?特別這根簪子……”她拿起來,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這紅的太鮮豔,我戴了走出去不像個老妖怪?還不如送了給你戴。”說完,就遞到桃三娘手裏。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裏隻是在廚房裏打轉,煙熏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麽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鐲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鐲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麽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的要褪下鐲子。
  “這不值什麽!”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裏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裏,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得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裏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麽呀!”薛婆子嘖著嘴,說到這裏更冷笑一聲:“那些人我其實還看不上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要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麽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麽,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鐲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裏一塞,就連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麽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裏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準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噗哧’一笑,遂褪下鐲子,和發簪一起拿在手裏,對我搖搖頭,走到櫃台裏隨手一扔,‘砰鐺’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裏恰正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隻見他倆迅速進了巷子裏一戶人家的門內。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麽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麽原因了。
  我走到他們進去的那戶人家門口,隻見上麵寫著劉宅,我扒在門縫上想要往裏麵偷看,無奈那大門十分嚴實,裏麵也聽不見一點動靜。我沒辦法,隻好走回到巷子口去,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人家裏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裏,風卻刮得‘颼颼’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裏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卜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位‘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雲雲。
  我又走到劉家宅子門前轉了兩圈,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閑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麵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裏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敘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裏,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製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閑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裏炙豬皮,是將已經製幹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邊看著,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鹹鮮。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從不嫌麻煩,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裏麵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麽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兩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於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兩口饑寒交迫,隻好再到八個囤子裏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穀雜糧,於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於是從此以後啊,小兩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於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製摻雜五穀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麽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麽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裏麵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幹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裏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裏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裏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裏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麵前,他還是沉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於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裏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裏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惠,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慪得陳哥兒更傷心麽。”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幹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隻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醃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隻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隻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幹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來好酒量,幹了幾杯下去,還覺得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於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閑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麽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嘖幾下嘴皮。
  現在店裏沒別的客人,隻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實在無趣,就跑回家去了。
  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沉,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麽,照得蒙蒙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麽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裏,紋絲兒不動。
  突然,又一陣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麽,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裏那個薛婆子的幹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裏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徑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即便是再蒙昧的心智,也能敏感到這是怎麽回事了。
  但我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麵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隻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裏,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仿佛是從那門裏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麽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躡手躡腳地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裏靜穆的門麵,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隻伏地肅然的獸。我心裏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麽多,惟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麵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嗬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裏靜悄悄的,磨台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裏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隻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麽禍心?
  我心裏跳得‘咚咚’響,寒冷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裏洋溢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盡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在他們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幹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擺手:“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裏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麽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羅嗦,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會醒來?我想到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醃菜壇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裏。
  

 忽然在此時,仿佛就在這幢房子的簷頂上,不知是什麽動物還是別的什麽,發出一聲低沉如牛羊的‘哞-’叫聲——但聲音絕對比牛叫聲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麵,都傳來一陣震顫,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裏也失去觸覺,石塊應聲落地。
  “呀!什麽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蹌,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不過她還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茅房麽?”她剛說到這,後頭就聽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裏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幹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子,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訕訕地擠出一點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裏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麽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裏,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子角落裏,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隻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麽睡著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經起身幹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嫋嫋炊煙。我懷裏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到,馬廄裏居然拴著兩匹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兩匹驢子……一匹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幹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麽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於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裏,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 * *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蹤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
  好多日,也絲毫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麵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到頭來還費不少糧食,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在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鋪子去了。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麽想法,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掛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裏,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裏,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燉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隻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藥鋪子,讓他們找師傅專門剝皮熬製的上等阿膠……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隻要心領了,那在我來說,可就不隻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心裏卻在想,她自己是不會去吃這蠢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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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娘子之鎮魂饅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29845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5:29

饕餮娘子之醉桃童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22799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6:24

饕餮娘子之芙蓉肺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27145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7:16

饕餮娘子之金絲粉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55398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0:59:22

饕餮娘子之紙花蜜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31890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1:01:46

饕餮娘子之九明珠羹 作者 道葭 -文醜顏良- 給 文醜顏良 發送悄悄話 (25662 bytes) () 05/14/2009 postreply 21:03:22

好看. 謝謝! -dragonhorsema- 給 dragonhorsema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5/2009 postreply 08:31:56

不錯!不知作者在那個網站首發,查了一圈,發現作者 -滿地梨花- 給 滿地梨花 發送悄悄話 (26 bytes) () 05/15/2009 postreply 18:11:11

連城上比較全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09 postreply 02:14:07

有趣的故事!文字也好,雋永洗練,好文! -八月風- 給 八月風 發送悄悄話 八月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09 postreply 10:5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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